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封府。
邓绾用尽心机,想要桑充国招出那十三个学生的下落,并且承认那些文章是有意攻击王安石的。他从文章中寻找蛛丝马迹,断章取义,横加指责;但是桑充国和程颐、孙觉的学问辩才,都不在邓绾之下,反倒常常把邓绾驳得哑口无言。韩维与曾布审问时异常消极,对三人礼数周详,还在公堂上给孙觉安排了座位,开封府的大堂竟成了白水潭的辩论堂。邓绾几度想对桑充国用刑,也都被二人拦住,气得邓绾几乎忍不住要发作。
而在公堂之外,则有雪片般的奏章递进了中书、大内。孙觉、程颢的亲友门生,白水潭学生的亲朋好友,保守派诸君子,纷纷上书保奏三人;而新党的官员也不甘示弱,不断上疏要求从严处置。政事堂内,冯京和王安石各执一词,赵顼一时也不知道如何是好,干脆将所有关于此事的奏章全部留中不报。
石越在短短三天之内,连续写了十二封奏折从通进银台司递进大内,却没有一点回音。
“桑充国与臣有兄弟之义,今其无罪入狱,臣实惶惧。臣乞陛下念惜君臣之情,释桑充国之狱,臣当奉还所有封赐,从此不敢再言时政,退归田里,老此一生。若必要加罪,白水潭之事,皆由臣起,臣当一身当之,亦与桑充国无干……”石越又读了一遍刚写的奏折,小心封好。一面走出书房,一面招呼道:“侍剑,备马。”
不多时,侍剑牵了马过来,担心地说道:“公子,还是坐车的好,您这几天都没有睡好。”
“不必了。”石越的眼睛里全是血丝,这几天他根本无法入睡,他不曾想邓绾竟然存心要办成大狱,结果将桑充国也牵连入狱。“要是当时自己在场就好了。”石越常常会冒出这样的念头,如果他本人在场,邓绾断不敢抓桑充国。
骑到马上,石越就想起自己去桑府时的情形。桑夫人当场晕倒,梓儿含着泪水求自己救桑充国……在这个世界,桑家老老小小都把自己当成亲人看待,此时却是自己间接害得桑充国入狱。他亲口答应桑俞楚说:“我绝不会让长卿有事的。”但是自己的承诺,究竟能不能兑现呢?石越现在最害怕的,就是每天去桑家面对桑氏夫妇和梓儿那充满期盼的眼神,看到那眼神黯淡下去,他心里就会有一种犯罪的感觉……
这两天连皇帝也躲着自己,李向安悄悄传话,说皇帝这几天心神不宁,连王安石都不愿意接见,退了朝就急急忙忙回宫中。石越从这些线索中,揣度着赵顼的心思,心道:“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事情应当还是有可为吧?”
这么一路胡思乱想,到了东华门,石越递了牌子,便走到一棵槐树下等候宣召。过了一会儿,一个身穿常服的年轻人在门前下了马,径直往宫中走去。石越见此人气度高贵,心中便觉奇怪:大宋的年轻官员中,除了自己和王雱,应当没人可以随便出入禁中,此人身材不似王雱,看他的身份,竟是比自己还要高一些……不过此时,石越却也没有太多的心思去猜测此人的身份了。
又过了好一会儿,石越渐渐失望,以为赵顼又不肯见自己,正觉心烦意乱,却见李向安屁颠屁颠跑了过来,笑道:“石大人,皇上召见。”
石越当真是喜出望外,连忙向李向安谢道:“老李,这次多亏你了。”
李向安连连摇手,笑道:“小的可不敢居功。这次却是多亏了昌王千岁。”
“昌王?”石越奇道。他知道昌王赵颢,与赵顼一母所生,平日最爱读书,赵顼只要看到新奇的图书和物品,必定马上告诉赵颢。其在诸王之中,最为得宠。但是赵颢从不结交外官,为人谨慎,自己竟然从来没有见过他,他怎么会给自己讲好话呢?
