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胡子扎在杰妮丝。亨利的脸蛋上,撩得她怪痒痒的。她紧紧搂住拜伦,心里想,他乘了那艘潜艇出海已经相当久了,这回久别重逢,所以不免搂得紧了一点儿,超过了一般叔嫂之情的分寸。再说,尽管她心里丝毫不存乱伦这个念头,就用丝毫不存忤逆这个念头一样。不过她倒真心感到华伦的弟弟隐隐有股难以捉摸的美丽,而且她一向感到他有这股惑力。她并不在乎他满喝酒味,也不在乎他那身皱巴巴的卡其军装上油腻斑驳,因为她知道他是开完了“乌贼号”的祝捷大“会直接来的。晒黑的脖颈上挂着一个双囵的赤素馨花环,散发出浓醇的香味。
“哎哟!”她摸摸他的胡子。“你打算留着这把胡子吗?”
“为什么不留?”他取下花环,挂在她脖子上。
她被弄得心慌意乱,凑着鲜花闻闻,说道:“你的电话把我弄糊涂了。不瞒你说,你跟他的声音听来真象。”
杰妮丝在电话里一听到他声音,曾经脱口冒出一句妻子对丈夫的体己话。“听着,我是拜伦,”他打听她的话头,尴尬地静默了片刻,双方都不由哈哈大笑了。
拜伦咧开嘴笑笑。“盼着华伦回来,是吗?”
“哦,都在传说海尔赛率领航空母舰要回来了。”
“听说,丢了一条‘列克斯号’。”
“丢了一条‘列克斯号’。”她忧伤地摇摇头。“在珊瑚海沉没的。那可错不了。”
“我侄儿呢?”
“在孩子自己房里呢。洗完澡,吃个饱,睡个党,象朵玫瑰花似的香喷喷。”
“我想,对我你就不能这么说了。”实际上,拜伦浑身上下真的臭气扑鼻。“我们刚下艇就开庆祝会——哦,维克。乖乖,杰妮丝,”拜伦从孩子房里喊道,“他个儿真大。”
“别吵醒他。他一醒就不会让咱们安宁。”
过了一会儿拜伦溜进厨房,一屁股坐在一张椅子上。“多好的小子,”他神思恍惚地说。听上去似乎有些悲哀。
杰妮丝穿着衬衫短裤,系着围裙,弯着腰在灶头做菜,粉红色的花环悬空挂着。她撩开披在脸上的浓黄头发。“原谅我身上弄得这么乱七八糟的。看来我再也打扮不成了。华伦实在难得回家。”
“我要打个电话到华盛顿去,”拜伦说,“不过现在那里正是深更半夜。我还是等到早上再打吧。娜塔丽和我的孩子被扣在意大利,这点大概你已经知道了吧。”
“勃拉尼,他们已经走了。”
“什么!他们走了?”拜伦兴高采烈地跳起身。“琴,你怎么知道的?”
“我跟呆在华盛顿的父亲通过话了——懊,就在三四天前,他一直在向国务院打听这件事呢。”
“可是,他肯定吗?”
“当然肯定,有艘瑞典邮船从里斯本载了那些被扣的美国人,目前正在途中。她跟孩子就在船上。”
“真料想不到!”他一把抓住杰妮丝,紧紧搂在怀里,吻了她。“我看还是打个电话给他吧。”
“他离开那儿了。他现在是准将衔,要派到澳大利亚去当麦克阿瑟的参谋。他路过这儿的时候,你可以跟他谈谈,说不定星期六就到。”
“啊哟,天呐,这好消息我盼了多久啦!”
“没错儿。你快团聚啦,嗯?”他放开了她,她淘气地咧开嘴一笑。“你们俩在一起度过多少天蜜月,三天吗?”
“还没三天呢。真不知还能团聚啊。”他又一屁股坐进椅子里。“埃斯特要我留在‘乌贼号’上。我们中队大半都调回来,不干巡逻工作了。情况很不寻常。潜艇基地有股味儿,看来在酝酿什么。”
她担忧地朝他看了一眼。“是吗?连太平洋舰队司令部那儿也这样。”
“埃斯特听说日本人打算攻取夏威夷群岛。大战中的最大一场战役即将发生。眼前我不能离艇,这就是他的意见。”
“你不是接到大西洋潜艇部队的调令了吗?”
“他只好让我走。如果眼前就要打一仗,我可以留在艇上作战。也许我应当留下,我真搞不清啦。”
“那么说来埃斯特当了艇长啦?”
“可不,现在人家是埃斯特艇长啦,不再叫‘夫人’了。”
“我不喜欢他。”
“为什么不喜欢?”
