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玲把衣服夺下来,合上箱子,quot;你爸已经死了,你还不听我的话?我不准你去。quot;
小兰朝箱子上一坐,耸耸肩道:quot;这酿皮摊已经五天没赚一分钱了,靠你那一百五十块钱生活费,早晚要饿死的。quot;
桂玲无声地坐在一把竹椅子上,埋头叹了一口气,quot;天冷了,到了春天会有人吃的。兰子,你千万不能去那种污七八糟的地方呀。quot;
小兰跳下来,打开箱子,继续翻找衣服,quot;人想学坏,在哪儿学不坏。你放心,我不会轻易走那一步。这种青春饭也吃不了几年,都想嫁个合适的有钱人。学坏了,谁会娶你。quot;
桂玲从来没有弹过小兰一指头,急得团团转,quot;兰子呀,这城里坏人多,进了那种地方,学坏不学坏由不得自己呀。quot;
母女俩正在较劲儿,唐龙和邱洁如抱着高军谊的骨灰盒敲响了高家的房门。桂玲打开门一看,怔了怔,扑过去抱住骨灰盒抽咽起来。
小兰扔下衣服,走过来说:quot;人都死了,哭有什么用!请进来坐吧。还哭。quot;
桂玲擦擦眼泪,抱着骨灰盒,quot;同志,军谊好端端一个人,咋就死了呢?不是说演习不会死人吗?quot;
邱洁如说:quot;还没有人告诉你们?quot;
小兰说:quot;来人是来过了,问的都是王叔叔的事,掐了电话,抱走了微波炉,拿了存折,只说我爸牵扯王叔叔的事,已经死了。quot;
唐龙把高军谊的遗书掏出来,递给桂玲说:quot;这是高军谊生前留下的,上面写得很清楚。quot;
桂玲接过遗书,很难为情地说:quot;我,我认不得几个字,兰子,你给妈妈念念。quot;
小兰接过遗书看了一遍,quot;没什么好念的,我爸是自杀,说是为我好,才接了王叔叔的钱财,对不起党,对不起军队。quot;
桂玲哭喊着:quot;军谊,是我们娘俩害死了你呀!那一万块钱我不该瞒着你呀。你死了,我们娘俩可咋办呀?呜--quot;
小兰走过来,夺过骨灰盒,放在碗柜上边,quot;就知道哭,部队来人了,你该和人家谈谈我爸的后事该咋处理。quot;
唐龙又拿出一张纸递给小兰,quot;这是火葬场出据的死亡证明。高军谊的遗物,等演习结束清理后,再给你们送回来。今天,我和邱洁如同志就是专程来通知你们的。quot;
小兰问:quot;就,就这么完了?quot;
邱洁如说:quot;是的,这就是组织的决定。quot;
小兰急了,quot;不能评个烈士?不是还有什么抚,抚什么金?我已经到街道办问过了。你们不能这样。quot;
唐龙沉着地解释说:quot;高军谊是自杀,按规定不能评烈士,也没有抚恤金。高军谊本来还得承担刑事责任,因为他已经死了,才不追究了。这一点你们要清楚。quot;
小兰说:quot;你们可别骗我们。我爸好歹当过副师长,当了二三十年兵,给我们这一张纸就算完了?他立过多少次功,你们都忘了?quot;
邱洁如说:quot;他是畏罪自杀!他是为了你才堕落的!你怎么连颗眼泪都没掉呢!实在太不应该了。quot;
小兰充满敌意地看着邱洁如,quot;你如今是上等人,说这话自然不知道腰疼。哭?哭有什么用?能哭来钱吗?三年前,他要是让我当了兵,如今我就和你一样了,我也会哭。算啦,没有别的事,请你们走吧。quot;
桂玲骂道:quot;你个死妮子,说的什么屁话!你爸是犯了事才死的,我懂。犯了事,啥都没有了,没有了。是我害死了你呀--quot;
唐龙艰难地说:quot;大嫂,家里有什么困难,你说一说,如果我们个人能办到的,一定……quot;
小兰套上一件红毛衣,把小皮包一背,quot;你们就别假惺惺了。这种年代了,还能叫尿憋死不成?你们不走,我走。quot;说走就走,拉开门,冲进夜幕里。
桂玲疯了似的追出去,quot;兰子,回来--兰子回来--quot;
