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奕在武成王庙见到石越之后不久,石越便奉旨出外,不料没几个月,二人又在杭州相会。薛奕见了石越,立即拜倒,口称“山长”。
石越知道薛奕算是沈括的学生,于是也算是白水潭的编外学生,因这层关系,才对他执弟子礼,当下起身一把搀起,笑道:“薛世兄别来无恙。”
薛奕站起身来,又躬身笑道:“山长叫学生世显便是。”
石越上下打量着薛奕,见他较上次相见更加神采奕奕,一边让他坐了,一边笑问:“世显来杭州有几日了?我今日方回府,想来不会这么凑巧的。”
“也是昨日才到。”薛奕欠了欠身,答道,“前几日在船上之时,已听到山长的德政,昨日到杭州后来府上拜问,因山长不在,便先去了市舶司。蔡元长果然好本事,十艘大船半年即成,水手也招募齐全,训练亦颇得法。以前在白水潭,听山长说起南海诸国,大洋之外诸洲种种故事,或许不久便可亲往异域。”
石越回首与陈良对望一眼,不自禁苦笑一声,不过这种事情,却也不便在薛奕面前表露,只是勉励道:“他日世显便是我大宋的博望侯。”
“若得如此,亦全是山长之功。现今的确是大丈夫建功立业之良机,此次朝廷决意对交趾用兵,学生此来,也是想和恩师讨教一下方略。”薛奕说起这话时,目光中飞快地闪过兴奋之色。
石越愕然道:“世显说朝廷决意对交趾用兵了?”
“山长不知吗?”
“之前只接到京师的消息,说王元泽举荐萧注,萧注上书言事,请皇上对交趾用兵,说交趾旦夕可平,这是约一个月前才到的消息。”石越当时接到潘照临的书信,还不以为意,想来自己切切叮嘱王安石,又再三向皇帝谏言,应当不会有事。
薛奕却兴奋地说道:“原来如此,毕竟京师与杭州隔得远了,讯息迟滞。那萧注其实却不足道,虽然当年狄将军时也是颇有勇略之人,现在却是老了。他上书言交趾可击,可是皇上召他问方略,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最后倒是度支判官沈起主动请缨,现在皇上任命沈起做了桂州知州,眼见明年就要大举用兵。”
“那么世显要问我方略又是何事?”石越已隐约猜出何事。
薛奕环视厅内,见只有陈良在侧,其他家人都站得远远的,他知道陈良是石越心腹之人,便不忌讳,压低了声音说道:“若沈起在桂州进攻交趾,学生再以水师自交趾海岸登陆,突袭其国,神兵天降,交趾不足平!如此便是奇功一件。这里有学生搜罗到的交趾地图,原以为派不上用场,但是不料蔡元长如此能干……”
石越知道王韶平定熙河之后,赵顼亲往紫宸殿授贺,王安石受皇帝亲赐身上玉带,王韶晋端明殿学士、左谏议大夫不提,从军中的长子,到家里几岁的小儿子,都受世职之封。又追封祖宗三代,真的是天下为之侧目,多少人想立军功想红了眼。薛奕年纪轻轻,有些想法亦是正常。只不过这只船队,他是用来挣钱的,却不是用来打仗的,至少暂时不是用来打仗的。
他装做沉吟良久,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果然薛奕紧张地问道:“山长,有何不妥吗?”
“此事有三不可。”
“三不可?”薛奕反问道。
“李乾德一向修朝贡,事我朝甚恭,兴无名之师,诛无罪之人,纵是得利,李乾德只须退兵防守,遣一使臣至汴京,向皇上哭诉,只道沈起擅兴边事,到时候只恐满朝大臣,都要无言以对,那时也只好罢沈起以为搪塞之言。我料定沈起此人,不懂得栽赃嫁祸,寻找开战的借口,我天朝是礼仪之邦,能架得住对方责以大义?若是蛮不讲理,以后不免为众藩国所轻,此其不可者一。”
“昔日太祖皇帝时,南唐乞缓兵,太祖皇帝说‘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遂平江南。这不是理由吗?”
“交趾非卧榻之侧,而是南方偏远之邦。”
薛奕默然不语。石越知他心中不服,又继续说道:“便不论这些,只说一旦与南交征战,若用土人为兵,则绝难取胜,最多破城掠夺,想全其国,绝不可能。若用中原禁军,则不免转运千里,难以持久,加之中国之人,不习水土,南蛮瘴疠之地,未及交兵,十之二三,已死于疾病。因此攻伐交趾,仓促之间,难竞其功,非唐宗汉武,国力极盛之时,中原对彼处,只能鞭长莫及。此其不可者二。”
薛奕沉思良久,点头叹道:“山长所说有理,可叹满朝大臣,智不及此。”
“那倒未必,似吕吉甫,心中必是知道的,不过别有怀抱;蔡确蔡中丞,也是知道的,不过又不敢说;冯参政、吴枢密,也未必不知。”石越冷笑道,“尚有不可三,便是船队刚刚组建,未占天时地利人和,不宜轻启战端,便是作战,也要尽量海战,避免步战。否则不免全军覆没,画虎不成反类犬。”
薛奕连连点头,叹道:“若非来问山长,几乎坏了大事。”
石越笑道:“年轻人心怀壮志,不是坏事。只是行事当谨慎,须知世间无后悔药。明春出海,往来南洋诸国,一面贸易牟利,一面留心各地地理、风土、人情、物产,将来未必没有从海上进攻的一天。早有谋划,积累经验,日后便事半功倍。”
薛奕听石越口气,不禁大喜,连忙点头答应:“学生理会得。”
“不过,”石越又沉着脸,肃然道,“这一两年之内,世显若是不听忠言,擅兴战端,便是有陈汤斩郅支之功,你上岸之日,我亦要斩你之首,以明国法!”
薛奕站起身来,抱拳为礼,朗声答道:“学生断不敢擅动干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