“哦,他是专门在女人堆里厮混的活宝吧?”他咧开嘴一笑,就象歌剧院的鬼怪。
拜伦听得大笑。“歌剧院里的鬼怪!这说法不错。”
他帮她把饭菜和酒端到凉台上一张熟铁架的玻璃面桌子上。虽然夕阳还在树林那边照耀,她还是点上了蜡烛。他们喝着加利福尼亚葡萄酒,吃着她匆匆做起来的肉卷。拜伦一边谈着埃斯特初次指挥巡逻的事,一边接连干了几杯。一在他们奉令返回基地以前,他们击沉了两艘敌船,于是拜伦认为卡塔尔。埃斯特就要成为大战中一位了不起的潜艇艇长啦。他的眼睛开始炯炯发光。“嗨,琴,你能保守秘密吗?”
“那还用说。”
“我们击沉了一艘医院船。”
“我的上帝呀,拜伦!”她目瞪口呆,喘不过气来。“哎呀,这可是件暴行哪,这是——”
“请你听我讲下去,行不行?这是我生平最糟心的经历。半夜时分,我在甲板上值勤的时候,亲眼发现了这艘船。没有护航舰只,白色的船壳亮着泛光灯,船上灯火辉煌,船舷漆着偌大的红十字。这是在爪哇岛北边的望加锡海峡。埃斯特登上舷侧;观察了一下,就命令下潜,向它靠近。嘿,我寻思这是一次演习呢。谁知他说了声:”打开鱼雷发射管前盖,‘我一听顿时吓坏了。我说:“艇长,打算攻击吗?’他不理我,只顾一味驶近。我在计算机上操作。约莫相距一干五百码时,我已经得出个完整的答数了,可是我觉得内疚得要命,副艇长只顾抓头皮,一声不吭。我就说:”艇长,这目标是艘医院船哪。万一最高军事法庭开庭,我只能直说啦。‘’好,勃拉尼,你要说就说吧,我现在可要对它开火啦。‘他说,态度象冰棍一样凉,咂着雪茄。’准备行动!升上潜望镜。确定最后目标方位,开火!‘于是放出了四枚鱼雷。“
“拜伦,他是个疯子!”
“杰妮丝,你听下去好吗?那艘宝贝船炸成个火球,你在一百英里外也看得清!原来这是艘伪装的军火船。别的船决不会象那样爆炸。我们升上水面,眼看它燃烧。它不断发出呼啦啦和轰隆隆的爆炸声,火花飞溅。烧了好久好久才下沉。弹药象花爆般不断爆炸。但等船身沉下去,嘿,海上顿时漂满了奇形怪状的黑糊糊的东西。我们在海面上停到天亮,这些黑糊糊的东西原来是大块大块的生橡胶,有十到十五英尺那么宽。这些东西在海面上浮动着,好大一片,一直到地平线那头。宝贝儿,那艘船原是从爪哇装运橡胶的,还有一大批军火呢。大概都是缴获的荷兰货。”
“他怎么会知道这秘密的?弄错了他会害得两千个伤员淹死呢。”
“他猜中了。琴。可别对人家讲这件事。”
“不讲,太吓人啦。”
门铃响了。她离开桌子,一会儿就回来了。“说到他,他就到。”卡塔尔。埃斯特身穿白制服,胡子刮得精光,腋下夹着军帽,身材瘦长、挺直,跟着她走进来。
“勃拉尼,基地车库里的吉普车都开走了。十点钟光景你顺便把我捎下山去好吗?宵禁时间出租汽车不肯上山来。”
“你要上哪儿?”
“我回头再上这儿来。”埃斯特冲着杰妮丝怪模怪样笑着,硬线条的嘴角微微噘起。“要是你不在意的话。”
杰妮丝对拜伦说:“你不是要在这儿过夜吗?”
“我还没想到这个呢。洗个热水澡,睡张真正的床,谢谢,我一准留下。”
一咱们一接到命令二十四小时内就出发,拜伦,“埃斯特说。
“艇长,我早上八点准回去。”
“已经打定主意留在艇上了吗?”
“早上再告诉你。”
杰妮丝猜得出为什么拜伦绝口不提娜塔丽。因为埃斯特听了这个消息,只会更加逼他留在“乌贼号”上。
“最新消息是敌人将大举进犯阿拉斯加,”埃斯特对杰妮丝说。“在太平洋舰队司令部听到什么类似的消息吗?”
她毫无笑容,摇了摇头。他冲她咧嘴一笑就走了。
“他上这儿来拜访哪一位有福份的太太?”杰妮丝问。
拜伦只是耸耸肩膀,避而不答。
“干这种事真不要脸,勃拉尼。山上每一个做妻子的我都觉得可疑。”
“琴,你心坏才往这上面想。”
天色越来越黑了,他们一边闲扯着家常和战事,一边搬进屋去,拉上了防空窗帘,拜伦的态度渐渐使杰妮丝觉得古怪了。他说话东拉西扯的,而且常常又尴尬又忧郁地瞅着她。酒喝得太多了?欲火上升了?在她小叔子身上,这情况似乎叫人难以相信。不过,他毕竟是个海上归来的年轻水兵呀。等他去洗澡的时候,她决定不换衣眼,把灯亮着,再把酒藏好。
“天哪,真是妙极了。”他穿着华伦的睡衣裤和浴衣露面了,用毛巾擦着头发。“自从离开奥尔巴尼以后,我还没洗过澡呢。”
“奥尔。巴尼?”
