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军官尹清波,1929年投奔马仲英抗击冯玉祥的国民军。那时,甘青宁一带的进步青年都向往尕司令的队伍。北塬的汉人,撒拉人,东乡人纷纷投奔尕司令。
后来,尹清波作为36师的幕僚随马仲英来到新疆,最先在马明石的先头部队作战,奇台战役中,他投奔盛世才。
他认为盛世才是真正的革命者。盛世才欣赏他的才干,让他指挥军队保卫迪化。迪化解围后,他升任团长,率部追击马仲英至喀什,成为盛世才最信任的高级军事干部。
那是他最辉煌的日子。他独挡一面,在遥远的南疆重镇喀什与36师对峙。36师官兵对他刮目相看。当初他在36师时很一般的,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有什么才干。他告诉那些前来看望他的36师老朋友:我的才干是盛督办发现的,盛督办是真正的革命军人,制订六大政策,八大宣言,成立反帝军。我们的军歌就是督办本人写的。督办手下的将领都是从下边直接提拔的,拿破仑当年就是从士兵和下级军官中直接提拔元帅。盛督办是古今少有的革命领袖。
36师不乏渴望进步、倾心革命的分子,他们当初跟马仲英起事就是打军阀救百姓,他们一下子喜欢上盛世才了。
那时,新疆的阳光很灿烂。盛督办被埋没太久了,刚刚从洼地里升起来,与战尘累累的马仲英相比较,盛世才光彩照人,魅力无穷。
新疆反帝军团长尹清波,每天天不亮起床,指挥全团官兵操练。
太阳出来时,他们已经操练完毕。一千多名官兵在团长的口令声中挺胸收腹,气守丹田,双拳紧握,眼瞳潮湿,凝视那颗在昆仑山顶奔驰的太阳。
在这庄严的时刻,尹团长向官兵们讲述自己在督办身边工作的情景,“督办每天天不亮起床,天很黑了还不吃饭。奇台战役,我们打败了和加尼牙孜,截获了和加尼牙孜装在羊肠子里的黄金。督办把这些金子,当场分给大家,每人一份。”
尹清波出身贫寒,现有文化是在困苦的生活中自学而来的,他有一个信念:人人都应平等,互不剥削,互不利用。那是个充满理想和信念的年代,人们向往进步,渴望革命,并身体力行。
尹团长讲完话时,太阳正好离开茫茫的山谷,在蔚蓝的天空驰骋。
官兵们列队去吃早饭,尹团长还要独自呆一阵。太阳从昆仑山起飞后,徐徐上升,天空开始展现它的辽阔与深邃。那最深处是一片清纯的蓝色,太阳就落入那片蓝色,太阳在那里放光,就像眼瞳在眼睛里放光一样。尹团长每看到一次太阳的瞳孔,他的灵魂都要得到一次升华。那是人生的最高境界,天上的雷电穿胸而过,那种痉挛与颤栗超过任何形式的战争。尹团长不是一般的军人,他告诉官兵们:“真正的军人,不但要经受炮火的洗礼,还要经受伟大人格的洗礼。”尹团长用低沉的嗓音告诉大家:“跟随盛督办征战的日子里,我就像拿破仑手下戴熊皮高帽的近卫兵,那是军人最辉煌的时刻。”
官兵们经常听尹团长讲这样的话,这样的话就像古典音乐,每一次弹奏,大家的感受都是全新的。尹团长每天都要看南疆的太阳。这地方一年四季很少有阴天,尹团长很喜欢这地方。这里延绵的群山和无垠的戈壁沙漠全是给军人准备的,尤其是烁亮的太阳。勤务兵说:“报告团长,你为什么不把那段经历写成文章呢?蒋总司令当年就写过《孙大总统蒙难记》。”粤军总司令陈炯明发动叛乱,孙中山登永丰舰避难,蒋介石一直跟随左右。后来蒋把这段经历写成一本小册子《孙大总统蒙难记》,由孙中山亲自作序出版。达坂城战役时,盛世才全军覆没,仅有几个卫兵跟随盛世才逃回迪化。尹团长就在其中。那几位卫兵先后战死,尹团长便成了唯一的生存者。经勤务兵点拨,尹团长很快写了一篇《盛督办东疆历险记》,迪化《反帝战线》头版头条发表此文。盛督办很高兴,视察南疆时接见了尹团长,并且合影留念。这样,尹团长对太阳的感受又深了一层。
盛督办离开喀什的第二天,正值盛夏季节,尹团长指挥官兵操练完毕,凝神屏息,遥望昆仑山顶。太阳从山谷中飞驰而来,光华四射,尹团长的眼睛一下子黑了。他看见太阳深处有一块黑斑,黑斑逐渐扩大,大得无边无际。尹团长魂飞魄散。他大叫一声之后,睁不开眼睛,视线模糊,瞳光散淡,太阳苍老不堪。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大家都说他有眼病,需要治疗。请示迪化督办公署后,尹团长回迪化城治疗眼疾。
那时迪化人才济济,汇集着许多优秀知识分子。医生全是德国留学生。
医生告诉尹团长:“不能长时间看太阳,太阳固然明亮,看久了就会走向明亮的反面,出现黑暗。”
尹团长问:“这是为什么?”
