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萧佑丹轻声唤道。
耶律濬今夜穿着契丹蕃服,紫窄袍、水晶饰带,紫皂幅巾,腰中别着一把弯刀。他轻轻梳理着爱马的毛皮,一面问道:“佑丹,有事吗?”
“殿下真的决定大事改革?”
“时不我待。”
“但耶律乙辛始终是心腹之患。”萧佑丹皱眉道。
“找个机会除掉他便是。”耶律濬不以为意地说道,“朝中不少大臣,也是支持我的。”
“只怕那是镜中花,水中月。面对皇上数十年的积威,还有数十万皮室军,这些支持都只是虚影罢了。”萧佑丹不客气地说道。
耶律濬停下了刷理,转过身来盯着萧佑丹,半晌,深吁了一口气,问道:“难道要我什么也不做?”
萧佑丹放缓语气,温声劝道:“殿下的动作太快了。你三天之内罢免任命了一百三十名官员!现在朝廷中,从小怨谤载道。”
耶律濬哼了一声,没有回答。
“你又下令允许民间印刷书籍,开办学校,请求皇上让契丹人参加科举考试——这些事情,皇上能高兴吗?皇上一向以为本朝是以武立国的。”
“契丹人实际已经在读书,我不过是承认事实罢了。何况文武不可偏废,科举可以给契丹人进身之道,培育契丹的人才,有何不可?父皇会答应的。”
萧佑丹苦笑道:“这些倒也罢了——可是你减免了中京、上京道今年一半的赋税,又请求减免南京道、西京道三成赋税——这皇上能答应吗?你要让一半的乡丁归乡,要检视皮室军的数目,要求对叛乱部落剿抚并用——这皇上能答应吗?”
“我知道肯定没这么容易答应,但我必须试一试!”耶律濬压着嗓子道:“契丹人是立国的根本,现在契丹人都民不聊生——我必须让契丹人有时间去放牧、去打猎、去耕田,让他们的牛羊繁殖,让女人生孩子,只有如此,我大辽的根基才会稳固!我还要让汉人和那些蛮夷部落不至于心生怨恨,要让他们对大辽既敬且畏,这样大辽才会强大!”
萧佑丹沉默良久,低声道:“殿下不能太心急。万一皇上翻脸……”
耶律濬游目四顾,见并无他人,沉吟了一下,忽低声道:“萧素扈从圣驾,萧忽古深得宠信,二人皆已向我效忠。”
萧佑丹心中不由凛然,萧素倒也罢了,萧忽古何时向耶律濬效忠,他竟全不知情,这个太子殿下的本事,看来比他想象的更加了得。
“萧忽古之父本是我外公旧部,我外公在世,颇为照料……”耶律濬低声解释了一句,又继续说道:“现在若有可虑者,便是耶律乙辛那厮为中京留守,中京的兵权,我不及他。且那些将领我又动不得。只需找个借口除去此贼,皇上仅我一子,万事不足虑。”
萧佑丹思忖良久,沉声道:“既然如此,干脆求一刺客,杀耶律乙辛于市中。”
“就怕事情暴露,反为不美。”耶律濬摇摇头。
萧佑丹微微叹了口气,不再多说,转过话题道:“若论厘清朝政诸事,本朝之法,虽不可照学南朝。但南朝事多有可取处,马林水与臣几次交谈,臣以为确是个人才,殿下可以常常咨询他。”
耶律濬望着夜空,轻声叹道:“毕竟不知道此人底细,若用起来,还要慎重。上次之事,我想来也有一点后悔,似乎有些轻易了。”
辽国犊山。辽帝耶律洪基行宫。
耶律洪基穿着一身宽大的红袍,手握金樽,开怀畅饮。不久前赐姓耶律的北府宰相张孝杰与北面林牙耶律燕哥坐在下首陪饮。侍卫萧忽古与萧十三侍立两旁。几个侍从官员则趴在下首掷骰子,凡胜者得锦缎一匹,负者杖责一十,因此不时有人被拉下去打屁股,哇哇的叫声从帐外远远传来,引得耶律洪基哈哈大笑。
耶律燕哥见耶律洪基心情甚是欢畅,连忙凑着兴笑道:“陛下,下臣最近得了几件宝物,不知陛下可否替臣下鉴赏一下?”
