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节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阿越 本章:第十节

    开封府狱。

    唐坰在这里已经坐了很久了,他比桑充国不幸,没有什么人去营救他;但他也比桑充国幸运,因为没有人对他用刑。牢房阴森森的,唐坰一直没有习惯这里。

    “吱——”的一声,牢房的门又打开了。牢头领着一个人走了进来,唐坰见着来人,不由笑道:“安大人,真是难为你天天来看我。”

    安惇嘻嘻抱拳一笑,道:“唐兄,别来无恙。”

    “这里头管吃管住,渐渐习惯,也谈不上有恙无恙,总比桑充国好,开封府还没有用刑。”唐坰嘲讽地笑道。

    “那是,其实这原也不关我事。我一个御史,也没什么旨意管这件事。”安惇笑道,一面找了块干净点的地方,就在唐坰对面坐了下来。

    “是吗?那就难得安大人如此重情重义,我唐某入狱之前,与大人毫无交情,不料住进了这开封府的大狱,倒高攀了安大人这样的好朋友。”唐坰毫不留情地讥道。

    “呵呵……在下不过是仰慕当年唐兄做谏官时的风骨而已,并无他意。唐大人的案子,结不结,怎么结,对我而言,实在没什么好处。唐兄不要误会。唐兄一口咬定奏折是有人匿名送到报馆,不惜在这种狱中坐下去,也不肯出卖朋友,在下十分钦佩。”安惇漫不经心地笑道。

    唐坰翻了一下白眼,嘲笑道:“安大人,御史台我也待过,这种套话的伎俩,我早就知道了。我们接到的奏折,的确是匿名送上的。安大人若有心帮我,何不向皇上保我一本?如此唐某深感大德。”

    安惇笑道:“唐兄,不瞒你说,保本我早就上了。”他一面说一面从袖子中抽了一份奏折的抄本,递给唐坰。

    唐坰却懒得去接,袖起手来,笑道:“如此多谢安大人厚德,待唐某出狱之后,再行报答。”

    “唐兄莫非不信?”安惇的脾气好得出奇,无论唐坰如何冷嘲热讽,始终不生气。

    “我有什么不信的?”唐坰经过几年的历练,早已油盐不进。其实《谏闻报》几年来一直能够不错地生存下来,委实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不管唐兄信还是不信,反正我的确是上本保了唐兄,唐兄出狱之后,自然便知道了。”安惇忽然正色说道,“不过唐兄这些年批评朝政,结怨甚多,这次又重重得罪了石越,出狱之后,是编管何处,委实难料。”

    “安大人以为我不懂《皇宋出版条例》吗?大宋刑律,我知之甚熟。”唐坰不屑地冷笑道。

    “我当然知道唐兄懂。”安惇笑道,“不过唐兄若自己承担这个罪名,最终结案,自然是散播不实言论,诽谤朝廷大臣,用不实言论故意扰乱朝政这三条。说起来也是罚个倾家荡产,然后再加杖责而已。但是唐兄在御史台待过,想必知道栽赃嫁祸是怎么回事,皇上恨那泄密之人入骨,唐兄却揽过责任。兼之又得罪了石越,到时候若有人给你安点别的罪名,来迎合上意,讨好执政,去归义城屯田想来也未必不可能。”

    唐坰眼皮一跳,神色却依然平静,懒懒地说道:“纵是如此,也是唐某的命不好。多谢安大人关心了。”

    安惇缓缓起身,拍了拍衣服,走到牢门口,忽然放重了语气,冷冷道:“唐兄,我劝你还是招了的好。纵然你不招,开封府也会破了这桩案子。实话和你说,开封府调查了奏折上呈那天起,一直到《谏闻报》泄密止,有关你唐兄的全部行踪,你接触过什么人,关于这个案卷资料就有十本之多。只要将这些人一一排查,你以为会找不到吗?”

    唐坰蔑视地看了安惇一眼,笑道:“既是如此,安大人又何必来找我?”

    安惇黑着脸转过身来,狠狠地盯着唐坰,冷笑道:“唐兄,别敬酒不吃吃罚酒,说吧,是韩家的衙内,还是张安国?”

