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明池,百年前吴越王进贡的楼船被翻修一新,赵顼很随意地坐在甲板上,饶有兴趣地听着石越的叙述。“究竟是谁来了?”
“是萧惟信的军队。”
“啊?!”赵顼遗憾地摇了摇头。
石越笑道:“耶律乙辛也不是傻瓜,他远远望见萧惟信的旗号,就带着千余亲兵逃之夭夭了。臣听说辽国上京留守萧挞得与他一党,西京留守杨遵勖与太子不和,耶律乙辛党羽遍布辽国军中朝中,若能得到玉玺,别立宗室,矫诏讨伐太子,辽国内乱,没那么容易消停。”
“那玉玺究竟落在何处了?”
“臣亦不知。玉玺究竟有没有被找到,待耶律濬登基,遣使来告哀,自然便知道了。”
赵顼笑道:“朕想那耶律濬也非蠢人,怎的不追杀耶律乙辛?偏要留下这个后患!他虽是王储,但若有弑父之疑,又无玉玺,兼之耶律乙辛作乱,辽主的位置只怕坐得不甚便当。”
“耶律濬与耶律乙辛有杀母之仇,怎会不追杀?”石越笑道,“只是他身受重伤,这件事情,终是不得不耽搁了!”
“啊?卿说耶律濬身受重伤?!”
萧佑丹狠狠地一拳砸在桌上,目光中闪着愤怒、羞辱的火焰:“是我误了皇上!是我误了皇上!”
“萧大人,现在自责无益。谁知道那马林水如此包藏祸心!”耶律寅吉劝慰道。
萧素苦笑道:“当时贼子鼠窜,皇上执意要亲自追杀,我只得亲自点了一支精兵随皇上一道追击。果然追出二十余里,便见皇上先前埋伏的百余侍卫正与贼军力战,此时侍卫虽已伤亡殆尽,但那老贼眼见也难逃一死,那马林水忽然持弓突前,我等皆以为他是想射杀老贼求功,谁料他反手一箭,竟然是想弑君!皇上猝不及防,胸口中箭。我只得护着皇上返回中京……”
萧岩寿望了自己的缞衣一眼,沉声说道:“众位,这些事情,待日后慢慢细究不迟。所幸太医说皇上的伤势并不致命,眼下之事,是要尽快给先帝举丧,请皇上登基。安抚属国、部族,向宋朝告哀;将五京道稳稳地控制好,再追捕耶律乙辛老贼——这几件事情,却是拖不得的。”
萧惟信也道:“如今玉玺不知所踪,天下疑惑,必须要尽快给天下人一个交待,宣布耶律乙辛的罪状。南京道与东京道已向皇上效忠,但是西京道杨遵勖却没有消息回来,上京留守萧挞得一向党附耶律乙辛,不可不防。”
“上京是我大辽根本之地,各帐、各部族大王、节度使不会追随耶律乙辛叛乱。可虑者,是耶律乙辛拥立宗室,胁迫引诱女直等部落与我为敌。如此上京与东京虽在吾手,上京道与东京道却永无安宁。杨遵勖若为耶律乙辛所惑,亦是大患——西京道临宋、夏两国,焉知狗急跳墙,贼子不会引狼入室?”萧素也有自己的担心。
耶律寅吉苦笑道:“皇上的伤势,没有三个月无法养好,至少要半个月到一个月才能起床行动,这登基大典,又要如何举行?”
“一定要尽快举行!”萧惟信沉声道,“耶律乙辛的罪状好定,便说马林水是耶律乙辛的奸细,受其指使弑杀先帝,后来又行刺皇上。下令全国悬赏捉拿耶律乙辛。”他说到此处,一直默不作声的撒拨与萧佑丹迅速对望了一眼,又立即分开。
萧岩寿自告奋勇道:“我来草拟诏书。”
“此外,就是要派大军前往上京临潢府与西京大同府……”
一瞬间,所有的人都沉默了——没有人愿意在这个时候离开中京。萧惟信领兵来得太迟了,萧素既不愿意让他一个人留在中京,也不愿意让他领大军出外;而萧佑丹也不敢在此时冒险,若让萧素领军出外,成功了,是不赏之功;失败了,是覆国之祸!
兵权在这个时候,必须牢牢由耶律濬掌握;耶律濬的生命越是脆弱,这一点就越重要。
“我看还是应当先取守势。”耶律寅吉看懂了萧佑丹给他的眼色,“先派使者安抚杨遵勖与萧挞得……一切等皇上龙体康愈再说。”
萧忽古只带了阿萨和刺葛两个人去寻找耶律乙辛。
但很快他就发现,行刺耶律乙辛已经成为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在近万大军中取上将首级,萧忽古可不认为自己有这样的能力。他看着耶律乙辛进攻御帐,看着萧素抵抗,看着萧惟信的大军赶到,看着耶律乙辛逃窜……只有他发现了,耶律乙辛在逃跑时并没有惊慌,他自己带着大部队向上京方向逃跑,而另有一支二百余人的队伍却是向西京方向逃跑!
