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红柯 本章:第五节

    那年冬天,盛世才离开六朝古都南京,回到老家辽东。蒋总司令手下的作战科长,在乡亲们眼里是非常荣耀的。盛世才一点也不荣耀,他淡淡地说:“作战科长是坐冷板凳的。”老同学说:“蒋介石留学日本军校,你也留学日本军校,蒋介石早先做孙大总统参谋部作战科长,你也做蒋总裁的作战科长,可见这是一条成功之路。”“一条路上只走一个人,我不想步别人的后尘,我不干科长了,我准备去新疆找出路。”

    亲友们为之一震。盛世才告别故乡,骑着大马走了。他得走八十里地去县城搭汽车。亲友们送了一程又一程,盛世才打马前行,头也不回,那情景有点像浪迹天涯的江湖义士,一身的慷慨悲凉。

    在沈阳,他朝拜前清皇陵,努尔哈赤就躺在这里,面南背北,遥望中原。关东大地王气很足,辽金清曾崛起于白山黑水,驰骋于大江南北,以至中亚腹地。

    辽被金取代后,辽国大将耶律大石率辽国遗民西迁中亚,在巴尔喀什湖周围建立西辽,长达八十余年。盛世才要去的新疆曾经是西辽的一部分。他必须乘火车穿越西伯利亚,从塔城进入新疆。这条路线是耶律大石当年走过的。耶律大石是带着亡国之痛离开辽东,漂泊万里去开创契丹人的基业。他盛世才东渡日本学来一身本领投奔蒋介石,科长这条冷板凳击碎了他的金陵春梦。他内心的痛楚不下于耶律大石。盛世才在东陵站了很久,故国的无数英雄豪杰就这样从眼前飞驰而过,他们消失在祖国的历史长河中。

    他正扼腕叹息,有人在他身后说:“长太息以掩涕兮,哀人生之多艰,汉高祖之嗟叹乎,楚霸王之嗟叹?”那人是他的日本同学崛城雄。崛城雄倾慕中国古典文化,毕业后被军部派到中国东北关东军司令部任职。崛城雄说:“你不是给蒋总司令当作战科长嘛,回东北干什么,有特殊使命?”

    “真有特殊使命也轮不上我。”

    “所以就站在帝王的陵前养浩然之气。”

    “崛城君真会开玩笑,我有什么浩然之气,一肚子鸟气罢了。”盛世才说,“南京的差事我不干了。”

    “那是一份好差事啊,在总司令身边工作,对我们日本人来说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日本有武道,中国只有帝王术。中国宋朝有个王安石,宁可去边地小县当县令,也不愿在京城当侍郎。我准备去新疆。”

    “好多同学等着中国开战跟你对阵呢,你跑到新疆不是叫大家失望吗?当年你可是军校的高材生啊。”

    “中日两国真要打起来,我不会沉默的。”

    “在遥远的新疆跟我们交战?”

    “日本军部一直把辽东视为帝国的生命线,辽东曾是辽国的故地,辽国灭亡以后,辽国的大将耶律大石率部西征,在中亚腹地建立西辽,新疆也是辽国的故地。”

    “我明白了,盛君凭吊的不是努尔哈赤是耶律大石,盛君去新疆是为了卷土重来,东山再起,盛君会成功的。咱们聚一聚为你饯行。”

    崛城雄把盛世才请到一家日本餐馆,吃生鱼片喝清酒。崛城雄说:“盛君在首脑机关工作,中原大战给中国带来难以消除的后遗症,这情况盛君不会不知道吧?”

    “内战的结局便是中国北方防务空虚,关东军可以趁机在东北动手。”

    “张学良有五十万军队,关东军只有两万多人。”

    “中国北方最强大的军队是冯玉祥的西北军,而西北军在这场内战中瓦解了,五十万装备精良的东北军固然庞大,可他们的统帅张学良是个狗肉包子,他的军事才能不足以指挥这支大军。这些情况关东军司令部肯定考虑到了。”

    “军部的情况一点也瞒不了盛君啊。”

    盛世才冷笑。

    崛城雄说:“蒋介石也是日本留学生,军部的意图同样瞒不过他。”

    盛世才说:“日本是个统一的国家,天皇有无上的权威,中国四分五裂,蒋介石既要扫平军阀完成国家统一,又要填补帝制灭亡后的权威,还要应付帝国主义,辽东这颗棋子他鞭长莫及。面对日本进攻,他会收缩兵力,避其锋芒,在中原与日本交手。所以,关东军很快会在东北动手的,我估计关东军已经开始制定这项计划了,到时候只要找个小借口就可以向北大营开火。”

    “关东军确实有这个计划。盛君如此坦率,就不怕关东军暗算你吗?”

