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尔滨郊野,一片荒山坡上,两间破草房中,六七个山东汉子正围着一堆木柴火取暖。火苗不旺,木柴是新打来的,散发出浓烈的松香。松香乘着浓烟飘向草房外,飘向积着皑皑白雪的山顶。这是张宗昌和他的同乡二下关东的第五天了,天寒地冻,金无法淘了;落了大雪,山被封了,木场也停止了伐木;荒山中几座小煤矿早挤满了人。一切用得着劳力的地方都不再要人了,张宗昌他们坐吃山空,身上的盘缠也花光了,到明天,嘴便无处放了。怎么办?他们不得不共谋一条生路。
张宗昌算是这伙人的小首领,有几位第一次出来的,都是靠着他。他比别人着急。眉锁了半天,他最先开了口:
“黑龙江的天,绝咱哩;黑龙江的人,也绝咱哩。没么办法,咱要把各人的百多斤都埋在这里哩。可怕味!”他望望大伙,又说:“难道咱非回山东不行吗?大伙说说。”
人群里有个叫程国瑞的,比张宗昌大两岁,处事也比较隐重。他一边在火苗上揉手,一边说:
“回山东,咋回?身无分文钱,冰天雪地,回家路上不是冻死,便是饿死。再说,回老家又咋办?回家这条路,不能走。”
张宗昌也明白,家不能回。他只是因为想不出出路才这么说。听了程国瑞的话,张宗昌点点头。但还是问:
“老家不能回,眼下难处这么大,咋办?大家都说说。”
谁说呢,说什么呢?老牛掉进枯井中,有力无处用,只有等死了,哪有可走的路?
张宗昌又抱了一捆松枝堆在火堆边,说:
“大家也别只管愁,办法是愁不出来的。现在,火烧眉毛哩,别的好办法全没哩,我有一个孬办法,如果大伙愿意,咱便走走看。”“什么办法,快说说。”
“当年我在黑河边上淘金时,就曾结识过一些人,他们嘛事也不干,走哪吃哪,有香有辣,还有钱花,终天神仙一般,咱们不妨投他们去。”
“有这样的地方,他们是干么的?”有人问。
“干么的?”张宗昌说:“嘛也不干,打家劫舍,是胡匪。”大家一听是胡匪,都瞪了眼——
胡匪,是北满地方一股武装强盗,打家劫舍,拦山剪径,或数人结帮,或数十、数百人成伙;有时还打出官府的招牌,摊粮募捐,是东北人的一大祸害。这伙人多是以流窜关东的无业痞子相结合。因为他们手里有武装,又处在深山老林,官府拿他们也没有办法。对于一些成了气候的团伙,还常常以招安的办法,收归官军;也有一些小股打劫暴富了之后,便洗手不干,携带金银转回老家。但是,这伙人的强盗名声却臭满关东,无论官民,都恨之入骨。
张宗昌一见大家答应得并不爽快,心中不悦。
“嘛?胡匪当不得?那咱就只好等死哩。好吧,今把话说明:我领大伙闯关东,领进来了,就对起你们哩;咋着混?各找门路吧。我自己走哩。”
张宗昌一要走,大伙着了忙,其中多数人是第一次走出家门,钻进关东,两眼黑,没人领了,还不死路一条?于是,大伙齐站起,拦住张宗昌。还是程国瑞说了话:
“你着急嘛的?大伙没说不干呀。只是,拉胡匪得有家伙,咱两手空空,凭么拉呀?”
张宗昌想想也对,没枪称什么胡匪。他眨着眼,想了阵子,说:“大伙既然没话说,我看这样,咱就不怕什么名声哩,一锨动土,百锨埋人,咱们就先放响它一炮!”于是,他说出了自己的“办法”。
大伙听了,齐点头。
“好,只有先这么走了。”
松嫩平原的初春之夜,来得特别早,太阳坠入大兴安岭的群山之后,片刻,便四野漆黑了。
哈尔滨北郊大约15公里的一个小镇上,有一家很像样的钟表店,是俄国人伊万诺夫夫妇开的。用俄国钟表,赚了中国人大把大把的银元,在镇上造起了楼房,买了枪枝,雇了保镖,不仅地方人士对他极其敬畏,连官府也不得不高看几分。那一日,太阳刚落山,伊万诺夫就叫伙计把门关上了。
“今天天冷,大家早早休息去吧。”
伙计们各自回了家,两位保镖也上了炮楼。店主人给炮楼上送来半瓶酒——他不许他们多喝酒,说酒多了误事——,交待了几句守护注意事项,便下楼去了。俩保镖喝完了酒,商约定一个上半夜、一个下半夜轮班,然后便各行其事了。
大约二更天的时候,那个站岗的保镖听得楼后有“喇喇喇喇”的响声。刚想转身探视,早从窗洞窜进一条大汉来。此人行动敏捷,一个箭步便搂住了保镖的脖子,另一只手把利刀伸到面前。
“不许声张,听我的!”
