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有二十名衣衫破旧的男人,其中也有埃伦。杰斯特罗,佩戴着黄星标志,坐在马格德堡营房里一张长桌子四周,等候跟特莱西恩施塔特的新司令官第一次会面。这个新上任的人在二月阴沉的天气和半融化的雪中乘车兜了几天,彻底视察了犹太区以后,召集了这次长老市政委员会会议。坐在桌旁主要座位上的三名执行委员——爱泼斯坦和他的两名副手——并没多说话,不过脸色全很严肃。
新上任的人,党卫军中队长卡尔。拉姆,在这儿并不是默默无闻的。他在附近的布拉格犹太人事务总局里主管了多年犹太人产业登记处。登记处是德国政府掠夺犹太人的官方机构。大多数欧洲国家的首都都设有这样的机构,全是按照艾克曼最初在维也纳成立的那个机关的格局组织起来的,由拉姆这样的人员负责管理。根据传闻,拉姆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纳粹党员,是奥地利人,为了一点儿小事就会吓坏人地大肆发作,不过据认为,他的态度还不象布格尔那样粗暴和冷酷。
这些长老,特莱西恩施塔特的这个傀儡管理机构的成员,对于司令官的更迭感到很担心。布格尔是他们已经习惯了的一个恶魔。在他的统治下,犹太区的人在一种可怜而稳定的体制下生活。有好多星期都没遣送了。这个摸不透的恶魔会带来什么呢?这是桌子四周那些人脸上明摆着的问题。
拉姆少校由营地督察海因德尔陪着走进房来。长老们全体起立。
杰斯特罗心想,这个相貌平庸的家伙拉姆,全靠了这身有银肩章和银钮扣的黑色军礼服,才有了一点儿气派。从前,人们看见成千上万这种三十岁左右下颚丰满、金发碧眼的人,腆着肚子、拖着屁股在慕尼黑或维也纳的大街上溜达。不过海因德尔队长看样子跟他一样凶恶: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歹徒。这个吸烟成瘾的奥地利督察是一个大伙惧怕、大伙厌恶的人。他会蹦进营房窗子去逮捕吸烟的犹太人,用望远镜察看在野外劳动的队伍,突然一下闯进医院、餐室,甚至公共厕所去。单单为了藏有一支香烟,他就会把一个受害者打个半死,或是把他或她送进小堡去严刑拷打。虽然如此,特莱西恩施塔特的人还是贪婪地吸着香烟;香烟作为通货,价值仅次于黄金和珠宝,不过大伙儿都对海因德尔保持非常高的警惕。这天,海因德尔脸色平和,灰绿色的军服也不象平时那样邋遢。
拉姆少校叫长老们坐下。他站在桌首对他们训话,两脚分开,黑手杖捏在身后手里。开场白是令人诧异的。他打算使特莱西恩施塔特成为名符其实的犹太乐园。长老们熟悉这个城市。他们熟悉各自的部门。该由他们来向他提供意见。眼下的情况是丢脸的。特莱西恩施塔特正在衰落下去。这是他所不能容许的。他正在发动一场盛大的“美化运动”。
这句艾克曼也用过的滥调,使杰斯特罗心头一动。拉姆的通篇讲话发出了艾克曼两个月以前所说的话的回声。在布格尔的统治下,也谈到过“美化”可是这个见解如此荒谬,布格尔本人又似乎如此不感兴趣,以致长老们认为这不过是德国人再一次捏造出来的装门面的话。三人执行委员会只随意地发布了命令,吩咐打扫街道,油漆一下某些小屋和营房。
拉姆所讲的却是一种不同的语言。“盛大的美化运动”将是他主要关心的问题。他已经发布了重要命令。古老的佐科尔会堂将立即改建成一个居民中心,有工作室、演讲厅和一个具有设备完善的舞台的歌剧院和剧场。特莱西恩施塔特所有其他的讲堂和会场全将整修一新。餐室将予以扩大,并重新加以装修。还将组织更多的管弦乐队。歌剧、芭蕾舞、音乐会和戏剧,全将排定日期,分别上演。此外,还有各种不同的娱乐和美术展览。服装、布景、绘画等等的材料全将予以提供。医院将是干净整洁的。还将兴建一个儿童游乐场,并为老年人布置一座幽美的公园,供他们消磨空闲的时间。
