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国中京大定府,是汉朝之新安平县,唐太宗伐高丽,便曾驻跸于此,其后曾置饶乐都督府。耶律阿保机建国后,平奚族,括有此地。其后辽圣宗使人望气,有楼阁之状,遂议在此建都,实则是为了镇压奚族。皇城之中,除祖庙宫殿外,有大同驿以接待宋使,朝天馆招待高丽使节,来宾馆招待夏使。在当时是辽国的一个政治中心。
司马梦求离开辽国南京之时,宋辽和议已成。他自知自己的使命已经没有意义,于是决定趁此机会,打探一下辽国的形势。因听说辽国太子已回中京,所以便决定往中京探探消息。离开南京非止一日,这日行至松亭岭,司马梦求见地势险峻非常,便停下马来,细心观察形势。跟随司马梦求的,是一家析津府商号去中京贩卖药材皮货的商队,这个商号名义上是辽国汉人的产业,实际上却是唐家的资金。商队的领队叫韩先国,他见司马梦求对此处颇有兴趣,便招呼着商队到一处酒铺停下来歇脚,自己陪着司马梦求四处闲逛。
其时辽国承平日久,松亭岭虽有驻军,却是稀稀垮垮的,司马梦求心中顿生鄙夷之意,挥鞭指着那些辽军问道:“韩兄,辽兵尽是这般模样吗?”
韩先国笑道:“辽国最精锐的军队,是宫卫骑军、御帐亲军,共六十万骑,非五京乡丁可比。”
司马梦求点点头,又问道:“我听说辽国军队,百姓年十五以上,五十以下,皆隶兵籍。每正军一名,有马三匹,打草谷家丁、守营铺家丁各一人。人备铁甲,马备皮甲,弓有四张,箭四百,别有长短枪等物,装备精良。平日遣打草谷骑四出抄掠以供养军队——所不解者,这承平之时,如何能靠抄掠来供养六十万骑兵?”
韩先国本是落第的秀才,为唐家所笼络,并非毫无见识之辈,他见司马梦求说起辽军制度,分毫不差,心中也不禁佩服。一直以来,他都在揣测着司马梦求的身份——潘照临与唐家在辽国所建的间谍网络,为防泄露,都非常隐秘,因此发展也极其缓慢,骨干之人至今不过二十余名,大部分相互都不认识,所有的人都只知道自己向宋廷效忠,除此之外,便所知有限。当自称“马林水”的司马梦求拿着玉制鱼符与接头暗号前来时,韩先国便已经在暗暗揣测他的身份了,这是几年以来,第一个拿着玉鱼符来找他的人。
“马先生所说不错,不过所谓打草谷供养军队,也只是片面之词,辽国的军队一样要耗费国家的粮饷。”韩先国笑道。
“六十万骑兵!若大宋有六十万骑兵,天下不足平。”司马梦求感叹道,一面细心地数着驻扎在松亭岭的辽兵人数,以便晚间绘图记下来。
韩先国摇摇头,背着手笑道:“宋与辽不同,辽国养得起,是因为马不要本钱,大宋可做不到。其实只要士卒精练,将帅得力,政治清明,骑兵又有什么用?幽蓟之地,是城寨攻防,又不是大漠追逐。”
司马梦求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道:“我这次北来,听说辽国各属国、部落,对辽国朝廷,都多有不满,韩兄久居燕地,可有耳闻?”
“那不足为奇。”韩先国笑道:“这些部落、属国,当契丹强盛时,便唯唯诺诺,不敢不听;但若其虚弱,自然先为自己考虑。似幽蓟的汉人,虽然未必便心怀故国,但却也未必会为辽人卖命。”他见司马梦求有愕然之色,又笑道:“我听说南朝有人以为析津府的汉人一定心怀大宋,这其实不过是一厢情愿而已。老百姓只需平安生活,他们早已经习惯了契丹人的统治。”
“那么韩兄为何……”司马梦求不解地问道。
韩先国自嘲地笑笑:“我不过因为累试不第,没什么出身之路。有人出钱帮我创业,让我能有机会做点事业,自然死心塌地地为大宋卖命。辽国像我这样的汉人,若有人加以笼络,却是多少有点用处的。”
司马梦求点点头,傲然道:“这也是好事。大宋才是前途无量的国家!朝廷日后绝不会忘记韩兄的功勋,封妻荫子,等闲之事。”韩先国不置可否地笑笑,显然并不太当真。司马梦求笑道:“我知道你不信,若在几年之前,我也不信。但是现在,一切都已经改变!”
