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子里零零星星炸响几颗鞭炮,春节就快临近了。随着鞭炮声越来越密集,空气中的喜气越来越浓。仿佛很久以前就订下约似的,春联刚贴上院门,那稠密的米浆还没干,红纸缝边还渗出几丝白色的流痕,春节便挟带着浓郁的气息来到每扇欢乐的门前,它也躲藏在鞭炮炸响后的火药味和硝烟中随风飘进秦淮河上的画舫中。
远来的商旅都纷纷回到了故乡,本地的狎客浪子也有自己的家室要眷顾。秦淮河上的姑娘们都挂帘谢客,脸上浮现出属于自己的笑容。
偶尔也有落伍的孤雁尖唳着奋力飞过秦淮河上空。此刻,沿着秦淮河游荡的人群中,有一位仿佛落伍孤雁似的少年,骑着一匹瘦马,脸上现出孤独和寂寞的神色。他沿河询问每一条画舫是否破例迎接像他这样的异乡人,姑娘们都笑哈哈地叫他过了元宵节再来,到时让他玩个够。他暗暗叹息,连妓女都有自己的幸福,只有他是唯一孤单的人。忧郁和悲伤使他眼中噙满泪水,他不得不用衣袖去拭一拭眼角。就在衣袖离开眼角的一刹那,他看见不远处有位美丽姑娘正在看他,她旁边那个丫环正在玩一杆纸扎的小风车。他为自己的眼泪感到羞耻,便双腿一夹,鞭子一扬,打马朝远处奔去。
那个姑娘正是董小宛,她看着那个少年的背影越来越小,最后像一粒黑点在远处抖了一下就消失在空气中。说不清是怎么回事,她觉得那个少年仿佛哪里见过。惜惜走在她身边,嫌风车转得不够快,就鼓起腮帮用劲去吹,纸风车沙沙沙乱响,直到觉得脸颊有点痛。这时发觉小宛不在身边,忙回头去看,只见董小宛在慢慢地走着,正思虑着什么。她已完全沉入自己的想象,忘记了自己正置身于市井人群之中。惜惜看见她脸上露出了古怪的笑容。
惜惜走过去使劲摇她的手,她才猛然从冥想中探出头来,自己吓了自己一跳。她为自己的走神而窘迫。那个少年有什么吸引了她呢?她仿佛认识那双孤独而凄凉的眼睛。
从那天起,董小宛夜夜都要梦见骑瘦马的孤独少年。每天的梦都会在前一天的基础上增加一些内容。那一瞥之间的瘦俏形象就在梦境的堆砌之下逐渐丰满起来,成为她梦中的幸福伴侣。她抱住少年的腰,穿过苍茫的时光越过辽阔的荒野突然出现在白雪皑皑的山下,雪光刺激着双眼,她什么也看不见,眼睑上闪烁白点,她就醒了。她看见冬天懒懒的阳光透过窗户投射在自己的脸上。
梦境越来越沉重,沉重得使她睡梦中的呼吸绵长而深沉。
睡在她身边的惜惜常常惊醒过来,欠起身来看看她,她脸色红扑扑的,依旧像一个婴儿。惜惜看不见她的梦,便帮她掖掖被子,又翻身睡去。那梦中的少年依旧一言不发,似乎永远在挣扎着要摆脱什么。她的梦也就常常在奔跑之中。终于有天晚上,梦中的少年扔掉了他的瘦马,那匹马像一张落叶似的飘入蓝悠悠的深谷。少年站在她的前面,脱去上衣,露出瘦弱的脊背,她看见那根脊骨一节一节地竖立着,像命运的鞭子抽打出来的印痕一样,骨节的凹陷处有一块惨淡的阴影。她从梦中悠悠醒来,她睁大眼睛盯着书案上那支将熄的微弱烛光,听见极远处隐约有女人的哭声,但也像梦一样不真实。当她再次沉入梦乡,少年又隐隐地在远处游动,且慢慢地走过来。她感觉自己被紧紧地抱住了,她使劲挣扎,那双手却越抱越紧。她猛然醒来,寒夜还很长,夜雾正在窗棂上擦着自己漆黑的嘴唇和身躯。
大概是很久没接客的缘故吧,她因此在梦中渴望着男人。
她这样想。
天亮以后,惜惜侍候她沐浴,换了干净的衣裳,便叫惜惜下楼去问有没有求见的名帖。
惜惜回来说道:“有留都兵部侍郎陈影昭陈大人的名贴,请小姐去他府上陪酒。”董小宛一边对镜描着眉毛一边答道:“好吧,你收拾一下,吃过午饭我们就去。”惜惜忙下楼告诉陈大娘。陈大娘听说小宛又要开门迎客,心下欢喜。自从小宛在梅林挨了吴应熊的耳光,她已好久没应客了,白白损失了许多银子,陈大娘为她焦透了心。