du8.com版权所有
保镖立刻胆颤心惊,连连点头。
穿窗而来的不速之客,便是张宗昌。随后跟上来的,是两个同伙。
张宗昌把保镖的枪支收下来,又叫醒了另一个保镖。这才发了话:
“老子是从黑河过来的,姓胡,懂吗?手头紧了,想请二位老大帮咱一把。二位明白点,够奔头了,俺就走人,怎么样?”
一个保镖说:
“胡大爷,你听我说,小人只管守户,钱财全在老毛子(指俄国人)手里,小人实在没办法。”
“那好,不难为你们,你领我们去找老毛子好了。”保镖不敢怠慢,只好下楼去喊店主人的门。
俄国人机灵,半夜里听得保镖叫门,知道凶多吉少,便大声说:“胡闹,胡闹!夜半三更叫我,还懂礼貌吗?滚开!有什么事情明天再说。”
保镖的腰间有张宗昌的刀顶着,不敢动。只得又说:“伊万老爷,事太急了。你开开门再说。请你开门!”“滚!远远地滚开!”
张宗昌一见俄国人顽抗了,十分气恼,把保镖交给一个兄弟看守,又从哪喊进三个人来,一阵敲打,便把伊万的房门砸开了。他领着人闯进去,摸到床上,不容分说便动起刀来。眨眼工夫,这两个俄国人便成了刀下鬼。
人杀死了,张宗昌点着火把,前台后柜,钟表、金钱抢了光,然后扬长而去。
钱有了,抢来的钟表又变卖掉了,张宗昌一伙有精神了。觉得当土匪比干什么都好,于是,拿出钱买了枪支,便流落北满,真正做起胡匪来。
也该着张宗昌时来运转,钻入北满之后,连连顺手,几个大窝子都是他们端的。这在那些乌合之众的胡匪中,便意外地树起了威信。胡匪中有些山东人,也慕名向他送好,想同他合伙。张宗昌来者不拒,并且把所有抢劫一律均分。不久,张宗昌便成了北满胡匪中影响颇大的人物。于是,他找了一片隐蔽的地方,建立了根据地,抽空练起兵来。
北满的胡匪,多以打家劫舍为业,劫来财物,分光花光,今日有酒今El醉。张宗昌却颇有点心计,打打劫劫闹了二年多,身边人多、钱多,枪法、马技也都娴熟了,他倒另打了算盘。一天深夜,他把程国瑞拉到一个山坡上,单独对他说:
“程大哥,我想跟你商量个事,你愿意听吗?”“么事?你说吧。”程国瑞说。
“北满虽好,不是咱的根。”张宗昌说:“胡匪虽强,也不是咱的业。我想咱得另打主意,改弦更张。”
“咋改?”
“两条路。”张宗昌说:“咱腰里都有存了,要么,从今洗手不干,回咱掖县,各人守着老婆、孩子去过日子;要么,找个机缘,投靠官府,干它个光明正大的,说不定还会混个前程。打家劫舍不是咱的祖业,咱也不能传给子孙。你说哩?”