医生说:“新疆日照时间长,空气清净,透明度好,阳光对人的刺激强度大,特别是夏天,呆在戈壁滩上,没有眼镜根本不行,烈日烘烤下,眼睛就像草叶上的露珠,一晒就干。”
“你怎么能把人的眼睛比作露珠?”
“别说眼睛,连人的生命也像露珠,曹操的诗中就有: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露珠无法躲避烈日的暴晒。”
尹团长说:“为什么要躲避呢,这是露珠的幸运,如果它不接受阳光,就会被尘灰吞没。你们文人太软弱了,生命终归要消失在时光中,你总不能抱怨吧。”
“可时光是无情的,生命的消失是痛苦的。”
“你没凝视过太阳,你无法体会那庄严的时刻。”尹团长说,“阳光深处,是天空的眼瞳。”
医生叫起来:“你说太阳是天空的眼瞳?”
“宇宙的神光全凝聚在那眼瞳里。”
“噢!你看到了太阳的黑暗。”
“你说什么,太阳有黑暗?”
“你看到了太阳的眼瞳,而眼瞳都是黑的嘛。”
“我向往光明,才看太阳,怎么会看到黑暗?”
“你看得时间太长了,你看得太深了,你看到了别人看不到的东西。”
“真没想到,我会得这种病。”
“不是你病了,就是太阳病了。”
军人尹清波没有反驳,也没有说文人软弱,他整天呆在医院后面的大院子里。
这里长满白杨树、桦树,它们的树皮清朗洁白。人们从窗户向他打招呼,窗户真多啊,哪儿都是病房,他们都是真正的病人。他算什么病人,他的眼睛已经恢复正常,整个世界在他的眼前,轮廓分明,一清二白。
他请求出院,重返部队。医生说:“明天复查。”尹团长一夜未眠,他想南疆的日子,想昆仑山上飞驰的太阳和塔什库尔干清凉的风。
天不亮医生就来叫他,他好久没有这么早起床了。他随医生登上楼顶。月亮正在熄灭,市区的平房呈现出一片幽蓝,仿佛童话世界。太阳出来的时候,医生告诉他:“一般人跟太阳对视最多十六秒钟,你远远超过这个界限。你是两个小时。”
太阳八点半出来,到十点钟时,尹团长“呀!”大叫一声,眼睛发黑。医生说:“你看到什么啦?”
“太阳破了,里边冒黑水,天是不是下雨了?”
他的眼瞳像点燃的导火索蓝光闪射。
医生说:“蓝光是最纯净的光。”
“那白光呢?”
“光线混入尘灰就显出白色。”医生说,“太空是蔚蓝色,那是宇宙的原色。”
“太空没有黑色?”
“太空没有黑光,黑光在太阳深处。太阳只需要我们看到它的光明,你却异想天开,闯入它的禁区。”
“我是忠诚的。”
“光有忠诚是不够的,还需要明智。”医生说,“你不能出院。”
“我以后瞧太阳,绝不超过三分钟,我跟大家一样还不行吗?”
“生命是一次性,不可能进入过去。”
尹团长还要争,医生说:“我跟你一样,也在接受治疗。”两个陌生人在下边等着,医生跟他们进了一间大房子。尹团长穿过又黑又长的走廊,他看见好多大房子。房子里的人都在埋头工作,整理材料抄抄写写,互不搭话。他们穿着和他一样的衣服。四一二革命后,新疆各部门公务人员全心全意扑在工作上。尹团长没想到连医院也是一片繁忙景象,跟军营一样。
有一天,门外有人喊他:“尹清波会客。”“我是病人,谁要看我,让他自己进来。”叫他的人耐不住了,“你见不见,不见我赶他走。”尹团长跟那人穿过大院子,那人指指白房子,“一刻钟,放快一点。”
尹团长一进白房子,他老婆在里边。他老婆问他身体咋样,他说挺棒,老婆取出几件衬衣,还有吃的。老婆问他:“他们打你没有?”“他们打我干什么。”
“没挨打就好,要放在金树仁的监狱里,你非掉几层皮不可。”“你说这是监狱?”