韩先国见司马梦求说得认真,心下竟也不由信了几分,他思忖一会儿,终是不明白为什么说“现在一切都已经改变”,便试探着问道:“马先生,朝廷养着我们这些人,自然是有意幽蓟,那究竟什么时候才会有用?”
司马梦求望了韩先国一眼,笑道:“不要急,此事非一朝一夕之功。慢慢地,你就会明白我的信心从何而来了,不用太久,所有的人,都会有这样的信心的。”说完,挥鞭抽了一下马背,驰向酒铺。韩先国怔了一下,来不及细细咀嚼司马梦求的话,也连忙拍马跟上。
二人一前一后,走进酒铺,便觉得一股森冷之气迎面而来。只见酒铺前,站着一队黑甲卫士,军容肃穆,凛然生威,见二人走近,四个卫士立时围了上来,用契丹话喝道:“什么人?”
韩先国见他们的打扮旗号,已知这些人竟是宫卫骑军,心中不由一凛,一霎时就换过脸来,满脸堆笑,用流利的契丹话说道:“小的们是商队的头头。”两个商队的伙计也连忙跑过来,一面作揖,一面解释。那几个卫士又上上下下打量了二人一眼,这才释去疑心,任二人进入酒铺。
司马梦求与韩先国暗暗称奇,看这个样子,酒铺中必有大人物,但是为何却不驱逐众人呢?司马梦求本来也难得见识一下辽国的贵人,更是暗暗留心。
二人走进酒铺,便见两个契丹人占了一张好桌子,在那里饮酒,旁边站着剽悍的八个卫士。其中一个神态儒雅的中年人见到司马梦求,似乎微微一怔,用契丹话问道:“那位先生,请过来一下。”用词虽然客气,但神态语气,却非常傲慢。
韩先国知道司马梦求不会说契丹话,连忙拉着司马梦求走了过去,赔着笑问道:“不知大人有何吩咐?”
那人却不去理他,望着司马梦求微微一笑,在另一个人耳边低语数句,忽然用流利的汉语说道:“这位先生是南朝人吧?”
司马梦求心中一震,他知既已被人识破,毕竟不能再掩藏,否则只能启人疑窦,便装出讶异之色,抱拳答道:“学生的确是南朝人。却不知大人如何知道?”
那人笑道:“我去过南朝许多次,两朝人物,略有些不同处,倒也分得出来。”
“大人果然慧眼。”司马梦求笑着恭维道。
“哪里,却不知先生台甫如何称呼?来北朝何事?”那人看似漫不经心地问道。
“不敢,在下马林水,草字纯父。因为生性喜欢游历,来北朝,无非是想看看北地的风光。”
“哦?”旁边那个契丹人突然开口说道:“先生倒是个雅人,不过这样做,似乎触犯了大辽的律法。”他的汉语,竟然也甚是流利。
司马梦求连忙谢罪道:“在下实是不知,还望大人恕罪。”他却不知道那两人,一个便是辽国太子身边最重要的谋主萧佑丹,另一个,是辽主刚刚任命辅导太子的客省使耶律寅吉。萧佑丹往来宋朝,颇能识人,竟一眼认为司马梦求是宋朝人,不过他却也没什么疑心,毕竟他也不认识司马梦求,不知道此人竟是石越的重要幕僚。
萧佑丹与耶律寅吉本来也有要事要赶回中京,辽主很快就要任命太子耶律濬总领政事,他二人须得在中京替太子谋划,特别是耶律寅吉,在辽朝威望甚高,颇为魏王所忌,太子身边,有他无他,相差甚大。因此二人在此短暂歇脚,不愿意扰民,也没有把旁人赶走,不料竟然邂逅司马梦求。一个人的气度是经历养成,毕竟遮掩不住。萧佑丹见司马梦求神态之间,颇出常人,竟生了招纳之意,因笑道:“马先生想必也是读书人吧?”