杰斯特罗听着这篇使人惊异的高谈阔论,心里暗暗纳罕,不知这一番话会不会是当真的。这时候,整个事情的欺骗性变得很清楚了。拉姆并没提到实际上使特莱西恩施塔特成为地狱而不是天堂的任何一件事:不足温饱的饮食,骇人听闻的拥挤,缺乏寒衣、取暖设备、公共厕所、精神病治疗中心及老年人和残废者的照顾中心等等,一切全造成了那种可怕的死亡率。关于这些情况,他一句也没提。他只是打算来给一具死尸涂脂抹粉。
杰斯特罗早就疑心,艾克曼是要他当一个傀儡长老,甚至也许把他送到特莱西恩施塔特来,就是预料梵蒂冈和中立国家的红十字会会派人来察看。象这样的事准是快要发生了。即使如此,拉姆的手法也似乎是笨拙的。不论他怎样煞费力气地整修房屋和场地,他怎么能遮掩起污秽不堪的环境、过度的拥挤、苍白有病的人面、营养不良的现象和死亡率呢?多给一点儿粮食,稍许注意一下卫生,就会迅速地轻而易举地在犹太区制造出一线可以欺骗任何人的幸福光彩来。然而对待犹太人稍许宽大一点儿的概念,就算是为了制造出一种短暂而有用假象,似乎也是德国人所办不到的。
拉姆结束了他的话,叫大家提意见。桌子四周苍白的脸上眼珠转动着。谁也没说话。这些所谓长老——事实上,是各种不同年龄的各部门首长——是一群混杂的人:有的正派,有的腐败,有的心地狭隘、只顾自己,有的宽厚仁慈。不过所有的人全紧抱着自己的职位。私人的住房,豁免流放,以及有机会施恩和受惠,使他们顾不上当党卫军的工具所带来的神经紧张和内疚心情。这当儿,谁也不愿冒风险首先开口,那片寂静变得很不好受。外面,只看见一片阴沉的天空,里面是一片阴沉的寂静,还有就是特莱西恩施塔特经常散发出的那种肮脏人体的气息。远处,人们可以隐隐约约听到《蓝色多瑙河》;市里的管弦乐队正在远处大广场上围墙后面开始上午的演奏会。
杰斯特罗的部门并不处理拉姆忽略了的那些重大事务。他决不会做什么可能损害到娜塔丽和她孩子的事情,但是就他自己来说,自从跟艾克曼的那次会面以后,他感到莫名其妙地毫不畏惧。他身上的美国脾气依然使他觉得,自己给卷在里面的这场欧洲恶梦令人作呕、滑稽可笑,而他周围的这种恐惧气氛则是凄惨可怜的。对于身穿行头般黑军服的这个肥头肥脑、汪汪狂吠的庸才,他所感到的主要是给谨慎小心冲淡了的轻蔑。
这时候,他举起手来。拉姆点了点头。他于是站起身,敬了个礼。“司令官阁下,我是卑鄙的犹太人杰斯特罗——”
拉姆用一只粗手指点着他,打断了他的话。“I 嗜!这种屁话从今往后决不要再说了。”海因德尔正坐在一张扶手椅上吸雪茄烟,他转过脸去对着海因德尔。“新规定!不要再象白痴那样敬礼和摘帽。不要再说什么‘卑鄙的犹太人’。特莱西恩施塔特不是一座集中营。它是一个舒适、快乐的住宅区。”
海因德尔那张狰狞的脸孔惊讶地蹙了起来。“是,司令官阁下。”
所有长老的脸上也都露出了惊讶的神气。先前,一个人当着德国人不脱帽敬礼,在犹太区内就是一项大罪,可以立即受到棒打的惩罚。大声自称是“卑鄙的犹太人”,也是强制性的。这种反射作用需要不少时间才能消除。
“请允许我提一下,”杰斯特罗说下去,“在我的部门里,音乐组非常需要纸张。”
“纸张?”拉姆皱起眉来。“什么样的纸张?”
“随便什么样的,司令官。”杰斯特罗说的是实情。碎片的糊墙纸,甚至是亚麻纤维制成的薄纸,全都用来记录乐谱了。这是一个没有害处的小项目,值得试一试。“乐师们可以自己划线。不过有划好线的五线谱纸张当然更好。”
“划好线的五线谱纸张。”拉姆跟着说了一遍,仿佛这是外国话似的。“要多少?”
杰斯特罗的副手,维也纳来的一个形容枯槁的管弦乐队指挥,从他身旁的座位上小声说了一句话。
“司令,”杰斯特罗说,“为了您筹划的这种盛大的文化发展,开头先要五百张。”
“你照料着办一下!”拉姆对海因德尔说。“谢谢你,先生。各位,我需要的正是这种意见。还有什么别的意见吗?”