此刻她想这乖女没白养,便嘱咐单妈准备午饭,她自己则踮着小脚急忙到陈府回话去了,一路上还回忆着年少时的风流时光。
一袭香轿将董小宛和惜惜送到陈府大门前。董小宛正给轿夫赏钱时,惜惜已经抓住大红木门上的铜环叩了三下。她听见三声清脆的声响在里面大院里回荡,心想,好大的院子。
门开处,管家伸出头来,见是两位女人,便问:“来人可是董小宛董大小姐?”惜惜说:“这就是我家董小姐。”
管家慌忙打开院门,点头哈腰道:“小姐请进,我家老爷和夫人恭候多时。”
院子果然很大,董小宛跟着管家进了三个门庭才到了内院。内院的花圃中还残留着一团团的雪,像一只只静止的没长脚的白鸽。一个挺着大肚子的漂亮孕妇正在狠命抽打跪在她面前的一个十一二岁的男孩。男孩背脊上遍布血红的鞭痕,他苦苦哀求道:“夫人,我错了,我再不敢了。”董小宛想起童年时自己被苏氏鞭打的情景,禁不住打了几个寒颤,全身起了鸡皮疙瘩,心里一阵阵痛。
管家上前道:“夫人。董小宛小姐来了。”
孕妇扔了鞭子,上上下下将董小宛审视了一遍,心想:小妖精,比我还美。董小宛看见她嘴角有一丝醋意的冷笑。孕妇定定神,满脸堆笑地牵住董小宛,一边回头叫丫环上茶。
董小宛刚在客厅里坐定,丫环便奉上茶来。她看见厅外有两个丫环正扶着男孩走过,便问那个男孩是怎么回事。夫人刚端起茶杯,听她一问,重重地放下茶杯,气鼓鼓地说道:
“还不是我家老爷做的好事。你瞧瞧,我挺着个大肚子在床上怎能让他如意?偏偏他又是个猴急的饿老虎。老娘看他可怜,让这府上十几个丫头去陪他睡过了,他还不知足。昨天晚上他竟和书僮在书房里干那男女勾当,被我撞着了。你说气人不气人?这个小蛮童真可恶,老娘恨不得将他屁眼塞起来。”
董小宛听得陈夫人如此这般自揭家丑,脸上就热乎乎的,替她感到害羞。陈夫人却面不改色,一边扭头吩咐丫头去请老爷,一边又回过头来恳求小宛道:“我请小姐来,就是想请小姐帮我一次,代行夫妻之事。只要让他知足了,我这里有大把赏银奉上。”
“能行吗?”小宛想借故推迟。
“一定能行。”陈夫人道:“你是秦淮河有名的角儿,人又年轻漂亮,我担心你把他迷住呢!”
“我今天身体有点不方便,做不得那事。夫人,既然府上没有陪酒的事,那我就告辞了。”董小宛说完站起来要走。陈夫人急忙将她拖住。小宛又道:“秦淮河上多的是姑娘,何不叫陈大人去画舫上欢喜欢喜呢!”
陈夫人哀求道:“不行,不行。我就怕他被画舫上的妖精迷住了心,才允许他在府上风流,这样我也心头有数。小姐一定要帮帮我。”
董小宛执意要走,陈夫人一下跪在地上抱住她的腿哭了起来。董小宛瞧着她满脸滚动的泪珠子,心一软,便应承下来。
陈夫人如获至宝,喜笑颜开地站起来,脸上的胭脂被泪水流出一道道浅浅的花印,拉着董小宛再次入座。董小宛端起茶杯轻轻呷了一口,满嘴香气。陈夫人一边用手绢擦着脸,一边说道:“这是有名的庐山雾。”
董小宛刚要借题发挥谈一通茶经,陈夫人忽然从座垫下取出几张图画,她诡秘地冲小宛笑了笑,并将图画递了过来。
小宛接过来一看,却是几张“春宫图”。她不知何意,陈夫人悄声问道:“你是秦淮河有名的美人,见多识广。我想问问:这图上的动作是不是真的做得成?”
董小宛又好气又好笑,便说道:“夫人亲自试试不就知道了。”
陈夫人把脸一唬,正色说道:“我是正经人家的小姐,读的是圣贤书,哪里能干这种不合规矩有失体统的事儿呢!”
董小宛心里一痛,自尊心受到极大的伤害。正想拿话刺她一下,门庭里跑进一个丫环来报信道:“夫人,老爷回来啦。”
陈夫人慌忙从小宛手中抢过图片朝座垫下塞,显然这些图画是她个人消遣的小秘密。
陈影昭陈大人不愧是兵部侍郎,有一幅魁武的身板和大大咧咧的豪爽性格。陈夫人迎他进来。他伸开大手摸着她的肚子说道:“夫人,我那宝贝儿子没踢你肚子吧?”