唐龙和邱洁如追到大门口,看见小兰坐了一辆出租车,很快淹没在都市的夜景中。
万花筒一样的夜生活开始了。
第二天是星期六。一大早,方怡自己开着车,朱老太太拎了一罐甲鱼汤,带着两个孩子去看方英达。四个人一起走到住院部门口,遇见一个穿白大褂的老军医。
老军医笑着迎上来说:quot;你们今天又带什么好吃的来了?quot;
朱老太太揭一下沙锅盖,看见冒股热气,马上又用盖子压住,quot;老鳖汤,大补。quot;
老军医说:quot;大补是大补,癌细胞吃了这好东西,闹起来更厉害。我不主张癌症病人吃这种好东西。quot;
朱老太太呆着脸说:quot;你这话可不中听。quot;
方怡解释说:quot;赵院长说的是科学道理。quot;
朱老太太反问说:quot;科学?一口一个科学咋救不下他的命?他还有几天阳寿?家里又不是买不起这东西,山珍啦,海味啦,鱼翅啦,燕窝啦都吃,吃了好做饱死鬼,到那边也没人敢瞧不起。quot;
赵院长讪讪地说:quot;大嫂说得有理,你快送去叫他喝吧。今天上午还要治疗。quot;
朱老太大嘟囔道:quot;还用你交代,凉了喝起来一股腥气,不快点能行?quot;拉着两个孩子头里走了。
方怡道:quot;老太太很倔,这只老鳖是她自己掏钱买的,昨晚又炖了一夜。quot;
赵院长摇摇头说:quot;情况很不好。要让他十天后能去指挥演习,必须先保住他的血管。昨天化验血液里的癌细胞比例已经很高。我们准备今天给他做一次透析。quot;
方怡忍着眼泪,低着头说:quot;只要能完成他最后的心愿,怎么治都行。quot;掩面走了。
进了病房,方怡马上换了一张笑脸,走到病床前,quot;爸爸,你把眼睛闭上,我要给你一个惊喜。quot;
丫丫和龙龙吵嚷着,跑过去,一人一边,伸出小手捂住了方英达的两只眼睛。
方英达笑道:quot;你们这几个小鬼头,搞什么名堂?快一点。quot;
方怡把装进镜框里的大照片,举到方英达面前,说:quot;你们松开吧。quot;
方英达睁开眼睛,愣怔片刻,伸出双手举起镜框,深情地仔细看着,喃喃道:quot;跟真人一般大小,比梦见的清楚多了。第一次见她,她就是这个样子。quot;
龙龙倚在床边说:quot;这个阿姨好漂亮好漂亮,怎么没见过她呀?quot;
方英达朗声大笑起来,quot;阿姨?你这个龙龙啊,这是你姥姥,你外婆。quot;
龙龙摇摇头说:quot;不可能,外婆是妈妈的妈妈,可她比妈妈还要年轻,怎么能当妈妈的妈妈呢?quot;
丫丫很老成地说:quot;你真笨,这是你外婆年轻的时候。每个人都有年轻年老,有生有死。老师教过的,你就是记不住。quot;
方怡和方英达都笑了。
朱老太太又端了一碗甲鱼汤,顺手在丫丫头上打个栗暴,quot;就你精能,薄嘴片子,话多。趁热再喝一碗吧。quot;
丫丫很委屈地摸着头,咕哝道:quot;我又没说错。人就是要死的嘛,谁不会死?quot;
朱老太太粗暴地把丫丫拽出病房,quot;走走走,啥话你都会说,看你能的,一个女片子家,缺教少养,讨人厌的。quot;
方怡说:quot;朱大娘这是怎么啦?quot;
方英达笑道:quot;朱大娘心细,嫌丫丫在我这个快死的人面前说了死字。quot;
方怡说:quot;这几天,她都有点反常。也不问我朱海鹏的情况,常对丫丫发脾气。这个甲鱼还是她掏钱给你买的。quot;
方英达放下碗说道:quot;是不是你说话不注意,伤了她的自尊心?你想想,想起什么,一定要给老人家道个歉。quot;
方怡凝神想了一会儿,说道:quot;我没说什么别的。你被送回来那天,我心情不好,只对她说她生了一个好儿子,又把你打到医院了。别的,别的就没什么了。quot;
方英达瞪了方怡一眼,quot;这还不够?你马上去把老人家叫过来,我给她解释解释。quot;