“你没犯法公家能抓你吗?大家都知道你犯法了,五尺高的汉子,好汉做事好汉当,以前你可不是这样子。”
尹团长回房子躺一会儿,不甘心就这么当犯人。他找到病房,往外看,门诊那里看病的人很多,什么人都有。尹团长实在看不出外边的世界跟这里有什么区别。当他打算出去时,立即有人把他拦住。那是过道里的一道门,门里的人不许他出去。过道那边的自由人都看他,他们以为他是住院的病人。他明白了,这里进来容易出去难。
他等候审讯,审讯的时候总会把问题说清楚。尹团长安心睡一觉。看守说,他是新监狱最早的犯人。尹团长说,经过宣判才算犯人,我不算犯人。看守们笑,笑得莫名其妙。
不久,他见到了许多老熟人,他们都是四一二革命后为盛世才打天下的功臣。
盛世才任东路指挥时,没有军队,富全旅长把他的部队交给了盛世才,盛世才有了实权。四一二革命时,东北军将领郑润成掌握迪化城最精锐的东北义勇军,他支持盛世才当边防督办。刘斌师长、杨树棠团长,曾率部打败马仲英和张培元。
这些人陆陆续续全进来了。这些人跟尹团长一样忠于盛世才。除郑润成外,其他将领都是盛世才一手提拔上来的,盛世才从他们身上发掘出连他们自己也不知晓的才干,他们一下子达到人生最辉煌的顶峰。每个人都有激动人心的经历。看守们说:“你们他妈的当了一回英雄也值了,我们能干什么,只能当看守。”大家笑,“盛督办知人善任,让你们当看门狗。”看守们也笑,“你们在战场上挺威风,到最后还得落我们手里。”大家说:“这叫虎落平川被狗欺。”
日子很快就拉长了,像二胡的弦,揪人心肠。大家再也没有兴致谈自己虎啸山林的壮举了。他们等候审讯,审讯时总会把问题说清楚。大家都以为这是一场误会,盛世才总不能把自己的心腹爱将关一辈子吧。看守们说:“你们都是心腹爱将?在督办肚子里呆过?”大家频频点头,看守们说:“那你们就是督办肚子里的蛔虫,督办得把你屙出来。”大家对看守肃然起敬,看守像个哲学家,“不把蛔虫屙出来,肚子疼啊。”“盛督办是革命领袖,我们向往革命才追随他出生人死啊。”“关键是你们钻到人家肚子里去了。”
大家的脑袋都垂下去,据说葵花就是这样忠于太阳的,它的花瓣是依照阳光的形象来塑造的。不用看守提醒,大家都感觉到问题的严重。因为葵花最终把阳光变成了黑的。葵花籽密如黑蚁。
最先服罪的是尹清波团长。
我看见阳光深处冒黑水,阳光跟柏油一样。一千多官兵都说阳光灿烂,偏偏我看到了太阳的黑暗。
看守问:为什么?尹清波说:“医生告诉我,太阳不能看得太久,我天天看,一看就是两三个小时。”
看守说:“你这么看还能看不出毛病?你这人真是的。”
“我要是看一会儿就不会出问题。”
“别开脱自己啦,你还是军人呢。”
看守带尹团长到院子里,尹团长说:“你真会开玩笑,等天亮再让我看太阳。”
看守告诉他,现在是正午十二点,“你把晌午当半夜,太阳在你眼里成煤球了,成灰渣了。”
看守问牢里的人:“谁还出去看太阳?”