    “什么韩家的衙内?什么张安国?”

    “韩绛的三公子韩宗吾,尚书省左司员外郎张安国,你这些天接触的人中,只有这两个人有机会接触到奏折。你和韩宗吾是多年好友,满风楼喝花酒一个月至少三次;张安国与王元泽是好友,与阁下也是至交……”安惇的声音,似冰刀一样划向唐坰的心防。

    “是我的朋友又如何?”唐坰并没有惊慌失措,反倒更加冷静了。

    “你真不肯招?唐兄……”安惇弯下腰来,放低了声音,恶狠狠地说道:“你以为我不敢提审韩宗吾与张安国?告诉你,我没什么不敢惹的。这两人,一个不过是有个宰相爹,一个不过是受到前宰相的赏识,但我是御史,我不怕他们!你知道皇上有多重视这个案子吗?”

    “按新官制,御史不能单独审案。”

    “谁说我要单独审案?我是监察御史,监察御史主监察地方官吏,并稽核该府路刑名案件。正巧,开封府就是我当管!我不过是稽核该府路刑名案件而已。而且,我可以以监法御史的名义,来陪同治狱!”安惇桀桀冷笑道。

    “那你还不快去做?”

    “嫌麻烦,如此而已。你若肯和我合作,招出一切,则省去无数烦恼,你唐坰的罪名,也可以从轻。若你不招,我便冒冒风险,看看韩宗吾衙内与张安国大人,是否也与唐兄一样的硬气!你们满风楼喝酒说的话,我总能让那些妓女想起来!你以为这个世上,有破不了的案子吗?”安惇的眼神,咄咄逼人。

    唐坰沉默良久,他心中已然知道此事败露,不过是迟早的事情。但是他亦想得很清楚,为了他唐坰的前途,也为了《谏闻报》的前程,他绝对不能松口。否则《谏闻报》以后声名扫地,肯定得不到半点内幕消息。若他能紧咬牙关,纵然受罚重一点,日后却终有东山再起之日。明白此节,唐坰脸色重新恢复了木然的神态,他毫无表情地望着安惇,道:“安大人,我奉劝你不要捅马蜂窝。株连无辜倒也罢了,株连到宰相公子、尚书省官员,一个小小的从七品上御史……”

    安惇的脸色已如铁一般黑,他盯着唐坰许久,恶声道:“你既然是铁了心不招,就别怪我翻脸无情!”

    从开封府大牢中出来之后,安惇一只脚方跨上自己那辆崭新的四轮马车,一面已经向仆役沉声喝道:“去满风楼。”仆役答应了一声,便欲鸣锣开道,却见前面一群人高声嚷嚷而来,竟将去路阻住,不由有些怔住了。安惇已坐进车中,见马车未动,不由怒道:“怎的还不走?”

    一个仆役忙走近来,恭声回道:“大人,前面有人挡道。”

    “谁这么大胆?”安惇“唰”地掀开车帘,怒声喝道。

    “大人,好像是白水潭学院的技艺大赛,小的听说叫什么马……马拉什么树来着,就是一群人跑步,听说一共要绕过城中的许多街道,总共加起来有几十里哩,赛跑的与看热闹的人又实在太多……”

    安惇立时便明白事情之缘由,暗道:“我怎的忘了这事。”心中又不免暗怪:“石子明堂堂一国参政,位列九卿,却生出来这些个怪花样,叫这么多学生举子一起赛跑,委实有失体统!”他当初听闻此事,本欲弹劾,但是白水潭学院学生众多,中进士为官的便有数十,加上此次大比,不免又有数十人要考上进士,且学院学生多有出自富室豪族的,安惇不免投鼠忌器,生怕犯了众怒。石越又说这“马拉松”源自泰西,本是为纪念一次卫国大胜而设,整个故事详情,便登在《汴京新闻》之上,安惇却也看过。年轻学子都是好事之徒,又有这等名目,报名参赛者竟然数以千计,汴京百姓也将之当成不逊于大相国寺“万姓会”的一大热闹来看,于是皇帝亲自下旨,让开封府提供方便,昌王殿下还要亲自为获胜者颁奖……

    他并非不知轻重之人,抬眼望去,眼见那什么“马拉松”的队伍离自己的马车越来越近,连忙喝道:“蠢材,还不让开!”

