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子接踵而病,一直十个月之久,朱大器的事业大受挫折,而大局却今非昔比,颇有进展了。
李鸿章在上海的脚步已站得很稳。松江早已克复,陈世发反正尚未开始行动,不幸在一场战役中死于流弹。青浦、嘉定一带,互有进退,却是淮军占上风的时候居多。李秀成两次苏州会议,想解天京之围,劳而无功,九月间,李鸿章督同已升总兵的程学启、副将刘铭传、郭松林、水师提督黄翼升,大破谭绍光于青浦白鹤港。这一仗下来,李秀成想攻占上海就完全成了梦想了。
青浦大捷,自然有洋将的力量在内,常胜军的指挥官换过了,英法协助清军进攻浙东,华尔在收复宁波所属慈溪县的一役中受伤而死。英国提督何伯推荐白齐文接统常胜军。到了十一月里,朝命常胜军赴援金陵——这是薛焕一派想跟李鸿章争功而想出来的花样,所以由吴煦跟杨坊处理,吴煦先到镇江,布置接应,杨坊到松江督催白齐文进军。
白齐文本就不愿远征,托词十月份的粮饷未发,不肯开拔,杨坊原就备好了饷的,只怕白齐文钱一到手,拖延不走,所以提出条件,只要一有行期,立即照付。白齐文大为不悦,说要辞差,杨坊便责备他没有良心。语言冲突,不欢而散,白齐文怒气冲冲由上海回到松江,静等杨坊来发了饷再说。
杨坊却置之不理,坚持要常胜军有了开拔确期,才能发饷。这样僵持了四五天,白齐文带了几十名洋枪队到上海,直奔杨坊寓所,见了面不分青红皂白,将杨坊痛殴一顿,颜面胸口都受了伤,吐血不止。客厅中堆着几十箱银圆,亦被搬抢一空;事后杨坊具禀呈报其事,说抢走饷银四万馀元。
李鸿章本来是采取坐视的态度,此时一看机会来了,很起劲地照会英国提督士迪佛立与领事麦华陀,要求解除白齐文的兵柄,听候中国查办。
结果由于士迪佛立的劝告,白齐文解职离队,队伍交由英国正规军官奥伦接管。李鸿章便上了一个奏折,一石二鸟,驱逐了白齐文,也整惨了吴煦与杨坊。他不但以“该道等创募此军,及换人接带,始终主谋,又有督带之责,不能实力矜制,咎亦难辞,应请暂行革职,以观后效”,而且要责成他们“严密拿解”白齐文到案治罪,而且因为白齐文赴援金陵不成,所有雇用轮船及添购军火的费用,应由吴煦、杨坊自行赔补。最厉害,也最令人难堪的一着是,这个奏折邀同“头品顶戴通商大臣”薛焕会衔出奏,就等于强迫薛焕自掴其脸。
然而李鸿章确有手段,居然压倒了常胜军——常胜军为吴煦、杨坊纵容得不成话说,人数由最初的一千人,扩充至四千五百多,一切粮饷、薪水,以及其他军需供应,都超过官兵好几倍;不但每个月七八万银子的支出,成为极大的负担,而且官军内心不服,亦成隐忧。同时更怕常胜军一天比一天跋扈,有尾大不掉之势,一旦枪口倒转,会造成不可收拾的巨祸。说起来也难怪李鸿章对吴煦、杨坊那样不满。
他想裁抑常胜军的心,存之已久,苦于不得其便。这一次白齐文闹事,是一个机会,一面撤换白齐文,一面要求会同管带常胜军。英国提督士迪佛立起初不愿,李鸿章据理力争,终于订立了十六条条约,常胜军裁减为三千人,粮饷减少,而且需由中国管带官会同发放;驻扎在松江的外国管带,不准干预地方公事;购买军火,须经巡抚衙门批准,不准私购;处罚士兵,须听中国管带官的主意。虽不能尽夺兵权,但亦大非昔比了。
对于白齐文,李鸿章仍坚持必须逮捕到案,依军法治罪。
这亦是合理的要求,因为白齐文受过大清朝的三品顶戴,是中国的职官,自然应受中国律法的拘束。然而白齐文本人固然决不肯到案,就是英国方面,亦不愿将洋人交由中国官员审判,以致成了僵局。白齐文躲在英国军舰上,士迪佛立藉口华尔与白齐文托英军代购军火的帐目未清,要求李鸿章派员会算清偿以后,方能交出白齐文。这一下,又是吴煦、杨坊倒楣。李鸿章以无案可稽,不肯派人会算,更谈不到清偿。