司马梦求作出愧色,道:“惭愧,累试不中,最终无意功名,只愿留意山水。”
“非也。”萧佑丹笑道:“我观先生非腐儒可比,必是文武兼修之人。”说罢站起身来,用契丹话大声喝道:“来人。”
一个黑甲卫士跑上前来,高声应道:“在。”
“取弓箭,我要与马先生试试骑射。”萧佑丹喝道,一面拉着司马梦求的手,走出酒铺。早有卫士取来弓箭,交给二人。萧佑丹取了两个卫士的头盔,指着远处的一棵树,令他们将头盔挂在树枝上,一面用汉语向司马梦求笑道:“马先生,我们来试试骑射,你若能胜我,私来我朝之罪,一切不问,我待以上宾之礼;若胜不得我,便要得罪先生,送交官府治罪。”
司马梦求不由暗暗叫苦,此时耶律寅吉也已出来观看,眼见四周卫士环绕,终是脱身不得,而且也不能置韩先国等人于不顾,这时骑虎难下,只得硬着头皮应允。
萧佑丹见他答应,大笑上马,左手引弓,一箭正中头盔。
司马梦求也只得咬牙上马,他要胜得萧佑丹,竟驱马向后奔驰,在马上返身挽弓,便听弓弦响动,嗖的一箭,正中头盔。
这一手施展出来,不要说萧佑丹,便是耶律寅吉与那些铁甲卫士,也不禁齐声叫好。
萧佑丹见逼出来司马梦求的本事,不由微微一笑,拈弓搭箭,三箭连发,二箭射中头盔,一箭擦着头盔而过,正中树枝。这却也已经是不错的本事了。司马梦求见众人叫好,心中已是暗悔卖弄,但骑虎难下,这时也只得依样学葫芦,连发三箭,却是箭箭中的。
萧佑丹不料司马梦求弓马如此了得,不由高声赞道:“好本事!南朝有此人而不能用,可谓无人。”
司马梦求只得欠身答道:“侥幸而已。”
萧佑丹下了马来,亲自扶着司马梦求下马,一道走到耶律寅吉跟前,笑道:“耶律大人,如何?这是天赐此人予大辽。”
耶律寅吉颔首笑道:“这样的人才,定然深知大宋人情虚实,他日石越得志,我们亦不至于束手无策。”
司马梦求与韩先国听到二人对答,不由面面相觑,心中又是好笑又是着急。却见萧佑丹转身向司马梦求说道:“马先生,实不相瞒,这一位,是当今太子之师耶律大人,在下萧佑丹,是太子属下。以先生之才,南朝朝廷竟然不能用,若弃之山野,岂不可惜?我大辽太子英睿天授,爱贤如渴,才华远在元昊辈之上,先生如若不弃,定能不负胸中所学。”
耶律寅吉也走过来,道:“良臣择主而仕,若先生不弃,太子当待以张元、吴昊之礼;先生名标青史,富贵荣身,皆不过等闲之事。”张元、吴昊,是当年不得志而投奔元昊的汉人,元昊扰乱华夏,得此二人之力甚多,而元昊亦不惜以师礼待之。
司马梦求万料不到竟然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当真是目瞪口呆,不过他却也知道这是难得的机会,当下假意推辞道:“二位大人错爱,在下山野陋人,本也无意功名……”
“哎,先生何必过谦。”萧佑丹笑道:“我已问过下人,你们商队也是要去中京,如此便一道前往,待先生见过太子,便知太子实是可辅之主,所谓楚材晋用,本是平常之事,先生断不可辜负了胸中的才学。”
司马梦求见萧佑丹此人精明强干,辩才滔滔,心中也不由暗暗警惕。他自然是知道似萧佑丹这样的人物,断然不可能随便信任自己,更不可能会轻易委以腹心,但是若能进辽国太子府,萧佑丹能否从自己口中探得宋朝的虚实自然不问可知,但是于自己了解辽国虚实,却是天赐良机,当下半推半就,竟然应允了萧佑丹一道前去中京,拜见太子。萧佑丹与耶律寅吉见司马梦求答应,也甚是高兴,二人都知道太子地位并不巩固,多一人之助,便多得一人之力。司马梦求纵有千般不济,只须不是魏王的爪牙,以他的武艺,至少也为太子增了一得力侍卫,在这个时候,也是难得的。但萧佑丹毕竟是谨慎之辈,果然不出司马梦求所料,一路之上,凡有司马梦求在的场所,他便绝不会说什么重要之事,只是和司马梦求询问宋朝风物人情。司马梦求这时也有意卖弄,议论宋朝各地风土人物,点评士夫政事,竟与萧佑丹谈得甚是投机。