这时候,其他的长老一个接一个怯生生地站起来,提出了一些不关痛痒的要求,拉姆全热情地接纳了。室内的气氛有所改善。正在这时,外面的天色亮了起来,阳光射进了这间屋子。杰斯特罗又站起身。音乐组可不可以申请更多的质量更好的乐器呢?拉姆笑了。当然可以!布拉格的产业登记总处有两个大仓库里堆满了乐器:小提琴、大提琴、长笛、单簧管、吉他、钢琴,应有尽有!这件事压根儿没问题;只要交上一张单子就成。
没一个长老提到粮食、医药和居住面积。杰斯特罗觉得自己倒敢提起这些事,可是会有什么好处呢?他会把这个乐融融的时刻破坏,给自己带来麻烦,结果一事无成。他的部门没必要这么做。
等拉姆和海因德尔离去时,爱泼斯坦站起来,脸上那种一成不变的微笑消逝了。还有一件事,他宣布。新司令官发现,这个城市的过度拥挤非常有碍观瞻和卫生工作涸此有五千名犹太人必须立即遣送走。
在一个拥有五万居民的普通城市里,如果一场龙卷风的袭击消灭了五千人,人们或许多少会有犹太人遇到一次遣送后所有的那种心情。
你根本无法习惯于这种间歇性的灾难。每一次,犹太区的结构总遭到彻底破坏。乐观的情绪和信心黯淡下去了。死亡的感觉又上升起来。虽然谁也不知道“东方”实际上是什么意思,但它是一种恐怖的名称。不幸的人们惊恐万状地四下奔走,向亲友辞行,把他们无法收进一只手提皮箱去的那一点点物件分送掉。中央秘书处受到疯狂的申请人的包围,他们想方设法、无孔不入去取得豁免。然而数字这座钢铁舞台注定了这出悲剧:五千名。五千名犹太人必须搭上火车。要是有一个人获得豁免,另一个人就必须去替代。要是有五十个人给放过了,另外五十个自认为安全的人就必然象触电那样收到灰色的征召通知。
主管遣送组的犹太人是一伙伤心苦恼的人。他们既是自己同胞的管理员和救星,又是他们的刽子手。犹太区里有一个笑话,说到头来特莱西恩施塔特会只剩下司令官和遣送组。人人都对他们赔笑脸,可是他们知道,自已受到人家咒骂和鄙视。他们具有自己从来没想要的生杀大权。他们是特别司令部的职员,用钢笔和橡皮图章就处置了犹太人的活躯体。
应该责怪他们吗?许多不顾死活的犹太人随时随地都准备夺取他们的职位。遣送组的这些官僚中,有些人属于共产党或犹太复国主义者的地下组织,把每天夜晚都白白地浪费在策划起义上。有些人除了保全自己的性命外,根本就没想到什么别的。有少数英勇的人想法制止最最残酷的虐待。有些卑鄙恶劣的人徇私纳贿,公报私怨。
人性遭到了德国人残酷行径的摧残;在这种情况下,什么人能说自己适合呆在哪儿呢?当时不在场的人又有谁能判断长老、中央秘书处和遣送组人员的是非曲直呢?“上帝宽恕受到胁迫的人,”古代的犹太人从几千年的苦难中得出了这么一句谚语。
含有讽刺意味的是,中央秘书处仿效着德国人的周密细致作风,把灰色的征召通知发到了各处。犹太人用六七种不同的编目制度,对其他犹太人编了一套又一套相互交叉的索引。不论何处有个人体可以躺下过夜的地方,那块空地就给编人了目录,还写下据有那块地方的那个人的姓名。每天全市都点一次名。死亡的和遣送走的人,全从卡片上很整洁地用笔划掉。新来的人一到达,边受到掠夺,边就给编制成索引。一个人只有通过死亡或是“上东方去”,才可以从目录卡片上给划去。
在党卫军的管制下,特莱西思施塔特的实权不是操在爱泼斯坦、三人执行委员会或是长老市政委员会的手里,而是操在中央秘书处的手里。然而秘书处并不是一个你可以找他谈话的人。它是由好些朋友、邻居、亲戚或者只不过是其他犹太人组成的。它是一个办事处,遵照着官场手续执行德国人的命令。秘书处的接待组,坐在办公桌后边的一排愁眉不展的犹太面孔,是一个不起作用的嘲笑对象,不过它却提供了许多工作。秘书处的工作人员大大超出了实际需要,因为它是一个藏身之地。然而这一次,灰色的征召通知甚至发到了秘书处人员的手里。这个怪物开始咬啮自己的内脏了。