    “因为这是不可避免的,我去告诉张学良,张学良会把我当疯子,关东军杀我有什么用呢?再说有你崛城君在,我不会出事的。”

    “为什么?”

    “崛城君首先是个武士,其次才是军人。”

    “承蒙盛君如此看待我,说来惭愧呀。武士与军人本来是一体的,自从西洋新式武器传入日本,象征军魂的日本刀,日见式微,军界上层与财界金融界沆瀣一气,日本固有的武士精神首先从首脑机关受到侵蚀。日清战争,日本军队凭着武士道打败中国,日俄战争,武士道精神发展到顶峰,参加过那场大战的老兵至今怀念东乡元帅和乃木希典大将。在旅顺口203高地上,倒下了八万日本军人,乃木的两个儿子也死在那里,战争结束后,天皇向乃木询问战争情况,天皇丝毫没有责怪他,给他颁发了勋章。那场大战以后,武士道精神逐渐失去它的意义,仅仅剩下一种形式。今天,在军部很难找到东乡和乃木那样的统帅了,武道与军道相分离,这是日本军人的悲哀。日本已经很难恢复纯粹的武土道精神。除非来一次惨败,失败有时候也是一条拯救之道啊。盛君刚才诉说耶律大石复国的壮举,确实令人感动。希望盛君在中亚腹地重振武道,盛君成功了,这也是我们日本的骄傲。”

    “我在日本求过学,原田先生对我的教诲令人难以忘怀。”

    “原田先生是汉高祖刘邦的后代。”

    “是吗?”

    “东汉末年,曹操篡权,汉献帝的族人为了躲避战祸,远渡日本,天皇陛下赐给他们封地和贵族的爵位,改刘姓为原田氏。原田家族在日本势力不小呢。所以原田先生对中国留学生有特殊的感情。”

    “他确实是个了不起的军人。”

    “加今的日本跟中国一个样,不学会投机是很难找到进身之道的。”

    “我明白崛城君为什么来辽东了,你是被排挤出来的,对吧?唔,我原以为受冷落的就我一个人呢。我跟着蒋介石在南京坐了几年冷板凳,英雄无用武之地,我远走新疆实在是迫不得已。”

    “新疆自古就是英雄豪杰驰骋的地方,盛君一定能成功。”

    崛城雄从腰间取下盒子枪赠给盛世才。

    “龟在我们日本是神物,这把手枪是日本的新产品,叫王八盒子,盛君佩带它做个吉祥物吧。”

    盛世才在崛盛雄手上打一下,把手枪收起来。

    “有神物保佑,我一定能成功。”

    这年冬天,盛世才从满洲里乘上国际列车,进入西伯利亚。在漫长的铁路线上,盛世才第一次对妻子诉说自己早年的宏愿,白山黑水,大平原,剽悍与血性之美,古代的关外英雄,辽金蒙元和满洲八旗。对于一个知识女性来说,最迷人的时刻莫过于倾听一个野心勃勃的男人滔滔不绝地谈自己的心里话。这个男人不是别的什么人,是自己挚爱着的丈夫,是在缓缓行驶的列车上,北方,大地之北的泰加森林带,白雪,贝加尔湖的巨浪,苏武牧羊的传说。读过许多书的邱毓芳一句话都不说,她手托下巴,披着华贵的大披巾默默地看着丈夫。丈夫情绪高涨,在许许多多的关东豪杰中,丈夫最终选择耶律大石,丈夫觉得自己就是当年的耶律大石。“耶律大石手下只有二百壮士,就能横扫西域,大败阿拉伯大军,在遥远的海押立和撒马尔罕建立西辽帝国,在伊斯兰教最兴盛的时候,把中原文化揳进中亚腹地,后来的伊斯兰学者和历史学家总想躲开西辽帝国,那个庞大的帝国千百年来压得阿拉伯学者们喘不过气。这太痛快了!这才是英雄所为!”