    仆役与车夫闻言,连忙手忙脚乱将马车与仪仗让到一边。刚刚妥当,马拉松的队伍便从安惇等人身边涌过,还有一群看热闹的汴京市民,紧紧跟在参赛者旁边,大声加油,更有好事者竟一路敲锣打鼓,沸声喧天,热闹非凡。

    安惇斜眼望去,正好看见自己仪仗中那几块写着“回避”、“肃静”的牌子,心中不由苦笑,自语道:“到底是谁给谁回避?”正自感叹了一回,回过神来便听见几个仆役在悄悄商议着要买哪支蹴鞠队彩头,今次的射箭比赛,又会是何人夺魁?他仔细听时,竟然还听见还有许多花样,买某人是一赔几,买某人又一赔几,各不相同……安惇不禁摇了摇头,暗道:“此等事情,于淳化风俗何益?回去当好好写篇奏折,向皇上说说此事。”一面板下脸来,瞪了那个几个仆役一眼,喝道:“人已过了,快点整理一下动身!不可误了公务。”

    几个仆役伸伸舌头,连忙抖擞精神,朝着空空如也的街道重新鸣起锣来。安惇在马车上坐好,闭目养神,一面考虑要怎么样从满风楼的妓女身上审出消息,一面又想着要如何对付韩宗吾——张安国倒也罢了,似韩宗吾这样的世家子弟,却最是让人头痛……

    这次白水潭学院技艺大赛的盛况远胜三年之前——在熙宁七年,太学、嵩阳书院、应天府书院就已经都派了队伍来参加比赛,并且约好以后年年参加;今年除了这三家如约而来之外,横渠书院、西湖学院、岳麓书院等十余家书院,都特意趁此大比之年,派队伍来京,共襄盛举;再加上众多参加省试的举子,可以说这是一次规模空前的技艺大赛。石越因此还特意添加了马拉松长跑等几个项目,更是吸引了汴京城无数市民的注意,以至于导致了内城空巷的情形。白水潭学院的体育馆虽然依然是免费开放,但是为了有效限制入场人数,教授联席会议采用石越的建议,特意印刷了一种叫“门票”的小纸条,提前赠送给市民与学生。但让桑充国等人始料未及的是,一些没有领到门票的人,居然会出钱从有门票的人手中购买某些比赛的门票,最受欢迎的蹴鞠比赛门票,竟然能卖到五十文一张!若不是因为明知教授联席会议绝不会同意体育馆收费,且白水潭学院今时今日,不仅仅有学费收入,还有数千顷田产、钟表业分成、印刷出版业收入、报业收入、朝廷对一些研究项目的资助等等,资金非常的宽裕,也不会在乎那笔“小小的”的门票收入的话,石越几乎想要劝说白水潭学院不妨发展一下竞技体育。在石越看来,竞技体育完全可以在当时并不丰富的娱乐生活中占据一席之地,而商业化也是完全可行的。

    石越的这种想法,最终并没有在教授联席会议上提起,反倒是和西湖学院的几个学生当成笑谈说到,不料仅仅一年之后,在扬州、江宁、杭州、苏州,就相继盖起了大型的体育馆,四个城市的一些商人,竟然率先组织起了蹴鞠、龙舟、射箭、徒手搏斗四种联赛。这种联赛与汴京白水潭学院的技艺大赛不同,完全与学生无关,而是各商行自己从民间中募集训练,然后进行循环比赛,争夺桂魁。百姓观看比赛,自然也需要购买门票。扬州、江宁、杭州、苏州是当时江南最富庶的四座城市,特别是扬州与杭州,繁华仅次于汴京,四项联赛一经推出,立时大受欢迎——最让石越意外的,是此举居然还受到司马光的称赞,虽然司马光对于收费之举有点不以为然,但是他却认为这样的比赛,有助于民间习武,较之保甲法的强迫训练,要好上百倍!