董小宛道了个万福。“贱婢董小宛这厢有礼。”陈大人笑哈哈托住她说道:“免礼,免礼。”小宛的胳膊被他捏得很痛。
各自落座之后,陈大人一口喝干了一杯茶,嚷着再泡一杯。他对小宛道:“刚才有些军务要办,耽误了。让董小姐久等了。”
“天下事国事为先,大人日夜操劳太辛苦了。”董小宛说道:“江南太平之地应该没紧急军情吧?”
“唉!江南虽然太平,可逆贼纵横中原,剿抚俱不奏功,江南又岂能不受波及。何况北方满清铁骑时时南下,皇都紧急呢。”
“如果皇都不保,这金陵大概能抵抗吗?”
“哈哈哈,真是妇人之见。江北有左良玉部五百里连营,扬州有史可法、郑成功部百万之师,金陵何惧之有?”
董小宛一时接不上话,便低头假意品起茶来。陈夫人凑趣道:“我家老爷也是有名的陈大刀,于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如探囊取物。皇上如派我家老爷带兵打仗,可能早就割下成李自成的脑袋。”
陈大人瞪了夫人几眼,道:“放你娘狗屁。你以为老子不想去剿贼吗?我要真去了,看你不哭成个泪人才怪。”陈夫人讨了个没趣,一边诺诺连声,一边就吩咐丫环们快摆上酒菜来,准备开饭了。
吃罢晚饭,陈影昭到书房小睡。陈夫人说这是他十几年来的坏习惯,董小宛便得独自到客厅等候。惜惜先告辞而去,西斜的阳光将她的身影拖得长长的,从台阶上延伸进厅堂中,董小宛看着余晕在厅中一寸寸移动,终于爬到一张大案桌的桌腿边,淡淡的一丝光线轻轻地晃了晃就消失了。天于是黑了。董小宛不禁有点欣喜,她终于看见天是怎么黑的了。多少次,她蹲在苏昆生的家门前,仔细察看日光细密的脚,却一次次失望,她多么想看见天是怎么黑下来的,可是总未能觉察,日光怎样完全消失的呢?此刻无意之间她瞥见了连接白天黑夜的一刹那,彻底否定了童年那个小玩伴苏僮的说法,他说最后那点微弱光亮是被蚂蚁搬进洞里了,所以没有人能看见。
当陈夫人来请她去服侍老爷就寝时,董小宛困倦得连眼睛都快睁不开了。陈夫人咬着嘴唇,左手摸着挺起的大肚子,右手挽着董小宛的胳膊。小宛感到陈夫人手腕上的脉博正贴着自己的胳膊在疯狂跳动。俩人都没说话。长长的走廊伴随着俩人长长的沉默。董小宛看见两个丫环正用带柄的球状玻璃罩依次灭掉墙壁上的烛光,那小小的烛焰在玻璃罩中挣扎几下就熄灭了,像跳跃的蝴蝶被闷死在掌中。她觉得自己就像那蝴蝶,巨大的手掌正缓缓合拢。这是她无法逃避的命运的图解形式。
卧室里弥漫檀香的气味。两个青花瓷盘上托着两个小小的黄铜香炉,两支细长的紫檀香顶着两粒红红的火点,两根细长的烟笔直地升起。偶尔有一丝风吹进来,那悠蓝的烟雾便变得弯曲、扩散,消失在董小宛的头顶上。那厚厚的蚊帐中传出陈大人的轻咳声,他想清除喉咙中的痰。
董小宛请夫人回避。陈夫人却摇头道:“没事,没事,我看惯了他的风流像。再说,我在这里也不妨碍你的事。”
董小宛气她不过,心知她醋意甚浓,便横下一条心要报复报复这个骄傲的夫人。既然存心要向这位出身名门的贵妇挑战,小宛脸上浮现了快意的笑容。她缓缓脱去衣裳。她光艳优美的裸体像一记重锤砸得陈夫人眼花缭乱,心像被绳子捆住一样痛苦。董小宛挑开蚊帐踏上床榻的刹那,回过头朝她挥挥手,脸上莞尔的笑容再一次刺伤了陈夫人的心。