如果是萧佑丹,会马上明白逃往西京的队伍的意义。但萧忽古只是个战士。他让阿萨和刺葛去跟踪小队,自己则从另一条路去包抄耶律乙辛。结果他亲眼看到了那一幕——从耶律濬的身边策马飞驰出一个白袍男子,弓弦一响,耶律乙辛身边的一个侍卫便应声倒地,他还没来得及叫好,弓弦二响,却是反手后射,一箭正中耶律濬的胸口!所有人都惊呆了,白袍男子却没有丝毫停留,伏在马上,催鞭向上京方向逃去。耶律乙辛也趁此机会,催马狂奔。
萧忽古顾不上看太子的伤势,愤怒充斥着他的脑海,他疯了似的赶着马向白袍男子追去。他一定要亲手杀了这个奸细!
司马梦求很快就发现身后有人追踪,来人马术精湛,竟然一面追赶一面在马上解甲!他瞅准空当,嗖嗖连发三箭,不料那厮反应敏捷,一翻身将身子挂在马腹边,三箭全部落空。司马梦求连忙俯身驱马狂奔,跑得数十步,就听身后风响,他慌忙低头,一枝羽箭擦着头皮飞过。
这么一次交手,双方皆知遇上了劲敌。几乎便在同一瞬间,双方又互射了一箭,司马梦求的羽箭正中萧忽古马首,萧忽古的一箭,射中了司马梦求的马臀!狂奔中的坐骑忽然倒下,饶是萧忽古武艺精绝,也被摔出老远;司马梦求的马一阵吃痛,发起性来,竟也几乎将司马梦求摔下马来。
但司马梦求也总算将萧忽古甩开了。他跑不多远,便转道向南,往南京析津府逃去。只是坐骑奔跑已久,又兼受伤,跑出数里之地便轰然倒毙。司马梦求也只得徒步而行,翻山越岭。好在他还有东宫的腰牌,到了一处关隘,便要了几匹马,昼夜兼行,直奔燕京。如此非止一日,好不容易出山到了檀州。但城门口的一道告示,却几乎让司马梦求绝望!萧忽古竟然追踪而至,并且先他一步到了檀州!而且不知辽人用了什么方法,从中京传来命令,燕京已经闭关,大索“马林水”,当初和自己一起去中京的商号,也被查封,所有人员一律下狱,估计难逃一死,惟有韩先国生死不明!檀州离燕京尚有一百二十里,纵使侥幸到了燕京,没有当地人的帮助,又岂能那么轻易出关?
虽然石越有所隐瞒,比如并没有说到商号的遭遇与韩先国等人,但对于赵顼来说,这也是他一生都没有听过的精彩故事。他明明知道司马梦求已经“顺利”逃了回来,却依然忍不住紧张地问道:“那司马梦求究竟是如何逃出辽国的?”
石越叹道:“换上为臣,也不知道要如何是好!偏偏司马梦求却想出了办法。”
“是何妙策?”
“这个办法过于骇人听闻……”石越皱了皱眉,脸上有几分不忍之色,道:“司马梦求寻了一个身材、脸的轮廓和自己相近的辽人杀了。换上自己的衣服,又将脸孔剁烂,抓了几只野狗,将尸体咬烂,丢在檀州出山口附近……”
“这……”赵顼也被吓了一跳。
“然后司马梦求又射杀了几个辽人,打扮成强盗模样,将尸体一路布置在山中。引来野狗咬烂。再给扮成自己的辽人尸体上砍上刀痕,却将所有钱物一律带走。”
“杀一人却也够了,如何杀这许多人?”赵顼露出不忍之色。
“陛下,萧忽古与司马梦求交过手,知道一两人根本不是他的对手。为释其之疑,只好扮成被强盗围攻突袭而死的样子,而司马梦求死前,也必然会杀了不少人。”石越细心解释道,“为防万一,司马梦求杀的辽人,都是贩卖山药的行商,这些人失踪也是常事,不至于引人注意。待到辽人注意力被吸引,他便装成行商招摇出关。到燕京后,也不再进城,只是翻山越岭绕道而行,一路艰辛,非臣所能尽道。”
“哎……不管怎么说,司马梦求毕竟是有功于国。”
石越知道赵顼长于深宫,听到这种为求脱身滥杀无辜之事,心中自然也是难以接受。他自己却知道当时户籍严密,一百二十里人烟稠密之地,若不用此策,断难脱身。当下委婉说道:“两国交兵,虽然多杀不仁,但毕竟不能苛责于司马梦求。司马梦求当初入辽,是愤于臣被人陷害,想单骑查明真相,不料却机缘凑巧,立下这番奇功。虽然有功不能不赏,但是司马梦求之功,却不能公开赏赐,否则辽国无法下台,必然兵戈又起。”
赵顼犹疑道:“毕竟是奇功!”