如此众人快马前行,走了几日,过石子岭出山,又走了一百七十里,辽国中京大定府,便在眼前。
不要说和开封府那样的巨城相比,即便是比起城方三十六里,城墙高三丈,厚一丈五尺的析津府来,中京大定府,都称得上是城垣卑小。当时辽国人口约有四百万,户数在百万左右,丁数约二百万左右,是中国东北地区历史上极盛之大国。但是因为辽道宗以及之前的几任皇帝大抵昏乱,因此民间隐户、逃户甚多,真正登入户簿的人口,不过十之六七而已。
司马梦求在朱夏门前勒马观望这座辽国的行政首都,以常理而论,南京道是辽国最富庶、最发达的地区,其次便是渤海国故地。朱夏门是大定府南门,从南京道往来的商贾人群,无不要从此经过,只需观看此门之繁华与否,便可知辽国之治乱盛衰。此时正是上午,司马梦求见来往行人,虽然也是络绎不绝,但是人数却并不太多,比起大宋,不要说东京之南熏门,便是比杭州也难望项背。“如此小的国家,却扼住大宋咽喉近百年,真是可叹!”司马梦求一念之及此,不由微微摇了摇头。
这细微的动作,早已落入身后的萧佑丹眼中,他驱马过来,笑道:“马先生看中京而摇头,却不知何故?”
司马梦求见萧佑丹如此观察入微,心中暗暗警惕,“此君真人杰也。”口里却笑道:“实不相瞒,我看到中京之繁华,尚不及宋之中城,而辽国却能蔚然为上国,不免心生感慨。”
萧佑丹与耶律寅吉相视一眼,哈哈笑道:“我大辽能有今日,除开先祖努力之外,也是天授,天神地祇佑护,方有今日之局面。”
司马梦求曾经听说过,天神与地祇,是辽人所信之二神,天神为一骑白马的男子,地祇为一驾青牛小车的妇人。他甚少接触契丹的杰出人物,对他们的见解也颇为好奇,便笑着问道:“辽国能有今日,当是百战之功,为何说是天授?”
萧佑丹笑道:“马先生是中国高士,当能博古通今,先生可知我契丹盛于何时?”
司马梦求知道这是萧佑丹考较自己的学问,当下微微笑道:“我听说契丹源出鲜卑,本是宇文别部的一支。又有说契丹是南匈奴贵族之后。至北魏年间,已是北方强国。但若论强盛,当始于五代。”
萧佑丹点头笑道:“马先生说得不错,但北魏之时,契丹力不如人,常受欺凌,真正强大的机会,是唐太宗贞观二年,我契丹归附唐朝与突厥作战。其后虽然偶有边将侵侮,但终唐一世,我契丹都因得到了唐朝的支持,所以才能有机会击败强敌,蒸蒸日上。到五代中国大乱,契丹趁时而起,得幽蓟之地,方能成今日之大国。倘若中国得人,又岂有今日之契丹?所以说我大辽之兴,半是天授。”
司马梦求见萧佑丹如此夸耀这所谓的“天授”,心中不由十分感叹,他也知道五代之时的种种故事,似辽国能够灭亡后晋,全是因后晋用人不当,否则辽太宗耶律德光难逃全军覆灭的命运。当下干笑道:“闻大人高论,胜读十年之书。在下本以为北朝之士,必轻南朝。”
耶律寅吉摇了摇头,道:“本朝太宗皇帝攻克开封后,本欲占据中原,但终不能立足,临出开封之前,太宗皇帝道:‘我不知中国之人难制如此!’自此之后,本朝再无问鼎中原之意,只求世世与南朝为兄弟之国。似本朝制度,也多半取自中华,于南朝之士,又岂敢轻焉?”