方怡走到门口,几个医生护士推了一个小车拥了进来。
赵院长取了口罩说:quot;方副司令,你要是没什么异常感觉,我们就准备给你做透析了。quot;
方英达说:quot;只要保证我能去指挥演习,什么治疗我都配合。quot;
两个护士一阵忙碌,把已进入麻醉状态的方英达抬上了小车子。
朱老太太在楼道的一个僻静处对孙女讲了一番做人的道理后,拉着丫丫回病房,一边走,一边说:quot;以后可要记住了。quot;
丫丫点点头说:quot;记住了。quot;
朱老太太说:quot;背给我听听。quot;
丫丫说:quot;不能说人家的短处,不能问人家的钱财,看生孩子要说孩子乖,看病人不能说生死。没记错吧?quot;
朱老太太说:quot;还有,女孩子不能话多。quot;
医生护士推着方英达过来了。朱老太太看着一个护士举着输液瓶、一个护士举着血袋,中间躺着满头白发的方英达,惊得张开大嘴,朝小车扑过去,quot;这,这是咋回事,好好一个人,说不行就不行了?quot;
一个医生把她推到楼道边上,小车在几团白的簇拥下,急急朝电梯门移去。
朱老太太说:quot;刚刚还喝了两小碗老鳖汤,咋就这么快哩?是不是真不该吃老鳖呀?quot;
方怡扶着老太太说:quot;大娘,没事的,这是去手术室做透析,不会有事的。quot;
朱老太太急急追着小车走,quot;姑娘,你可别骗我,是不是喝了老鳖汤不科学?quot;
方怡说:quot;说没事就没事的,你放心。quot;
两人带着两个孩子乘另一架电梯上楼了。
朱海鹏、常少乐和江月蓉走到方英达的病房,看见一个护士正在把床单、被罩往地上扔,立马脸色都变了。
朱海鹏颤着声音问:quot;方副司令员是不是住这间房?quot;
护士戴着口罩,含含糊糊说:quot;是的,他不在。quot;
quot;不在了?!quot;三个人同时惊叫一声。
朱海鹏眼睛马上湿润了,一拳打在墙上,quot;我们来晚了。quot;
护士取下口罩说:quot;我说的是他不在,不是他不在了,听清了吗?quot;
常少乐拍拍胸口道:quot;谢天谢地。他不在病房,证明他还能走路。太好了。quot;
朱海鹏问:quot;同志,请问他现在在哪里?quot;
quot;你们是从演习前线回来的吧?quot;小护士抱着床单和被罩说:quot;首长一定要把演习指挥下来,为了保证他的身体十天后还能指挥作战,今天要给他做透析。你们要看他,明天再来吧。quot;
江月蓉瘫坐在一个沙发上,quot;吓死我了。海鹏,看你的脸青的。quot;
朱海鹏眉头紧皱着,quot;我和常师长回来,不就是为了能多见他一面。要是再也见不着了,要后悔一辈子的。quot;
quot;哇--quot;常少乐大叫一声,从床头柜上把镜框举起来,quot;真是绝代佳人,怪不得老军长三十六岁丧妻,一直没有再娶。quot;
朱海鹏咂咂嘴,quot;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再娶还有什么意思。quot;
江月蓉抿嘴一笑,quot;你们这些男人呀!哼!quot;
朱海鹏说:quot;常师长,你入伍的时候,方副司令的夫人还在,好像在A师医院工作,你就没见过?quot;
常少乐把照片靠墙放了,远远地端详,quot;我一个小战士,驻地离师部一百多公里,头疼脑热,连里卫生员就解决了,哪里能见得上师长夫人?可我们背后可没少谈论她。quot;
江月蓉道:quot;你们那时候的小兵,胆子也够大的,师长夫人也敢背后议论!quot;
常少乐笑道:quot;哪个时代的年轻人,都爱美。那时,师首长的夫人,差不多都在师医院工作,两大美人,师长和老政委各占一个。连里战士,谁见过这两大美人,比立个三等功著名多了。quot;
江月蓉问:quot;你是不是后悔没有装过病?quot;
