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船家说的果然不假,薛奕十三日到杭州之时,石越并不在杭州。他对政治民生并无兴趣,虽然出身世家,却也不太喜欢交际应酬,于是也不住驿馆,反倒是自己找了家客栈和薛戟一齐住下。心里算计:石越既要造战船,想来此时船尚在船坞中,尚未完工,不如自己先去看看。主意打定,竟是连薛戟也不带,自己一人一路打听着杭州知名的船坞寻去,不料这些船坞都在钱塘境内濒杭州湾的地方。好在钱塘离杭州并不远,租了一匹马,用不多久便到。
到了钱塘,薛奕问明所在,便牵马寻去,不料离船坞尚有约摸一里路远,便被差人拦住。任他如何分说,也不准接近,远远看去,里面也无人出来。一日之内,一连换了几个船坞,皆是如此。最后惹得他心头火起,向拦截的差人怒道:“本官是钦命节制杭州市舶司水军事,难道看不得吗?造个战船,又有何秘密?”
不料那差人冷笑道:“凭你是谁,小的只是钱塘尉蔡大人的手下。若要进去,须得蔡大人手谕,否则上头责怪下来,小的担当不起。大人若真是圣上派来的,何不去市舶司找蔡大人要个手谕?”
薛奕听了这话,当真是无名火起,也不答话,只问了市舶司所在,勒马便冲了去。他是西头供奉官,凭品秩比蔡京还要高,又是钦命的节制使臣,居然报明身份还进不了一个船坞,少年新贵,如何不气?何况大宋金明池内造船,也不曾防范得如此严密,真不知蔡京在搞什么鬼了,凭了他薛奕的性子,今天非得弄明白不可。
一路纵马急驰,没多久便到了市舶司开府所在,定睛望去,原来便在一个港口旁边。薛奕在府前跃身下马,连马也不拴,只把金牌往守门的差人眼前一亮,牵着马就闯了进去。那守门的半晌才缓过劲,跟在后面喊道:“不得乱闯!”
薛奕进了大门,才发现市舶司与一般官府建筑不同。大门之内,是好大一个院子,院子里有七八十人正拿着刀枪在操练。这些人听到外面有人叫唤,又见薛奕竟然是牵着马闯了进来,立时一阵大喊,把薛奕团团围住。
薛奕一手牵马,一手按着腰中佩刀,冷笑不止。那群人见薛奕神态高傲,一身黑色湖丝长袍,剪裁合体,做工极其精细,腰间悬着绿色佩玉,佩刀刀鞘竟然还镀着金,只要不是瞎子,便能知道此人非富即贵。因此倒也不敢乱来,只有一个教头模样的人出来问道:“你是何人?为何擅闯市舶司衙门?”
“西头供奉官、钦命节制杭州市舶司水军事薛奕,求见提举杭州市舶司蔡大人!”薛奕仰着脸,冷冰冰地说道。
那帮人听到薛奕自报家门,倒是唬了一跳,心道:“原来是顶头上司来了!”有人咂咂舌,立时便去通传。这些人原来是蔡京从越人中招募的水手,虽然越人大都精通水性,但是农民、渔民和军人毕竟不同,因此蔡京趁着两浙路被灾还没有恢复元气,百姓乐意从军混口饭吃之际,提前招募了不少精壮的汉子,分别编成数队,在市舶司内外训练。本来市舶司一向是知州兼任,并没有单独的衙门,为了安置这些亦兵亦民之人,又特意盖了这座与众不同的衙门,一半倒是充做水手营用。
薛奕见这些人听到自己通名之后,便有一人进去通报,另有两三人陪着自己,半是监视半是作陪,其他人等便自觉回去继续操练,一切颇有章程,心里倒也佩服蔡京颇有御众之能。他是世家子弟,官场中的许多逸事听得多了,曾听说吕惠卿驾御家人,数百人之众大白天经过一座城市,能够不发出一点声音,今日蔡京的手段,倒也可以和吕惠卿相比了。转念又想起那些守护船坞的差人,丝毫不敢违拗一个小小的钱塘尉的命令,也真是要一些手段才行——一念及此,便不由渐渐把心头的火气,变成了对蔡京此人的好奇。
约摸半炷香的工夫,远远听到有人亲热地笑道:“薛大人,下官可把你等到了,未曾远迎,还望恕罪则个。”一边说着,一边走出一个二三十岁的年轻人,身材修长,面容极是英俊,让人一见之下,顿生好感。薛奕暗赞一声:“好个倜傥人物!”也迎了上去,说道:“是下官来得唐突了。”一面从怀中抽出枢密院的敕令,递给蔡京。
蔡京双手接了,满脸堆笑,细细看过,又还给薛奕,一面笑问:“薛大人可见过石大人了?”一面便要把薛奕往里面请。
“听说石大人要十五日才回杭州,在下有点儿等不及,便先来这边看看。”薛奕淡淡地回道,身子却一动不动,“蔡大人,在下有个不情之请——”
“但请吩咐便是。”蔡京倒是答得爽快。
“我想先去看看我们的战船。”薛奕一边漫不经心地说道,一边留心观察蔡京的神色。
果然蔡京眼中掠过一丝惊诧之色,又看了看薛奕,笑道:“薛大人果然了不起,才到杭州,竟然知道下官已经造成十艘战船了。下官本还预备再赶出五艘来,元春佳节时给石大人和薛大人一个惊喜。”
薛奕不由吃了一惊,诧道:“十艘战船?前后不及半年……”
蔡京见他神色,奇道:“薛大人不知道吗?那刚才所问……”
这时候薛奕早已把船坞之事抛到九霄云外,目光炯炯地望着蔡京,道:“且烦劳大人带我去看看十艘战船!”
蔡京上下又打量薛奕一眼,不料这个新任薛节制,竟是有几分痴气的,忍不住噗嗤一笑,把手一抬,笑道:“那就这边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