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稚芬在崇文门税关上有熟人,派人打个招呼,让王五轻易得以过关。日影正中,恰是他与谭嗣同约会的时间。
这个不见不散的死约会,由于内城关闭,他原已是徒呼奈何,不想有此意外机缘,得能越过禁制,王五自然绝不肯轻放。一进崇文门,沿着东城根往西,折往棋盘街以东的东交民巷。这条密迩禁城的街道,本名东江米巷,相传吴三桂的故居,就在这里。如今“平西王府”的遗迹,已无处可寻,却新起了好些洋楼,各国使馆,大都集中于此。
经过中玉河桥以东的水獭胡同,偶然抬头一望,发现一座大第的门联,四字成语为对,上联是“望洋兴叹”,下联是“与鬼为邻”。
这八个字,王五认得,“望洋兴叹”这句成语,也听人说过,但跟“与鬼为邻”配成一副对联,可就莫名其妙了。及至走近了再看,发现平头第二字恰好嵌着“洋鬼”这句骂外国人的话,因而恍然大悟,不由得自语:“只知道徐中堂的公馆在东交民巷,原来就是这里!”
这“徐中堂”便是体仁阁大学士徐桐,平生痛恨洋人,连带痛恨洋人所带来的一切,凡是带个“洋”字的东西,都不准进门。别家点洋灯,用洋胰子,他家还是点油灯,用皂荚。门生故旧来看他,都得先检点一番,身上可带着什么洋玩意。
否则,为他发现了,立刻就会沉下脸来端茶送客。
他这样嫉洋如仇,偏偏有两件事,教他无可奈何。一件是他的大儿子徐承煜,虽也象他父亲一样,提起办洋务的官儿就骂,说是“汉奸”,可是爱抽洋人设厂制造的洋烟卷儿,更爱墨西哥来的大洋钱。知道老父恶洋,不敢给他看见,只是洋钱可以存在银号里,抽烟卷儿少不得有让他父亲撞见的时候。徐桐只要一见儿子吞云吐雾,悠然神往的样子,就会气得吃不下饭。
再有件事更无可奈何。也不知是谁的主意,洋人设公使馆,开银行,都让他们集中在东交民巷,水獭胡同以南更多。因此,徐桐如果到外城拜客,为了恶见洋楼,不经崇文门,宁愿绕道,废时误事,恨无所出,做了这么一副对联贴在门上。
这些笑话,王五听人谈过,所以这副对联的意思,终于弄明白了。只是心里并不觉得好笑,狠狠吐口唾沫,撒开大步,直奔日本公使馆。
日本公使馆有他们卸任的内阁总理伊藤博文下榻在那里,门禁特严,一看王五走近,岗亭中持枪的士兵立即作出戒备的姿态。门房里亦随即出来一个人,长袍马褂,脚上一双凉鞋,戴副金丝眼镜,看上去是个南方人。
“尊驾找谁?”
王五谨慎,先问一句:“贵姓?”
“敝姓王,是这里的管事。”
“啊!同宗。”王五从靴页子里掏出一张名帖来,递了过去,“我行五。”
王管事不知道名帖上的“王正谊”是谁,一听他说“行五”,再打量一下他那矫健的仪态,意会到了,就是名震北道的“大刀王五”。
“原来是五爷,幸会,幸会!请里面坐。”
王管事跟守卫的士兵交代了几句日本话,将王五带入设在进门之处的客厅,动问来意。
“我想看我一位朋友。”王五答道:“我那朋友姓谭,本住裤腿胡同浏阳会馆,听说他今天一早进内城,到这里来了。”
王管事静静听完,毫无表示,沉吟了一会问道:“五爷认识谭大爷?”
“岂止认识?”王五平静地答说,“我知道你不能不问清楚,请你进去说一声,跟他今天中午约在糖房胡同大酒缸见面的王五来了,看他怎么说?”