    但这些都是后话。当此之时,白水潭学院技艺大赛带来的最直接的后果是,当安惇一路畅通无阻地走到满风楼之时,偌大一座勾栏,竟然只有稀稀拉拉几个人。见安惇带了七八个仆役进来,龟公连忙迎了出来,点头哈腰地招呼道:“这位官人……”

    安惇不待他说完,沉着脸喝道:“竹娘呢?叫她出来!”

    “官人,您来得不巧,竹娘已经有客了。”龟公以为安惇来嫖妓,连忙谄笑着赔罪。

    “大胆!”安惇“啪”的一个耳光扇去,将龟公打得直冒金星,连忙跪了下来,哭道:“官人恕罪。”

    “你只管去将竹娘叫出来,否则本官封了你这院子!”

    眼见安惇生气,龟公虽然害怕,却也并不动身,只是一个劲儿地叩头,道:“官人恕罪、官人恕罪……”

    “蠢材,还不去叫人?”安惇心中不耐烦,照着龟公,狠狠踢了一脚,骂道。

    “小的不敢,小的不敢……”

    “不敢?”安惇心中一动,冷笑道:“如何不敢?”

    “韩相公的衙内与竹娘在喝酒,若是惹了韩衙内的雅兴,小的实在吃罪不起,还望官人恕罪。”

    “韩宗吾吗?”安惇冷笑一声,心道:“本官正要会会他。”他背着手踱至龟公面前,忽然笑嘻嘻说道:“我与韩公子本是世交,见见又有何妨?你便领我去见他便是。”话音方落,便听有人大声问道:“谁又与我是世交?”只听玉佩叮当,一大群人前拥后簇中,一个身着白色湖丝长袍,脸敷粉,唇点朱的青年公子哥儿已经从里间走了出来。他身旁还依偎着一个女子,赫然便是汴京名妓竹娘。韩家宗字辈的子弟中,安惇与韩宗师、韩宗道等人倒是认识,于这个韩宗吾却一点也不相熟,不过此时揣见模样,也知道便当是韩宗吾本人,当下淡淡一抬手,算是抱拳为礼,道:“韩世兄好雅兴。”

    不料韩宗吾见安惇身着常服,平淡无奇,却态度高倨,心中已是十分不喜,连手都懒得抬,待下人搬来椅子坐好了,方跷着二郎腿,两眼望天,回道:“这位官人面生得很,我家世代交好的,似乎没有阁下。世交二字,绝不敢当。”

    安惇见韩宗吾神情高傲,看着自己脸上颇有轻蔑之色,显然没把自己放在眼中,心中更加恼怒,咬咬嘴唇,笑道:“本官又不是衙内钻,岂敢高攀相府子弟?只为了一桩公事而来,要提审满风楼歌妓竹娘。韩衙内想必不会阻挠。”

    竹娘听到此言,竟不知安惇为何事而来,顿时慌了神,跪倒哀声告道:“奴婢一向安分守己,不知如何得罪大人……”

    韩宗吾也不知竹娘犯了何事,此时见她肩膀微颤,模样楚楚可怜,不免生了几分怜香惜玉之心,又听安惇语含讥讽,更是大怒,竟向竹娘笑道:“有何了不得之事,本公子自会给你做主。”一面挑衅地看着安惇,道:“大人,不知道竹娘犯了何事?”

    “此事不劳韩衙内过问。”安惇背着手,冷冷说道。又讥道:“难不成韩衙内还想要来阻拦本官吗?这倒也不难,不过下官却要先劝衙内回府好好读书,等中了进士,当了官,再来打抱不平,方为时不迟。”

    韩宗吾屡试不中,只是靠恩荫受勋爵,向来都引为奇耻大辱,安惇如此当面讥讽,他又是作惯了威福的人,此时哪里按捺得住?霍地站起身来,破口骂道:“你别口口声声本官本官的,当本公子没见过官吗?你若识相,便立时滚出此地,否则,就休怪本公子不客气。”说罢一努嘴,一群家丁便已将安惇等人团团围住。