    “我想我的前世一定是个契丹少女。”

    盛世才差点说出叔叔的战地笔记,不知为什么,他的舌头顶不起那个秘密,那一定是个很可怕的秘密。他离开故乡,投军之前,把那本战地笔记烧了。

    他相信它的每一页每一个字都牢牢地刻在他脑子里了。他将去投军,对一个十七八岁的青年来说,这是一个大胆而诱人的举动,他还未动身就感觉到自己是个真正的军人了。他就像个了不起的军人一样,一把火烧掉自己的秘密和誓言。

    他觉得叔叔的战地笔记是一种誓言。一个男子汉大丈夫的誓言。辽东,夹在两个帝国主义之间的沃野,一个野心勃勃的少年把梦想与誓言投进大火。他就不再是少年了。他奔向北大荒。

    一个契丹少女的梦想肯定是耶律大石。

    他始终没有对妻子说出那本战地日记。

    等我们老了坐在火炉边一起回忆西伯利亚回忆中亚细亚草原回忆那条大铁路那条大铁路从东往西从西往东下边垫的都是骨头都是中国劳工的骨头盛世才猛然坐起,妻子已经睡了,他也睡了,他盖着大衣,大衣被揭一边,列车跟摇篮一样轻轻晃着,大地辽阔宽厚的手在摇这个大篮子。他忽然感到沮丧和悲怆。做了好多年劳工的叔叔一笔一划记下了激烈的战斗,却没有记载修路的生活。他就奔驰在这条中国劳工修筑的大铁路上,叔叔不记它是因为大铁路无法忘记,而冲锋陷阵的壮烈场面总会沦为过眼烟云。他的鼻子酸酸的,他悲怆什么呢?他为谁而悲怆。他又睡着了。他睡了很久很久,他睡得多沉啊,一直沉到地心又被一股神力驮上去。他看见太阳在列车后边奔跑,好像列车拖着的一个大火球。跟做梦一样,太阳这个大火球追上列车的时候又灭了。天总是黑不踏实,天蓝汪汪的,大地无限地辽阔着,很可怕地辽阔着,列车无比忧伤,好像扑进坟墓,大地总要把所有的东西收进去,包括人的誓言和梦想。

    妻子说了一句梦话,他看啊看啊看好半天。好多年以后,他确实写了本书,叫《牧边琐记》,是他到台湾以后写的。他在新疆执政十一年,杀人如麻,他的政府廉洁高效,他调离新疆时,上缴给国库的黄金白银把蒋介石吓一跳。尽管告他的人很多,蒋介石只认钱,一个边疆省区上缴中央的黄金白银比江浙两省还多,所有咒骂声都被巨大的财政收入隔挡开了。到台湾写《牧边琐记》时他才发现自己不过是一个打工仔,给老蒋挣了很多很多钱。在新疆的十一年,也是跟斯大林友好合作的十一年。苏联政府得到的实惠更多,差不多也是一条西伯利亚大铁路了。“我是一个劳工”,“我是一个打工仔”。他就是这种双重角色。

    《牧边琐记》里没有写这些,他也没有对夫人讲。一个男人总要把一些话埋在心底,带进坟墓的。

    他未来的对手马仲英正驰骋在青海宁夏甘肃一带,与国民军血战。华北的报纸上登有马仲英部的活动情况。据报纸介绍国民军在边都口受挫,死伤惨重。盛世才不由吃一惊,冯玉祥的部队长于野战善打硬仗,报纸的标题是“七条枪吊民伐罪,尕司令不愧伏波后裔”。到新疆后,盛世才问当地回民:“百家姓里没尕姓嘛。”回民说:“尕是年轻的意思。”盛世才又问尕司令是谁,当时马仲英没来新疆,新疆的回民也不知道尕司令是谁,大概是回民土匪吧。盛世才又吃一惊,“西北的土匪这么凶,敢拉杆子跟冯玉祥打。”关东红胡子不少,却不曾听说有谁拉杆子打张作霖的。盛世才想起中马超的西凉兵,打得曹丞相丢盗卸甲,狼狈逃窜。这里民风强悍,与关东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这里果然是干事业的好地方。金陵古城留给他的晦气一扫而光。