常少乐道:quot;这倒是没有。我们连,除了连长、指导员见过她,战士只有赵小山见过。赵小山那年得盲肠炎,在师医院住了七天,还是师长夫人亲自主的刀。他出院回来,在全连人眼里一下子高大了许多。quot;
江月蓉问:quot;这个赵小山后来怎么样?quot;
常少乐淡淡地说:quot;当年就复员了。quot;
朱海鹏说:quot;怎么就复员了呢?quot;
常少乐看看江月蓉,神秘地一笑,quot;因为他说了不该说的话。政委夫人当时是护士长,手术时给师长夫人打下手。quot;
江月蓉又追问说:quot;打下手也没什么呀。quot;
常少乐一咬牙说:quot;割盲肠要备皮!这件事有损政委声誉。quot;
江月蓉红着脸道:quot;这个政委也太霸道了。quot;
常少乐道:quot;这是个红军出身的老政委,比他的夫人大二十四五岁,常抓不懈的工作,就是突然间到师医院查哪些人经常住院。第二年,政委夫人就改司药了。从此,下边只敢议论议论这位第一夫人。quot;
朱海鹏说:quot;听说那个政委夫人还真有点什么事。quot;
常少乐说:quot;事有没有,不敢说。七一年老政委病故。政委夫人就提出要和一位连指导员结婚。僵了半年没批准他们结,年底就让他们俩都复员了。听说他们的儿子就在A师。quot;
来海鹏笑道:quot;这个故事有点意思。quot;
朱老太太领着两个孩子走到门口,正好听到朱海鹏的笑声。老太太脸黑了,手抖了,眼红了,打雷一样吼一声:quot;海鹏--quot;
三个人扭头看朱老太太。朱老太太二话没说,一巴掌打在朱海鹏脸上,把朱海鹏打个趔趄,跌倒在沙发上。
方怡从后面蹿上去,抱住朱老太太,quot;你,你为什么打他?quot;
朱老太太余怒未消,指着朱海鹏说:quot;他知道为啥打他。quot;
江月蓉说:quot;大娘,海鹏做错什么了?quot;
朱老太太骂道:quot;老娘说的话,你全当耳旁风了。我说叫你让着点,你就是不听!最先给我说是打仗,那也该狠点,也就算了。自家人跟自家人打,你逞什么能!他得了这种病,还能活几天?你就不能让他赢一回?quot;
朱海鹏一句话没说,抓起军帽,大步走出病房。
方怡搓着手说:quot;大娘,都怪我不好,没给你解释清楚。我那天也不是埋怨你们海鹏,我只是觉得他太用心打了。你怎么问都不问,抬手就打呢?quot;
江月蓉翻了方怡一眼,quot;你们家的人,可真难侍候,打败了,你爹不满意,打好了,你又不满意。跟老人家说什么说!quot;
方怡捶首顿足道:quot;我是一时气话,大娘是个多明白的人,怎么就听不出来呢?quot;
江月蓉说:quot;你给老人家解释清楚吧。quot;跑出去追朱海鹏。
常少乐说:quot;老人家,你确实错怪了海鹏。你养了一个多么好的儿子啊。他可是方副司令最喜欢的学生。quot;
朱老太太伸出右手看看,quot;你们都说我打错了?可他为啥总要吃尖呢?这不好,以后日子还长,出头的椽子先烂。quot;
方怡说:quot;大娘,我爸这次住院,与海鹏没什么关系,是海鹏和这位常师长他们的对手太不争气,我爸是生他们的气。quot;
朱老太太看看常少乐,quot;大兄弟,你是海鹏的领导吧?海鹏太要强,你要多批讲批讲他,磨磨他的棱角他的刺。活人难呢。quot;
方怡说:quot;大娘,海鹏他们还要再打一场,我带你去找他解释解释,要不太委屈他了。quot;
朱老太太收拾收拾桌上的碗说:quot;打错了就打错了,又不是第一回打错了。娘打儿子打错了,他还能不认我这个妈了。这件事你们别管,连这点屈都受不了,还能干啥大事。quot;
常少乐走过来对方怡说:quot;小三,见了你爸,就说我们来过了。这是一位好母亲呀。quot;
方怡苦笑一下,没说话,坐在沙发上发呆。
