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师里举子们为了自己的前途或悲或喜,而大宋安静没多久的朝廷,也突然间再次变得动荡不安起来。
这又是一个多事的春天。
王韶带来的,不仅仅是捷报,还有死难将士的名单。田烈武此时还不知道,他的叔叔田琼已经战死在熙河。朝廷要追封有功的将士,抚恤他们的家人,还要请和尚去熙河边给战死者做法事,超度亡灵。有司为此忙得马不停蹄,各项开支,都是要钱的。
另一方面,王安石在大宋财政收入变好、王韶接连大捷、新党政治声誉上扬的情况下,终于在中书省提出了他构思的新法中最终极的一项法令——方田均税法。
“以东西南北若干步为一方,量地,验其肥瘠,定其色号,分五等定税数……”王安石在都堂眉飞色舞地说着他的想法。这个梦想,是宋代开国以来,多少有识之士梦寐以求的理想,从郭咨到孙琳,从欧阳修到王洙,多少人想过,多少人面对其困难而终于放弃,而他王安石,在今日将要正面挑战这个难题。只要方田均税法能够成功,那么新法就能克竟其功了。无论前面的种种法令有多少不是,在方田均税法的历史意义面前,都会变得微不足道。“此法以二十年时间推行,厘清天下土地税收,从此国富兵强,指日可待!”
“国朝以来,官户富室,兼并土地,却故意虚报土地,逃避税收。而小民田产已无,税收却依然存在。结果农民破产,豪强得利。行方田均税之法,以每年九月丈量土地,次年三月造册,按此纳税,则被豪强隐瞒的耕地,可以纳入国家的税收之中,而无地的小民,不至于受税收之苦……”同判司农寺的吕惠卿侃侃而谈,讲叙着方田均税法在道义上的正确性。
如此利国利民之法令,连冯京都不由有点动摇,他疑惑地看了石越一眼,不知道这是对还是错。
“子明,你的意见如何?”王安石主动询问石越的意见,礼部试事件后,他对吕惠卿等人也略有不满。
数道目光投到石越身上,石越想了想,还是决定照实直说。如果现在不说,到朝议上再向皇帝说,王安石就有理由指责自己是两面三刀的小人了。
“丞相,方田均税法,立意极善。但下官有三点疑问,请丞相为我释疑。”
王安石笑道:“子明,你说来听听。”
石越看了王安石一眼,目光扫过冯京、吕惠卿等人,方继续说道:“下官的第一点疑问,是想请问丞相:国朝大小官员上万,其亲戚家属十倍于此。这些人除去职田之外,各有多少田产?又有多少是隐瞒未报的?而其家属亲戚之田产,又有多少?在座的诸位,所谓官户富豪之家,各位自己又算不算?”
王安石怔了一下,很多人立即不自在起来。就算冯京,虽然家道本不殷实,但他三元及第,又娶了富弼的女儿,现在的家产,那也绝对不在少数。真正没有什么田产的,只有王安石和石越。如吕惠卿,他们三兄弟加上亲戚朋友,更远在富弼之上。
石越又说道:“丞相,上行下效,其上不正,其下如何能正?我并非怀疑诸位,也不是怀疑国朝数万官员。但是在下以为,若要方田,那么不如要分几步走,第一步,就是丈量评定国朝官员及其亲戚之田产。先清三品以上,再清五品以上,再清九品以上。”
王安石若有所思地看着石越,只听石越继续说道:“下官的第二点疑问,是方田均税法由谁来执行?各地方田均税,无不由大小甲头与小吏来丈量,大小甲头又无不来自一等户,以兼并富豪之家来丈量兼并富豪之家的土地,虽然有官吏监督执行,但这些兼并之家,哪个不是手眼通天?这方田均税之法,如何保证可以落到实处?”
王安石从未想过这个问题,他似乎过分相信了官员们的能力与操守,这时听石越娓娓说来,连冯京都知道方田均税法可能出现的问题之所在了。
“下官的第三个疑问,是当年九月丈量,次年三月就要立册交税,全国土地数百万顷,而官吏有限。下官请问丞相,究竟有何良法,可以在短短六个月内完成由丈量到交税这一过程?”
听完石越的三点疑问,吕惠卿笑道:“子明所说,虽然有理,但是方田均税,亦有必须推行的理由。”
“哦?”王安石看着吕惠卿,想听听自己这个学生的高见。
吕惠卿说道:“去年对全国土地初步清查,豪门隐没的土地,就达到数百万亩之多,一方面国家收入不足,一方面大笔税金进入那些富豪的口袋中。而许多贫穷的百姓,却在卖掉田地之后,还要交纳税金,致使百姓困苦不堪。而且兼并之风至今愈演愈烈,如果放任发展下去,下官恐怕有一天,国家能收税的土地越来越少,而没有土地却要交税的百姓越来越多。唐太宗所谓民者水也,不可不慎。所以下官以为方田均税法虽然有种种困难,也必须推行。”
吕惠卿所说的原因,王安石早就明白,否则他也不会一定要推行方田均税法。而石越所说的三点疑问,第一点他并不在乎,他的观点是:如果清查,本来有十家隐瞒不报,现在查出了三家,还有七家继续隐瞒,那仍然是对国家有利,比不清查要好。而专门清查朝廷官员和他们的亲戚,政治压力太大,他王安石可不是不知时务之人。而第三点他也不在乎,因为他自认有一系列良好的手段,可以保证任务能够完成。让他担心的,倒是第二点,要不要派出专门的监察官?
王安石根本没有意识到,很多问题,不是监察官可以解决的。小吏们从中做假的方法太多,不仅仅是田地的大小,还有田的等级,把给了贿赂的人家的一等田,变成下等田,把没给贿赂的人家的差田变成好田,单是这一种手法,就足以让方田均税法把大宋搞得鸡飞狗跳。而这一点,只怕短时间内连石越也没有办法解决。
“吉甫所言的确有理,但子明之虑,也值得慎重考虑。方田均税法既然有其必行之道理,那中间的问题,我们可以再详定条例,加以解决,但是法令的推行,却是不能停止的。我们不能因为困难而不敢有所作为。”王安石坚定的眼神,让石越决定停止无谓的劝说。而且,石越的确也找不到很好的理由来说服王安石。
不过此时,无论是正在春风得意的王安石、吕惠卿,亦或是保守派硕果仅存的冯京,或者是石越,都不知道广泛意义上的旧党,已经开始了对王安石的逆风攻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