程国瑞他们,老辈虽穷,却都是正经人家,当土匪,也是无路可走才为之。听了张宗昌的话,觉得有理。便说:
“我也想哩,北满不是咱久留之地;打家劫舍也不是长久办法。你想得对,咱得寻退路,早打算。”
“这么说,你跟俺想到一个窝子上去了。好,咱们退。”
程国瑞到是多了一个心眼,胡匪中,虽然多是亡命之徒,但也有他们的亡命义气。靠张宗昌的股匪多了,有些人便常谈“生死与共”和“叛变共诛”的话。现在,正是匪气兴旺时,无论朝那里退,都有极大危险,弄不好,会发生火拼。胡匪中虽有些山东人,北满人还是占多数,弄起事来,走也走不利索。于是,他说:
“这事只有你知我知,咱们放在心里认真想想,有了十全的办法再动,免得出意外。”-
张宗昌点头同意。
就在张宗昌思索退路的时候,在海参崴的华商总会出了一个大案件:商会警察队队长孙经利带领全队士官抢了银库潜逃了,并且带走了全队长短枪支。商会报请政府,政府差兵缉拿,缉拿无着,悬重金通缉。
得到这个消息,张宗昌欣喜万分,他对程国瑞说:
“程大哥,咱们出头之日到了……”他把上述案件说了一遍,又说:“我估计,孙经利准和咱们一样,拉起胡匪哩。我来帮官府破这个案。”
程国瑞一听,心里很不是滋味。他皱着眉头想:孙经利反叛了,肯定商会对不起他;孙经利拉了胡匪,又肯定有他不得已处。帮着官兵灭同类,会遭世人唾骂。想着,他不安地说:
“为拿赏金,去干这种事,不值得。我不能答应。要干你自己干,我回山东。”
“么?你当我出卖同伙?”
“这样做就是出卖同伙。”“屁!”张宗昌腾的跳起来。”我让官兵动不了孙经利一个毫毛,就把案子息了!”
“怎么息?”程国瑞不相信。“我自有办法!”
“还是为了拿赏金。”
“不!”张宗昌坚定地说:“是为孙经利免灾。”“我不信。”
“你陪我去试试,达不到这个目的,咱说嘛也不干!行不行?”“试试吧。”
在胡匪中混二年多了,胡匪的内情张宗昌了如指掌。最近,大兴安岭深山里忽然从天降下一支同伙,有钱有枪,他估计十有八九是孙经利一伙。要不,枪、钱都有了,肯定自己的窝子扎得很牢,为么还跑到深山老林里来?这队人马和官府通缉的相差不多,肯定是他们。张宗昌领着程国瑞扎进了深山老林。两天的打听问讯,终于打听到了这帮人的下落,他们便直奔孙经利的营盘走去。在入山口,即被哨岗拦住。
张宗昌对着持枪的岗哨说:
“嘛?不欢迎。知道我是谁吗?”“凭你是谁,概不欢迎。”
“说出名字,怕吓嘣了你的狗魂!”张宗昌摆牌子了。“告诉您大当家的,就说我张宗昌来拜,看他敢不出来迎接!”
岗哨听说他是张宗昌,心里一惊——但却又不相信。便说:“既然你是张大当家的,你就知道进山的规矩。委曲一下,如何?”
张宗昌眯起眼睛打量他一阵,说:
“嗯,像个溜子样儿,懂点行当。”说着,便主动掀开自己的衣服。“瞧瞧,带没带家伙?不信,再搜搜。”
岗哨真的下手摸摸,然后,扯起长长的腔调,“嗯——”了一声。张宗昌朝程国瑞示意一下,两人各自从衣袋里拿出黑布巾把自己眼睛蒙上,才说:
“怎么样,可以进家了吧?”
岗哨吹了两声口哨,又过来两个哨兵,才领着张宗昌进山。
大约走了半个时辰,哨兵让张宗昌他们站住,又从脸上揭下黑巾,才说:
“请二位稍等,我去禀报一下。”
张宗昌揉揉眼,这才认真打量一下。原来这是深山老林中的一座破庙,跟他老家五道庙破得差不多,只是多了左右两个厢房;由于四周全是高大树木,这庙显得阴森了许多。
正是张宗昌对破庙打量的时候,正房里走出二个黑大个,蓬头垢面,满腮黑乎乎的胡须,一件黑长衫披在身上。距张宗昌五步远停住脚步。勾着眼睛望了望,问:
“哪位是张宗百?”
张宗昌往前跨了一步,冷冷地笑了:
“哼,我以为孙经利是一条好汉哩,原来还是这般熊样!告辞了。”
“你……”黑大个一惊。
张宗昌只转了身,并未走。又说:
“我是按规矩进来的。凭这一点,得算你的客人。瞧你那熊样,是迎客人吗?你绑票哩!”