常少乐找到停车场,看见朱海鹏和江月蓉已经在吉普车上,上了车说道:quot;海鹏,你妈可真是个好母亲呀。quot;
江月蓉指指朱海鹏左脸上的几个指印,quot;老太太的手可真狠,看来是真生气了。quot;
朱海鹏吐口长气说:quot;她右手纹是断掌,又做的体力活儿,当然有力气。她一巴掌能把我打倒,可见她的身体不错。可惜没把钱留给她。quot;
江月蓉笑道:quot;说你是个好儿子,你一点也不谦虚呀。住在将门巨贾府上,要钱干什么?quot;
朱海鹏叹道:quot;老娘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草窝,留点钱好应急。quot;
常少乐说:quot;海鹏,你今天受了委屈,找个地方喝两盅,给你压压惊。quot;
江月蓉灵机一动,指着三个人身上的作战服说:quot;穿着这身衣服,出现在酒馆里,晚报恐怕要登爆发战争的新闻了。quot;
朱海鹏说,quot;我今天确实想喝点酒。quot;
江月蓉说:quot;今天的日程只是探视方副司令的病,不知两位首长肯不肯屈尊到寒舍去消磨半天。有酒,有咖啡,有音乐,有战争影片……quot;
常少乐说:quot;还有殷勤漂亮的女主人侍候,我当然很愿意。quot;
朱海鹏扭头和江月蓉对视一下,quot;师座当然愿意,主要是用不着掏钱埋单。quot;
吉普车带着一车笑声,出了军区总医院的大门,拐向通向C市的高速公路。
江月蓉既然已经和方怡达成协议,这顿家宴自然就被她看做是和朱海鹏之间quot;最后的晚餐quot;。丰盛、多彩、悠长,是江月蓉为这顿饭定下的目标。江月蓉用于采购的时间,恰恰够播完一部美国战争片《野战排》。江月蓉把十几个菜做出来,已播放了一半。家宴开始,已是下午三点钟。常少乐酒足饭饱打个嗝,中央电视台已经开始播放每日城市天气预报了,这才意识到他这盏灯泡在这个温馨的小家里已经照耀得太久了,站起来说:quot;海鹏参谋长,我以师长的名义命令你,帮助女主人打扫战场,我八点钟还要接见一位重要的客人。quot;
朱海鹏一直摸不清江月蓉的底牌,不知江月蓉是否愿意他单独留下,看一眼江月蓉说:quot;常师长,这个光荣任务还是咱们俩共同完成吧。quot;
如果把常少乐也留下来,和朱海鹏的情感史从此就终结了。自己主动提出设这个家宴,难道没有别的用意?单独留下朱海鹏,又会发生什么事情?心里还在矛盾,嘴却很快做出了选择。
江月蓉说:quot;在C师的时候,常嫂子给我夸几回常师长在家里的模范表现。你朱海鹏怎么样,我还没见识过,譬如,能不能把碗洗净。quot;
常少乐取了帽子冲朱海鹏做个鬼脸道:quot;客随主便,你就挣回表现吧。quot;后退着拉开门闪了出去。
八点钟,常少乐坐出租回到银河宾馆。方怡已经在三号楼门口等了多时了。
常少乐打个酒嗝说:quot;小三,你怎么来了?quot;
方怡说:quot;我刚从医院回来,想请朱海鹏回去看看他妈。老太太已经明白打错了,也想见见她的好儿子。他呢?quot;
常少乐狡黠地一笑,quot;那个老太太这个时候可不会放下当妈的架子,看得出她也敢用针在朱海鹏背上刺上精忠报国。恐怕是有的人想见见朱海鹏解释解释吧。quot;
方怡伸手打了常少乐一拳,quot;你还是个长辈呢,没老没少的开玩笑。我想见他,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吧?我站在人民广场喊三声:我要嫁给朱海鹏!也不会受到什么谴责吧?quot;
常少乐说:quot;好好好,我斗不过你。你爸做了透析,情况怎么样?quot;
方怡说:quot;好多了。医生说,要是不过分劳累,估计能熬到春节。朱海鹏呢?quot;
常少乐说:quot;军区几个头儿都希望我们拿出新东西,海鹏下午又去通信团了,说是又做什么实验,今天回不回来难说。quot;