最最莫名其妙的是,每次遣送总有少数人当真申请离开。他们的配偶、父母或是儿女在上一次遣送中已经走了。他们感到很孤独。特莱西恩施塔特并不是一个他们会不惜任何牺牲想要呆下去的安乐乡。因此他们愿意冒险试试那个不可知的去处,希望在东方找到他们的亲人。有些人收到过信件和明信片,所以他们知道,他们寻找的人至少还活着。甚至在云母工厂里,特莱西恩施塔特最可靠的藏身之地,有几个女工也志愿申请上东方去。这是德国人向来宽厚仁慈、予以批准的一项要求。
下班以后,娜塔丽在幼儿园外面遇见乌达姆时,他把接到的灰色征召通知拿给她看,使她惊得目瞪口呆。他已经到秘书处去过了。他认识爱泼斯坦的两个副手。遣送组的组长是布拉格来的一位犹太复国主义运动的老伙伴。银行经理也进行了干预。可一点儿办法也没有。也许,党卫军对他的表演已经感到厌倦。无论如何,一切全完了。今天晚上,他们最后演出一次。第二天清早六点钟,他就得接出他的女儿,上车站去。
她最初的反应是,惊吓得心都凉了。她一直在演出;白天,会不会有一张灰色通知也递到她的房间里去呢?乌达姆看到她脸上的神色。忙告诉她他已经问过。并没征召通知送来给她。她和杰斯特罗享有级别最高的豁免权。如果“往后有些同胞从东方和西方到来”时,没别人在这儿,他们也会在这儿。他有一些可以用在《寒霜一杜鹃国})中的应时的新笑话。他们不妨排演一下,把最后这场表演演得很精彩。
他抬腿朝里走去时,她一手放到了他的胳膊上,提议把演出取消。杰斯特罗的听众不多,他们也没心情欢笑。或许,没一个人会来。埃伦的讲题《伊利亚特冲的英雄人物》学术性大浓厚了_点儿也不鼓舞人心。埃伦要求演出木偶戏,因为他始终没看过,不过娜塔丽猜想,教授的虚荣心很不容易打消,他实在是想吸引一群听众。这是自从他成为长老之后发表的第一篇演讲;他一定知道自己已经不得人心了。
乌达姆不肯取消演出。干嘛不好好利用一下有趣的笑料呢?他们走进屋子,上孩子那儿去。路易斯在一天中最高兴的时刻里,以通常那种狂喜的心情来迎接她。吃饭的时候,乌达姆很乐观地谈到“东方”。说到头,“东方”又能比特莱西恩施塔特糟多少呢?他妻子大约每月寄来一次的明信片,始终是简短但令人放心的。他把最近的一张明信片拿给娜塔丽看,日期仅仅是两星期以前。亲爱的:一切安好。马撒身体如何,甚念、我很想念你们俩。这儿常常下雪。
爱你的,希尔达第二乙号营地,比克瑙“比克瑙?”娜塔丽问。“这地方在哪儿?”
“在波兰,奥斯威辛郊外。只不过是一个小村庄。犹太人在四周的一些德国大工厂里干活儿,领到了很多的粮食。”
乌达姆的音调跟他说的话不很相称。几年以前,娜塔丽跟拜伦上梅德捷斯去参加班瑞尔儿子婚礼的途中,曾经路过奥斯威辛。她仅仅记得它是一个单调沉闷的铁路镇市。犹太区里很少有人谈到“东方”、那儿的营地以及那儿所发生的事情。如同死亡,如同癌症,如同小堡中处决人那样,这些都是避而不谈的话题。虽然如此,“奥斯威辛”这个词还是散发出使人震颤的恐怖意味。娜塔丽并没多问乌达姆。她不想再听下去了。
他们在地下室里排演,路易斯跟他的小伙伴一块儿玩耍,过了今晚他就看不见这个游伴了。除了涉及那个波斯女奴的片断外,乌达姆新编的笑话全死气沉沉。寒霜一杜鹃国的大臣买了这个女奴来,是供国王取乐的。她走进宫会,是一个戴着面纱、晃晃悠悠的女木偶。娜塔丽为她和色迷迷的国王的调情戏谑做出了一种沙哑的、卖弄风情的嗓音。他问她叫什么名字。她羞答答地不愿意说。他硬缠着她讲了出来。“晤,我是用家乡城市命名的。”“那叫什么呢?”她格格笑了。“德一德。德黑兰。”国王尖声叫了起来,冰柱从他的鼻子上落下——这是娜塔丽创造出的一个精彩的鬼把戏。国王用一根棍子把女奴赶下了舞台。这会收到很好的效果。德黑兰会议的消息已经使犹太区里的人们心情十分振奋。
排演结束以后,娜塔丽匆匆地赶回新住处去,仍旧担心家里会有一张灰色的通知书。本来,有谁比乌达姆更安全呢?谁有更多的内部联系?谁能够感到受着更大的庇护呢?她从埃伦的脸上登时看出来,并没有灰色通知不过他什么话也没说,只从那张很有气派的书桌旁边抬起脸来望望,点了点头,他正在那儿用笔把演讲笔记的重要段落标出来。
