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泉城济南,还是浓浓的春意,一街两巷的垂杨,仿佛是昨天才吐出新叶,流过户户门前的泉水,几乎依然呈现着冬的羞怩;风冷冷地过巷穿街,人们春妆尚酣;大明湖的荷池只偷偷地露出几点尖叶,干佛山也还在沉睡。
段祺瑞告别了沈庆珠,走进族叔段从德的军营——这时,他心里才猛可问感到惶恐:“呀!见了这位叔父说什么呢?说来谋事,自己有何能耐?说来谋生,也算堂堂七尺汉子了。难道在家连饭也混不上?这不是明明让族叔瞧不起吗!”段祺瑞皱着眉,在军营外徘徊一阵,还是走进去了。
任着军营管带的族叔段从德,是个性情比较豪爽的人,一见侄子徒步千里来到面前,甚是高兴,忙着命士卒安排住处,准备饭菜,为侄子洗尘,并且拨去冗务,亲自陪着侄子吃第一顿见面饭。
“启瑞,你来了,我很高兴!家中还都好吗?
段祺瑞忙站起来,说:“好好,好。一切都好。我娘让我问大叔好。
“好!”段从德说:“难得你母亲还惦记着我,我谢谢了。又说:“你娘也不容易,一个妇道人家,拉扯你们几个,够难的。这几年家乡收成还好吗?”
“好,收成好。”段祺瑞回答着。又说:“大叔,我娘说……他想表明来意。
段从德忙摆手阻止。“大老远的来了,一路上辛辛苦苦,先休息。休息好了,再在济南玩玩。你没来过济南,济南还是很好的。泉城,很著名。”
段祺瑞只好把话收了回去,听从族叔的安排。
俟近40岁的段从德,身为武官,胸却藏着天地,见这个侄子不远千里来找,心里颇为触动。他知道他的族兄从文是个胸怀大志的读书人,就是体质太差,要不,准是个皇榜上有名的人;若是从武,也绝不在自己之下。可惜英年早逝。这位遗侄启瑞,虽然接触不密,也略知他的为人。现在上门来了,自然是想靠着“树影”找个落脚。段从德觉得自己该帮这个侄子一把,“五大三粗的身个,又读过不少书,哪里找不到吃饭的地方!”凭着他的影响,他能办到。他在脑海中思索着,看看到底去何处为好?
平心而论,段从德对这个侄子的印象还是挺好的,觉得他不仅好学,而且求其解。是个用脑筋读书的年轻人——他想起一件往事:
那二次,段从德回乡探亲,约了几位同窗友好相聚,畅谈之中,话题转到了历代山水诗的评介上来。自然都大谈盛唐诸家,说得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段祺瑞站在族叔身后只微微发笑,并不说话。段从德对这个侄子略知一些,但并不全明白在这方面的功底,便无意询问:“启瑞,你对诸位的评论以为如何?”
段祺瑞虽然少年气盛,但在叔辈面前还是不敢放肆的。只轻声地说:“很好,很好。”
族叔似乎想考验他,便说:“不要顺大流随声附和,要你说明自己的看法。”
“都是长辈,小侄不敢冒昧。”段祺瑞没忘严格的家教,态度十分严肃。
段从德虽然连连点了几下头,还是说:“不必拘礼,这里是瓜棚李下,开心罢了。可以各抒已见。”
段祺瑞望着族叔点点头,然后说:“晚辈有点冒昧,在各位叔父面前放肆了。据小侄的孤陋寡闻,我认为各位的见解多有些厚古薄今,失于公允。”
大家正在兴头上,忽听一个毛头娃子如此冷嗖嗖丢出一枪,甚感惊奇。于是,都冷着脸膛,把目光投了过来。
段从德见此情形,忙说:“这是舍侄启瑞,颇为用功的读了点书。但总的说,实属孤陋寡闻。”他把脸转向段祺瑞,又说:“启瑞,大着胆子说出见解,今日各位都是名士,说错了也可以聆听各位指教。”
众人都说:“不敢当,不敢当!还是请令侄发表高见。”
段祺瑞并不客气,说:“唐宋盛朝,诗风大兴,佳作固然层出。若论起山水诗的品位,本朝以来,仅就取材范围之广阔而言,远远超过他们。”