“不错,当年太祖皇帝为八部所迫,赖以兴国者,汉人也;先朝韩德让等人也是汉人,官至封王。我大辽以南面官治汉人事,以北面官制契丹事,于蕃汉一视同仁;且历代皇帝,都崇信儒教,未曾有不亲自拜祭孔子者;而朝中大臣贵戚,不通汉语,不习汉字者,百中无一,谁人又曾敢轻视中国之士?皇太子殿下,不仅弓马纯熟,而且诗画琴棋,也无一不通,如南朝石越、苏轼的文章,太子殿下曾亲览而赞叹也。以先生之高才,若能悉心佐辅太子殿下,必能大展胸中抱负。”萧佑丹这番话,虽然语多夸饰,无非是要进一步游说司马梦求为辽太子效力,但是其中所说,大体却也近于实情。契丹是半牧半耕之民族,汉化程度相当高。
司马梦求正要答话,忽见朱夏门城门大开,数百黑甲骑兵排着整齐的队伍,整肃而出,黑压压的旌旗蔽日,一时之间,整个城外便只听见整齐的马蹄之声。司马梦求见到这个阵仗,不由吃了一惊,正要转过头来询问萧佑丹,却见那些黑甲骑兵从怀中一齐取出号角,呜呜呜地吹了起来。他回头觑见耶律寅吉,脸上却是颇有惊喜之色。
司马梦求见萧佑丹朝他微微努嘴,心中一动,已知是怎么一回事了。连忙回转马头,肃然观望,便见两面绣有日月的大旗,拥着一个身着金铠的年轻人,从城中飞驰而出。那些黑甲骑士都齐声呐喊道:“千岁、千岁、千千岁!”
萧佑丹过到司马梦求身边,低声笑道:“马先生,这是太子殿下的亲兵。太子殿下出城,亲迎太子少傅耶律大人回京来了。”说罢,萧佑丹与耶律寅吉早已翻身下马,迎了上去。
司马梦求却是依然在队伍中,并未跟上。韩先国趁着这时,催马过来,低声道:“马先生,若是有事,在下在大同酒楼等您。”说完,也不等司马梦求答应,便又连忙闪回后面的商队之中。
司马梦求见辽太子与萧佑丹、耶律寅吉笑着说了几句什么,又见耶律寅吉朝太子拜倒,显是心情甚是激动,辽国太子又亲自搀起,心知这是辽国太子御下之道,不由微微冷笑,只是细心打量辽国太子的亲兵卫队。不料耶律濬扶起耶律寅吉之后,竟然与萧佑丹、耶律寅吉一齐驱马,直奔他而来。司马梦求只在一怔之间,耶律濬等人已到眼前。他连忙翻身下马,拜道:“草民拜见太子千岁。”他游目四顾,便见齐来兵士,早已个个躬身,抽刀拄地。
耶律濬笑着跳下马来,一把扶起,朗声道:“马先生是南朝高士,不必多礼。快快请起。”
司马梦求不料耶律濬如此随和,心中亦不由有几分感动,口中连连谦道:“山野草民,岂敢,岂敢。”
耶律濬笑道:“此处非待贤之所,还请入城说话。”说罢左手一挥,队伍立即奏起鼓乐,欢迎嘉宾。耶律濬左手搀着耶律寅吉,右手搀着司马梦求,一齐上马,在众军士的拥簇之下,一道入城而去。
进入东宫之后,酒宴却是早已备好的。耶律濬一面笑道:“少傅,马先生,在此先设家宴,替二位接风洗尘,简陋处勿怪为是。”一面竟是要请耶律寅吉与司马梦求上坐。