他们很奢侈地占用了两间屋子和一间浴室,这仍然使娜塔丽感到不安。自从杰斯特罗改变了看法,接受了长老的职位和特权以后,他们之间的关系一直相当冷淡。她看到艾克曼接受了他的拒绝。他始终没解释他为什么改变了主意。是他从前爱舒服的那种自私情绪支配了他吗?当党卫军的工具似乎压根儿并不叫他烦恼。唯一的改变就是他现在虔诚信教。他戴起经匣来,在犹太教法典上花上许多时间,并且退缩进一种沉默懦弱的恬静状态里去。她心想,也许这是为了摆脱她的不满和他自己的蔑视。
杰斯特罗知道她心里是怎么个想法。他对这件事一点办法也没有。解释未免太可怕了。娜塔丽已经生活在痛苦的边缘;她还年轻,又有孩于。自从他患病以来,他已经准备好,到了非死不可的时候就死。他已经作出决定,让她忙她自己的事,不知道最坏的情况。如果党卫军想要猛扑下来,她的信口谩骂的演出已经给她定了罪。现在无非是跟时间竞赛。他的目的就是坚持下去,等候救援从东方和西方到来。
她把乌达姆的事告诉了他,并且不抱多大希望地请他去说说情。他淡淡地回答说,他并没什么影响,又说拚着不顾声望、地位去提出一个十之八九会遭到拒绝的要求,那是很不利的。在他们一块儿出发到埃伦将在统楼上发表演讲的营房去之前,他们几乎没再讲话。
一大群沉默无言的听众终于聚集起来了。通常在晚上的娱乐之前,总有一阵很活跃的叽叽喳喳的谈话。这天晚上却并没有。前来听讲的人数令人惊奇,但是情绪却跟参加葬礼时一样。在粗糙的读经台后边,偏向一边,是那座挂着幕布的木偶戏台。娜塔丽在乌达姆身旁的空位子上坐下,他朝她微笑了笑,这使她感到象刀割一样难受。
埃伦把讲稿放在读经台上,朝四下看看,抹了一下胡须。他以一种单调乏味的上课姿态用正规德语悦耳动听、慢条斯理地讲了起来。
“莎士比亚似乎觉得通篇故事无聊已极,这是很有意思的。他在自己的剧本《特洛伊罗斯与克瑞西达》里重述了整个故事,并且把自己的意见借那个玩世不恭的懦夫忒耳西忒斯的嘴说了出来——‘问题不过是为了一个忘八和一个婊子’。”
这句引文埃伦。杰斯特罗用的是英文,然后他十分拘谨地微笑了笑,把它译成了德语。
“莎士比亚笔下的另一个更为出名的懦夫福斯塔夫象埃默森一样,也认为战争总的说来只不过是周期性的发狂。‘谁得到荣誉?星期三死去的人。’我们猜想莎士比亚同意他这个不朽的胖子的意见。他写的关于特洛亚战争的戏《特洛伊罗斯》,并不具有他最出色的悲剧的特点,因为疯狂并不可悲。疯狂不是滑稽的,就是可怕的,大部分战争文学也是如此;也好,《西线无战事》也好。
“但是是一部史诗般的悲剧。它写的跟《特洛伊罗斯》是同一场战争的故事,不过具有一个决定性的差别。莎士比亚把神全去掉了,然而使壮丽可畏的正是那些神。
“因为荷马的赫克托耳和阿喀琉斯卷入了希腊诸神的一场争吵。神明各助一方。他们降临到尘世间的战场上来进行干预,把直接扔过来杀伤的武器招架开,乔装改扮地出来制造麻烦,或是把他们宠爱的人从困境中搭救出去。一场光荣的真刀真枪的较量,变成了一场嘲弄的事情,变成了超自然的、无形无影的魔法师之间的一场斗智。战斗人员全成了仅仅是身不由己的棋子。”
娜塔丽侧过脸去瞥了听众一眼。从来没有象这样的听众!他们在特莱西恩施塔特缺乏娱乐,缺乏光明,连一丁点儿安慰也没有,所以他们全神贯注在一次文学讲话上,就象别地方的人聚精会神地听一位著名的小提琴家的独奏会,或是看一部扣人心弦的电影似的。
杰斯特罗以同样平稳、迂腐的口吻回顾了的背景情况:帕里斯为了美色把金苹果赠送给了阿佛洛狄忒;奥林匹斯圣山上接下去发生的战事;帕里斯被海伦——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阿佛洛狄忒许给他的酬劳——所诱惑;以及那场不可避免的战争,因为她是一位已婚的希腊王后而他是一位特洛伊的王子。双方都是杰出的人,一点儿也不在意忘八、婊子或是拐子,他们全卷了进去。就他们来说,一旦打起仗来,荣誉就受到了威胁。