“澳大利亚的奥尔巴尼。”他猛的倒在藤榻上,四肢肌肉放松。“可爱的小镇,要多远有多远,总算还在上帝创造的这个绿色大地上。当地的人真好极了。我们的供应船就停泊在那儿。琴,你有波旁威士忌吗?”他的态度相当正经。
杰妮丝对自己刚才的胡思乱想不由感到害臊。她端来了两杯酒。他直挺挺躺在藤榻上,喝了一大口酒,然后苦闷地摇摇头。“上帝啊,竟然又要见到娜塔丽了!还有娃娃。真叫人难以相信。”
“听上去你并不那么高兴。”
“在奥尔巴尼有个姑娘。也许我感到内疚。”
“乖乖。”她演戏似的跌进一张扶手椅里。
“我是在教堂里认识她的。她在唱诗班里唱圣诗,这是个小小的唱诗班澳尔巴尼一切都是小小的。这班子只有三个歌手,加上这姑娘。她还弹风琴。这是个小得好玩的海港,奥尔巴尼——只有三条街、一座教堂和一个镇公所。干净,可爱,有不少草场、花坛、精美的老房子和老橡树,十足英国风味和十九世纪风光。这真是别有天地。”
“她是什么人?”
“她名叫乌苏拉。科顿,小镇那家银行就是她父亲开的。她非常可爱,非常大方。她男人是坦克兵团的军官,在北非。我们的潜艇有过两次大检修,中间隔开两个月。这两次只要我有机会上岸,我们每分钟都形影不离。”
“后来呢?”
拜伦两手一摊,做了个绝望的手势。“后来?后来我们就启航了,我就到了这儿。”
“拜伦,我有一点不明白。出了什么事吗?”
“出了什么事吗?”他愤愤地皱着眉。“你是说我有没有扒下她的裤衩?”
“唉,你这话说得多难听。”
“天呐!你,也这样想?每回我回到潜艇,卡塔尔。埃斯特总说:”咦,你有没有扒下她的裤衩?‘最后我忍不住说,如果他肯上岸去,暂且抛下自己的艇长身份,我就把乌苏拉问题这笔帐跟他彻底算算清。这样一说,他才罢休。“
“亲爱的,这点关系可大呢——”
“听着,我说过她男人在北非打仗。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这种事真把人折腾死了,不过话说回来,这倒也美滋滋的。这样使我当时日子好过些。我永远不会写信给她。这没意思。不过天呐,我永远也忘不了乌苏拉。”
杰妮丝从椅子里站起来,双手搁在他的肩上,向他凑下身子,一头芳香的金发瀑布似的泻在他身上。她吻了他的嘴。她拿大拇指在他嘴上认真地抹了抹说:“娜塔丽是有福份的。两兄弟竟能如此大不相同。华伦让我熬了多少苦日子呵!”
“得了,你嫁了个捣蛋鬼,这点你不是不知道。”
“一点不错,我知道。”
拜伦打了个哈欠,摇了摇头。“说来也怪,那一段日于里,我对娜塔丽越发迷恋了。我不断想念她。乌苏拉很可爱,可是比起娜塔而来嘛!娜塔丽是个充满活力的女人。天底下没人比得上她!”
“说起来,我真妒忌娜塔丽。我也妒忌小乌苏拉。娜塔丽会原谅你和乌苏拉两个的。我是这么看的。”嘴角一撇,带着一丝苦笑。“哪怕你象‘夫人’埃斯特说的那样,真的扒下过她的裤衩。你也知道,这是战争时期啊。晚安,拜伦。维克一早五点钟就要把我闹醒的。”
第二天早晨,她正在厨房里喂娃哇,忽听得一辆吉普车嘎吱一下就此不响了。华伦穿着整洁的卡其军装走进来。她几乎有一个月没见到他了。他比拜伦个子大得多,身子沉得多,简直令人吃惊,晒得非常黑,目光炯炯的。“杰妮丝,怎么搞的,门外还停着一辆吉普车?壁橱里藏着个野汉子,都快憋死了?”
他呼的一下子把她狠命搂在怀里,她就拿一个指头堵住他的嘴。“拜伦睡在客房里呢。”
“什么?拜伦回来了?好哇!”
杰妮丝的嘴巴贴住他的嘴巴,话也说不清楚。“亲亲,维克坐在高脚椅子里——”
华伦大步跨进厨房,娃娃朝他转过小脸来,只见他满脸涂着蛋黄,两只大眼睛一本正经地看着他,然后咧开吻巴笑开了。华伦吻了他。“他真香。每回我出门他就长高半英尺。来吧,小家伙。”
“你把他带到哪儿?”