下了个札子给吴煦、杨坊,要他们“自行清理”。
就在这拖延不决的当儿,常胜军内部又出了麻烦。当白齐文被撤换时,先由英国军官奥伦代为管带,而士迪佛立因为奥伦是参谋官,不宜带兵,另外推荐戈登接替。常胜军不知是为白齐文声援,还是希望奥伦留下来,居然群众鼓噪,反对戈登到营。
幸好程学启别具深心,有意要结纳戈登,派出大队强力支持,陈兵以待,大有常胜军如不服戈登指挥,便不惜一战的决心。结果终于迫得常胜军乖乖就范,戈登心感不已,与程学启结成莫逆之交,而且按照中国规矩,两人拜了把子,程学启平白里有了一个“洋大哥”。
戈登接统常胜军的第一功,便是协同程学启及李鸿章的幼弟李鹤章,攻克常熟昭文县及福山海口,由此功劳,戈登亦被援职为总兵。第二年——也就是同治二年三月中,又助程学启攻克太仓;四月中,助攻克昆山,于是李鸿章有三路西进的计划;中路由昆山进苏州,由程学启率领对抗太平军慕王谭绍光、纳王郜永宽。
北路由常熟进江阴、无锡,由李鸿章、刘铭传率领,对抗侍王李世贤、潮王黄子隆。南路以水师为主,由泖淀湖进吴江太湖、平望,由总兵李朝斌、提督黄翼升相机进兵。
这三路是前敌,后路要防嘉兴方面的太平军,乘虚直扑上海,所以派潘鼎新、刘秉璋、杨鼎勋扼守松江、金山卫一带的要道。而戈登的常胜军则移驻昆山,居中策应。
李秀成得报,自然着急,苏州与金陵成犄角之势,亦为主要的饷源,倘或苏州一失,金陵解围,益发无望。所以亲自赶到苏州布置防务,檄调驻皖南的“侍王”李世贤、驻丹阳的“潮王”黄子隆、驻常州的“护王”陈坤书,各率所部,屯军江阴无锡之间,支援守苏州的太平军悍将“慕王”谭绍光。
当时双方的兵力,约为二与一之比,中路程学启、李鹤章连同常胜军共三万八千五百人;太平军则城内四万、城外两万,另加李秀成从金陵带来的一万八千人,总计七万八千。
但人数虽多,武器不济,尤其是水路更处劣势,淮军虽只两条武装的小火轮、一条炮艇,但已是纵横无敌人。
因此,淮军先败江阴无锡间的太平军,次克吴江、震泽,逐渐进逼苏州。而谭绍光忽得意外的助力——白齐文一度到北京运动复职,未得要领,回到上海设法招了一批洋人,夺得常胜军的一条“高桥”号小火轮与一批军火,投到苏州,为太平军效力去了。
然而这个意外,在李鸿章倒是塞翁失马。戈登与程学启的交谊,原已发生裂痕,克复吴江时,程学启是淮军第一号大将,李鸿章如何肯听戈登的话?双方几致决裂。就在这时候,得到白齐文投奔苏州的消息,戈登不愧为正规军官,深知自己的责任,怕常胜军内部受白齐文的影响,有溃变之虞,急急赶回昆山坐镇,辞职的话,亦就无形中打消了。
到了八月里,继江阴克复以后,程学启连破苏州城外敌军十垒。李秀成亲自领军援苏,由白齐文相助,一战宝带桥,再战于无锡大桥角,尽皆无功。而高桥轮却因洋水手喝醉了酒,失慎沉没。其时白齐文的部下,多萌去志,白齐文本人又终日醺醺然,无所作为,大失谭绍光之望,终于不欢而散。
***
十月初九,李鸿章亲临苏州督战。而苏州城内的太平军,除了谭绍光以外,几乎都觉得战局无望,因而与程学启搭上了线,居间的是程学启的部将郑国魁,他是李鸿章的小同乡,但与籍隶湖北的“纳王”郜永宽有旧。密使往还之后,约定十月十九那天,由戈登攻城,等谭绍光出城迎战,城内便闭门不纳,先击溃了谭绍光再说。