“此事再不能让他人知道!”石越断然道,“陛下,军制改革,此前商议,枢密院设职方馆,兵部设职方司,对外的名义皆是测绘地图,记录地理风物,便于通商、水利、采矿诸事,实际上则为间谍机构。职方馆负责搜集辽国、夏国、大理,甚至吐蕃、交趾、高丽、倭国等国的情报,在各国安插间谍;兵部职方司则负责国内安全,与各部门协调,调查潜入国内的奸细,搜集国内各土藩的情报,供朝廷决策等。臣以为这两个机构,每年虽然要花掉国库一笔开支,却终究对国家有利……”
“孙子兵法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朕是知道的。这笔钱不怕花。”
“陛下圣明。臣以为,司马梦求深知辽国情弊,陛下若要奖功,不若让他去枢密院,试知职方馆事,组建职方馆,以他的才能,必能胜任。”石越已经决定要将之前的间谍组织纳入国家机器中。
“爵以赏功,职以任能。官职不能用来赏功,不过既是卿举荐,朕便给他一个机会。职方馆知事是正六品上,司马梦求布衣入仕,便是称‘试’,也远远不够,朕想,便以司马梦求为试同知职方馆事,为从六品上,如此方能不骇物议。”
“陛下圣明。”
“那便让司马梦求去向朕证明他的才能吧!”赵顼意气风发地站起身来,走到甲板边上,半晌,却忽然叹道:“石卿,朕想知道海风与河风,究竟有何不同……”石越默然不语,他只能苦笑,甚至无法安慰皇帝——除了创业之君,亡国之主,历史上守成之主能亲身享受海风的,绝无仅有。
赵顼似乎也明白自己想的只是一种奢望。他深深地呼吸了一口金明池上清新的空气,问道:“狄谘应当到了吧?”
“应当到了。这次朝廷特赦一千名死囚和数千名重刑要犯,随狄谘前往归义城,臣心里也惴惴不安。招募前往归义城的官员,也大部分都是在中土走投无路,或者惟利是图之辈,所有的一切,都有赖于狄谘的能力。”
“朕倒不担心。交趾外虽示弱,心里却未必归服,这些人大部分都是悍不畏死之辈,以毒攻毒,可得奇效。狄谘临行前,崇政殿面辞,朕已叮嘱他,治理这些犯人的第一要务,是要让他们在当地成家立业。只要他们不想着返回中土,就不会和李常杰勾结威胁中原,朕可安枕无忧。”
“服与不服,李常杰都不敢轻易造反。”石越淡淡地说道。
“南面事了,石卿,北面之事又当如何?”赵顼突然转过身来,热切地望着石越。石越这才知道方才皇帝提起狄谘,不过是想整理一下心中的思绪,他的心里,无时无刻没有忘记北面的辽国。
“若耶律乙辛真有能力站稳脚跟,反扑耶律濬,朕以为机不可失,何不准备一支大军,趁机收复幽蓟?”赵顼握紧了拳头。
“陛下!”石越跪了下去。
赵顼的脸沉了下去。
“士卒未练,兵甲未精,驱羊逐狼,岂能成功?”
“这……”
“陛下,国内万事待举,众多变法刚刚开始,河北灾情方过,各地报告似乎明年又有旱灾,这样的情况下,朝廷又有什么本钱北伐?”
“难道就这样眼睁睁看着机会从眼前流走?”赵顼心有不甘。
“机会只给准备好了的人。”石越沉声说道。
“朕不甘心!”赵顼无名火起,怒声吼道。
“不甘心也要甘心。”石越硬生生顶了回去,他可不想看着五路伐夏的悲剧提前上演。
赵顼怒气冲冲地盯着石越。石越只是板着脸不作声。
君臣二人对峙良久,忽然,赵顼叹了口气,道:“罢!罢!”
“陛下,朝廷应当静待形势。一面抓紧推进变法,防范灾情,一面整军经武,静候时机,切不可操之过急。机会日后一定还有。”石越放缓了声音安慰道,“若这次辽国内乱,朝廷虽然无力发兵趁机恢复燕云,却也并非无利可图。”
“怎么说?”赵顼悻悻地问道。
“一旦辽国正式内战。若是南京道与西京道分别被双方割据,则于我大宋利益最大,可以遣使者分赴双方,要求他们卖战马与耕牛与我,我则用棉布、钟表、茶叶交换,谁敢不从,便威胁他们与另一方结盟攻击之。臣谅耶律乙辛与耶律濬都不敢不从。若二道为一方占据,朝廷依然可以要他卖战马与耕牛,他若同意,我则承认其正朔;他若反对,我便以用兵相威胁……”
赵顼脸色稍霁,又问道:“岁币呢?难不成朕还要给他们岁币?”
“战争未打完之前,自然不给。打完之后,给与不给,其权在我。”
“如此则差强人意。军事改革,朕以为刻不容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