“是!是!”王管事已经看出来,他跟谭嗣同的交情不同寻常,不过此时此地,他自不便冒昧行事,所以告个罪说:
“五爷,请你稍坐一会,我亲自替你去通报。”
※ ※ ※
谭嗣同是在内城未闭以前,到达日本公使馆的,当然是一位受到尊敬与欢迎的客人。可是,他率直表示,他所拜访的,不是日本驻华署理公使内田康哉,更不是伊藤博文与他的随员林权助,而是在日本公使馆作客的梁启超。
彼此相见,梁启超的伤感过于谭嗣同,但亦不无恍如隔世,喜出望外之感。谈起这一日一夜的变化,反倒是梁启超比谭嗣同了解得多,因为他有来自日本公使馆的消息。
“荣禄已经赶回天津了,大概对袁世凯还是不大放心。”梁启超忽然很兴奋地说,“南海先生大概可以脱险!他本来想搭招商局的海晏轮,已经上了船了,因为没有预先定票,不许住‘大餐间’,改入官舱,这是前天初五傍晚的事。南海先生因为官舱嘈杂,而且船要到昨日下午四点钟才开,决定上岸,改坐别的船。现在是搭的太古公司的重庆轮,昨天晚上十一点钟开的船,此刻应该过烟台了。”
“这是不幸中的大幸,如果坐了招商局的船,一到上海,就会落入罗网!太古公司是英国人的,想来不要紧了!只是,”
谭嗣同蹙眉问道,“幼博如何?”
“南海先生”是指康有为,而幼博是康广仁的别号。兄弟俩的遭遇有幸有不幸,梁启超黯然答道:“看来终恐不免!听说至今还拘禁在步军统领衙门,这就不是好事。”
“幼博不是能慷慨赴义的人,三木之下,何求不得?我很担心他会说出不该说的话!这也不去提他了。你的打算怎么样?”
“茫然不知!只好看情形再说。”
“你应该到日本去!不有行者,无以图将来;不有死者,无以酬圣主。”谭嗣同面色凝重地说:“杵臼、程婴,我与足下分任之!”
那是“赵氏孤儿”的故事,谭嗣同以公孙杵臼自命,而被视作程婴的梁启超,却认为情况不同,谭嗣同可以不必牺牲,随即又劝:“复生,你不必胶柱鼓瑟……。”
“不!”谭嗣同不容他说下去,“我此来不是求庇于人,是有事奉求。毕生心血在此,敬以相托。”
说着,他打开随身携带的包裹,里面是一叠稿本,第一本名为“仁学”;第二本名为“寥天一阁文集”;第三本名为“莽苍苍斋诗集”;另一本是杂著,有谈剑的、有谈金石的、有谈算学的。此外还有一个拜匣,里面所贮的,都是他的家书。
梁启超十分郑重地接了过来,先问一声:“我应该如何处置?”
“几封家信,得便请寄回舍间。”谭嗣同又指着稿本说:“这些,总算是心血所寄,其中或者有片言只语可采,敬烦删定。至于会不会灾梨祸枣,非我所能计了!”
这是希望刊印遗集的意思,梁启超自然明白,也衷心接受了付托。只是犹望谭嗣同能够侥幸免祸,自不愿提到任何身后之名的话,只肃然答道:“尊著藏之名山,传之后世,是一定的。‘删定’一语也不敢当,将来再商量。至于刻版印刷之事,我倒也还在行,理当效劳。总之,你请放心,如能幸脱罗网,我替你一手经营。”
“这,”谭嗣同欣然长揖,“我真的可以放心了。”
说完作别,却是城门已闭,为他们平添了一个生离死别之际,犹得以倾诉生平的机会,直到王管事叩门,才截断了他们的长谈。
得知王五来访,谭嗣同大感意外,梁启超慕名已久,亦很想见一见。可是王管事责任所在,力劝梁启超不可多事,万一泄露行藏,要想逃出京去,怕会招致许多阻力,不能如愿。
“你就听劝吧!”谭嗣同说,“他能进城,我就能出城,即此拜别!”
这一次是真正分手了。谭嗣同拱拱手,头也不回地往外走,由王管事领着,一直去看王五。
“五哥,你的神通真是广大!怎么进城来的?”“说来话长。”王五向王管事兜头一揖:“宗兄,我先跟你老告罪,能不能让我跟谭大爷说两句话?”