二人却是无论如何也不敢坐那个位置,司马梦求见辽国太子如此礼贤下士,心中暗暗警惕。他自是不知道耶律濬因为外公萧惠、舅舅萧慈氏奴尽皆早死,只余一个舅舅叫萧兀古匿,却是才智平庸之辈——舅家无人,而皇帝耶律洪基日渐一日的昏庸,不仅仅信任耶律乙辛、张孝杰这样的奸臣,前几日居然还传出用掷骰子的方法来任命朝廷官员这样荒唐的事情——这对于有意重振朝纲,大展作为的耶律濬来说,不能不产生莫大的危机感。更何况南朝石越如今已经开始被重用,更让耶律濬要迫不及待地聚集人才,以求在朝中与耶律乙辛、张孝杰抗衡。耶律寅吉素以忠直见称,得他支持,颇能笼络一些朝官;而耶律濬又在心中视石越为大敌,迫切想知道宋朝虚实,因此对二人,耶律濬竟是格外的礼遇。耶律寅吉对此却是心知肚明。他虽然感于太子的礼遇,但却也是知道分寸的人,终不敢去坐那个上首。最终一番辞让,还是太子坐了上首,耶律寅吉、司马梦求次之,萧佑丹在下首相陪。
酒过三巡之后,耶律濬笑着对萧佑丹说道:“佑丹,父皇已经答应我的请求,你改任皇太子惕隐。”
司马梦求知道所谓的“皇太子惕隐”,是管理皇太子宫帐之事的官员,相当于皇太子的大管家、侍卫总管,是皇太子的心腹之人。耶律濬得萧佑丹为谋主,司马梦求不由微微皱了皱眉,但忽地想起萧佑丹的厉害,立时警觉,连忙低头饮酒掩饰,一面偷眼觑视萧佑丹。好在萧佑丹却并没有注意他,他望了耶律濬一眼,心不在焉地说道:“多谢殿下。”
耶律濬见他神情中似有忧色,不由一怔。正要相问,耶律寅吉轻轻咳了一声,说道:“殿下,您总领北、南枢密使事,有励精图治之意,臣早有听闻。本朝能得太子如此,是国家社稷之福。”
耶律濬连忙谦笑道:“少傅谬赞了。”
耶律寅吉却脸色沉重地摇摇头,继续说道:“殿下胸怀大志,上任几日,便任命了一批低层官员,将原来那些靠阿谀奉迎得官的腐虫罢免,又推荐素有忠直之名的马群太保萧乌克邻为契丹行宫都部署,使一些忠直之士能有机会报效朝廷,大有澄清天下之志,臣等非常钦佩,百姓们都交口称赞殿下英明果决。”
耶律濬迷惑不解地望着耶律寅吉,他口中说的尽是赞美的话,但是脸色非常的严肃,似乎在说着什么严重的事情一样。
耶律寅吉似乎没有看见耶律濬的眼神一般,只是回头望了望左右。一直沉默不语的萧佑丹使了个眼色,那些侍奉的宫婢们连忙一一退下。一个青衣卫士走了过来,躬身行礼。耶律濬举起左手,沉声道:“撒拨,你带人四处巡视,任何人不许靠近。”
“是。”撒拨简短地答了一声,转身离去。
司马梦求知道这是要谈论机密之事,连忙站起身来,笑道:“殿下,草民亦有点乏了,先行告退。”
耶律寅吉微微一笑,道:“马先生不必走,殿下托先生以腹心,先生国士,又岂得置身事外?”