方怡用狐疑的目光仔细看着常少乐,迟迟疑疑地说:quot;你可别骗我!常叔叔,你要想喝朱海鹏的喜酒,千万可别把我惹恼了,到时候我可敢把你的啤酒换成马尿。quot;
常少乐拍着胸脯说:quot;我怎么会骗你呢?你如果能和朱海鹏重修旧好,常叔叔又会高兴得大醉三天。quot;
方怡说:quot;好,我信你一回。我知道,你和那个朱海鹏,都很看重那个江月蓉,觉得她才是贤妻良母坯子。我爸也说我少了点女人的温柔和贤慧,长成这样了,也改不了。方便的话,请你告诉朱海鹏一声,他娘和他女儿住在我家的事,早就公开了。这件事舆论已有一些猜测和评价。我呢,一开始就是把朱大娘和丫丫当亲妈亲女儿看。这要是突然间朱海鹏和别的什么女人结了婚,我的形象是不是要黯淡三分呢?quot;
常少乐怔了好一会儿,quot;朱海鹏绝顶聪明,既然没让他妈和丫丫搬出去,肯定把什么都考虑到了。你说呢?quot;
方怡笑笑,quot;但愿如此吧。我回去了。quot;
常少乐说:quot;小三,你稍等一下。quot;转身进了楼,再出来时,手里多个信封,quot;这是朱海鹏要交给他妈的东西,上午出了事,没交成,你顺便带过去吧。quot;
方怡接过信带上走了。车到一个十字路口遇到了红灯,方怡拿起信封看,发现封口还是湿的。过了十字路口,她把车停到路边,拿出手机,熟练地拨打了江月蓉的号码。通了之后,她突然又改变了主意,关掉手机,用两只手搓搓脸颊,盯着一盏路灯看了好一会儿,然后朝左一打方向盘,随着车流走了。
此时,朱海鹏刚刚把碗和盘子洗完,取下围裙,伸手捶着后腰说:quot;不干家务,不知道母亲们的伟大,几十年如一日这么干,可是个了不起的工程。刚才是不是有个电话?quot;
江月蓉早换了衣服,像一只懒猫一样躇在沙发上看电视,画面上正好是前几年美国越战片的又一力作《生于七月四日》的著名片断,男主人公当着全家人的面做掏生殖器的动作,遭到他母亲的责骂,谁知掏出的却是一只导尿管,他像一个歇斯底里患者一样,快速转动轮椅,大声骂着粗话。
朱海鹏瞥了几眼,评价说:quot;这种反战情绪,搞得太夸张了,根本没有反映出美国人的真实。海湾战争爆发前,美国有百分之七十八的公民都赞成对伊拉克动武。艺术家,永远是爱标新立异的。别看了。quot;
江月蓉关了电视,直起身子说:quot;电话铃响了一下,大概是打错了。quot;笑盈盈地看着朱海鹏,quot;先生,劳驾给我泡杯茶。quot;
朱海鹏举手敬个礼说:quot;是,小姐。quot;泡了两杯茶,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叹道:quot;真不是个活儿,从这点看,留学生很让人敬佩。quot;
江月蓉说:quot;海鹏,你知不知道我今天为什么要做这顿饭,又要让你干这么多家务?quot;
朱海鹏说:quot;无外乎两层意思,一呢,表明你是个合格的甚至是优秀的家庭主妇;二呢,对我这个人再作一些考察。我声明,累是累点,可我很高兴。quot;
江月蓉望着天花板自言自语说:quot;那只是你的理解。我是想把这一天当成半辈子过。海鹏,真的,我很感谢你。你帮我洗了碗,给我泡了茶,我在天涯海角想起来,会觉得很幸福。quot;
朱海鹏看见江月蓉的脸颊上滚过几颗晶莹的泪珠,问道:quot;你,你怎么了?quot;
江月蓉说:quot;如果有一天,我突然从你身边消逝了,永远消逝了,你会想着我吗?quot;
朱海鹏站起来,又不敢碰江月蓉,走到江月蓉对面说:quot;你今天到底是怎么啦?尽说些这种莫名其妙的话吓我。quot;
江月蓉抹了眼泪笑道:quot;对不起,我想起方副司令和他那个漂亮妻子了。一个女人,能被一个优秀男人这样爱几十年,该知足了。quot;
朱海鹏说:quot;我想我也能做到。quot;
