“凯恩号”随同匆忙离开阿普拉港的各色各样的舰艇顶着急风暴雨在浪涛汹涌的海面上已经行驶两天了。台风在北面150海里处刮过。第二天早晨大海平静下来了,一阵温和的海风吹来,海面上下着灰蒙蒙的毛毛细雨。舰艇分成了两队,一队驶回了关岛,另一队继续前行去乌里提环礁。“凯恩号”加入了去乌里提环礁的护航舰队。
仅仅是碰上了暴风雨的尾流,这艘老式扫雷舰及其水兵就遭受了惨重的损失。剧烈的摇晃颠簸摔碎了盘子、瓶子、椅子和小用具,使储存品从架子上掉下来又脏又乱地堆在甲板上,使舷侧进水在过道里到处流淌,变成棕色,十分肮脏,而且使锈迹斑斑的船壳出现了很多裂缝。天线刮倒了,一个小艇吊柱和两个深水炸弹架弯曲变形了。两天没有吃上热的饭菜。顾不上洗脸的蓬头垢面的水兵一次只能在摇摇摆摆的床上睡几分钟。阳光明媚草木葱茏,环礁湖平静如镜的乌里提环礁在“凯恩号”官兵们的眼里简直成了天堂——特别是这次到达这里更是如此,以前他们习惯于称呼它为小海湾,还附加上各种难听的形容词。
“哈尔西就在这儿的‘新泽西号’上,”当“凯恩号”驶入穆盖航道时,马里克站在左舷低声对基弗讲。“它挂着南太平洋海军旗和一面四星旗。”
基弗用望远镜看着这艘新的灰色战列舰驶向航道入口附近的一个冷冷清清的锚链。“我们隶属第五舰队司令部,对吧?”他小声说道。“我们在关岛失去了机会。如果我们回去,那么——”
在另一舷,奎格正在向舵手喊叫:“稳舵前进!我说的是稳舵,该死的!不要把那个航道浮标撞沉了!”
副舰长说:“哈尔西对我是够好了。这是紧急情况。一下锚我们就到那边去——”
“马里克先生,”奎格叫道,“请你告诉我下锚的方位好吗——”
两位军官坐在快艇的尾部,看着环礁湖波光闪闪的水面下迅速繁殖的众多的灰色水母。基弗抽着烟。马里克连续有节奏地卜咚卜咚地敲着他那装有医学日志的棕色公事皮包。快艇在平静的海面上沿着航道噗噗地向两海里以外气势宏伟的“新泽西号”开去。“该死的太阳太热了。咱们到顶篷下面去吧,”小说家说,把烟头扔进了海里。“我们真走运,”当他们已舒舒服服地坐在有裂缝的皮垫上,马达的噪声使快艇的水兵听不清他们的谈话时,他继续低声说道:“上个星期他一直非常正常。”
“嗯,最近情况一直是这样,”副舰长说,“干完一件蠢事之后,接着一段时间他又好了,然后又干出一件更荒唐的事。”
“我知道,史蒂夫,你认为我们有机会被直接送到哈尔西面前去吗?”
“我想也许有吧。我认为184条讲的情况不会每天都发生的——”
“我不知道我是否乐意直视哈尔西的眼睛并对他讲我的舰长十分荒唐。”
“我自己很不愿意这么做。”
“事实是,史蒂夫,遇上风暴的时候‘老耶洛斯坦’对舰上的事处理得很好,你必须承认这一点。我绝不是要袒护他,但是事实就是事实——”
“听我说,对病人而言他干得很好,”副舰长说,“惟一令人不安的事是,因为他随时可能发疯,我从来睡不好觉。”
“令人惊讶的是,”基弗又点着一支烟说,“这些偏执狂能在完全精神错乱和符合逻辑的行为两者之间狭窄的分界线上灵巧地行走。这是他们显著的特点。实际上,只要同意他们的基本前提,这一前提可能只与现实偏离30度左右——不必是180度——那么他们做的每一件事都变成合理的了。就拿‘老耶洛斯坦’举个例。他的基本前提是什么?那就是‘凯恩号’上的每一个人都是撒谎者、叛徒和懦夫,因此只有在他不断地指责、暗中监视、威胁、尖叫并进行严厉惩罚的情况下这艘舰才能正常运作。那么你如何证明他的前提是错的呢?”
“你永远也无法向他证明这一点,”马里克说,“这就是他的病症,是不是?但是任何一个人、局外人都知道没有一艘舰艇会有那么一个完全不中用的编制名额。”
“嗯,希望一位名叫哈尔西的局外人也那么看问题。”
过了一会儿,基弗说:“就拿你的日志来说吧。单独地看,日志中所记的每一件事奎格都能辩解。六个月不放电影?为什么不放呢?在《海军条例》那本书中,藐视长官是最严重的犯法行为啊。为衬衣下摆的事大兴问罪之师?对制服要求严格是值得称赞的,一个扫雷舰舰长能做到这点更是不寻常啊。水荒?明智的谨慎嘛,也许过于保守了一点,但是完全符合理论,目的是避免缺水。你怎么证明他真的是为了拉比特逃跑的事而对水兵进行报复呢?幸运的是,当你把每件事加在一起时,事情就变得非常清楚了,但是仍然——”
砰,砰!快艇减速了,“肉丸子”叫喊道:“已经靠近‘新泽西号’的舷门了,马里克先生!”