    从塔城到迪化是千里大戈壁,绿洲跟汪洋里的小岛一样,车子从小块绿洲边擦过,漂荡在无边无际的石头堆里,很平坦很辽阔的石头大地。

    按道理西伯利亚更辽阔更大,泰加森林遮天蔽日,远远没有新疆戈壁给人如此强烈的感觉。感觉中的新疆非常之大。盛世才好几次从车子站起来挥手,不停地挥,“太壮观了,太平洋也不过如此。”

    天山山脉越来越近,盛世才指着山下的开阔地,不容置疑地告诉妻子,“看到没有,那是薛仁贵当年弯弓射箭的地方,连射三箭,三员大将应声落马,几十万大军伏地而降,部下挥戈呐喊:将军三箭定天山,壮士挥戈入汉关。”

    大漠和群山合拢,绾起一个疙瘩,把迪化城围起来,天山最险峻的主峰,博格达峰与妖魔山竖在城郊,城中央挺着一座红山,源自天山冰川的一条河穿城而过,河水冰冷湍急跟冷嗖嗖的剑刃一样。

    “冰河入梦,险峰为枕,六朝粉黛之地哪能跟这座城相比?”

    盛世才轻声告诉邱毓芳,“夫人,这座城是一位美人,她的美跟你如此相似,我一直找不到一个恰当的词来形容夫人的美,这座城就是你,我的夫人。”盛世才轻轻地拍着邱毓芳的肩头,博格达峰与妖魔山同时看着邱毓芳,“那两座山都在看我。”

    “夫人不要紧张,是你在看它。”

    “它从石头缝里看我,这么厉害的眼睛,我从来没有让人这么看过我。”

    “不是人是山,是天山的主峰在看你呀我的夫人。”

    当时,盛世才是迪化最高的军事人才,省主席金树仁问他有何打算,盛世才愿意去最艰苦的地方工作。金树仁说:“迪化就已经很艰苦了,你留迪化工作。边疆军事落后,军事人才奇缺,我任你为军校总教官,兼省军参谋主任。”盛世才立正致礼。人们发现盛世才腰间挂着一支奇怪的手枪。盛世才说:“这是日本造的盒子枪,叫王八盒子,是我的日本同窗送的。”

    第二天,军校学员也目睹了这支奇怪的手枪。迪化城在议论这支王八盒子枪。

    盛世才打马而过,双眼炯炯有神,脸盘上一圈黑胡须,威风凛凛。那正是隆冬季节,巡夜的更夫发现黎明时分,盛世才来到河边,砸开坚冰,用冰水冲洗身体。

    不久,军校的学员也开始在野外用冰水冲洗身体。据盛世才介绍,这是日本军校士官生的基本功。崇尚武道的学员很喜欢冰水浴与刀术。盛教官成为他们心目中理想的军人。

    金树仁了解这些情况后说:“只要不给他兵权,他教些学生对我们有好处。”

    幕僚们说:“蒋介石当年就是从办军校起家的。”金树仁说:“军校校长是我,盛世才只是个总教官嘛。盛世才怎么能跟蒋委员长相提并论?”

    军校学员对盛世才说:“以老师的水平应该担任新疆军事首脑,金主席分明是让你坐冷板凳嘛。”盛世才沉默不语,学员们越说越气愤。盛世才突然说:“以后不许议论长官,我是金主席请来的,军校是军人的摇篮,当教官有什么不好,嗯?你们如此放肆,不是害我吗?”学员们把这种不满搁在心里,一搁就是三四年。三四年以后,他们都是省军的骨干力量了,哈密发生民变,省军连连败北,许多高级将领不能上阵指挥,全迪化只有盛世才一人可以支撑局面,金树仁只好任盛世才为东路总指挥,率部出征。盛世才平生第一次执掌兵权,手下军官大多是当年的军校学员。部下效力,盛指挥有方,捷报频传,盛世才脱颖而出。

    那是几年以后的事情,而在民国十九年至二十二年,盛世才却陷在绝境中。

    金树仁跟蒋介石一样,给他一个空头衔,丝毫也不重用。与南京不同的是,他可以在军校学生中培育自己的势力。只要保持这种优势,他就以静待变。那些年,盛世才的日子清苦而耐人寻味。在迪化人眼里,他始终是个精力充沛,野心勃勃的军人。这里民风淳朴,一点没有南京的萧杀阴森之气。盛世才已忘记了在南京时对黑夜的恐惧。军校学员们谈起新疆政治腐败,盛世才就感到无比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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