“可是在这场卑劣的争吵中,是什么给了里的英雄人物那种宏伟的气魄呢?是不是他们不顾神明见异思迁、反复无常的干涉,表现出的那种一往无前的战斗意志呢?在一个不公正、不可测的局面里,愚蠢的歹人得胜,有本领的好人倒下,而不可思议的意外事件往往牵制并决定了战斗的胜负。是不是他们在这样一个局面中为了荣誉而以生命去冒险这一点呢?在一场无意义、不公正、荒谬愚蠢的战斗中战斗下去,战斗到死,象男子汉大丈夫那样战斗!这是人类问题中最古老的问题,无意义的邪恶的问题,在战场上给戏剧化了。这就是荷马所看到丽莎士比亚所忽略了的悲剧。”
杰斯特罗停住,翻了一页,直勾勾地望着听众,消瘦的脸上显得死白,两眼在凹陷下的眼窝里睁得很大。倘使听众先前是沉默的,他们这时却安静得象那么许多具死尸一样。
“总而言之人伊利亚特》的世界是一个幼稚而可鄙的陷阱。赫克托耳的光荣在于,在这样一个陷阱里,他一举一动如此高尚,以致全能的上帝,倘使有上帝的话,一定会自豪而怜惜地伤心落泪。自豪,因为他用一把尘土创造出了一个这么高超的人。怜惜,因为在他修修补补的世界上,一个赫克托耳必须不公正地死去,而他的可怜的尸体必须在尘土中给拖着走。但是荷马不知道什么全能的上帝。故事中有诸神之父宙斯,然而谁能说他在干些什么呢?也许他假扮成人世间一个发呆的姑娘的丈夫、一头公牛或是一只天鹅,正去欺侮那个姑娘。希腊神话现在给人淡忘了,这并不足为奇。”
杰斯特罗翻讲稿的那种满怀厌恶的手势,意想不到地使凝神细听的听众犹疑不定地笑了起来。杰斯特罗把讲稿塞进衣袋,离开读经台,走上前来,瞪眼望着听众,通常平静的脸上显得有些激动。突然,他用另一种声音说话,这使娜塔丽吓了一跳,因为他改讲起意第绪语来了。以前,他从来没用这种语言发表过演讲。
“好吧。现在,让我们用自己的语言来谈谈这个问题。让我们谈谈我们自己的一首史诗。你们记得,撒旦对上帝说:”约伯自然是正直的。他有七个儿子,三个女儿,是乌斯境内最富有的人。干嘛不正直呢?瞧瞧正直多么合算。一个通情达理的世界!一种美好的安排!约伯实在并不正直,他只是一个机灵的犹太人。恶人全是些大傻子。你只要把他的报酬拿走,那么看看他还会多么正直!‘“’好,把报酬拿走,‘上帝说。于是在一天之内抢劫者把约伯的财富全部抢走,一阵飓风使他的十个孩子全部丧生。约伯怎么呢?他十分哀悼。’我赤身出于母胎,也必赤身归回,‘他说,’赏赐的是上帝,收取的也是上帝,上帝的名是应当称颂的。‘”这样上帝向撒旦提出挑战。’你瞧见吗?他仍旧很正直。是一个好人。‘“’以皮代皮‘,撒旦回答。’一个人真正关心的就是他的性命。把他变成一个骨头架子——一个有病的、受掠夺的、丧失了亲人的骨头架子,让这个高傲的犹太人除了自身的臭皮囊包骨头外,什么也不剩——‘”
杰斯特罗发不出声音来了。他摇摇头,清了清嗓子,用一只手抹了一下眼睛,沙哑地说了下去。“上帝说:”好,随便对他怎样,就是不要杀死他。‘约伯患了一种可怕的疾病。他成了一个十分讨厌的人,不能呆在自己的家里,于是他爬出去,坐在一个灰堆上,用瓦片刮他的毒疮。他什么话也没说。他的财富给夺走了,他的孩子给毫无意识地杀死了,他自己的身体也成了一个可怕的、恶臭的骨头架子,上上下下长满了毒疮,可他沉默不语。他的三个虔诚的朋友来安慰他。接下去就展开了一场辩论。
“哦,朋友们,是一场什么样的辩论啊!多么粗犷的韵文,对人类情况具有什么样的洞察力啊!我告诉你们,荷马在约伯面前黯然失色;埃斯库罗斯①在魄力方面遇见了对手,在理解力方面遇见了老师;但丁②和弥尔顿③坐在这位作家的脚下,始终没领会他。他是谁?没人知道。是一位古代的犹太人。他懂得生活是怎么回事,就是这样。他懂得生活,就象我们在特莱西恩施塔特也懂得生活一样。”
他停住,用忧伤的眼睛直盯着他的侄女。娜塔丽感到激动、惶惑,就要落下泪来,急切地等着听他接下去要说的话。等他再说下去时,虽然他眼睛望着别处,她却觉得他是在对她说话。
“在《约伯记》中,象在大多数伟大的艺术作品中那样,主要的情节是很简单的。安慰他的人坚持认为,既然只有一位全能的上帝统治着世界,那么就必然有意义。因此,约伯一定是有罪的。让他检查自己的所作所为,坦白认错,痛加悔改。所不知道的就是,他的罪过是什么。