两位军官爬出来靠近舷边。战列舰一侧那宽大平整的钢墙挡在他们面前,像高高耸立的一座摩天大楼,并向两边延伸出去几个街区似的,把珊瑚岛全遮住了。马里克跳到了舷梯平台上,这是一块在陡直的舷梯底部被海水漂白了的很小的正方形木头格栅。基弗跟在后面。“停在附近等我们。”副舰长向“肉丸子”喊道。他们跳上了舷梯,把索链弄得叮当响。值勤官是个矮个子圆脸的海军少校,两鬓已经灰白,穿着非常干净浆洗得笔挺的咔叽布军装。马里克询问海军将官办公室的位置。值勤官简洁地给他指了方向。“凯恩号”的这两位军官离开了上层后甲板区,慢慢地向舰艉走去,环顾着新泽西号那壮丽的主甲板。
这里是另一个世界,然而在某些方面,也和“凯恩号”的世界一样,只是外表改变了。他们来到舰艏楼上,这里有锚链、锚链轮、速脱钩、系缆柱,还有通风机和救生绳。但是“新泽西号”的速脱钩跟“凯恩号”的主炮一样大。这艘战列舰的锚链的一环如果伸直了就跟这艘扫雷舰整个船头的宽度一样长,而主炮群,也就是带有炮塔的炮管很长很长的大炮,似乎比“凯恩号”整个舰身还要大。到处都是水兵和军官,大都穿着蓝色海军服,只有少数人穿着咔叽布制服。但是水兵们都像主日学校的男孩一样干干净净,而军官们则像他们成年的过分讲究整洁的老师。舰中央由舰桥和烟筒组成的巨大堡垒从甲板上直插云霄,像一座钢铁的金字塔,上面装着能灵活转动的高射炮群和雷达,甲板逐渐收缩着向后延伸出数百英尺。“新泽西号”实在是令人敬畏。“我想咱们从这儿进去,”马里克说,“第三道门,右舷,两门5英寸大炮的下面——”
“好。”基弗说,仰头看了一眼在明亮的阳光中那高高耸立的舰桥。
他们穿过了几条凉爽昏暗但极其干净的过道。“到了。”马里克说。绿色门上的黑塑料牌上写着:海军将官的副官。他把手放在了门把手上。
基弗说:“史蒂夫,也许我们开头就找错了地方——”
“嗯,不管怎么样,在这儿他们会给我们指点的。”他打开了门,在这间长方形的摆满了书桌的屋子里只有孤单单的一名穿白衣服的水兵在远端书桌的日光下看一本彩色的连环漫画杂志。“水兵,海军将官的副官在哪儿?”马里克高声问道。
“在吃饭。”水兵头也不抬地回答道。
“他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
“他的房间号码是多少?”
这位文书军士懒洋洋地好奇地抬头看了一眼。像大多数文书一样,他的脸很白净,而且他也跟大多数文书相同像老虎一样张大嘴打哈欠。为了让“凯恩号”的军官看看,他表演了这一本事,然后气呼呼地问道:“找他有什么事?”
“公事。”
“那好,不管什么事,告诉我就行了。我会转告的。”
“不行,谢谢。他的房间号是多少?”
“384,”文书军士回答道,又张大嘴露出嘴里的红肉打了个哈欠,并转回头看那本连环漫画杂志,同时补充说,“但是他不喜欢有人去房间里打扰他。那样你们得不到好处的。”
“谢谢你的忠告,”马里克说,关上了门。他上下打量了一下过道,抬腿往舰艉走。“你看384该走哪条路?”
“史蒂夫。”
“什么事?”
“我想咱们该谈谈。”
马里克停住脚步,回头看着基弗。小说家没有跟在他后面。他背斜靠在副官室的门上站在那里。
“什么事?”