    本来韩宗吾若是知道安惇是御史,自是不敢如此放肆,但是他如何会想到竹娘一个小小的歌妓,竟然会劳动御史亲至?因此他以为安惇只不过是开封府一个小官,那么以他韩家的声威,自然是不会放在眼中的。但安惇既然身为御史,有参劾之权,便是韩绛都要礼让三分,哪里竟会怕他的儿子?他眼睛高抬着,只略略打量了韩宗吾一眼,不屑地笑道:“韩家有你这样的儿子,若不败亡,是无天理。”

    韩宗吾哪里知道安惇是存了心要激怒他——韩家世代缨簪之家,终宋一代,都非同小可。他家中长辈兄弟,无不以诗书自持,做官不稀罕,考中进士,方是荣耀。韩宗吾学问不精,又不愿意去太学与白水潭学院读书,在家中兄弟面前,常常都是抬不起头来,因此才流连于声色犬马之中。偏偏安惇神态语气,每一桩都直中他的心病,早已惹得他恼羞成怒,一时也不及细想:眼前之人若当真只是一个开封府小官,又如何竟敢平白惹他宰相公子?只是涨红了脸,作色大骂道:“你是什么东西,也如此无理?来人啊,给我撵了出去!”他那些家丁侍从,平时间跟随主子为所欲为,怕过谁来?只听得韩宗吾一声吩咐,便气势汹汹冲了上来,不管三七二十一,鞭子棍子,纷如雨去,便向安惇等人打去。

    安惇不料韩宗吾竟如此不知天高地厚,冷不防竟吃了几鞭,眼见对方人多势众,也不敢再留,连忙由仆役护着,狼狈逃出满风楼,口里兀自骂道:“好你个韩宗吾,你与你老子便等着圣上降罪吧。”那些韩家家人见安惇手忙脚乱爬上马车跑去,一个个叉手嘲笑,浑不当回事情。

    安惇又羞又怒,催着车夫便要回御史台调兵,不料方出了一条街道,便见前面一队仪仗马车经过,他定睛去看旗牌,不由大喜,原来经过此处的,却是参知政事吏部尚书冯京与参知政事太府寺卿石越!当下安惇也顾不得许多,连忙提着衣襟跳下马车,飞奔过去,一面高声呼道:“冯参政、石参政,下官安惇有事求见。”

    石越与冯京本是刚刚从崇政殿议事回来。原来派往辽国南京的使者已经回来,说辽国新主耶律濬愿与大宋重订盟约,永结世好。并许诺以每岁马二万匹、牛二十万头的限额,与大宋进行互市,但是耶律濬需要的,不仅仅是宋朝的弓箭,还有大宋新近打造的上等钢刀、钢片盔甲、震天雷、霹雳投弹,以及粮食与食盐,再加上一份双方皇帝盖上印玺,向天下颁布的同盟诏书——耶律濬愿与赵顼结为兄弟,两国约为兄弟之邦,辽国兄事宋朝!

    如此大事,赵顼自然要召集所有重臣商议。石越没料到耶律濬竟然如此聪明,针对宋朝明显的趁火打劫,不仅不动怒,反而放开手脚,不仅跳出不向宋朝卖马的成规,反而主动出价,要求得到宋朝更多的支持——一旦真的签订那样的盟约,宋朝若毁约,就无疑是赵顼向天下百姓宣布他背信弃义,在重视信义的宋代,难免会严重影响到士气民心。耶律濬摆明了是想用区区二万匹马的市易,解除自己的后顾之忧。至于震天雷、霹雳投弹等物,那不过是漫天要价的一部分,摆明了宋朝绝对不会卖的。

    宋朝君臣商议了半天,一时难作决定。虽然自韩绛、吕惠卿、文彦博以降,大宋的重臣,都清楚地知道宋朝此时并无攻辽之实力,但眼见敌消我长,轻易签订盟约,作茧自缚,自然谁都不愿意。但若不答应,却又有不便明言之处——万一耶律濬能迅速平叛,到时候只怕便会招来报复,如此亦非众人所愿。

    因此,退朝之后,石越便邀冯京一道去自己府上,想与他私下里交流一下意见,且商议一下官制改革的下一步计划。不料半途之中,竟被安惇拦住。

    石越因楚云儿之事,与安惇本有素怨,此刻见安惇模样如此狼狈,心中竟有一种说不出的快意,当下坐在马车之上,略带嘲讽地问道:“安大人,何事竟然急急似丧家之犬?”