王管事有些答应不下。他虽知王五的名声,但对侠林中的一切是隔膜的,只听说过许多恩怨相循的故事,怕王五说不定是来行刺的,所以有些不大放心。
王五是何等人物,“光棍眼,赛夹剪”,立刻就从他脸上看到心里,将靴页子里一把攮子拔了出来,手拈刀尖,倒着往前一递,同时说道:“这你该放心了吧!再不放心,请你搜我一搜。”
这一下,谭嗣同也弄清楚了是怎么回事。赶紧向王管事说道:“不要紧!不要紧!王五哥是我的刎颈之交。”
“是,是!”王管事有些惶恐,退后两步说:“王五爷,你可别误会!你们谈,你们谈。”一面说,一面倒着退了出去。
“大少爷,”王五这才谈入正题,“日本公使怎么说?肯不肯给你一个方便。”
“嗐!五哥,你误会了,我不是来求庇护的,只不过平时好弄笔头,有几篇文章,几首诗舍不得丢掉,来托一个朋友保存。”谭嗣同紧接着说:“五哥,咱们走吧!你能进来,就能出去,我跟你出城,还是到咱们约会的地方细谈。”
“这怕不行!我受人之托,得先到锡拉胡同去打听一个消息。”
接着,王五将无意邂逅秦稚芬,受他所托来探查张荫桓的安危,因而得此意外机缘的经过,约略相告。谭嗣同静静听完,叹口气说:“读书何用?我辈真该愧死!”
“你也别发牢骚了!如今该怎么办,得定规出来,我好照办。”
“五哥,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你先到锡拉胡同去办事。回头出了城,还是在糖房胡同等我。我想,关城一定是为了捉康先生,如果知道康先生已经脱险,城门立刻会开。我就由这里直接到糖房胡同找你去。”
“是了!一言为定。”王五起身说道:“城门一开,我就会派人在宣武门等。”
说罢告辞,出东交民巷,由王府井大街一直往北,过了东安门大街,就是八面槽,过去不远,街西一条直通东安门外北夹道的长巷,就是锡拉胡同。
王五不知道那座房屋是张荫桓的住宅,不过,从东到西,走尽了一条胡同,并未发现有何异状。如说张荫桓被捕,这种奉特旨查办的“钦案”,一定会有兵丁番役巡逻看守。照眼前的情形看,张荫桓自是安然无事。
话虽如此,到底得找人问个清楚,回去才能交代。就这时腹中“咕噜噜”一阵响,清晨到此刻下午两点,只喝过一碗豆汁,实在饿了,且先塞饱肚子再作道理。
念头刚刚转定,忽然灵机一动,何不就在饭馆里打听张荫桓的事?他定定神细想,这里有两家有名的饭馆,一家叫玉华台,掌柜籍隶淮安,那里从前是监务、河工、漕运三个衙门的官员汇聚之地,饮馔精细,海内闻名。这家玉华台新开张不久,但已名动九城,薄皮大馅的小笼包子称为一绝,但不会吃会闹笑话,两层皮子一包汤,第一不能用筷子挟,一挟就破;第二入口不能心急,不然一胞油汤会烫舌头。会吃的撮三指轻轻捏起包子,先咬一小口将汤吮干,再吃包子,尽吸精华。
玉华台就在锡拉胡同,要打听张家得地利之便,可是王五跟这家馆子不熟,熟的是相去不远的东安门大街上的东兴楼。
东兴楼不仅是内城第一家有名的馆子,整个京城算起来,亦是最响亮的一块金字招牌。掌柜是山东登州府人氏,而据说真正的东家,就是李莲英。一想到此,王五再无犹疑,认定上东兴楼必能打听一点什么来。
东兴楼的掌柜与管帐,跟王五都熟。上门一问,掌柜不在,管帐的名叫王三喜,站起来招呼,面带惊讶地问:“五爷,你什么时候进城的?”
“昨儿住在城里,想出城,城门关了,这可是百年难遇的事。”
“是呀!”王三喜皱一皱眉,“城门一关,定了座儿的,都来不了啦!菜还得照样预备,怕万一来了怎么办?这年头儿,做买卖也难。”
‘怪不得这么清闲!怎么样,难得你有工夫,我又出不了城,请你喝一钟。”
“什么话!在这儿还让五爷惠帐,那不是骂人吗?当然是我请,也不是我请,我替掌柜作东。五爷是大忙人,请还请不到哪!”
于是找个单间,相继落座。东兴楼特有的名菜,乌鱼蛋、糟烩鸭腰等等,平常日子除了预定以外,临时现要,不一定准有,这天因为定了座的,大都未来,所以源源上桌,异常丰美。王五本健于饮啖,只是这天志不在此,面对珍馐,浅尝即止,倒是能饱肚子的面食,吃了许多。
肚子饱了,心里的主意也打定了。不必旁敲侧击地以话套话,因为那一来不但显得不诚实,而且也怕王三喜反有避忌,不肯多说。只要交情够了,尽不妨直言相告。
“三哥,我不瞒你,我是受人之托,来跟你打听点事。这件事,三哥你要觉得碍口不便说,你老实告诉我,我决不怪你,也不会妨碍了咱们哥儿们的交情。”
“五爷,冲你这句话,我就得抖口袋底。”王三喜慨然相答,“什么事,你就说吧!”