飞行员给儿子擦了脸,抱了他走进婴儿室放到一张有栏杆的小床上,递给他一只玩具熊。
“亲亲,听着,”杰妮丝跟在他后面,低声低气说。“拜伦随时都会闯出来,找鸡蛋和咖啡——”
他伸出一条有力的胳臂,勾住她的腰肢,把她带进卧室,随手悄悄锁上房门。
她俯卧在床上,光着身子,似睡非睡的,忽听得嚓的一下划火柴的声音,不由睁开眼,眼皮沉重,眼神暗淡,淘气地瞅着她丈夫。只见他已在床上坐了起来。“说真的,”她说,出人意外地声音粗得象男人,两人不由得哈哈大笑。太阳在华伦紫铜色的胸膛上洒下一抹抹金光,他烟卷里喷出的烟在阳光下蓝雾缭绕。
“我说,你是个海员的妻子。”
“天呐。可不要是个环绕地球的麦哲伦手下的海员。”
“琴,我听见拜伦在走动了。”
“哎呀,不要紧,咖啡早煮好了。我看他找得到的。”
他声音有点粗哑地说:“我爱你。”她用一只胳膊肘撑着身子看着他。他大口大口抽着烟,喷出一大团灰蒙蒙的烟云。“最近这一回,真是次操练。就是说,白跑了一的。两艘航空母舰组成一支特混舰队,轰隆隆地开了三千五百英里路程,赶到珊瑚海,又赶回来,迟到了三天,没赶上这场海战。如果我们及时赶到,就可以揍垮日本人,不致损失‘列克斯号’了。‘约克敦号’也受了重创。开了六千英里路程,落得一场空。海尔赛还算走运,用不着他来付石油帐。”
杰妮丝说:“现在人家在酝酿什么呀?你知道吗?”
“哦,你听到小道新闻了。总有什么重要大事,这错不了。我们在两天内又要出动了。”
“两天!”
“是啊,后勤人员日日夜夜都在为舰艇补充燃料给养。”他打了个哈欠,伸出一条酱色的胳膊搂住她。“这次战斗行动一定是什么新鲜玩意儿。我们那七千英里路程一路上光是搞巡逻,宝贝儿。巡逻啊,巡逻!飞出去两百英里,飞回来两百英里,一连几小时,一连几天,在云层上,在海面上空轰隆隆飞着。除了鲸鱼我什么都没看见。我有不少闲工夫可以好好想想。我寻思时间越来越宝贵,我不应当再这样混下去,害你伤心。过去我太叫你伤心啦。我很抱歉。再也不啦。好不好?我要洗个淋浴,跟勃拉尼聊聊。他气色怎么样?”
“哦,哦,有点憔悴,有点消瘦。”杰妮丝听到他仟悔的话,高兴得目瞪口呆,拼命把声音放得跟他一样随便。“一脸浓密的红胡子,就和爹跟我们说的一样。”她摸摸他的脸。“我不知你留了胡子是怎么副长相?”
“不行!长出来会是夹白的。去他娘的。得了,爹见了勃拉尼包管高兴,随他胡子拉茬什么的。‘诺思安普敦号’跟在我们后边进港的。”
“拜伦说‘乌贼号’干掉了两艘日本船。”
“哦,这下爹听了可够乐的啦!”
帕格。亨利在“诺思安普敦号”舰桥上向阳的一侧,指挥手下在强劲有力的落潮中朝浮简靠去,他看见斯普鲁恩斯在下面主甲板上踱来踱去。那条等着送他们到“企业号”去的专用汽艇停靠在舰边,原来海军少将要到“企业号”上去拜见海尔赛。接着他们要走五英里路,到华伦家去。这是他们的老规矩了。浑身打湿的水兵们正在下面颠簸不停的浮筒上使劲摆弄着粗大的锚链上的钩环,帕格正在同格里格海军中校商谈有些要船坞检修的项目急需在再次出海之前完成。上回白白赶到珊瑚海一趟,弹药库里还是贮藏充足,粮食和燃料可不足了。经过七千英里的高速行驶,四十八小时内就要掉转头去!太平洋准保马上要大闹一场了;至于到底是怎么回事,帕格。亨利心里可没谱。
“企业号”泊在港内时,通常总显得凄凉、冷清;舰上的铁鸟在拂晓前就在港外一百英里处起飞了,如今只剩下一个空鸟巢。不过这回舰上缺乏生气的样子看了使人害怕:斯普鲁恩斯的专用汽艇开近时没有呜笛;没有扩音喇叭召唤舰上人员到通道列队,举行仪式;舷梯上空无一人,连值班军官也看不见。在洞窟似的机库甲板上,有一股鬼船上的阴森气氛。海军中将的通信副官一路小跑,向他们奔来,隆隆隆的脚步声在空洞洞的钢铁机库里发出回响。通信副官不拘礼仪地握住雷蒙德。斯普鲁恩斯的胳膊肘,把他拉到一边,同时转过没刮胡子的苍白的脸说:“对不起,亨利上校。想起来了,你儿子在凌晨三点起飞之前,还跟我一起喝过咖啡。”