江月蓉仰起狂放热情的脸,喃喃道:quot;我什么也不怕,真的什么也不怕!我从来没有屈服过,从来没有。可是,我总是优郁,犹豫,一个是心理,一个是行动。有什么恶果?可能什么也没有。我确实不甘心,真的不甘心呀!quot;
朱海鹏伸了伸手,又缩了回去,quot;你,你……quot;
江月蓉继续自顾自地说:quot;我为什么就不能狠一点?我想那么多干吗?我多羡慕她呀,父亲病危,还能冷冰冰谈生意!quot;
朱海鹏伸手摸摸江月蓉的额头,quot;你没发烧嘛,怎么尽说胡话?quot;
江月蓉紧紧抓住朱海鹏的手,喘着气说:quot;海鹏,我说的不是胡话。我还有勇气想,有勇气做,真好!上一次你来,我就……不晚吧?你说呢?你心里没有笑我吧?你想不想到,到卧室……看看。千载难逢,你不,不要对我说……不。quot;
朱海鹏呆住了。他觉得再说什么都成了多余,站起来,把江月蓉牵起来,伴着钢琴曲,慢慢走进卧室……
卧室安静了下来。江月蓉抬起手擦擦眼泪,把头埋在朱海鹏的胸上,感叹道:quot;三年半了,没想到我还会做!这一下就没什么遗憾了。quot;
朱海鹏接道:quot;我也没想到第一次就成功了。我们确实耽误了很多时间。演习结束,我们……quot;
江月蓉抬手捂住了朱海鹏的嘴,quot;我们不是已经犯规了吗?感觉很复杂,我还想这么过一段。quot;直起上半身,俯看着朱海鹏,quot;我还有几个问题想问一问,你一定要说真话。quot;
朱海鹏双手交叉,枕在脑后,点着头说:quot;你尽管问,再尖锐的问题,我都会正面回答。quot;
江月蓉说:quot;如果没有我,你认为你和方家三小姐重组家庭的可能有多大?quot;
朱海鹏怔了怔,quot;我对她有过好感,这些年相处得也不错。我认为现在已经用不着讨论这个问题了,前提变了,我已经有了你。quot;
江月蓉托着腮想了想,quot;基本上算个诚实的回答。下一个问题实际上更尖锐。你想没想过,娶我这样一个有特殊身分的女人,对你的蒸蒸日上的前途有没有什么不利?quot;
朱海鹏瞪大了眼睛看看江月蓉,quot;我一点也不想隐瞒我的思想,可我不知道这对我们一起生活有什么不利影响。如果我没想过这些,我不像个快四十岁的男人了。我选择了你,这足以表明了我的基本立场。quot;
江月蓉怪怪地笑笑,quot;这个回答,我不是很满意。不过,我也不准备逼你回答个一清二楚。我再问你一个假定性问题,你不要说这是恋爱中少女才玩的游戏,你愿意为了我,放弃你在社会上已经得到的一切,跟我一起去一个地方隐居,平平凡凡地过下半辈子吗?quot;
朱海鹏感到这个问题很难回答,换了个睡姿,说:quot;我不是一个爱情至上的人,但我又是个可以做到爱情专一的人。年近不惑,真不知该怎么回答你这种少女式的提问。我想,你说的那种生活对每个人都有魅惑力,想象一下,我也觉得那是一种美。你问的问题实在太刁钻了,我希望今后我们还是少探讨一下这种问题为好。quot;
江月蓉平躺了下来,哧哧笑道:quot;你放心,今生今世我再也不向你提这些问题了。我曾经很爱情至上过,所以才提出了这些傻问题。十点多了,我是真心诚意想留你在这儿过一夜,可又不得不催你回去……哦,你穿衣服速度可真快!也不想想……算了!你快点回去吧!quot;
朱海鹏整整军容说:quot;日子不是还长嘛。quot;
江月蓉黯然道:quot;是的,日子还长。我一点也不想动,乏透了。你把门锁好,自己走吧。quot;
朱海鹏轻手轻脚掩了一道门、锁了一道门,走了。
江月蓉躺在床上,呆呆地看着天花板,喃喃一句:quot;为什么不留下来--quot;两颗晶莹透明的泪珠儿,慢慢从两只忧郁的大眼中长出来,滚入双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