“前面胡同里的张大人,想来是你们的老主顾?”
“你老是说总理衙门的张大人?那就不但是老主顾,而且是头一号的老主顾。他人不常来,总是打发听差来要菜。”王三喜停了一下,感慨地说:“张大人从前很红,如今不同了!”
“我正是打听这个。”王五率直问道,“听说昨天出事了。
是不是?”
“昨天倒没有出事。先说有个钦命要犯姓康的,躲在张大人家,九门提督派兵来抓走了,后来才知道不是。抓走的是刑部的区老爷,问明白了也就放掉没事了。不过,”王三喜将声音放得极低,“张大人迟早要出事!”
“喔,三哥,你倒跟我说说,是怎么回事?”
“他把皮硝李给得罪了!得罪了皮硝李就会得罪老佛爷。
事情出在去年,张大人打外洋回来的时候……。”
张荫桓是在上年二月,受命为祝贺英国维多利亚女皇即位六十年庆典的特使,放洋之前有个内大臣授意:回国之时,要有外洋新奇的珍宝,上献太后。张荫桓当然谨记在心。归途经过巴黎,正逢拍卖拿破仑的遗物,张荫桓以重金买到一颗翡翠帽花。绿宝石都叫翡翠,最好的一种名为祖母绿,入水会发出一种形似蜻蜓闪翅的绿光,所以又称助水绿。又因为通体晶莹,形似玻璃,因而俗称玻璃翠,是宝石中的极品。另外又配上一副金刚钻的串镯,这份贡物,实在很珍贵了。
光献太后,不献皇上,亦觉于礼有所亏,所以张荫桓又买了一副钻镯,一颗红宝石的帽花,回京复命,一一进奉。献入宁寿宫时,有人提醒朱荫桓说:“也该给李总管备一份礼。”
仓卒之间,无以应付,他只好托人示意,随后再补。
这也是常有的事。反正从无人敢对李莲英轻诺,更无人敢对他寡信,所以只要许下心愿,在他就等于已经笑纳。因此,张荫桓这分名贵的进献,毫不延搁地送呈宁寿宫。那颗祖母绿的帽花,确是稀世之珍,慈禧太后颇为欣赏。
可是张荫桓却把应该补的礼,忘记掉了。李莲英等了好久,未见下文,加以张荫桓平日不免恃才傲物,对太监及内务府的人,一向不大买帐,新恨旧怨,积在一起,李莲英的这口气咽不下,决心等机会报复。
机会很多,只是怨毒已深,李莲英要找一个能予以致命的中伤机会,所以要等一个机会,就是慈禧太后在把玩那颗祖母绿的时候。
“我眼里经过的东西也多了,可就从没有见过绿得这么透的玻璃翠。真好!”
正当慈禧太后赞叹不绝之时,李莲英微微冷笑着接了一句:“也真难为他想得到!难道咱们就不配戴红的?”