第二天戈登会同淮军,如约攻破齐门及娄门之处的石垒,李秀成与谭绍光不敌,然而城内想闭门不纳,却不曾办到。第二天,郜永宽部下又放弃齐门外的炮垒。见此光景,李秀成知道军心已变,大势已去,为了保全苏州的生灵,预备弃城,但谭绍光不从,李秀成唯有痛哭而去。
郜永宽曾受李秀成的提拔,见他一走,益无顾忌,遣使约定程学启,在阳澄湖中单骑相会。在座的还有戈登及郑国魁。程学启要求郜永宽杀李秀成、谭绍光,事成许他二品官职。郜永宽不忍杀李秀成,只允图谋他的把兄弟谭绍光。
条件谈妥,程学启与郜永宽拜了把子,焚香设誓,如果背盟,程学启赌咒,必死于炮,郜永宽赌咒,死于乱兵之中。
盟约中列名的,除了郜永宽以外,还有七个人:“康王”汪安钧;“比王”伍贵文;“宁王”周文佳;“天将”汪有为、范起发、张大洲、汪怀武。这份盟约,而且由戈登签字作证。
这番行动虽机密,谭绍光已微有所闻,作了这先下手为强的打算,特地邀请这八个人赴宴。这一宴当然是“鸿门宴”,席间,郜永宽指使汪安钧拔刀相刺,其馀诸人,一拥而上,由汪有为割下谭绍光的脑袋。同时发兵捕捉谭绍光嫡系的部将,杀了一千多人,到了夜里就开齐门投降了。
程学启得报,不敢轻入,先派“魁字营”,也就是郑国魁的两营先进城。第二天,郜永宽遣派专人,将谭绍光的首级,送到淮军大营,李鸿章、程学启找了好些投降的长毛验看,一致证实无误,程学启方始放心大胆地带了八营人,由娄门进城。
进城一看,长毛还多得很,盘踞西半城阊、胥、盘、齐四门。而照盟约如果权宜授给二品武职,马上就出现了八个总兵。官大兵多,必然难制,程学启便打算背盟了。
相见之下,少不得有一番热烈的慰劳。郜永宽要求将部众编立为二十营,划半城以守,程学启无不满口答应。暗底下却到大营,摒人密语,要求李鸿章处决郜永宽等“四王四天将”。
李鸿章既惊且诧,“方忠,”他说,“你少读书,不明史书,自古以来,杀降不祥!”
“我亦知道杀降不祥,而且我还跟郜永宽赌了咒的。不过贼势过大,郜永宽至今不肯剃头,居心何在?难说得很。万一有变,凭城拒守,我知道他们的存粮,可以支持五年。即令能够攻下来,也得好几年的功夫,不说我们的弟兄,城里的百姓不知道要死多少?现在拿八个人的性命来保全几百万生灵,有何不可?”
“嘉兴、常州还在长毛手里。如果我们杀了这八个人,你想,那两个地方的长毛会作何想法?”
“这是另一回事。”程学启说,“杀降不祥、背盟不义,然而为了大局,不得不这样子做。人责鬼谴,都应在我身上。大人如果不听我的话,以后一切请大人自己去搞,我不能再管了!”
说这样要挟的话,便再无商量的馀地,李鸿章只好这样答道:“既然如此,让你去做。不过,你不能坏我的事。”
“决不会坏事。不过,要大人出面,装一装样子。”接着便秘密献议,定下了杀降的步骤与办法。
计划妥当,程学启重新进城,约见郜永宽说,李鸿章已经完全接纳了他们的要求。同时表示,李鸿章要见他们八人,面致慰劳之意。已代为约定明天中午,在程学启营中参谒。
郜永宽决无推辞的理由,亦不曾想到此去会有什么危险,不过话虽如此,第二天约集他的同伙,仍旧带了一批悍卒,作为卫士,连翩跨马,直出娄门,由程学启派人领入营中——
是一家乡绅的大宅,李鸿章已在大厅等候,见到郜永宽一行,走到滴水帘前相迎。程学启引见报名,双方行礼,相当客气,也相当亲热。
“八位弃暗投明,足见忠义。鸿章佩服得很!”李鸿章在大厅坐定了以后,逐个慰问,然后一一请教别号、籍贯。
在这殷勤寒暄的当儿,程学启已作了必要的部署,一面添兵驻守娄门,遮断郜永宽等人的归路,一面派出好些能言善道的将弁,招待那一批卫士,渐渐将他们与大厅隔离开来。
大厅上寒暄已毕,李鸿章向身旁的戈什哈吩咐:“取八位大人的顶戴来!”