蚊帐中传来几声模糊的悄语之后,床板便吱吱吱地响了起来。悬挂的蚊帐抛起了细微的波浪,像春风刮过平静的湖面……陈夫人差点闭上眼睛。她心荒意乱地走来走去,楼板上响着她的跺脚声。这时,一支银钗从帐中掉落到地上,叮叮噹噹翻了几个跟头。钗头那颗碧绿的珠子摔碎了一小片。陈夫人慌乱的心里忽然找到了平衡,她幸灾乐祸地轻声咒道:“摔、摔、摔!摔她个粉碎。”
天没亮陈影昭就起了床,在院子里打了一趟太极拳。然后回到书房中读一本。这本书他已不知读了多少遍,在那些列国争雄的硝烟中不知隐含着多少治国强兵的道理。他内心为自己身逢崇祯年代的乱世而有些沾沾自喜,也许时势要造就他这个英雄呢。狗日的满清鞑子。他捏紧拳头,指关节咔嚓咔嚓地响,仿佛努尔哈赤的儿子正在他手中粉身碎骨。天微亮时,董小宛被内院中扫地的刷刷声惊醒,昨夜她没梦见那瘦俏的少年,她睡得很安稳,一个梦都没做。她起床穿戴齐整,从地上拾起昨夜飞落的银钗,见那碧玉珠子破碎了一小块,心里甚为惋惜,她记得这是向迎天的礼物。时间过得真快,转眼就三年了,她依稀记得向迎天掷向空中那只金樽在秦淮河的波光柳影间飞堕时她的欢乐心情。
她信步走出房门,听到书房中传来几声零碎的不成曲调的琴音,便轻移莲步走到书房门前。原来是陈影昭正在调一架古琴的弦,他看了看小宛,便请她书房里落座。小宛环顾四周,房中堆满了书,书架与书架的空隙之间挂满了名人字画。
“想不到陈大人除了大刀之外还有读书的雅兴,真正是文武双全。”
“其实没有不读书的大官。任何才能书中都有前人的总结,取而用之,何乐而不为呢。
传说董小姐琴艺出众,可否弹奏一曲,我将洗耳恭听。”
董小宛也不谦让。当即将古琴摆平,俯身琴上,悬腕张指凝神片刻,便弹了一曲《南柯游》。但见她十指灵活如几只鸟喙叩击着琴弦,埋伏在琴弦中的音符纷纷跳了出来,正在院中扫地的丫环觉得那动听的琴音顺着扭曲虬枝的大槐树爬向了天空。一曲方罢,陈影昭轻声赞道:“好一曲《南柯游》。”
“传说此曲乃当今皇上亲自谱就,不知是否真实?”
“的确是当今皇上亲制。弹得最好的当数田妃娘娘,她也因此深得皇上宠爱。”
“听说田妃娘娘被打入冷宫,是吗?”
“哎。因剿贼大军军饷奇缺,皇上欲向皇亲国戚借饷。田妃娘娘为武清侯求情,皇上龙颜大怒。可怜的女人不仅失宠,还失去了爱子。”
“陈大人见过田妃娘娘吗?”
“见过一次。”
“她很美。是吗?”
“很美。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是不是所有皇妃都很美?”
“不,也有极丑的皇妃。春秋时,齐国有个钟离春,是个很丑的女人,可是她凭自己的才能说动了齐王的心,做了齐国王后。真是女中豪杰。”
且说在另室睡觉的陈夫人,被一阵琴声惊醒,昨夜余怒依旧未熄。她披衣起身问是何人弹琴,丫环回说是董小宛在书房为老爷弹奏。陈夫人听,心里着急,忙披了袍子趿着拖鞋走向书房,这时琴声早已完结。她便轻轻走到门前,听老爷和董小宛说些什么。只听老爷说道:“……四大美人中最悲惨的要数貂蝉和杨贵妃。两者相比较还是貂蝉最惨,她一生没有幸福过,就因为嫁给吕布一介武夫。”
他清清喉咙,呷了一口茶,继续说道:“嫁人是女人一生唯一的赌博机会。哪个女人不想嫁个功成名就的丈夫。可是功成名就的男人一般都老了,都有了自己的家室,而年轻人总是让人担心没有幸福的时候。董小姐有没有想过嫁人?如果想嫁人。你应该嫁文人别嫁武夫。”