此言一出,慈禧太后勃然变色。李莲英那句话,直刺老太后深藏心中五十年的隐痛!慈禧太后虽出身于“海西四部”之一的叶赫那拉氏,是不折不扣的满洲人,但一切想法,早与汉人无异。汉人大家的规矩,正室穿红,妾媵着绿,慈禧太后一生的恨事,就是未曾正位中宫。当年穆宗病危,嘉顺后悄然探视,夫妇生离死别之际的私语,恰为慈禧太后所闻,要传家法杖责皇后,情急之下,忘掉忌讳,说得一句:“皇太后不能打奴才,奴才是从大清门抬进来的!”以致慈禧太后的盛怒,更如火上加油。宫禁相传,穆宗的天花重症,本来已有起色,只为受此惊吓,病变而成“痘内陷”,为终于不起的一个主要原因。
如今李莲英牵强附会,一语刺心,张荫桓在慈禧太后面前,从此失宠了。相反地,皇帝因为变法维新,对于深通洋务的张荫桓,更见倚重。因此便又有一种流言:两宫母子不和,都是张荫桓从中挑拨离间之故。当然,这些流言是李莲英手下的太监所散布的,不然,王三喜就不容易有机会听到。
收获相当丰富,王五觉得对秦稚芬已足可交代,而谭嗣同郑重托付的大事,却还不曾着手,心里不免焦急。因而不顾王三喜殷殷劝酒的情意,致谢过后,出了东兴楼,急步往南而去。
刚到崇文门,恰好闭城的禁令解除,外城的车马,蜂拥而进,彼此争道,塞住了城门洞相持不下,大呼小叫,喧嚣一片。王五陷身在车阵之中,进退两难。照他的身手,很可以攀登车顶,跃越脱身,但那一来惊人耳目,会引起更大的混乱,所以王五只能钻头觅缝地找空隙擦身而过,费了好大的劲,才得出城。赶到糖房胡同,夕阳西下,大酒缸正是上市的时候。
京师的酒馆分上中下三等,“大酒缸”的等第最下,极大的酒缸,一半埋入泥中,上覆木盖,就是酒桌,各据一方,自斟自饮。酒肴向例自备,好在大酒缸附近,必有许多应运而生的小吃摊子,荷包里富裕,买包“盒子菜”,叫碗汤爆肚,四两烧刀子下去,来碗打卤面,外带二十锅贴,便算大酒缸上的头号阔客。倘或手头不宽,买包“半空儿”下酒,回头弄一大碗麻酱拌面果腹,也没有人笑他寒酸,一样自得其乐。有时酒酣耳热,谈件得意露脸之事,惊人一语,倾听四座,无不投以肃然起敬,或者艳羡赞许的眼光,那种痒到心里的舒服劲儿,真叫过瘾。
因此,大酒缸虽说是贩夫走卒聚饮之处,却是个藏龙卧虎之地,尽有怀才不遇的落魄文人,身负奇能的末路英雄,在此借酒浇愁。王五的徒弟,干这一行买卖,一半也就是为了易于结交这类朋友。因此,提起京里糖房胡同口的大酒缸,江湖上亦颇知名。
自然,那里的常客,是没有一个不识王五的,一见他到,有的让座,有的招呼,十分亲热,王五爱朋友,很招呼了一阵,方得与早已迎了上来的徒弟叙话。
他这个徒弟叫张殿臣,手底下的功夫不怎么样,但极能干,又极忠诚缜密,为王五倚作可共心腹的左右手。在柜房后面,专有一间密室,若有大事,都在这里商量。
“五九派人来传过话,从午前到此刻,我都没有敢离开。
可是,谭大少爷没有来。”
“他在日本公使馆,快来了!”
“那得派人去守着,打后门把谭大少爷接进来。”张殿臣说,“宫里的事,很有人在谈,南海会馆抓的人,一个一个都说得上名儿来。谭大少爷在这儿露面,可不大妥当。”
“有人认识他吗?”
“有!”
张殿臣说完,随即起身去安排。不一会去而复回,亲自端了一托盘的酒菜,来陪师父小酌。
“有件事很扎手,可是非办不可。”王五问道,“你在西苑有熟人没有?”
张殿臣想了一会答说:“有一个,是茶膳房的苏拉。再有一个,是护军营的笔帖式,他那一营本来守西苑,前一阵子听说调到神武门去了。”
“那还是有用。反正在西苑待过,知道那里的情形……”
一语未毕,拉铃声响,这是有人要进来的信号。王五抬眼外望,而张殿臣起身去掀门帘,正是谭嗣同来了!
“大少爷!”
“五哥,”谭嗣同抢着王五的话说,“今日之下,可千万不能再用这个称呼了!你叫我复生。”
王五还在踌躇,张殿臣在一旁插嘴:“师父,恭敬不如从命,你老就依了谭大叔的话吧!”
“好,好!”谭嗣同抚掌称赏,“殿臣当我老叔,我倒忝受不疑了。”
这意思是,愿与王五结为昆季。虽不必明言,亦不必有何结盟的举动,只要有这样的表示,已足令人感动了。于是王五慨然说道:“我就斗胆放肆了!复生你请坐。”
“请师父先陪陪谭大叔,我去看看,有什么比较可口的吃食?”