“哦?”耶律洪基醉眼蒙眬地笑道:“是何宝物,快呈上来,让朕一观。”
“是。”耶律燕哥谄笑着退出帐外,朝自己的家奴做了个手势,家奴连忙递过一个镶金盘子,耶律燕哥双手接过,小心地吹吹,双手捧着走进帐中,轻轻放在耶律洪基的案上。
耶律洪基掀开盖着的红绸,笑道:“这又是什么物事?”话音未落,眼睛却已直了——放在盘中的,是一套黑色犀牛皮甲,皮甲上缀着一般大小数百颗东珠,光芒夺目,晃得整个金帐之内都觉耀眼。在犀甲之旁,是一柄精铁小刀,单是看到刀柄,便已知价值万金——那是用极其名贵的白犀角刻成的刀柄!
耶律燕哥笑道:“陛下,白色犀角,便在天竺也是甚稀罕之物,传说只有独角兽之王,方能有之。普天之下,也只有陛下配得上此物。”
耶律洪基哈哈大笑,拿着小刀,拔刀出鞘,在空中比划几下,斜着眼望了耶律燕哥一眼,笑道:“说吧,燕哥你送这么名贵的宝物给朕,想要朕赐你什么?”
耶律燕哥谄笑道:“陛下说笑了。陛下富有四海,做臣子的只愿陛下万寿无疆,哪里还用得着别的什么?这些东西,其实是魏王耶律乙辛所贡,魏王说这些东西非人臣所应当有,只有陛下才配得上,因此特意托臣贡上。”
“好、好!”耶律洪基笑道,“难得他有这份心思。”
耶律孝杰趁机道:“魏王对陛下的忠心路人皆知。当年,魏王披甲执刃与逆贼格斗,已可证其忠节。这次罢为中京留守,魏王亦毫无怨言,只说恨为小人构隙,使君臣有间。魏王起于贫贱,富贵全赖陛下赐予,又何曾敢有二心?”
“孝杰说得有理。”耶律洪基叹道,“乙辛的忠心,朕是知道的。明日便让他复任北枢密使吧。叫他暂时留在中京,好好辅佐太子。”
“陛下圣明。”耶律孝杰与耶律燕哥顿时喜笑颜开,齐声拜贺。萧忽古恶狠狠地瞪了对面笑眯眯的萧十三一眼,悄悄退出帐外。
萧忽古出来后,围着金帐巡视一圈,见左右无人,纵身闪入一个帐篷中。帐中两个侍卫正在喝酒,见有人闯进来,唬了一跳,慌忙抢过炕上的兵刃戒备。萧忽古皱皱眉,大步走了过去,笑道:“阿萨、剌葛,有酒没?”
二人这才看清楚是萧忽古,连忙放下兵刃,笑道:“原来是萧大人,正有几袋美酒。”
萧忽古走到近前,抓起一袋酒,低声道:“皇上要让魏王复职,留守中京辅佐太子。”一面喝了两口,高声笑道:“果然好酒,可惜还要值日,我先走了。”
阿萨与剌葛会意地点点头,一起将萧忽古送出帐外,躬身道:“送萧大人。”
萧忽古出得帐来,正待返回金帐,忽然瞥见帐角微微抖动,再望夜空,却无一丝风意,他心中一动,朝阿萨、剌葛努努嘴,二人立时会意,忽地往两面窜出,直抄帐后。二人方动,便见一个身影从帐后逃出,萧忽古冷冷望了身影一眼,忽然拔出兵刃,大吼一声,掷向黑影。但听“卟”的一声,黑影倒在地上。萧忽古快步上前,翻过黑影的身体,见他一息尚存,连忙弯了腰,厉声问道:“是谁派你来的?”