于是八名士兵,每人手捧一个朱红托盘,盘中整整齐齐的八顶暖帽,珊瑚红顶子配上尺把长的花翎,光彩夺目着实动人。
“各位老兄如今也是我大清朝的大官了。从此要同心协力,好好为朝廷立一番功劳。来,来,请过来!”
八个人由郜永宽领头,一字排开,朝上跪下,李鸿章为他们一个一个加冠。站起身来,称谢的称谢,道贺的道贺,个个笑逐颜开,好不兴头。
“二厅上酒席齐备了!”戈什哈来请示,“是不是马上开席?”
“一杯水酒,不成敬意。”李鸿章肃客进入二厅,宾主连李鸿章在内,正好十个人,分坐了两桌。
刚行过一巡酒,忽然有戈什哈来报:京里有廷寄到,请李鸿章去接旨。等他匆匆离座,程学启亦即起身,拱手向大家说道:“少陪片刻,我送一送抚台,马上来奉陪。”
李鸿章和程学启一去就不见面了。郜永宽先不疑有他;等发觉有蹊跷,想找人询问时,只听营门炮响,接着远处有炮响应,判断方向是娄门守军发的炮。
“这是干什么?”郜永宽问。
一句话没有完,里外左右,凡有通路的地方,都拥出来一群士兵,手挺长矛、戒备森严。八个人相顾失色,郜永宽带着一枝手枪,已经拔在手中,却踌躇不敢发,怕一开枪反而性命不保。
不开枪亦保不住命,伏甲四起,大声鼓噪:“杀长毛!杀长毛!”
“不要动,不要动!”郜永宽弃枪高喊:“我们只要见李抚台,什么话都好说!”
没有人理他的话,挺矛直刺,尽皆死于非命,鲜血满地,比红顶子更红。
郜永宽所带的那批卫士,当然亦被屠戮,无一幸免。处置略定,程学启立即回城,策马直到“纳王府”,假借郜永宽的名义,下令召集“六等世爵”最低一等“天候”以上的太平军将领,到府商议军情,被召的总计数百人之多,陆续到达、陆续扣留,“纳王府”只进不出,如临大敌。等来得差不多了,程学启下令开刀,尽皆斩首。
其时城内的太平军,在李鸿章、程学启说来,有二十万之多,这个虚头很大,但至少也有三、四万人。无奈蛇无头而不行,所以在程学启重兵戒备威胁之下,绝大部分被缴了械,一小部分起而反抗,亦无非白白送命。这样扰攘终宵,到了第二天上午,局势总算称定下来。
而在李鸿章的大营,却起了风波。戈登得到消息,怒不可遏,带了一把手枪去找李鸿章拚命。戈什哈看他手中有枪,面带杀气,赶紧通知李鸿章躲开,戈登咆哮如雷,多少人劝不住。后来又坚持要看郜永宽的遗体,随营的洋务委员无奈,将挂在旗杆上号令示众的郜永宽的脑袋,取了下来,戈登一见,痛哭流涕。当天就拉着他的队伍回昆山了。
还有一个比戈登更伤心的,就是郑国魁。戈登不过当程学启与郜永宽焚香结盟时,签名作证,而郑国魁则是最初搭线招降郜永宽的经手人,他的感觉岂止“我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直如亲手杀了朋友,良心上所受的责备,无可言喻。最使他难过的是,还如吃了哑巴亏,有苦难言。戈登可以暴跳如雷,发泄怒气,他却不能像人家那样,大骂李鸿章、程学启无信无义,行同禽兽。这样在哀无所诉的万般委屈之下,唯有涕泣绝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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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晚来李鸿章与程学启见了面,两个人都是脸无人色,因为这件事到底伤天害理,一想起来惊心动魄,五中不安。
然而一个是帅、一个是将,行动举止,军心所系,不得不强自克制,细商善后。其中李鸿章的处境更苦,因为这出戏的前半段,他是配角,而后半段要“挑大梁”,一方面要奖许程学启,一方面要抚慰郑国魁。一方面要遣散长毛,一方面要应付常胜军。此外内而论功行赏,外而抚辑灾黎,无不是头绪纷繁的繁难之事。这样两天两夜下来,虽不像伍子胥过昭关,一夜须眉皆白,可也是形销骨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