大家不敢吭声,因为尹团长出去时大家都看见牢房外边比屋子里还要黑,钟表上的指针却是正午十二点。刘斌将军说:“死不足惜,我只是遗憾自己,刚开始建功立业就身陷囹圄。”四一二革命以来,新疆所有的战争都是刘斌师长指挥的。他是省军前敌总司令,苏联顾问称他是真正的中国军人。刘斌说:“我在张学良手下默默无闻,盛督办知人善任使我成为真正的军人。我们东北军官兵在盛督办手下才摆脱了丧师失地的屈辱,恢复了军人的尊严。我们在哈密打败饶勒博斯,在乌苏打败张培元,几千公里急行军追击马仲英。”刘将军叫起来:“让我再听一次军号声。”
军号声果然响起来,囚犯们一下子恢复了军人的天性,列队报数,开始唱军歌,就是那支有名的新疆反帝军军歌:反帝军反帝军铁的意志铁的心高举反帝旗奋勇前进哪怕帝国主义凶猛和残暴敌不过我们的血肉长城……看守们冲过来,用大头棒把他们击倒摆平。军号声依然在响,看守们耳贴地面,他们听明白了,军号声是从大地深处传来的。
看守们打电话报告督办公署,公安管理处的人马上赶来。军号军歌令人不寒而栗。公安管理处的苏联顾问说:“这些人不能再留了,快把材料赶出来。”
看守们用冷水浇那些被打晕的人,天快亮时,所有的人都被浇醒了。他们醒来后,个个惊喜异常。看守说:“还想听军号?”他们说:“军号是我们的灵魂,真过瘾啊。”“军营里还没听够?”“以前是给军阀当炮灰,自从跟了盛督办,咱成了革命军人,军号声才有了实际意义。”看守说:“我明白了,你们这脾性跟马戏团的马一样,听见锣鼓响就要尥蹄子。”看守说:“这下麻烦大了。”
大家问为什么。
看守说:“我知道你们都是反帝军的英雄,可有些罪行自己感觉不出来。盛督办能发现你们的才干,也就能发现你们的罪恶。”
他们当初并不知道自己有什么才干,盛世才一提拔,他们就有才干了。
看守说:“盛督办比你们自己更了解你们。”
他们当初给金树仁张学良当兵时,听见军号响不是尿裤子就是发疯发狂,弄得人鬼不像。跟着盛督办,他们一下子有了军人的尊严。
看守说:“花无百日红,人无百日好,就在你们开始起反心的时候,盛督办及时挽救了你们。”
大家张大嘴巴,难以接受。
看守说:“这种挽救是痛苦的,可人就这么复杂。要不诸葛亮能挥泪斩马谡吗?马谡忠了一辈子,最后犯了大罪,要是早斩了他,也不至于失街亭。盛督办就高明在这里,把腐烂的地方及时剪掉,最大限度地保持一个人的完整。”
大家释然,“有滋有味活几天,比活一百年强。”
看守听了很高兴。大家说看守了不起,他们从来没见这么有水平的看守,比教授还有水平。
看守说:“算你们猜对了,我就是教授,清华大学文学院教授。”
看守曾留学英法德三国,学习最先进的实验心理学和弗洛伊德心理学。他的学生都是中国现代派文学的中坚力量,比如新感觉派小说家刘呐鸥、穆时英。
“民国二十四年,我在上海读了杜重远写的《盛世才与新新疆》,我被震撼了,我没想到在遥远的中亚腹地会有一个新世界。那里充满光明,充满生命。作家茅盾、画家鲁少飞、电影明星赵丹、新闻记者萨空了都被这本书打动了。我们离开上海,来到迪化,创办新疆学院。苏联顾问说我的专业适合对付罪犯,盛督办就派我当看守。”
看守腰间的钥匙像士兵的子弹带,看守说:“我喜欢这个工作,陌生而又新奇,新世界果然魅力无穷。跟你们打交道,比跟清华大学那些小布尔乔亚有意思。”
看守活了九十多岁,一直活到1975年。因为他精通外文,便调到资料室搞翻译,翻译美国人写的《纳粹第三帝国兴亡史》。书中有这样的记载:纳粹党刚兴起时支持者全是流氓无赖街痞恶棍。后来德国知识界也卷了进去。德国知识界从十九世纪八十年代起一直领先于全世界,柏林是世界最大的文化中心之一。知识界刚开始对纳粹运动不感兴趣,甚至不屑一顾。偶然听一次希特勒的讲演,他们就被这位狂人的天才所征服,短短几分钟便改变了他们的人生观。老看守想起三十年代,在上海读《盛世才与新新疆》的情景,那种灵魂的震撼刻骨铭心,永志难忘,那种震撼就像少女在大街上碰到梦中的白马王子,那是无条件的全身心的向往。
那时成千上万的优秀分子,离开繁华的大都市来到新疆,他们在遥远而荒凉的中亚戈壁上寻找新世界。那时新疆确实是中国最先进的省区。
那里的阳光又深又纯,打动了所有的人。
尹清波告诉大家,马仲英少年时代就向往新疆,说这里的沙漠是骑手们最后的海洋。
看守说:“塔克拉玛干曾经是海洋,后来消失了,马仲英是在寻找早已消失的神马。”看守说:“回回尚马,马是他们的灵魂。马仲英进疆时正好发生四一二革命,说明他已经感觉到这里是新世界的所在。”看守说:“马仲英虽然去了苏联,可他的最后归宿在这里。”
尹清波说:“在新世界里死而无憾。”
尹清波问大家,大家都说死而无憾。大家一点也不像囚犯,新世界里阳光灿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