“这就很好!”谭嗣同拉着他说,“殿臣你别走,我有话说。”
于是张殿臣替谭嗣同斟了杯酒,坐定了静听。而王五却迫不及待地表示歉意,“复生,”他说,“今天白白荒废了,你昨儿交代我的事,一点眉目都没有。不是没有眉目,根本就没有去办。”
“那是因为突然关城的缘故,咱们得谋定后动,先好好商量。打你走了以后,日本公使馆的人,倒是有好些消息告诉我。”
消息虽多,最紧要的只有两件事,一件是皇帝确已被幽禁在瀛台,而珍妃的遭遇,更为惨酷,已打入冷宫。在宁寿宫之北,景祺阁之后,贞顺门之东,靠近宫女住处一所简陋小屋。
一切首饰,尽为慈禧太后派人没收,甚至连一件稍微好一点的衣服都不许携带。
再一件是,慈禧太后决心要捉康有为,已经由军机处密电天津的直隶总督荣禄,江宁的两江总督刘坤一,广州的两广总督张之洞,以及江苏巡抚、上海道等等,一体严拿。又有个传说是:电谕中指康有为弑君,是大逆不道的重犯,一经缉获,就地正法。
“这个传说靠不住。或者是怕洋人庇护康先生,故意安上个了不得的罪名,以便于抵制洋人的干预。不过,我相信康先生一定可以脱险。”谭嗣同停了一下说:“珍妃,当然也顾不得了,如今唯一的大事,是要将皇上救出来!”
王五点点头不语,张殿臣是想说而不敢说,但终于因为他师父及“谭大叔”眼色的鼓励,将他的如骨鲠在喉的话,率直吐露。
“谭大叔,我想插句嘴。倘或能够将皇上从瀛台救出来,可又怎么办?有什么地方能藏得住这么一位无大不大的大人物?”
“这话问得好!”谭嗣同将声音放得极低,“能把皇上救了出来,还得送出京去,找个安全的地方,譬如天津、上海租界,万不得已外国公使馆也可以。皇上只要摆脱了太后的掌握,照样可以发号施令,谁敢说他说的话,不是上谕?”
“那不是另外又有个朝廷了吗?”
“只有一个朝廷!皇帝所在之地,称为‘行在’,不管什么地方,都能降旨,各省督抚,不敢不遵。至于太后‘训政’,那是伪托的名目,说得干脆些,就是篡窃!就是伪朝!
当然不算数。”
王五师弟对他的话,都不甚明了,两人很谨慎地对看了一眼。怕谭嗣同发觉,却偏偏让他发觉了,当然要有进一步的解释。
“这件事,我昨天想了一晚上。”他说,“看起来好象不可思议,其实是办得到的。因为现在各国都赞成我们中国行新政,所以很佩服皇上。只要皇上能够恢复自由,各国就都会承认皇上的权柄。新闻纸上一登出来,天下臣民都知道皇上在什么地方,自然都听他的,不会听太后的了。”
这番话,在王五和张殿臣仍然不十分了解,何以中国的皇帝,要外国来承认?不过,王五认为无须多问,反正谭嗣同怎么说,他怎么做就不错。
“复生,咱们就商量怎么样救皇上吧!”
“救皇上有两个法子。”谭嗣同问道:“有个教士叫李提摩太,你们爷儿俩知道不知道?”
“听说过。”王五答说,“不怎么太清楚。”
“此人是英国人……。”
谭嗣同简略地谈了谈李提摩太的生平。此人是英国人,来华传教多年,在上海设过一个广学会,以广收世界新知,启迪中国民众为宗旨。四五年前曾到过京师,与康有为极为投机,亦颇蒙翁同龢的赏识,曾接受了他的许多新政建议,打算奏请皇帝施行。
不久以前,他又从上海到京,赞助新政,更为出力。照预定的计划,他与伊藤博文都将被聘为皇帝的“顾问”。谭嗣同跟李提摩太亦很熟,深知他为人热心,敢作敢为,打算请他出面,联络各国公使,出面干预,要恢复中国皇帝的自由。
听他说完,王五说道:“复生,我可要说不中听的话了!
你听了可别生气。”
“那里,那里,五哥你尽管实说。”
“咱们中国的皇上,要靠洋人来救,这件事,说起来丢脸!”