帕格点点头,感到放心了,但一点都没流露出来。他在新赫布里底群岛沿海曾亲眼看见一架无畏式俯冲轰炸机从“企业号”上一个横翻筋斗栽进了海里;看样子大概不会是华伦,不过直到这会儿他始终纳着闷,担着心。
“好了,亨利,咱们走吧,”斯普鲁恩斯轻声谈了几句以后说。专用汽艇乘风破浪一路开到潜艇基地去。斯普鲁恩斯什么都没说,帕格也什么都没问。海军少将的脸镇静自若,几乎毫无表情。他们上岸时,他才打破沉默。“亨利,我在太平洋舰队司令部还有点事儿。我想,你大概想马上回去跟家人团聚吧?”从他声调听来,他明明不愿放弃那一起散步的机会。
“悉听尊便,将军。”
“跟我一起去吧。要不了多长时间。”
帕格在尼米兹办公室镶嵌金星的门外一张硬板椅里等候着,一边把军帽在手上打着转儿,一边注意到四下里分外忙乱;打字机卡哒卡哒,电话铃了铃丁铃,文书军士、海军妇女后备队队员和下级军官的脚步匆匆,来往不绝。太平洋舰队司令部大楼里的忙乱跟“企业号”上的死寂一样出奇。看光景就要发生什么重要大事,错不了。帕格希望不要再来一次杜立德式空袭。他是个因循守旧的军事思想家,自从特混舰队出航以来,他始终对杜立德这一招抱怀疑态度。
他在“诺思安普敦号”广播喇叭里宣读了一遍海尔赛的电报。“本舰队开往东京”,一边读一边不由脊梁上感到一阵冷战。他心里顿时揣摩,两艘航空母舰怎能冒险开到以地面为基地的日本空军的虎口里去呢?在舰上人员的欢呼和呐喊声中,他对斯普鲁恩斯怀疑地摇摇头。第二天,“大黄蜂号”开来会师的时候,舰面甲板上停满了陆军的B —25型轰炸机,这才自然解答了这个谜。斯普鲁恩斯眼望着迎面开来的航空母舰,说道:“怎么样,上校?”
“我向这些陆军航空兵致敬,将军。”
“我也一样。他们受了好多个月的训练哪。他们将来只能一直飞到中国去,你明白吗?舰上甲板没法让他们飞回来降落。”
“我明白了。真是勇敢的人。”
“这不是很好的对敌作战吗,上校?”
“阁下,我理解力差,无法理解这次任务的绝对正确性。”
自从帕格认识斯普鲁恩斯以来,这还是第一次听到他尽情大笑呢。直到几天前他们才又谈起这次空袭。那天在斯普鲁恩斯的寓所里吃饭,斯普鲁恩斯对他们没有赶上参加珊瑚海之战一事表示惋惜。有史以来第一次,敌对双方的军舰彼此没有照过面;这是一场双方相隔七十五英里多全由飞机作战的决战。“海战史上这还是新鲜事,亨利。不少军校的传统观念被推翻了。可能你对空袭东京的看法是对的。也许咱们早就应该一直呆在南方,而不应该在太平洋上开过来开过去,大做宣传。话又说回来,咱们还不知道杜立德把日本人的作战部署打乱到什么程度。”
斯普鲁恩斯这次在太平洋舰队司令部的密室里呆了半个小时光景。他出来时脸上带着一种异样的神色。“咱们就要上路了,亨利。”他们走出海军造船厂,顺着一条柏油路,吃力地爬坡,穿过野草丛生、灰土蒙蒙的甘蔗田,他冷不防说道:“唉,我要离开‘诺思安普敦号’了。”
“哦?我听了不胜遗憾,阁下。”
“我也不胜遗憾,因为我就要回到陆地上工作了。叫我去当尼米兹海军上将的参谋长。”
“啊呀,那好极了。恭喜恭喜,将军。”
“谢谢,”斯普鲁恩斯冷冷地说,“可是请你当参谋的时候,我不记得你马上接受了任务。”
话题到此结束。他们拖着脚步绕过一个弯。基地出现在眼前,横在山下远处,在鲜花盛开的树丛和蔬菜农场的层层绿色菜地那边;有码头,有泊满军舰的抛锚地和干船坞,有挤满来往小艇的航道;那些损坏的战列舰都临时搭起了脚手架,上面密密麻麻都是工人,而最最壮观的是沿着“俄克拉荷马号”倾覆的舰身,有一长排使舰身复位的缆绳一直通到福特岛上的绞车。
“亨利,你看到‘约克敦号’伤情报告公文了。你说修理好要多久?”
“得三五个月,阁下。”
“哈利。华伦道夫海军上校是你的同班同学不是?就是造船厂的厂长?”