小宛道:“贱婢出生寒微,生就风尘中人,那里敢奢望有从良的机会呢?何况就算嫁人也只能做别人的小妾。”
“宁做君子妾,不做庸人妇。董小姐才貌出众,应该早图嫁娶之事。风尘毕竟是火坑,不可久留。”
陈夫人在门外听二人妾来妾去,疑云顿起:难道老爷有心纳妾不成!她也顾不得体统了,便猛地推门进去,又哭又闹地嚷道:“老爷,你这个忘恩负义没心肝的人。我还没死,你就嫌弃了我,想娶这个臭婊子做妾。我的天呢!……”
其实,陈影昭心里真是想娶董小宛做妾,这时被夫人一句点破,没了面子,便将一张写好的银票递到小宛手中,挥挥手叫她快走。
董小宛告辞而去。跨过第二个门庭时听见陈夫人在后面尖声喊道:“董小姐,吃了早点再走嘛。”小宛头也不回,快步走出了陈府。
出了陈府大门。惜惜早就雇了一辆马车在外等侯。两人携手坐进了马车。马车的右轮发出吱吱的破碎磨擦声。惜惜扭头看着小宛那张冷峻的脸,觉得不像董小宛。
董小宛又梦见那个瘦俏少年,这次那个少年站在几株朦胧的梨树下,人也模糊不清。但他仿佛有了身份似的,着一身官袍。风吹得整个画面像水波一样起皱,少年薄薄的身影也随着波纹折来折去,发出水一样的银色波光。那少年慢慢飘起来,悬挂在空中,背景是漆黑的夜空,整个世界也跟着漆黑一片,唯一发光的是空中的少年。少年在变,变成了一只巨大的耳坠,耳坠的光芒逼退了黑暗,秦淮河在它的照耀下缓缓流淌,水面布满了月光。起初那几株梨树变得越来越清晰,可以看见带刺的枝条上的白色花蕾正在开放。满满的白色花枝是谁在摇?白雪一团团坠落下来。一切刹那间消失,少年又穿着官袍缓缓呈现出来。董小宛在梦中想:他是不是我的情郎?也许是陈影昭之类当官的吧。这少年穿上了官袍。
一顶乌纱帽鼓扇着两只悬纶像一只乌鸦一样飞来,倒楣的鸟!
董小宛将一颗破碎的绿珠子砸过去,正中少年的脑门。少年的额角肿起一个红色桃子。
乌纱帽喜鹊似地落在他头上,忽然朝右一偏就歪了。少年将它扶正,它又向左一偏,依旧歪戴在他头上。董小宛觉得好玩。便大笑起来。她就笑醒了。她听更夫在巷子里敲着梆子喊到:“天……下……太……平……”她看见案几上的两支蜡的焰苗像停在花上的蝴蝶一样扇动着翅膀。梁山伯?祝英台?
元宵节的第二天,媚香楼又有宴会。董小宛刚起床,李香君的侍女小红跑来请人,待小宛答应之后,便和惜惜站在花圃前嘻嘻哈哈笑闹一阵,方才回家回话。
天擦黑时,董小宛在家里吃了点东西先垫底,怕一到媚香楼就喝酒。这时大脚单妈赶做的酥油糕也装进了提盒。小宛就叫惜惜拎了提盒往媚香楼而去。
走到龙门街口。街上正在烧龙,人围了一圈又一圈,水泄不通。董小宛见走不过去,索性下了轿子,和惜惜挤到屋檐下看热闹。火顺着龙脊辟辟叭叭像一条黑龙腾向空中。火光中每张脸都红扑扑的,闪烁着某种虔诚。当黑色的成片状的纸灰四下飞扬,一年里最盛大的欢乐化为灰烬。人们四处散去,董小宛和惜惜这才挤过了人群。几个顽皮儿童追着她俩放鞭炮,吓得两人尖叫不止。
跑出去很远还听见孩子欢乐的笑声。
此刻,媚香楼上已经宾朋满座。今天是李贞丽特地为她的老情人张天如饯行的酒宴。天刚黑,当街角的灯笼将窗外光秃秃的树枝的阴影投进媚香楼时,四个文士齐刷刷站到楼下,没人看见他们走进院门。为首的正是张天如,其它三位是陈定生、方密之、吴次尾。李贞丽正站在楼梯口上抓着耳轮想着自己下楼来究竟是想做啥子事,猛一抬头,吓了一跳,她说道:“我的爷,你们从天上掉下来的吗?”