“是啊,就是昌王千岁他老人家。”李向安一边走一边说道,“王安国从西京国子监回来,带了几本书献给皇上,皇上便召昌王来看。昌王刚一进门,就对皇上说:‘刚才看到有个佩金鱼袋的年轻人在外面,想是闻名天下的石越,皇兄怎么不见他?’又在皇上面前说了不少好话,皇上这才答应召见。”
石越这才知道刚才进去的就是昌王赵颢,想到二人素不相识,昌王居然帮自己说话,心里颇为感动,一面又向李向安说道:“老李,难为你告诉我这么多。”
李向安笑道:“石大人哪里话,小人也是知道是非好歹的。”
好不容易终于见到赵顼,石越“扑通”一声就跪下了,他叩了个头,哽咽道:“陛下……”
赵顼见他这样子,心中顿觉几分不忍,亲自把石越扶了起来,笑道:“石卿,先不要说他事,朕给你介绍,这位是御弟昌王,这是王丞相的弟弟王安国,和你一样,是赐进士及第的。”
石越再大的委屈,也只能先忍了,向昌王赵颢和王安国见礼。赵颢笑道:“石九变之名,闻名久矣,大宋青年才俊,唯君而已。”
赵顼笑道:“皇弟有所不知,王丞相之子王雱虽然较石卿尚有不如,但也是难得的才士。”
赵颢笑笑,王雱之名,他自然是知道,但他也不敢争辩,只欠身贺道:“臣弟要恭喜皇兄,这是我大宋之福。”
王安国却正色说道:“陛下,我那个侄儿,较之石大人,只怕不及万一。”众人都吃了一惊,想不到王安国会帮外人说话,就算自谦,也不至于如此贬低自己的侄子。王安国又说道:“我那个侄子,人虽聪明,但眼高于顶,无容人之量,气度狭小,若是做个谏官御史,或是人尽其才。而石大人胸襟气度,学识才华,有宰相之具,二人不可同日而语。”
赵顼意味深长地看了王安国一眼,不置可否,随口换个话题笑道:“王卿此来,路上有何见闻?”
王安国忽然肃容顿首说道:“臣此来,知大宋有亡国之危。”
赵顼正容问道:“卿何出此言?”
“以史知之。”
“哦?”
“东汉桓灵之事,党锢之祸,复见于今日,不是亡国之兆又是什么?”
赵顼顿时沉下脸来,问道:“何谓党锢之祸?朕岂东汉昏庸之主?”
“臣观邓绾治狱,故知有此。白水潭十三子议政,纵有不妥,亦非大罪,训诫足矣。现在邓绾竟然逮捕桑充国、程颐、孙觉及举人段子介入狱,臣不知四人有何罪?程颐、孙觉门人学生数百,聚集在开封府衙之外,乞以身代。这不是东汉末年之事吗?臣听说白水潭学生本来也想叩阍,却受阻于石大人……”他说到这里,顿了一顿,若有所思地看了石越一眼,方继续说道:“本朝太祖太宗皇帝以来,从来没有因为议政而加罪于大臣,学校的学生,实是未来之大臣,他们议论时政,可以培养他们以天下为己任的怀抱,如今竟然横加罪责,想借此塞天下人之口,臣以为这种事情,正是东汉亡国的原因。”
赵顼心觉王安国说得有理,但是他也骑虎难下,便说道:“卿说得虽然不错,但是没有定案,现在下结论,似乎早了一点。”其实赵顼本人无可无不可,他本想给王安石一个交代,不想邓绾一味蛮干,结果却没有办法给石越一个交代了。如果没有定案就虎头蛇尾,不说王安石肯不肯答应,就是让天下人笑话,也太不成体统。他一心想要变法图强,而变法若要成功,朝廷的威信至关重要。
王安国见赵顼动摇,又道:“陛下何不先下旨放了孙觉?孙觉是朝廷大臣,无罪被关在开封府,实在不成体统。另外,亦请陛下命令韩维限期定案,派人温言遣散聚集在开封府外的孙、程弟子。”
石越也说道:“臣身处嫌疑,本不合多说什么,臣只求皇上许臣致仕。”
赵颢是外藩,皇帝不问,对于朝政他就不能发表意见,此时听石越想“退休”,未免感到有点不伦不类,不禁望了皇帝一眼。
赵顼摆摆手,说道:“王卿所说的,照准。石卿说什么致仕,自然不许。卿能阻止白水潭学生叩阍,颇识大体。现在是大有为之时,朕还要卿辅佐朕成为一代明君,岂可因为一点小事就弃官而去?先办好胄案虞部的差使。”
石越哽咽道:“兄弟骨肉下狱,臣方寸已乱,如何能够视事?”
王安国闻言,温声劝道:“石大人所言差矣,大丈夫处事,当公私分明。若以私心而坏国事,亦非人臣之道。”他这话半为劝石越,半为向皇帝表明心迹。他和王安石兄弟之情甚厚,但是和王安石政见不合,以至远避洛阳,纵情声色,不肯和新党同流合污。
赵颢若有所思地看了石、王二人一眼,默默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