“哦,我跟哈利很熟。”
“他能让这艘军舰在七十二小时之内回到海上去吗?因为他非这么办不可。尼米兹海军上将下了命令。”
“如果说有谁办得到的话,那只有哈利。”帕格答道,心里暗暗吃惊。“可这只能是修修补补凑合一下。”
“是啊,不过三艘航空母舰要比两艘航空母舰增加百分之五十的打击力量。这力量咱们很快就用得着了。”
拜伦和华伦在后阳台上吃着牛排和鸡蛋,他正把自己在甲美地抢救鱼雷的经过讲给华伦听。两兄弟都光着脚,都穿着短裤和香港衫,已经谈了一小时了。
“二十六枚鱼雷!”华伦失声叫道。“怪不得把你调到大西洋去。”
这样谈话拜伦觉得挺高兴,说实在的,还扬扬得意呢。好多月以前,早在和平时期,华伦就警告过他,要是想得到海豚奖章,就得对布朗奇。胡班低头眼小。如今华伦知道胡班垮了,而海豚奖章已别在客房里挂着的那件浸透汗水的卡其衬衫上。“华伦,埃斯特硬要我留在‘乌贼号’上。”
“你有选择权吗?”
“我已接到了调令,可是总有办法好想的。”
“还不是潜艇上那套陈腐的行政制度吗。”
“差不离。”
华伦没有现成的话好奉劝。他一向满怀自信,这是根深蒂固的了;他从小就压得拜伦低他一头,可是他一向感到勃拉尼身上有股独特的气质,这正是他所没有的。把一个著名作家的侄女,一个出色的犹太女人迷上了,跟她结了婚,这件事他就办不到;拜伦由于战时的升迁机会多,当上了海军军官,这才又快拉平了这段差距。
“好吧,拜伦,我来告诉你一件事。海尔赛把杜立德一伙飞行员送到了起飞的地点,我想这件事你总知道吧。”
“潜艇基地有这传说。”
“这是真的。当这些陆军轰炸机从‘大黄蜂号’上起飞时,我站在我们自己航空母舰的飞行甲板上,目送他们编队向西直飞东京。这时我不由眼泪直淌,拜伦。我放声大哭了。”
“我相信你这话不假。”
“得。这是一个非常勇敢的行动,可又有什么意义呢?只是一场鼓舞大后方的
象征性轰炸罢了。目前太平洋只有一个兵种真正给敌人重创,那就是潜艇。象这种
机会你一生也难得碰上第二回啊。如果你到大西洋潜艇部队去,那就错过好机会啦。既然你征求我意见,我就告诉你。你知道娜塔丽现在没问题了,而且——”
杰妮丝从厨房里探出头来。“哥儿们,你们爹跟斯普鲁恩斯少将绕过坡上史密斯家的屋子来了,正全速前进呢。”
拜伦低头朝自己的衬衫短裤看了一眼,捋捋胡子。“斯普鲁恩斯?”
华伦打了个哈欠,搔搔一只肮脏的光脚。“他不过来喝杯水,就要下山去的。”
门铃响了,杰妮丝去开了门。身穿雪白制服的海军少将,脸上冒着热汗,在他们的父亲陪同下,走到阳台上,两兄弟顿时一骨碌跳起身。
“拜伦!”帕格一把抓住儿子的手,父子俩拥抱了。“哦,将军,这就是我的潜艇兵。从感恩节以来,我还没见过他呢。”
“我那潜艇兵可乘着‘坦博尔号’出海去了。”斯普鲁恩斯用块折得方方正正的手帕抹抹红彤彤的脸。“出猎结果如何,中尉?”
“已证实有两艘击沉,将军。一万一千吨。”
维克多。亨利的眼睛里喜气洋洋。斯普鲁恩斯露出笑容。“真的吗?你们可胜过了‘坦博尔号’。马克十四型鱼雷怎么样?”
“糟透了,将军。真是丢脸。我们艇长连中三元全靠触发雷管。虽然违反命令,倒是有发必中。”
帕格一听儿子的回答如此冒失放肆,喜意顿消。“勃拉尼,鱼雷打不中往往禁不住怪雷管不好。”
“抱歉,爹。我知道你跟磁性雷管装置那事有关系。”在和平时期,维克多。亨利曾经收到过一封表彰他对这工作成就的信。“我只能跟你说一句,生产过程中就出毛病啦。即使用上触发雷管,马克十四型鱼雷还是照样不行。太平洋潜艇部队所有的艇长都竭力反对,可是军械局就是不听。真叫人讨厌。说真的,航行五千英里去进行鱼雷袭击,结果鱼雷命中目标只发出笃的一声。”
斯普鲁恩斯发表意见说:“我儿子对这事说的也一样,尼米兹海军上将已经向军械局提出这问题了。”帕格听了才放下心来。斯普鲁恩斯从杰妮丝手里接过一杯冰镇红茶,又回过头对华伦说:“顺便再问一句,上尉,无畏式飞机的航程是多少?”