方密之笑道:“大娘,我们从地下钻出来的。”
张天如就势搂住李贞丽,在她丰润的脸颊上亲了一口。陈定生、方密之、吴次尾几乎同时用手遮住眼睛。他们听见李贞丽撒娇地骂道:“死不要脸的饿鬼。”四人都笑了。
李贞丽推开张天如,朝楼上喊到:“姑娘们,接客。”楼上几个女人同时答道:“来了。”
楼上客厅里飘动着檀香的枭袅青烟。李香君、寇白门、郑妥娘将四位复社公子请入客座。翠翠、柔柔、小红等丫环端着托盘送上茶和糕点。吴次尾平时很少出入青楼,便四下打量,见自己椅旁一只青花紫窑花瓶中插着几枝绿萼梅,便抻手折了一朵插在自己的鼻孔中。
那白绿相间的花瓣随着他呼出的气息微微颤抖着。
郑妥娘笑道:“吴公子真是手痒,一点怜香惜玉的同情心都没有。”
“郑大小姐没有眼力。”方密之道,“吴公子太怜香惜玉了。
你不信?他还要吃那朵花。”说完朝吴次尾挤挤眼。
吴次尾果真将花朵扔进嘴里,摇头晃脑品尝一番:有点甜,有点香,口感不错。他说:
“好吃极了。”又伸手摘了三朵,全扔进嘴里。
寇白门见他吃得有滋有味,也跑过来摘了一朵扔进嘴里。
嚼了几下,眼睛眉毛凑往一堆,嘴一张吐了出来。“我的妈,像吃毒药。”
众人哈哈大笑。张天如说道:“梅花虽然不是毒药。听说它是最好的毒药引子。吃了之后,灌五百瓢大粪都不得救。”
陈定生接着说:“去年武清侯就是吃了一种叫梅花带雪的毒药死于狱中。哎,此人也是罪有应得。”
“传说他对抗皇上向皇亲国戚借饷,假装拍卖家当。其实拍卖的都是他觉得没有用处的废物,各种粗细家俱、衣服、首饰、字画、古玩、砖、瓦、木、石堆了两条长街。真是千年奇闻,搅得北京城像煮沸的油锅。武清侯真是罪大恶极。”
“官场腐败如此,国家危亡,令人心痛。”
“皇上治理国政总不称手。谱的歌曲却很优美。可见崇祯其实很聪明,有李后主之才。”
“近几月剿贼还算有些起色。听说李自成和张献忠都被包围在大山中了,逆贼们只有吃草根树皮充饥了。”
“草根树皮有时也很好吃。”李香君插话说:“我跟苏昆生师父学艺时,吃过一种鱼腥草,味道真不错。”
说起吃,郑妥娘就觉得饥饿难当,她嚷道:“大娘,早就该开席了。我要饿死了。”
李贞丽便道:“好好好,开席。不等董小宛了。”
正在这时,院中打杂的伙夫大声朝楼上喊道:“宛姑娘到啦。”乐得李贞丽笑着说道: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吴次尾看着楼梯口出现一头青丝,然后是一张女人的笑脸,这脸蛋一般,没有传说中那么美。然后又看见胸脯,曲线也不优美。他失望地扭头去看墙上挂着的一幅《悲壮苦语图》,传说中的美女都只有画上才有。无奈董小宛见过张天如、陈定生、方密之,下一个就该介绍他了,他只得回过头。一望之下惊得目瞪口呆,董小宛真正的花容月貌。
董小宛看见吴次尾那双惊艳的眼睛,脸上微微一红。她娇声道了万福,吴次尾慌乱间把手乱摇道:“免礼,免礼。”他看见刚才那个女人还拎着提盒站在楼梯口,这时才明白自己刚才把丫环惜惜错认为董小宛了。
吴次尾说:“董大小姐名不虚传,当得起李太白那句:‘云想衣裳花想容’。”
自古文人都有卖弄文才的恶习,陈定生座椅前的茶几下便摆着一本《李白诗文集》,本是李香君搁在那里点缀门面的,她知道这些个文士谈诗论画也许会派上用场,果然被她料中。
陈定生听见吴次尾说到李太白,趁机就拿出那本古旧的书道:“想不到香君也喜欢李白。”
“李太白仙风道骨,谁不喜欢。”董小宛接过话碴说道:“香君姐姐对李白很有心得呢。”
郑妥娘道:“看来陈大公子也喜欢李白罗?”
陈定生道:“当然。”
寇白门凑上来说道:“请教陈大公子,有几句诗我始终没搞懂。请赐教一二。”
方密之道:“哪几句?”
寇白门清清嗓子背道:“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馐值万钱,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
陈定生拍了拍手,笑着说道:“这有何难?李太白男儿气概,想到国家的混乱,面对美酒佳肴却忧心得吃不下东西。当今国难当头之时,多几个李太白就好了。”
董小宛沉吟一下,朗声说道:“陈大公子忧国忧民,识大局,负气节,真令人钦佩。但刚才那几句诗,小宛另有一说。”
坐在旁边的张天如,一边喝茶一边和李贞丽眉来眼去地调情,不料被李香君偶尔瞥见。
张天如赶快扭转头朝几个争论李太白的人说道:“董小姐有何见解,说来听听。”
“我觉得那几句诗跟国家命运的关系不太大,跟李白的自个儿身世倒有很大的关系。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首诗写于李白羁留长安时,当时他贫穷潦倒,饥寒交迫。大概这时刚好豪富人家请他喝酒,看见满桌佳肴美食值得千钱万钱,大概相当于他的一年盘缠,所以他就吃不下去。拔剑四顾茫然不过是夸张的愤怒罢了。张老爷,小宛冒昧作此解,未知可否?”