    安惇眉棱微微一抖,眼中不由闪过一丝恼怒之色,但他入仕愈久,心机愈深,只欠身道:“参政说笑了,下官冒昧拦驾,却是想请冯参政、石参政替下官主持公道。”

    冯京眉头微皱,却不应话,只是望着石越。他与石越毕竟私交颇深,不久前还在商议要把石起之女许配给冯京的孙子,两家约为婚姻。安惇与石越之间的恩怨,他岂有不知之理?自然是不愿意拂石越之意。只听石越冷笑道:“安大人身为御史,朝中谁不退避三分?怎么还要我们来主持公道?安大人的公道,只怕惟有皇上能主持。若无他事,我等便要告辞了。”

    安惇见石越转身欲走,连忙高声呼道:“参政,若是有人殴打朝廷命官,参政也要坐视不管吗?”

    石越闻言不由一怔,若真发生这样的事情,于情于理,他没有不管的道理,否则只怕又要掀起轩然大波。当下沉着脸望着安惇,道:“安大人,难道有人殴打你吗?若真有此事,我自然要管,不过是非曲直,我也要弄清的。若有人在外面胡作非为,我却不能官官相卫!”

    “那是自然。”安惇立时应道,一面便将自己如何发现泄秘案的破绽,如何去满风楼寻找证据,如何被韩宗吾所阻,一一说了。只是却瞒过了自己去见唐坰的情形。这泄密案本是皇帝关注的头等大案,石越直到此时,也没有完全洗刷嫌疑,本来安惇发现线索,于石越也是好事。但是他在大宋朝的最高层摸爬滚打了数年,面对与自己有怨的政敌,又岂敢掉以轻心?当下微睨了一下安惇,似笑非笑地说道:“安大人,既要去传人,不穿官服,不带兵丁,未免过于不慎了。韩衙内又焉知你是不是大宋的官员?”

    “下官微服私察,方能得其真。便下官不是官员,韩宗吾如此行事,亦是横行地方,仗强凌弱。何况他明知我是朝廷官员,分明是不将朝廷命官放在眼中。”安惇忿然道,“如何?参政是不愿意管这事吗?”

    石越正要答话,便听冯京轻轻拉了一下自己的袖子,低声道:“子明,安惇是想害你我得罪韩相公。此事要三思而行,若是去了,此事坐实,只怕韩相公难安其位,得罪韩家不轻;若是不去,安惇必生事端,我等皆难免要受皇上斥责。”石越心中也早已明白此节,当下微微点头,目光霍地一闪,计上心来,笑道:“安大人微服去满风楼,是真办官事,还是争风吃醋?某等无从确知。此事某自然会知会有司查明,并上奏皇上——韩宗吾若果真如安大人所说无法无天,他是宰相之子,还能跑到哪里去?安大人似乎不必急于报仇。如此,安大人且先回御史台,某等差人将韩宗吾叫到我府上,细细讯问。明日再向皇上分辩此事可也。来人……”石越不待安惇答应,便向侍剑唤道:“带我名帖,去满风楼,把韩衙内与竹娘请到府上。”

    安惇本欲致石越于两难之地,借机挑起韩、石之间的矛盾,不料石越居然还有这一手,而且行事之间,根本不把自己放在眼中。但人家位列九卿,是皇帝倚重的参知政事,军国决策,无不参与,自己却不过一七品御史,权虽重,位却卑,若无道理在手,自然也无法与之抗颉。只得抱拳说道:“泄密案非同小可,盼参政能秉公行事,无愧士大夫的风骨,对得起天下的人望。”说罢又一欠身,道:“下官告辞了。”

    “不送。”石越淡淡抬手,不待安惇走远,便吩咐道:“回府。”

    冯京待车帘放下,微微一叹,轻声道:“又会是一件倾动朝野的大事。”

    石越却似乎无动于衷,笑道:“冯相不必担心。这些阴谋,又能成什么气候?无非争权夺位而已。我本以为此事是针对我的,不料竟然没这么简单……”说罢轻轻一笑,道:“富韩公的奏折已经递了进去,韩国公支持修路与军屯之事,眼下就只看王介甫的意见了,料来此事通过已有九成。然军屯之事,究竟由工部屯田司负责,还是由枢府东南房负责,或者组成新的衙门来推行,依然有待商议。我特意想问问冯相的意见,不知如何更好?”