“我们往往是用小时来计算的,将军。飞行时间约莫是三个半小时。”
海军少将的脸色有点神思恍惚。“你们设计时规定的航程是七百五十英里。”
华伦尖刻地笑了笑。“阁下,光是编队就耗上不少汽油。等飞到目标上空,燃料已经用光了,就象油箱上有个窟窿似的。我们多半飞到两百英里外的目标就回不来。”
“那么战斗机和鱼雷轰炸机呢?”斯普鲁恩斯一边喝茶,一边问,“同样速度和同样航程吗?”
“差不多,阁下。”华伦听了这些问题莫名其妙,但没流露出来,活泼地回答说,“不过tBD 鱼雷轰炸机速度要慢得多。”
“好!”斯普鲁恩斯一饮而尽,站起身来。“真解渴,杰妮丝。我现在可要下山去了。”
大家听了个个肃立。帕格说:“将军,可以叫孩子开车送您回去。”
“为什么?”
“如果您有急事的话,阁下。”
“用不着。”斯普鲁恩斯出去时,招手叫帕格跟着他。他关上前门,歇了口气,在晌午的太阳底下眯着眼看着维克多。亨利。他如今戴上了雪白的大盖帽,神色看上去严肃得多。“你那两个孩子性格虽然不同,倒是块料啊。”
“拜伦说话应该有个分寸。”
“据我所知,潜艇兵都是个人主义者。好在他们俩都回来了。你尽量陪他们就是了。”
“将军,我舰上要办的事多得很呢。”
斯普鲁恩斯的脸色突然沉了下来。“亨利,这件事只对你一个人说。日本人打算向东方大举进犯。他们已经出海了。他们的目的是夺取中途岛。离夏威夷一千英里的地方有个日本人的基地怎么行?所以尼米兹海军上将要把我们一切力量都派到那里。我们即将打一场这次大战中规模最大的仗。”
帕格听了这番叫人目瞪口呆的话,琢磨着想找一句合式的答话,听来既不象失败主义者,也不大惊小怪或虚张声势,更不愚蠢可笑。“大黄蜂号”、“企业号”,可能加上那艘补好漏洞的“约克敦号”,以及他们那数量不足的护航舰艇来对付日本人的大舰队!人家至少有八艘航空母舰,也许有十艘战列舰,天知道还有多少艘巡洋舰、驱逐舰和潜艇!作为一个舰队实力的问题来说,实在相差太悬殊了,在和平时期,随便哪个演习裁判都不会提出这样双方实力悬殊的习题来作演习。他不由声音嘶哑地脱口而出:“现在我才明白为什么您不愿回到陆地上去工作。”
“我眼前还不会回去。”说时眼神镇静,目光炯炯,这副神色维克多。亨利永远也忘不了。“海尔赛海军中将上太平洋舰队司令部医院去了。不巧他皮肤病发作,不能参加这场战役。他向尼米兹海军上将推荐我指挥第十六特混舰队,所以今天下午我就要把我的行李用具搬到海尔赛的旗舰上去了。要等这场战役结束后,我才到
新的岗位去上任。”
这句话就象起先泄露战役一样叫他听得目瞪口呆。斯普鲁恩斯,不是飞行员出身,居然指挥“企业号”和“大黄蜂号”投入战斗!帕格竭力保持一种平稳的声调问:“这么说,情报是当真完全可靠的啦?”
“我们认为如此。如果一切顺利,我们可能出奇制胜。顺便说一句,我打算请你参加作战会议。”他伸出手来。“好,就照我的话,好歹陪陪你的孩子们吧。”
帕格。亨利回到后阳台上,在门洞子背阴处停下步来。两个儿子现在到草地上交谈了,折迭椅拉得很近,每人手里都拿了一罐啤酒。一块料!他们看上去真是这样。他们如此起劲,到底在讨论些什么?他不忙着去打扰他们。他靠在门洞子里,一面尽量多看看这幕也许要有好久看不见的情景,一面竭力盘算着斯普鲁恩斯那凶讯的意思。他自己已经准备好在这些实在悬殊的条件下驾驶薄装甲的“诺思安普敦号”出航。他吃了三十年俸禄,早已作好打这场遭遇战的准备。可是华伦和拜伦都只二十来岁,还刚开始尝到人生的滋味。然而他呆在“诺思安普敦号”上,还算是父子三个中处境最安全的一个。
这两个年轻人穿着花哨的衬衫和棕色的短裤,一个是痞子,满脸红胡子,一个是大个子,身材结实,头发斑白。他在他俩的身上还看得到当年小时候的朦胧影子。拜伦在五岁时就是这么微笑来着。华伦两手使劲向外一推的动作,正是他在海军学院参加辩论时常做的手势。帕格想起了华伦生命中那个重大的时刻,他从海军学院毕业,成了营级指挥官,还得了现代史的优等奖;还想起了可怜的拜伦在哥伦比亚学院那次糟心的毕业典礼,因为学期论文迟交,当时差点不能毕业;他想起了一九三九年三月那个雨天,他接到调往德国的命令,当时华伦刚打完网球,满身大汗地跑进来说他已申请参加飞行训练,那时也收到了拜伦从锡耶纳寄来的信,第一次提到娜塔丽。杰斯特罗。帕格心想,他尽快插进他们的谈话,问问她的情况。可是不忙。他还要对他们再多看一会儿。