段从德怕这个侄子口出狂言,有失礼节。忙说:“先别说定语,要摆出根据。”
段祺瑞点头微笑。“本朝初起,便高手林立,钱谦益描绘的黄山云海、飞瀑、怪石、奇松;厉鹗描绘的杭州西湖秀丽的山光水色;黎简对广东罗浮山川风物的刻画;袁枚笔下的漓江阳朔的神奇变幻;吴兆骞对长白山那‘白雪横干嶂,青天泻二流’气势描写,都是前无古人可比的。黄逢昶对台湾‘海天鳌柱峙中流’的磅礴气势和‘枫落潮头秋色晚,登仑如踏紫金蛇’的缤纷色彩编织等等,都为祖国的山川增添了奇光异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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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之有理,言之有理!”众人点头称道。
段从德微笑着说:“本朝诸家故出手不凡,但唐宋大家,其诗坛影响也是绝不可低估的。”
“是的,”段祺瑞说:“叔父言之有理。无论唐之杜甫,宋之陆游无不把山水记行和表现当代气氛结合起。清季以来,许多诗人继承了这个传统,但有所发展。比如像归庄的《天平山》诗:‘石如人立百千群,处处苍崖飞白云。山势雄奇产人杰,荒祠端拜范希文,就是突出天平山奇峰怪石的雄伟气魄,借以寄托……”
段从德是个熟悉诗文的人,一听侄子要把山水诗和抗击外族侵入的范仲淹合为一谈了,心中一跳,这可是大忌!忙阻止:“小孩子家见识几何?竟如此无度牵强。去吧,去吧!”
段祺瑞知趣地走了。这位族叔心中却揣测起来:“这个后生,一胸不凡!”
现在,这个不凡的侄子来到自己身边了,想让他为他寻求一条谋生之路了,段从德犯了思索。
段从德读过书,但文不行,连个秀才也不曾沾上。弃文从武,混到管带。自觉得官也到顶了,再爬就难了。对于侄子段祺瑞,可没有小看,觉得他是个能人,有点才,他乐意帮他一下。凭着军中的地位和影响,段从德为侄子在军中谋个吃饭的差使,只是一句话的事。凭那身条,凭那机灵,还有那读书识字,当个兵总是上等的吧。可是,段从德不想那样轻而易举安排这个侄子的前程,“安在军中就埋没了。何况,军中鱼龙混杂,说不定便走上了邪道。一步走错,再扭都难。就像在小树身上砍了一刀,即使这刀口能愈合,那片疤痕却永远也抹不去了。”段从德还想,这侄子虽然从小丧父,家中生活还是较为舒适的。在舒适生活中长大的孩子,往往缺乏大志,必须给他一个锻炼的机会,让他独立去闯,明白人生是怎么回事,才会有出息。“让他苦一阵子,受用一辈子。”
主意这么打定了,心也平静了,一方面让人安排好侄子的生活,一方面着带领侄子在济南游山玩水。只要他乐意去的地方,泉城的山山水水都让他游个够。
段祺瑞是乡间长大的孩子,虽然跟随爷爷在外边混过一阵子,大多时间是以读书为主,爷爷期望他能够金榜题名,光宗耀祖。所以,管束较严,没有给他过多的时间去游山玩水。如今,他从江淮之间的合肥乡下来到山清水秀、家家泉水、户户垂杨的济南府,心野是自然的,跑跑看看也到觉得心里畅快。于是,先是城中的大明湖,趵突泉,后是城外的千佛山,白马山,又是老黄河。几天之后,他感到了不对劲。“我是来找叔父谋点事做做,话未说明,事未办成,天天游山玩水,这叫怎么着?”段祺瑞是读了不少书,心里有抱负的人,不愿意混天了,怕误了前程。
一天晚上,趁着叔父没有公务的时候,段祺瑞走到他面前,轻轻地叫了声“叔”,然后说:“我来济南不少日子了,不能总是这样天天游荡。来的时候,娘说……”
段从德还是摇摇手,不让他说下去。“我知道,我知道。”“那……”段祺瑞有点惊讶。
“启瑞,你的来意我明白,无非是想找个地方,有碗饭吃。你说是不是?”