    冯京微一沉吟,他自是知道由枢府负责,事情皆靠文彦博,于石越而言,远不如由工部屯田司更好施加影响。大抵尚书省诸相,这一点上都与石越利益一致。不过如此一来,工部的职位,立时就炙手可热了。冯京不愿意轻易表态,笑道:“军屯之事,不可操之过急。朝廷方针一定,依我之见,可以让枢府职方馆、东南房,兵部职方司、驿传司,工部工部司、屯田司,以及将作监有司,各遣能员,秘密分遣各地,负责堪定修路之路线,军屯之地点,作好前期准备。”

    “此议甚善。”石越微笑赞道,“其妙在‘秘密’二字,便是不许扰民。各官员司责须当明确,路线地图要测绘清楚,一切困难、预计开支,至于周边物产民情,皆要上报。待日后执行,若是一如所报,则记功奖赏;若有不实虚妄,则要追究其责任,加以严惩。每地各部司各派一人或数人,如此则不易欺瞒。此外,我欲禀告皇上,请皇上允许,派各学院博物系学生随行实习。争取年底之前,完成此事。明春就可以进行军屯,修路则选农闲时进行。”

    “修路由工部司负责,一切自有成规,只要勤于督促,便可放心。”

    “虽说如此,我却每每担心小吏舞弊,使朝廷良法,反成恶政。思来想去,惟完善制度,方能杜绝此弊。”

    “制度虽善,亦须人来执行。若人存心不正,制度再好,亦流于形式。依我之见,与其多事完善制度,不如澄化风俗,肃清吏治为上。”

    “非也。夜不闭户,道不拾遗,历代以来,非上贤不能为之。然上贤不常有,故平常人家,皆有门闩与铜锁。敢问冯相,门闩与铜锁,是用来防范何人?”

    冯京不知石越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笑道:“自然是防盗贼。”

    “非也。此二者,防君子不防小人,防良民不防盗贼。”

    “这……愿闻其详?”

    “若真是盗贼,岂有门闩与铜锁能防范得住的道理?若能防住,世间便再无盗贼。门闩与铜锁,最多让盗贼稍稍麻烦一点而已。但是二物却能让君子与良民,见而止步,故曰:防君子与良民甚有用。”冯京一时没有明白石越之意,一头雾水,只觉石越强词夺理。石越知他不解,又笑道:“倘若某屋,大门洞开,堂中放着黄金千两,且无人看守,敢问冯相,世间不取此黄金者,能有几个?”

    冯京笑道:“此万中难觅一人。”

    “正是。”石越又问道:“若是这千两黄金,大门紧闭,铁箱铜锁,试问冯相,世间不取此黄金者,又将有几人?”

    “大抵清白持家者,必不会取。若越墙破门而入,便是盗贼了。”

    “正是如此。”石越笑道,“制度之设,便如门闩与铜锁,其目的是为保护大部分人的名节。制度愈是完善,则世间君子越多。故我以为,欲使民风官风淳朴如古,一则自然还要德化,以德治天下,若处道德沦丧之时,便有严刑峻法,亦不能止人为盗贼,好的制度并不能决定一切,同样的制度,在此处是良法,在彼处则是恶政,便是道德不同所致,此所谓徒法不足以自行。所以,即便是三代的制度,也不能照搬于今日。但另一方面,仅有德化,亦不足以自恃。譬如日日有黄金千两唾手可得为诱惑,便是一日在其耳边念上三百遍,亦难使其不做贼。故此我以为,道德教化与完善制度,二者不可偏废。”

    “道理自是如此……”

    “人情都是趋利避害。制度之设计,便是要使众人知道,做好人便是利,做坏人便是害。”