张天如道:“妙,妙,真是别家奇言。董小姐才思如此,真是奇女。张某佩服。”
李贞丽说道:“亏了你们几个臭文人,什么事都往国家大事上扯,这下怎样。”
四位公子都手抚额角,同声说道:“汗颜,汗颜,汗颜。”
众人大笑。惜惜笑得忘了形,提盒脱手滑落地上,滚出许多酥油糕。吴次尾是最不拘小节的人,顺手捡起滚到脚边的一个酥油糕咬了一口,满嘴香酥,脱口赞道:“好。”
李贞丽道:“这糕点是小宛的拿手好戏,只是还没名字。
难得几位才子在此,就赐个名字,让它也有名扬天下的机会。”
张天如也试了一个,果然不错。便顺口说道:“干脆就叫‘董糖’算了。”
说起吃,大家都觉得饿了。郑妥娘更是嚷嚷:“饿死我了。
快开饭,快开饭。”
大家都站起身来,调桌椅,摆桌面,忙乎了一阵。一桌丰盛酒席热腾腾摆在了楼厅正中,大家分席次坐定,各人先干了自己面前那杯水酒。站在旁边的惜惜觉得这几个人本身就像摆在桌子边的大酒杯,酒不过是从酒壶斟入小杯,尔后又倒入肉做的大杯子而已。
李贞丽举杯道:“张老爷此次一别,不知何日才能相见。
来,干了这杯。”
“张老爷才高八斗,何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郑妥娘也敬张老爷一杯。”
张天如一饮而干,对惜惜道:“满上,满上。”
于是众人各自找了些理由,相互敬了酒。不知不觉便酒过三巡。乘着酒兴,众人都打开话匣子,将一些妙语奇句倾倒出来。媚香楼上的笑语传到秦淮河对岸,两个异乡人相互说道:“好热闹的去处。”便有正在收拾桨楫的艄公开心地告诉他们:“那里住着美丽绝伦的李香君。”两个异乡客几步一回头,口中朗朗地念道:“李香君,李香君……。”
张天如酒兴正好,忽然问:“宛姑娘才貌今世无双,不知有没有心上人?”
小宛乖巧,知他必有后话,便红了脸,低下头。头顶的银钗被烛光照得闪闪发亮。张天如继续说:“如果没有,我倒想起一个人。大概也只有此人能消受这般如花似玉的艳福。”
“谁呀?是不是复社之人?”方密之问。
“当然是。”
“比侯朝宗如何?”郑妥娘问。
李香君听说侯朝宗,便觉得脸上发热。众人见状,免不了取笑一番。李贞丽解围道:
“不要再说那个忘恩负义的侯公子。我的宝贝女害了一年的相思病,巴心巴肠才看到一封信,却连鬼影都见不到一个。”
“大娘,别着急。侯朝宗过几天就要来应考了,到时还得麻烦你呢。”
李香君怕众人不停地拿侯朝宗当话题,便抢先问张天如:“刚才张老爷说的是谁呀?”
张天如故意卖个关子,附着方密之耳际说了几句。方密之拍掌笑道:“果然是天生一对比翼连理。妙得很!”
寇白门说道:“说得再好有什么用?你们复社的人我见过很多。说说是谁,让我来评评。”
方密之清清嗓子唱戏般说道:“此人就是冒公子。他姓冒名襄字辟疆,乃如皋人氏。他是江左有名才子。几位见过他的请评说看。”
寇白门笑道:“是他?配小宛妹妹,果然珠联璧合。”说罢朝小宛挤挤眼,挑挑小拇指。
张天如当即将这件事当作社务一样下了指示,叫方密之、陈定生撮合一对良缘。谁料想这一下便引出一段惊心感人的爱情故事。
席面杯盘狼藉,众人自觉已不能再饮。听得院墙外传来更夫的梆子声,都在心里数了数,原来夜已三更。大家都知道,接下来就该做那销魂的风流事了,便都不言语。席间只有几个人喝茶的啧啧声。董小宛仿佛听见枯枝内正在孕育的新芽招唤春天的声音。
李贞丽今天请小宛来,是想让她帮自己应一下客人。但刚才说了冒公子的事,想来这几位公子就不会再打董小宛的主意,那找谁来替这个角儿呢?她假装有事,招呼香君和小宛到一边商量。李香君诡秘地说道:“让惜惜替一阵怎么样?”