那人却瞪着萧忽古,却不答话。萧忽古正待再问,便听阿萨在身后低声道:“萧大人,有人来了。”萧忽古脸一沉,抓起刀柄,猛地拔出,反手一刀,便把此人的头砍了下来。也不管血溅得满身都是,一手持刀,一手提着头颅,大步往金帐走去。阿萨与剌葛连忙紧紧跟在他身后,一道往金帐而去,任由那些闻声而来的侍卫去处理尸体。
守在金帐外的萧十三见萧忽古如此模样走近,心中一惊,正要拦他,却见他手中人头形状,不由惊唤道:“这是蒲哥!”
萧忽古一怔,问道:“你认得此人?”
“他也是护卫,最近方调进来的。”
“原来如此。”萧忽古点点头,冷冷道:“他在金帐后觑视,我到阿萨、剌葛帐中讨酒喝,正好看见,追他不住,被我掷刀砍了。”
萧十三愕然道:“他怎会做出如此行径?”
萧忽古双目瞪圆,勃然作色,厉声道:“怎么?你以为我撒谎?”
萧十三知道萧忽古勇猛过人,怒则杀人,心中先怯了,哪敢再和他争辩,连忙放下脸来,笑道:“谁不知阿斯怜是我们契丹人中的英雄?小弟绝无此意,绝无此意。”阿斯怜是萧忽古的契丹字。
萧忽古脸色稍霁,将刀和头颅递给阿萨,进帐禀报。
耶律洪基正在喝得开心,见萧忽古满身是血走了进来,心中一惊,以为哪里造反了,顿时连酒也醒了几分,坐稳身子,厉声问道:“阿斯怜,怎么回事?”萧忽古躬身禀道:“护卫蒲哥觑探金帐,意图不轨,被臣给杀了。”
耶律洪基听说不过是一个侍卫不轨,立时放下心来,笑道:“这等小事,杀了便杀了。”
“陛下,臣以为但凡谋反行刺,必有同谋……”
耶律洪基摆摆手,不以为然地笑道:“区区一个护卫又怎敢来行刺朕?无非是来刺探点隐秘罢了。杀了便是,不必深究。朝中有多少人想知道朕说了什么,是怎么想的?朕可杀不完。”说罢,有意无意望了耶律孝杰、耶律燕哥一眼。
萧忽古心中一凛,这才意识到,这个皇帝虽然纵情酒色渔猎,不太把百姓朝政当回事,但却是个不折不扣的聪明人。他不敢再说,连忙答道:“遵旨。”
耶律洪基笑着倒了一杯酒,放到案上,笑道:“阿斯怜,你忠心耿耿,便赐你御酒一杯。这个金樽,也赏了你吧。”
“谢陛下。”萧忽古大步上前,接过酒来,一饮而尽,将金樽揣在怀中,退出帐来。一阵夜风刚好袭过,他竟不禁打了个冷战。他的父亲,本来是太子耶律濬的亲外公枢密使萧惠的旧部,当年辽帝亲征元昊,他父亲触犯军法,是萧惠念在他是随自己征回鹘阿萨兰的旧部的情分上救下。其后萧忽古跟随招讨使耶律赵三,因为勇猛过人而名闻三军,耶律赵三将爱女嫁给他,皇帝又手诏擢为护卫,宠信无比——当时萧忽古绝对想不到,自己会如此之深地卷入到宫廷的政治斗争中。但无论如何,自己的岳父耶律赵三已向皇太子效忠,自己的父亲又受萧惠之恩,兼之自己几年的护卫生涯中,随眼可见皇帝的昏庸、太子的贤明——最重要的是,萧忽古认为,帮助太子,不等于背叛皇帝,而是对皇帝的另一种忠心。因此萧忽古在岳父的劝说下,很自然地在皇太子与魏王中,选择了皇太子。
但今天晚上,萧忽古突然觉得,自己的皇帝,也许并不是那么好糊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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