黑大个笑了。
“果然是一条山东好汉,请!”说着,朝旁边一闪,拱起了双手。张宗昌笑了。
“这还差不多!”
进了庙堂,围着土台子坐下,黑大个又拱起双手,说:
“久闻张大当家的大名,落脚之后便想去拜,只是官府这一方……quot;
“这么说,你真是孙经利,孙队长了!”
“在下孙经利,但已不是队长了。张大当家的突然光临,不知有何见教?”
“俺怕哩?”张宗昌摇摇头,说:“莫怕。我不想收编你,也不想入你的伙。我是解救你来哩。”
孙经利刚刚露笑的脸膛,“唰——”又寒下来。“是不是奉官府之命,来劝降的?
“屁,官府算熊!”张宗昌说:“你既到深山老林来了,咱们是同伙,管咋说,我比你早来二年,有责任保你安然无事。劝嘛降?”孙经利抢商会,当了胡匪,来到深山,虽是壮举,心里总不扎实;听到官府已通缉在案,更是有些不安。听得张宗昌这么一说,心里有些动。忙说:
“二位进山一定辛苦了,我摆酒为二位洗尘,咱们边喝边谈如何?”说着,便命人摆上酒来。
酒过三巡,张宗昌说明了此来的想法:
“孙大当家,你别误会,我张宗昌谁的命也不奉。你丢掉官差不当,跑进深山老林,我佩服你,你是一条汉子。因为抢了银库、携出枪支,商会恼哩,报给官府,才出了今天这局面。管怎说,官府是咱的对头,势力比咱强,能相安无事,算烧高香了;真弄得出动大兵追呀,剿呀!也怪心烦的。我做梦哩,想了一个折衷的调解办法,特跑来找你。”
“张大当家的,在下先领你的这份情。还请把话说明,咱好商量。”
张宗昌捧起一杯酒,把杯举到孙经利面前,说:
“伙计,不就是几支枪、几两银子么,咱哪里弄不到。还给他,求个平安。如何?”
孙经利也端起酒杯。
“祸已经惹下了,只怕不是几支枪、几两银子的事。”
“嘛?杀人不过头点地!咱这样做了,他们不答应,咱就不鸟他们蛋了,看他能咋?”
“张大当家能够从中协调,我等乐意。”
“好,痛快。”张宗昌仰脸喝尽了自己的酒。又说:“我试试看。不过,我也不想太刻薄咱们自己。枪拣好的,留几支;花去的银子钱,咱也不再补。还有,官方不明白先让步,不撤了通缉令,咱也不放鹰。如何?”
“好,你也痛快。我等你的消息!”孙经利仰脸喝尽了自己的酒。”
张宗昌只身来到海参崴,当他只身坐在华商总会会客厅、面对那个趾高气扬的会长时,他没一点乞求的婢态,他只说了一段话:“孙经利敢这样走,你得相信他有胆量。有胆量的人,没有么事干不成,你想镇压,是压不下去的。我把你失去的东西给你找回来,面子就足哩。再说,事情弄僵了,孙经利狗急跳墙,杀了你,你又会咋?”
商会长寒着脸膛,想了半天,深深地叹声气,终于点点头。“好吧,谈谈条件吧。”
“没有过高要求,官府撤销通缉,你们不再追究,就行哩。”“那么奖赏呢?”
“这个?”张宗昌笑了。”你以为我是为奖赏才干这事?错了。我一分一文也不要,我可以出字据给你。”
商会长一见张宗昌如此大方,马上转变了对胡匪形象的认识。“不为奖赏,你为什么呢?”
“为的大家都有安全日子过。如今天下够乱哩,冤家宜解不宜结。说到底,我是为你安全着想哩。”
“那么,我可以向你提个要求吗?”商会长十分诚恳。“请说。”
“我的警察队长和警察全没有了,我想请你当我的警察队长,由你组织警察队可以吗?”
张宗昌原想就是这个结局,但他还是说:
“看看这件事你办得利索不利索?你办好了,我就可以答应;办得不好,我还自由自在的,何必受你管。”
“好,咱们一言为定。请你看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