“约怕用一篇又一篇高超的议论展开反击。不知道的情况一定掌握在上帝手里,不在他这方面。他跟他们一样虔诚。他知道全能的上帝存在,世界必然具有意义。可是他这个可怜的失去了亲人、遍体毒疮的骨头架子现在知道,世界事实上并不是总有意义,做好事得好报也并没有保证,而且狂妄不公正的行为也是有形世界和现世的一部分。他的信仰要求他表明自己是无罪的,要不然他就在亵读上帝的名义了!他愿意承认,全能的上帝能够把一个人的生活搞糟;如果上帝会这么做,那么整个世界就一片混乱,他也就不是一位全能的上帝了。这一点约伯决不会承认。他要一个答复。
“他得到了一个答复!一个什么样的答复啊!一个什么也没有答复的答复。上帝终于在一阵呼啸的暴风中亲自讲话了。‘你是谁,竟敢来责备我。你能希望理解我为什么做一件事,以及怎样做一件事吗?创世的时候,你在场吗?你能理解星星、动物、生活中的无数奇迹这种种令人惊叹的事物吗?你,生活了短短一刹那然后就死去的一个小爬虫,你能理解吗?’”我的朋友们,约伯胜利了!你们明白吗?上帝以他的大声咆哮承认了约伯的主要论点,即:不知道的情况掌握在上帝手里!上帝仅仅声称,他的理由是约怕所无法理解的。这一点约伯完全乐于承认。随着主要的论点解决了以后,约伯深自谦卑,不止是感到满意,他拜伏下去。
“这样这出戏结束了。上帝谴责那些安慰约伯的人,说他们很不正确地讲到他自己,同时称赞约伯,说他坚持真理。他归还了约伯的财富。约怕又有了七个儿子和三个女儿。他又活了一百四十年,见到自己的孙儿女和曾孙儿女,去世时年纪很大,生活美满,受人尊敬。”
典丽而流畅的意第绪语到此结束。杰斯特罗回到读经台上去,从衣袋里把讲稿取出来,翻了好几页。他抬脸朝听众望了望。
“满意了吗?是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局,是不是呢?比那个荒谬、悲惨的犹太气息浓厚得多?
“你们这么肯定吗?亲爱的犹太朋友们,死去的那十个儿女又怎样了呢?上帝待他们的公道在哪儿?那个父亲,那个母亲又怎样了呢?就是过了一百四十年,约伯心上的那些疮伤能愈合起来吗?
“这还不是最糟糕的。想想看!过于深奥,使约伯无法理解的那不知道的情况又是什么呢?我们可理解,我们难道这么聪明吗?撒旦不过讥消上帝,使他下令作出这个毫无意义的考验。难怪上帝要通过一阵暴风大肆咆哮,来使约伯闭口不说了!上帝在自己创造的人面前不觉得惭愧吗?约伯的举动是不是比上帝更高超些呢?”
杰斯特罗耸了耸肩,摊开两手,脸神也松弛下来,露出了一丝愁闷的微笑,使娜塔而想起了查理。卓别林。
“不过我是在阐明。在中,肉眼看不见的势力水火不能相容,这就造成了一个充满无意义的邪恶的有形世界。在《约伯记》中却不是如此。撒旦根本没有权势。他并不是基督教的撒旦,不是但丁的巨大怪物,不是弥尔顿的骄傲的叛逆者,一点儿也不是。他的一举一动,都需要取得上帝的许可。
“那么撒旦到底是什么人,上帝为什么在暴风中作出的答复里不提到他呢?‘撒旦’一词在希伯来文中的意思是‘对手’。书上对我们怎么说的呢?上帝跟他自己展开辩论吗?他问自己这个莫大的创举是否有意义?而在回答中,他不是指出延伸到好几千光年的那些熄灭了的星系,而是指出人,就是能意识到他的存在、执行他的意志、测量这些星系的那一把尘土。尤其是指出正直的人,即,就尊严和善良而言,能以创世主本人为标准来衡量自己的那一小撮尘土。这个考验确立了什么别的呢?
抡伊利亚特》里的英雄人物,比软弱可鄙的神明不公正地进行争吵高超出许多。
“《约伯记》中的英雄人物在最无意义、最骇人听闻的不公正行为下,坚守住了全能的独一无二的上帝的真理,迫使上帝终于扪心自问,承认自己不很公正,尽可能对造成的损害予以补救。
“在中,并没什么不公正的行为需要补救。结果,只有盲目的命运”在约伯身上,上帝必须不问好歹,为发生的一切负起责任。约伯是圣经中唯一的英雄人物。在其他各书中,有战斗人员、族长、立法人、先知等。这却是坐在一个灰堆上,符合于世上的尺度,符合于以色列上帝的高度的唯一人士——约怕,一个可怜的、骨瘦如柴、伤心失望的乞丐。
“约伯是什么人呢?