段祺瑞点点头。
“光是为了吃饭,那就不一定谋事了。”段从德说:“在我这里吃闲饭,我也完全能管得起。”
“叔——”
段从德又摇摇手:“你听我说。想谋事呢,我就不准备帮你了。常言说得好,谋事在人。这个‘人’,便是自己。要自己去闯荡天下,靠人撑腰是不行的。我再说一遍:找饭吃,我这里有;想谋事,自己去闯。别的,再无捷径。”
段从德说这番话时,十分严肃。严肃得脸上像是蒙上了苦霜。段祺瑞的心跳了:“这算是什么族叔,怎么能冷到如此地步?”他坐在叔父面前,再也说不出话来。
段从德望望这位软瘫的族侄,知道他心里不好受。是的,一个年轻的孩子,乍出家门,世界是个什么样子,他尚不知道,让他去闯,实在是一件难事。他想把自己的苦心对侄子说清楚,让他能够理解他。可是,又觉得这事一时说不清楚。即使说清楚了,也并不一定对他有好处。于是,他转了个话题,对他说:“启瑞,你既然来了,就不要走了,留在济南,住在我身边,没事就好好读读书。万一有机会呢,我会为你搭个桥、指点你一下。我不会让你去盲目无门子地闯。听说北边正在酝酿组建武备学堂,我希望你去投考。万一考中了,也是白闯一条路,将来便会挺着腰杆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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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祺瑞冷静地想想,觉得叔父的话也有道理。“年轻人得有点志气,要做一个堂堂正正的人,自己去闯路。”他本来想返回合肥家中,去自找机会。转而又想:离开家了,干辛万苦地来到了济南,又匆匆忙忙返回去,怎么对娘说呢?说不清楚,娘不是会伤心难过吗。“好,不走了,在济南等机会吧。万一有机会,我便去闯。北方靠天心近,天子脚下,地广路宽,走也容易走出去。”
段祺瑞落脚在济南,没事便读书习文起来。
十九世纪四十年代以来,西方帝国主义国家纷纷把豺狼般的目光投向中国,英国商人首先把大批鸦片输进中国。据官方统计,1838年一年中光是英国鸦片掠去的中国白银就是一千万两。中国人愤怒了!林则徐在广东虎门23天就把英国人运来的鸦片20283箱(约230万斤)全部销毁,全中国人为之扬眉吐气!哪里知道,英国的商人都是由帝国作后盾的,l840年6月,英国侵略者便派遣由31艘军舰组成的舰队闯进中国广东海面,不久,便开始进攻清军。虽在闽浙沿海未能得手,侵略者转而北上,占领定海后又迅疾北犯,进逼天津白河口。
清廷腐败,不敢抵抗。一面对侵略者屈膝投降,一面撤了抗英英雄林则徐的职。最后,和英、法等签订了诸如《广州和约》、《南京条约》、《望厦条约》、《黄埔条约》等等不平等条约,进行了大量的赔款。
法国人看英国人入侵中国大获其利,于1883年12月派兵4000进攻驻防中越边境的清军,不到5个月,即占领了红河三角洲。执政的慈禧太后冀图避开战争危险,派李鸿章到天津,和法国人签订了《中法简明条款》,不仅把越南送给了法国,还几乎输掉了中国的台湾海峡,最后,又和法国人签订了《中法条约》,承认了《中法简明条款》有效,并同意在云南、广西两省中越边界开埠通商,而且规定以后中国建铁路必须通过法国人。经过多年的预谋,l885年日本侵略者也借口保护驻朝使馆和侨民安全,发动了旨在侵略中国的侵朝战争……
眼睁睁中国要被帝国主义瓜分了,中国人无不痛心疾首。朝野上下,自然食宿不安,就连一直热衷洋务的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李鸿章也向朝廷上奏,要在天津开办武备学堂,仿照法国陆军学校的办法,为中国培训素质优良的陆军军官,由他们训练强大的中国陆军,以强国防。
清王朝的军队,是世界上比较落后的军队。现在要学习西洋的练军法组织军队了,国人为之振奋,一听说武备学堂就是为组织现代军队培训军官的,人人都想把有为青年子弟送到那里去。身为管带的段从德,自然关注而又热心这件事。得到消息的当天,就把侄子段祺瑞找到面前,语重心长地对他说:“启瑞,你出头的良好机会来了,只看你的本领和运气如何了?”
段祺瑞:“叔,什么机会呀?”