萧佑丹素知耶律寅吉是有分寸之人,既然他不介意留下这个马林水,就是说他要讲的话可以让他知道,当下朝耶律濬使了个眼色。耶律濬立时笑道:“马先生不可见外,快快请坐。待会儿还盼不吝赐教。”
司马梦求知道这不过是笼络之计,当下也不推辞,抱拳道:“不敢。”他也正想趁机多知道一些辽朝的虚实。
耶律寅吉见司马梦求坐下了,这才接着说道:“当今朝中,耶律乙辛与张孝杰惑乱皇上,殿下如此行事,不是正犯二人之忌吗?殿下罢斥的人,正是二人的党羽,如此操之过急,是臣所不解者。”
萧佑丹也苦笑着摇摇头,他本来已经劝谕耶律濬不要打草惊蛇,但是事有两难,若是不去罢斥奸小,那么一切雄心壮志,都不过是空中楼阁。皇太子和耶律乙辛、张孝杰的对立,几乎是无法回避的。他也知道以皇太子的性格,是绝对无法身居重位却隐忍不作为的。因此他一路上听说的种种作为,既让他高兴皇太子是个明君,却也让他无比的担心,害怕太子斗不过耶律乙辛与张孝杰。这时候耶律寅吉当面指出来,却正是说出了他的心事。果然,耶律濬只是微微一怔,便笑道:“少傅,所谓冰炭不同炉,我若想有所作为,便不能太束手束脚了。那些奸小,怕他们何来?何况父皇终究只有我一个儿子。”
耶律寅吉这才知道耶律濬有恃无恐的原因,不由叹道:“不可恃,殿下,此事不可恃。皇上正富春秋,未必会担心日后无子,何况,恕臣直言,皇上便是没有了儿子,也还有孙子!”
耶律濬怔道:“孙子?”
“正是,皇长孙已经出生。”
“少傅是说我儿子延禧?”耶律濬问道。
耶律寅吉点点头,道:“正是。”
“这怎么可能?”耶律濬几乎不敢置信。
“若有人在皇帝面前进谗言,中伤殿下,当皇上不相信殿下之时,未必不能选择皇长孙为嗣。殿下锋芒不可太露,锋芒太露,上则让皇上不安,皇上亦担心唐太宗之事复见于今日;下则让奸臣侧目,树敌于朝。”耶律寅吉冷冷地说道。
“这……”耶律濬仰身靠在椅背上,似乎是问话又似乎是喃喃自语,“可是……这可能吗?……南朝石越已经被重用,我朝现在四处叛乱,百姓怨身载道,若再不振作,只怕社稷不保……”
司马梦求不料石越竟然给耶律濬如此大的压力,心中竟不免有一丝骄傲,又有一丝惭愧,他身为石越的幕僚,在此之前,竟然不知道北朝辽国,有一些杰出之士正把石越当成巨大的威胁。
耶律寅吉也没有料到太子如此迫不及待,竟然也是迫于石越的压力,他沉默良久,目光转向司马梦求,问道:“马先生,你以为如何?”
司马梦求见众人的目光都聚到自己身上,沉吟一会儿,道:“石子明的确是百年难遇之人,只是宋朝朝廷上的纷争,便是诸葛亮复生,也必然会束手束脚,暂时似乎不必太担心。”
耶律寅吉与萧佑丹相顾点头,道:“先生说得是。”
司马梦求又道:“攘外须先安内。安内之术,草民赠太子殿下八个字——”他略略一顿,轻声说道:“豺狼当道,安问狐狸?”
“豺狼当道,安问狐狸?”耶律濬等人重复着司马梦求的话,各自思考着,一时之间,厅中变得无比的寂静。
过了好一阵子,忽然听到撒拨在门口沉声说道:“殿下,有书信。”
耶律濬朝众人点头示意,起身走到门口,从撒拨手中接过一个火漆木匣,回来放在桌上,从腰间取出一把小刀,刮去火漆,从匣中取出一卷白纸,打开来细细看了,脸上明显有欣喜之色。他看完之后,将纸卷成一团,一个护卫立时捧着火炉走了过来。耶律濬将纸条连木匣丢入火中,望着高高蹿起的火苗,笑盈盈地说道:“一头豺狼已经被赶出大道了。”
“哦?”耶律寅吉与萧佑丹都形动颜色,紧紧望着耶律濬。
耶律濬笑道:“萧素与萧岩寿弹劾耶律乙辛那厮,父皇已经下诏,罢耶律乙辛北枢密使,他现在的官职,是中京留守。此贼既去,张孝杰不足为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