“咱们到外面甲板上去。”
“我们的时间不多——”
“走吧,我看见那边的另一端白昼已经暗下来了。”基弗沿着过道急匆匆地走着,马里克疲惫地跟在后面。转过拐角进入有阳光照射的井状通道时,小说家差点和着装整齐正在挂着绿色帘子的门前站岗的海军陆战队士兵撞个满怀。海军陆战队士兵用步枪敬了个礼,两眼无表情地凝视着前方。门的上方有一块装饰着四颗银星的名牌,上面写着:美国海军,海军上将威廉费哈尔西。
马里克抓住基弗的胳膊肘,“将官住舱!闯进去碰碰运气怎么样?让指挥系统见鬼去吧。如果他在这儿他会听我们——”
基弗挣脱了胳膊。“到外面去一会儿。”他领着副舰长到了舷栏边上。他们站在炮座的阴影里,向外望着停满舰艇的蓝色环礁湖。从被太阳烤热的舰艏楼吹向舰艉的微风又热又潮湿。“史蒂夫,”小说家说,“我对这件事不感兴趣了。”
马里克睁大眼睛凝视着他。
“如果你有想像力你也会这样的。难道你感觉不出‘新泽西号’和‘凯恩号’之间的区别吗?这就是这里的海军,真正的海军。我们的扫雷舰只是一个浮动的矮门活动的盖舱口。‘凯恩号’上的每个人都带亚洲习气,而我和你是其中最坏的,因为我们竟然认为我们能对奎格执行184条。史蒂夫,他们会毁了我们的。我们不会有机会的。咱们离开这儿吧——”
“这算什么,汤姆!我不了解你了。‘新泽西号’跟这事有什么关系?舰长是发疯了或是没发疯?”
“他疯了,当然他疯了,但是——”
“那么究竟有什么可害怕的呢?我们必须将情况告诉我们能找到的最高当局——”
“史蒂夫,那不管用。我们还没有告倒他的足够证据。等这场该死的战争一结束,我还是去当个蹩脚文人,跟以前一样。但是你想留在海军里,对吧?史蒂夫,你将在石头墙上撞得头破血流的。留在海军里你就永远完蛋了。而奎格会继续指挥‘凯恩号’——”
“汤姆,你自己说过我所写的关于奎格的日志能确定他的病情——”
“肯定能,我以前是这么想的——在‘凯恩号’上。现在也能,对合格的精神病学家来说,会是这样。可是我们必须把事情告诉海军,而不是精神病学家。这正是我现在认识到的实情。时至今日难道你还不了解那些愚昧无知的杂种的精神状态吗?不错,他们会指挥军舰的驾驶,会打仗,但是他们的思想还是过去封建社会那一套!哈尔西究竟对偏执狂了解多少或关心什么?他会认为我们俩是该死的哗变后备队的呢。你仔细看过那些条款吗?‘此条款的行为涉及最严重的可能发生的情况——’,哗变,那就是它涉及的——”
马里克眯着眼,搔着头说道:“嗯,我愿意利用这次机会。我不能再跟我认为是发了疯的舰长继续到处航行了——”
“那是根据你的标准,根据海军的标准,就你所了解的一切而言,他仍然是值得称赞的遵纪守法的人——”
“啊,天哪,汤姆。把舰艇翻个底朝天找一把根本不存在的钥匙——在赤道断水好几天——从敌人的海岸炮台逃跑——”
“所有这些事情都可以从两个方面来看。史蒂夫,看在上帝的份儿上,听我的,等一等。也许过一两个礼拜他会完全疯的。如果他开始光着身子在甲板上乱跑,或胡说见到了鬼,或发生别的什么事,我们就真的把他搞定了——这事随时可能发生——”
“我认为现在我们就已经把他搞定了——”
“我不这么认为,史蒂夫。我已经改变想法了。如果你认为我胆怯了,那我抱歉了。我真的是在你一生中帮你最大一次忙。”
“汤姆,咱们去见见哈尔西吧——”
“史蒂夫,我不会跟你一起去的。你必须单独干这件事。”
马里克舔了舔嘴唇,向基弗做了好一阵鬼脸。小说家面对着他,两腮的肌肉微微颤抖着。“汤姆,”马里克说,“你害怕了,是吗?”
“对。”基弗回答道,“我害怕了。”
副舰长耸耸肩,鼓起了腮帮子。“你应该早点说啊。我能理解害怕了——好吧,把快艇叫过来吧。”他开始向前走。
“我希望你承认。”小说家说,急步赶到他身旁,“在这一点上,最明智最符合逻辑的反应就是理智地感到害怕。有时候感到害怕和完全打消这个念头是正确解决一个——”
“行了,汤姆。别再多说了。”
“我们开头干了一件鲁莽的灾难性的事。我们及时地退回来了。这样做没有错。我们应该为此感到高兴——”
“别说‘我们’。我仍然准备把这事干到底——”
“哎呀,天哪,”基弗愤怒地说,“那么你就继续干吧,你这该死的。”
“我一个人干不了这件事。”
“那是托词。你一直是一个人干的呀。我坦率地承认我害怕了,这就是我们两人之间的区别——”
马里克停住了脚步。他和气地说:“汤姆,听我讲。这一切从一开头就是你的主意。直到你向我卖弄‘偏执狂’什么的我才知道这个词。我仍然弄不明白它究竟是什么意思。可是现在我认为你可能说得对,舰长的脑袋出了毛病。我认为我们对此事保持沉默是错误的。你的问题是,一看事情不妙你就要往后退,而且你还要我为此向你表示祝贺。汤姆,你不能两头都占着。那就跟奎格一样了。”
基弗咬着下嘴唇,苦笑了一下说:“这些话够难听的——”
“我看见快艇了,”马里克边说边向舷栏走去并用两只胳膊打着旗语。“我们回‘凯恩号’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