董小宛也觉得可以,便把惜惜叫到另一个房间里,告诉她那个想法。惜惜道:“我生是小宛姐姐的人,死是小宛姐姐的鬼。
只要是姐姐的事,我都干。只是我还是处女。”李香君便搂住她亲了一下,然后附在她耳中说:“没关系,你总不能老做处女吧。和男人干那事,真的很舒服呢!”说得惜惜满脸飞霞。
李贞丽便叫撤了酒席,一边安排众丫环端上热水,各人洗漱一番。便安排寇白门陪吴次尾,郑妥娘陪陈定生,惜惜陪方密之。待三对良人各自进了靠后厅的三个房间,李贞丽便挽了张天如的手进了走廊尽头那间楼房。董小宛想起那天李玉从那间房走出来的情景,心想:
“原来那是干娘的专用起居室。”
董小宛和李香君帮几个丫头收拾完房间,俩人便牵了手到香君的卧室就寝。上了床,俩人都没有睡意,便悄悄地说些女儿话题。说了一阵,小宛便问:“姐姐和侯朝宗的事怎么样?”李香君道:“他这次来金陵,我得想办法让他娶我,免得夜长梦多,男人其实都没心肝。”
“侯朝宗会答应结婚吗?”
“应该没问题。他还怕我不愿做他的妾呢。”
“做妾就做妾。先脱了苦水再说,嫁过去再和他那原配夫人争个高低。姐姐,我好羡慕你。”
李香君道:“他们刚才说的冒公子的确很般配你。你若嫁给他,才真有福份呢!他父亲是京城御史台的大官,家道殷实,你嫁过去就不愁下半辈子的生计了。”
“只怕他流水无情呢!”
“试试缘份吧。女人一生往往只有一次机会,那就是嫁人。
与其做那同床异梦的夫妻,还不如就在这秦淮河上逍遥自在。”
“冒公子有夫人吗?”
“有一位。听说也美貌贤惠,知书达礼。”李香君说道,“我们风尘中人,本来就命苦,能做个好妾便是福份了。”
想着自己这下贱的命根,两人不免就嘘吁连声,互相安慰一番,便各自倒头睡去了。董小宛听着秦淮河浅浅的水声以及媚香楼周围的枯枝在风中的相互嬉戏声,想起那不可预知的将来,会是什么情形呢?
第二天,大家都起得很晚,便一起在媚香楼用了早点,各自说了些笑话。人人都对昨夜的风流心照不宣。然后坐下喝茶。
翠翠收拾房间时,从惜惜和方密之那间房取出那沾满血的白绢布。郑妥娘见了,打趣说道:“方公子占了咱们惜惜的便宜,按秦淮河上的惯例,方公子可得加三倍赏钱。”
张天如说道:“方公子,给完赏钱,可能你回家的盘缠都没有了。媚香楼可是有名的销金窟。以后没钱咱们都少来。”
李贞丽把眼一瞪,说道:“谁说要收几位公子的赏钱?你这没心肝的老家伙。昨夜姑娘们的赏钱我全包了。”
张天如朝几位公子挤挤眼,四人相互望了望,都心领神会。便一起起身,朝李贞丽鞠了一躬,并听四人同声说道:“谢大娘好心。”
李贞丽见这光景,猛然一拍大腿道:“哎呀呀!我又中了臭文人的诡计。你几个公子爷吃了我的酒食,玩了我的姑娘,还讨了我的赏钱。我吃亏不小。”
陈定生笑哈哈说道:“大娘,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不许反悔啊!”
李贞丽道:“谁反悔了。下次绝不饶你。”
众人又笑闹一阵。四位公子便告辞而去。随后寇白门、郑妥娘也告辞。董小宛帮干娘收拾了一下,才带着惜惜告辞而去。坐到马车里,董小宛觉得非常困倦,便靠在惜惜的肩头上睡了。本来从媚香楼到钓鱼巷没有多远的路,但马夫在途中要为妻儿采购几样食品,使董小宛有时间做一个梦。
马蹄声零零星星进入耳鼓,地平线就远远跑来一匹瘦马。
一位书生打扮的骑手,沿途打听董小宛的住处。路上的行人都摇摇头,各自行色匆匆。
董小宛睁开眼睛,看见马背上的书生就是那瘦俏的少年,她远远地招手,山岗上回荡着马蹄的阵阵回声。少年站到她的眼前,她正疑心那诡秘的马。少年突然将瘦马收拢来,马就消失了,他手中多了一把折扇。真好,马变的扇子!瘦俏少年依旧沉默不语,缓缓地打开扇子,扇面上写着“冒公子”三个字。
“冒公子!冒公子!”董小宛在梦中叫出了声,惜惜慌忙放弃对昨夜的回味,狠劲摇了摇董小宛。董小宛醒来时,脸颊上挂着一颗泪珠。惜惜看见泪珠里有自己那张脸,略有变形。而董小宛梦中的情郎终于有了一个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