“什么人也不是。‘约伯从来就没诞生,从来就没存在,’犹太教法典这么说。‘他是一则寓言。’”说明什么真理的寓言?
“好,我们现在讲到这上边来了。历史上谁始终不肯承认没有上帝,始终不肯承认世界毫无意义呢?谁经受了一次又一次考验,一次义一次掠夺,一次又一次屠杀,经历了一世纪又一世纪,可是还抬脸望着天空,有时是用垂死的眼睛望着天空,并且喊道:”我主上帝,我主是独一无二的?‘“谁到了晚年还会迫使上帝从暴风中作出那样的答复呢?谁将看到谬误的安慰者受到斥责,过去的荣誉再次恢复过来,看到一代代幸福的儿女和孙儿女,直到第四代呢?谁到那种时候还把不知道的情况留给上帝去决定,称颂他的名字,并且喊道:”赏赐的是上帝,收取的也是上帝,上帝的名是应当称颂的?’不会是中那个高贵的希腊人,他已经不存在了。不!除了灰堆上的那个生病、遇劫的骨头架子外,没有别人。除了上帝心爱的人,只活了短短一刹那就死去的那个小爬虫,不愧于上帝创造的那一把尘土,除了他之外,没有别人。没有别人,只有约伯。他就是向全能的上帝提出敌对性挑战的唯一答复,要是有一位上帝而且有一个答复的话。那就是约怕这个卑鄙的犹太人。“
杰斯特罗用惊呆了的神气瞪眼望着雅雀无声的听众,然后趔趔趄趄地朝着第一排听众走了过去。乌达姆跳起身,轻轻把他搀扶到座位上。听众并不鼓掌,并不交谈,并不移动。
乌达姆唱起歌来。
乌达姆……乌达姆……乌达姆……
那么,不上演木偶戏了。娜塔丽也和大家齐声同唱起这个悲伤的叠句来。这是乌达姆在特莱西恩施塔特最后一次唱这支歌,所以他一步步唱向一个令人断肠的高音。
等这支歌唱完以后,大家毫无反应。没人鼓掌。没人谈话,什么也没有。这些默默无言的听众正等待着一件什么事。
乌达姆做了一件他以前从没做过的事情:他又唱了一支歌,没人鼓掌就又唱了一支。他唱起另外一支歌来,娜塔丽在犹太复国主义者的集会上曾经听他唱过的一支。它是用低调唱起的一个古朴、切分的叠句,用的是从礼拜仪式上取出来的一行歌词:“但愿圣堂在我们时代很快重建,并赐给我们一部分您的法律。”乌达姆唱着时缓缓地曼舞起来。
但愿圣堂在我们时代重建起来,赐给我们一部分您的法律。
他象一位拉比在宗教节日所会做的那样,从容而笨拙地舞了起来,他举起胳膊、闭上两眼、仰起脸庞,用手指在空中打着节拍。人们柔声地应和着他,边唱边拍着手。一个接一个他们站起身来。乌达姆的嗓音变得更浑厚有力,他的步伐也更强劲矫健。他在这场舞和这支歌中忘却了自己,进入了一种看去既可骇又绔丽的得意忘形的境界。他几乎没睁开眼就摇摇摆摆,扭动身体朝埃伦。杰斯特罗舞过去,同时伸出一只手来。杰斯特罗站起身,一手拉着乌达姆的手,两人一同载歌载舞。
这是一场死别的舞。娜塔丽知道这一点。大伙儿也全知道。这幕情景既使她心里发毛,又使她意气风发。呆在监狱般的犹太区里这个阴暗、恶臭的统楼上,这是她生活中最为激动的时刻。她为自己境况中的痛苦,以及身为犹太人的得意,激动得不知如何是好。
啊,但愿圣堂重建起来啊,很快地,就在我们时代啊,赐给我们一部分您的法律!
舞蹈结束之后,听众开始散去。人人全从统楼上慢腾腾地走了出去,仿佛刚参加过一场葬礼似的。简直没人谈话。乌达姆把木偶戏台折叠起来,亲了一下娜塔丽,向她告别。
“我猜他们大概不会要听我的笑话了,”他说。“我把这个还到幼儿园去。继续给孩子们演你的戏吧。再会。”
“德黑兰是一个很有趣的玩笑,”她嗓音硬噎地说。
他们走下楼梯,步入光线原脱的街道上,埃伦沉重地倚在她的身上。在逐渐散去的人群中,一个身材魁伟的汉子侧身走到他们面前来,用意第绪语说:“Gut gezugt,Arele ,und gut getanted. ”(话说得好,小矮子埃伦,舞也跳得好。“)”娜塔丽,sholem aleichem.“
在黑暗的光线中,她看见一张剃得很光、坚强而苍老的方脸,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人。
“你是谁?”她问。
埃伦。杰斯特罗也同时问道:“是班瑞尔吗?”他有五十年没看见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