殴从德把李鸿章奏请创办武备学堂的事说了一遍,又说:“这件事朝廷已经恩准,决定在天津设办武备学堂,由各省选拔优秀子弟去报考。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我要推荐你去应考,盼望你能考中。”
段祺瑞正闷得心慌,一听说有武备学堂可考,自是十分高兴。忙说:“叔,请你放心,我一定能考进去。”又问:“什么时候考?到天津考还是在济南考?”段从德说:“别着急,这些事现在还都没有具体告示,我想很快会定的。你只管好好准备,到时候我会安排你的。”
段从德还算是一位热心人,除了为侄子准备了一些中国军事方面的材料,又请了几位研究中国军队情况的教习提调提调侄子,让他对军武的知识了知和具备了一些,另外就是为侄子打点行装、路费。一切齐备之后,又把侄子叫到面前,认乎其真地说:“启瑞,我知道早些天你在怪大叔,怪大叔对你太冷淡,没有在济南为你找个吃饭的地方。按说,我是应该,也能够为你找个地方的。我为什么不给你找?我是怕误了你的前程。我还是那句老话,觉得你不是一个只图碗吃的人,你有能耐办大事。关键是你有没有办大事的心胸?”又说:“人是不能只图顺路走的。尤其是年轻人。世界上,无论古人还是今人,无论中国人还是外国人,没有谁不经过磨难而成大器的。你懂吗?‘梅香自苦寒来!’你就得先磨炼自己,先经经风雨,然后……也许风雨把你摧残了,那你就不是个人才。风雨没有摧残你,你就成功了,懂吗?”
许多日子来,段祺瑞是觉得这位叔父太“冷”了;由于叔父的冷,连济南的山山水水他也觉得不那么清秀,甚至责怪母亲不该让他来找这位叔父。现在,悟悟叔父的话,觉得是至理名言,“自己的世界要自己去闯,别人只能扶你一时,不能扶你一世。即使一时把你扶上去了,路自己走不好,还是不行的。”他对叔父说:“叔的话旬句是真言,侄儿记住了。我不怪叔,我得感谢叔!叔给我的不是拄棍,是意志、是雄心。再结实的拄棍,也不会拄一辈子,只有有了意志、有了雄心,才会一辈子不败。叔,你放心,启瑞不混个模样,绝不回咱大陶岗村,也绝不来见叔父您!”说着,还跪倒在地,实实在在地给段从德磕了个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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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从德忙把他拉起来,说:“好好,好,有你这个心肠,我就放心了。不过,叔还得给你提个醒:世道可不是好混的,官场上的险恶更多。不要认为官位高的人都是正人君子,不是,卑鄙小人多得是,男盗女娼多的是,千万千万要自己洁身自爱;还有一条,官场上的路套你也得懂一些。知道什么意思吗?”
段祺瑞心中一震:“叔父讲了一大片做人的道理,现在又问我官场上的路套。什么路套?我连官场尚未入,怎么知道什么路套呢。”转而又想:“路套,是不是沈先生说的那一套,就是里的‘护官符,那一套。”段祺瑞心慌了。“这些日子只顾瞎忙忙了,还没有来得及找来看看。”于是,他对叔父说:“叔,我还是个小孩子,除了跟爷爷外出阵子,到济南来,还是第一次出远门,哪懂得官场上的事,还望叔父多多指教。”
“这么说,是得告诉你几句要紧的话。”段从德呷了一口茶,又端起烟袋,这才慢条斯理地说:“官场,复杂呀!阴晴无度,变幻莫测,想混下去,就得会适应。适应,懂吗?打个比方吧,晴天在光明大道上可以走,阴天在曲曲小道上也得能走,甚至在没有路的荒野荆棘上,也得能走。再比方,该作人的时候,要挺起胸作人;该作狗的时候,要夹起尾巴作狗。这就是能伸能屈,懂吗?”又问:“知道汉朝的张良、张子房吗?”
“知道。”段祺瑞说:“是汉代开国皇帝刘邦的重臣。建议刘邦不立六国后代,联结英布、彭越,重用韩信,又主张追击项羽,歼灭楚军。为建汉立了大功,被封为留候的。”
段从德微微点头,说:“这是其一。还有……”
“还有?”段祺瑞有些不解。
“张良,城父人,祖与父相继为韩昭侯、宣惠王等五世之相。秦灭韩后,他图谋复韩,在博浪沙狙击秦始皇未中,他逃至下邳。知道张良到了下邳干什么吗?”
段祺瑞恍然大悟。“叔,我明白了,请你放心,果然到了那一天,我也会忍着胯下之辱,我也会跳下水去为老师拾鞋。”
段从德仰面笑了。
段祺瑞到天津,以良好的成绩考入中国近代第一所陆军学堂——天津武备学堂。他在德国教官的严格指导下,经过两年的愤发学习,于l887年以“最优等”的成绩毕业,奉派到辽东半岛的旅顺港,负责监修炮台。
段祺瑞从此进入军界,开始了他的仕途生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