“是、是!”谭嗣同惶恐地说,“自己能救皇上,当然更好。”
张殿臣的理路很清楚,就这片刻工夫,对整个情势,已大有领悟。本来不敢驳他师父,只是事情太大,自己的力量太薄,倘或知而不言,误了大事,反增咎戾,所以又不能不插嘴了。
“师父,你老人家得听谭大叔的!这件事说起来好象丢脸,实在也是没法子,好比一大家人家闹家务,做小辈的没有辙了,只好托出几位朋友来调停,那也是有的。”张殿臣紧接着掉了句文:“我看莫如双管齐下,一面请谭大叔跟李提摩太去谈,一面咱们预备着。如果李提摩太办不下来,马上就好接手,你老看,这么办是不是妥当?”
这个双管齐下的折衷办法,谭、王二人自无不同意之理。可是接下来要问,如何才能将皇帝从瀛台救出来?这两人可就只有面面相觑的份儿了。
谭嗣同脑中,只有唐人传奇中“昆仑奴”飞檐走壁,那种模模糊糊的想象,一到临事之际,才知其事大难,看着张殿臣说:“你倒出个主意看!”
“这件事,可是从来都没有人做过的!”张殿臣答道,“咱们得一点儿、一点儿琢磨,才能摸出个头绪来。”
“对,对!”谭嗣同又问:“你看,先从那里琢磨起?”
“当然是先要把瀛台这个地方弄清楚。那是怎么个格局;
出入的道路有几条;周围有人看守没有?”
“西苑我去过一回。”王五接口,“那是好多年以前的事了,只记得瀛台在南海。”
“慢点!等我想想。”
当谭嗣同凝神回忆时,张殿臣已取了一副笔砚过来,移开杯盘,铺纸磨墨,等他画出一张地图来。
“大致是这个样子。”
谭嗣同一面讲,一面画。先画一个圆池,就是南海,自北伸入水中一块土地,便是瀛台,瀛台的正屋名为涵元殿,殿前有香扆殿,有迎薰亭,亭外便是临水的石级,可以泊舟。
涵元殿之后,有一座左右延楼回抱的高阁,名为翔鸾阁,由此往南直到迎薰亭,统名瀛台。翔鸾阁北向相对的大殿,就是皇帝驻跸西苑时,召见臣工的勤政殿,如今成了慈禧太后训政的“正衙”。
“讲得不错。”王五点点头说,“你一画出来,我差不多都记得了。”
“谭大叔,”张殿臣问,“我跟你老请教。瀛台的北面,是清楚了,东、西两面呢?”
“东面有道木板桥,斜着通西苑门;西面隔水,大概是座亭子,名为流杯亭,又叫流水音。我没有到过。”
“南面呢?”
“南面对岸叫做宝月楼,是乾隆年间特为筑来给回部的容妃住的。”
“喔,喔,”张殿臣恍然大悟,“我知道了。从西长安街回回营那一带,往北看过去,皇城里头有座高楼,想来就是宝月楼了?”
“你说对了!当初拿宝月楼盖在那个地方,就为的是好让容妃凭栏眺望回回营的风光,稍慰乡思。”
“是!”张殿臣想了一会说,“宝月楼既在皇城根,总比较荒凉。我看,南面或许有办法。”
听这一说,王五精神一振,急急问道:“殿臣,你说,你是怎么打算来着的?”
“此刻还不敢说,你老人家知道的,我有个表弟在通政司衙门当差,家住双塔庆寿寺,那里可以做个接应的地方。”
这样渺渺茫茫的一句话,王五不免失望。但谭嗣同觉得,这多少也算一个头绪,不妨就从这一点上往下谈。
“我这个表弟最听我的话,倘或能够把皇上从瀛台救出来,就近在我表弟那里藏一藏,倒是很稳当的一个地方。”张殿臣说,“不过,以后可就难了!”
“以后是我的事。只要能救驾到令表弟那里,我可以请英国或者日本的使馆,派车子去接。”
“好!”王五先将责任范围确定下来,“咱们就只商量从瀛台到宝月楼墙外那一段路好了。”
虽不过咫尺之路,但在禁苑之内,便如蓬山万重。张殿臣细细思量下来,提出两件必须做到的事。第一,是联络皇帝左右的亲信太监;第二,要买通奉宸苑中管船的人,因为皇帝要从瀛台脱困,只有轻舟悄渡。但如能在护军营中找到内应,那就一切都方便了。
谈到这里,已近午夜,王五突然想起,秦稚芬所托的事,还没有交代,“荒唐!我从没有做过这种事!”他烦躁不安地出了一身汗,“我得赶紧到秦五九那里去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