帕格心里想,关于华伦嘛,他原是不必帮什么忙的。华伦一向向往着当海军。当上了海军航空兵,他已经胜过了他努力想赶超的父亲。侥幸活下来的航空兵有天会当上海军下一代的将官。这已经是明摆着的事了。至于拜伦嘛,帕格想起当初正是自己逼他去学潜艇,害得他跟犹太妻子分居两地。每当他们父子俩在一起时,这问题总是象一块暗礁,不得不回避。要知道拜伦反正会被征入伍的,而且很可能他自己也会挑上潜艇这一行。可是,尽管帕格也为“乌贼号”击沉了敌船感到骄傲,他还是不能原谅自己打乱了拜伦的生活,把他推进了危险的境地。
他深切感到岁月流逝,一去不回,谁要作出轻率的决定,凭一时冲动犯了点小错误,都能铸成大错,影响一个人的命运。他陷入了这一股深切的感觉不能自拔。这两个他曾经严格加以训导、在心坎里默默疼爱的小孩子,已经变成了海军军官和战斗经验丰富的老兵了,如今他们就坐在那儿。真好象是个魔术大师施展的魔法,他要是高兴的话,还可以同样轻而易举地扭转时光,把这个红胡子的潜艇兵和这个阔胸脯的飞行员变回去,成为两个坐在马尼拉草坪上吵架的小孩子。不过帕格也明白这两个小孩子一去不回了。他本人已变成一个严肃的老家伙,他们呢,也会不断朝特定的方向转变。拜伦会终于在外形和性格方面都成为一个大人,这是他如今还做不到的。华伦嘛——说也奇怪,维克多。亨利竟然无法想象华伦还会怎样变。华伦如今坐在那边太阳底下,拿着一罐啤酒,薄薄的嘴角叼着烟卷儿,发育完美,肌肉丰满,孔武有力,脸上深刻的线条充分流露出自信和果断;一双蓝眼睛里闪现出不大外露的幽默感,华伦将会永远是这副样子吧。做父亲的情不自禁地这样想,这想法在心头一扎下根,他就不由浑身感到一阵寒颤。他从门洞子里走出来,嘴里大声叫道:“喂,还有啤酒吗?还是全给你们两个叫人伤脑筋的酒鬼喝光了?”
拜伦赶紧跳起身,给他父亲端来一大杯冰镇啤酒。
“爹,娜塔丽乘一艘瑞典船回国啦!至少杰妮丝的父亲是听人家这么说来着。怎么样?”
“哦,那倒是惊人的好消息,勃拉尼。”
“是啊,我还是想打个电话到国务院去证实一下。可是华伦认为我不应当调动,因为太平洋舰队潜艇部队是最光荣的地方。”
“我可没提到过光荣,”华伦说,“难道我说到过光荣吗?我才不管他娘的什么光荣呢——请原谅,爹——我是说潜艇在太平洋的战斗中挑大梁,你总算捞到这毕生难逢的好机会来参加永垂史册的行动了。”
“还有什么好算光荣呢?”他父亲说。
拜伦说:“你怎么说呢,爹?”
帕格心里想,又碰到暗礁啦。他立即答道:“接受调令就走吧。这场太平洋战争将是一场长期战争。你还来得及赶回来,尽量做出永垂史册的事情。你还没见过自己的儿子呢——哦,干嘛调皮地笑嘻嘻呀?”
“我真没料到你会这么说,就是这么回事。”
屋子里电话响个不停。
“上帝啊,”帕格说,“这是值得庆祝的大事,娜塔丽回国啦!好歹说来,咱们上回象这样团聚是多咱的事啦?是不是华伦的婚礼?看来早该举行一次结婚周年宴会了。”
“对,”华伦说,“我没忘记这日于,可是当时我正在萨摩亚群岛那一带巡逻飞行。”
电话铃不响了。
“得,我主张明天晚上在莫亚那饭店举行一次香槟酒会。”帕格说,“怎么样?”
“哦,这主意杰妮丝准喜欢,爹,下山去,也许跳跳舞——”
“我也参加,”拜伦说,说着站起身,朝厨房门走去。“我来买酒。也许那是我打到华盛顿的电话接通了。”
杰妮丝从屋里奔到凉台上来,脸蛋涨得通红,两眼睁得大大的。“爹,您的电话,猜猜是谁打来的?埃里斯特。塔茨伯利。他从莫亚那饭店打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