    冯京苦笑道:“子明,种种情弊,想要杜绝,绝非易事。制度过于严密,也并非好事。做宰相的,要有包容之心。要知道阴阳为天地之道,宰相之道,在于调和阴阳,而并非执其一端。否则,徒然多事,让天下不安而已。”

    石越知道冯京倒也并无恶意,只是一时难以完全理解自己的想法,当下笑道:“冯相放心,我绝不会做商鞅、李斯的。”

    石越与冯京到达石府之后,二人方坐下来,便听侍剑来报,韩宗吾与竹娘已经请到。石越与冯京微微一笑,连忙吩咐侍剑将这位韩衙内与竹娘请进客厅。

    韩宗吾虽然是宰相之子,但是身份比起石越来,却有天渊之别。他于石越,素来是高攀不上,此时忽然接到石越的帖子,心中不免惴惴不安。走进厅中,正要行礼,却又见冯京也在,更是吃了一惊,连忙拜道:“学生见过冯参政、石参政。”竹娘也盈盈跪了下来,欲要参拜。

    石越却抬抬手,笑道:“韩世兄、竹娘姑娘,不必多礼。来人,看座——”

    早有仆人过来,给二人上茶看座,韩宗吾见石越如此客气,稍稍放心,一面抱拳问道:“参政召学生前来,不知有何吩咐?”

    石越笑道:“的确有事相询,不知韩世兄与竹娘姑娘,可否如实相告?”

    “参政下问,焉敢不答?”

    “如此便好。”石越站起身来,慢慢踱到二人面前,看着韩宗吾,笑道:“在下便是想问问二位,那份奏折,是不是韩世兄泄露给唐坰的?”

    韩宗吾被石越吓了一跳,抬起头来,愕然道:“不是,不是!”

    “韩世兄,此事你隐瞒无益。你若能坦白告诉我,或还有转旋的余地,也保住了这位竹娘姑娘一条小命。我坦白向你说吧,你可知道今日来满风楼的人是何人?此人朝中赫赫有名,乃是御史安惇。世兄今日得罪了他,只怕明日令尊都难免要受到牵连……你若再瞒上这等大事,到时候只恐真的要祸及家门,牵连不浅呀!”石越看着韩宗吾与竹娘,从容而恳切地劝说道。

    冯京也温言说道:“我与石参政,与令尊,令叔皆是交好,今日之事,贤侄还是要实话实说,以免误了大事!”

    韩宗吾万万料想不到自己打的竟然是当朝的御史,尤其安惇的名字,他也是听说过的,当下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想起后果,不由得后怕,竟然瘫在椅子上浑身颤抖,半晌说不出话来。那竹娘被卷入这等大事中,早已目瞪口呆,只是垂头屏气,连喘息都不敢稍大一些儿。

    石越静静地望着韩宗吾,柔声说道:“那份奏折,是令尊带了抄本回家,所以被你看到了吗?”

    “不是,不是。”韩宗吾似乎还没从震惊中回复过来,听了石越的问话,条件反射似的一颤,便即慌忙否认。

    “那你是如何得来的?”

    “我……”韩宗吾望了石越与冯京一眼,一咬牙,道:“我是拣来的。”

    “拣来的?”石越与冯京不可思议地望着韩宗吾,齐声反问道。

    韩宗吾见二人似有不信之意,急道:“家父家规甚严,我等兄弟轻易不能入家父书房,我怎能偷看到?实是那日我约了唐坰去满风楼喝酒,在楼外的街上与人发生口角,那人伤了我两个家人,逃跑之时,不慎遗下这个包袱,学生想查知此人是谁,便打开了这个包袱,只见里面除了一些铜钱外,便是这封奏折。学生当时也不知是真是假,便和唐坰炫耀……”韩宗吾在此处,却是撒了点小谎——他以为既是捡来的东西,无论真假,告诉唐坰也不会与他韩宗吾有关,这才没有顾忌。

    石越见他神色惶急不似撒谎,不由得苦笑问道:“你看到这个包裹,也不觉得可疑吗?”

    “学生以为那或是个盗贼……”

    “没脑子!”石越一边在心中暗暗骂了一句,一边却在口里安慰道:“既是如此,奏折还在吗?当时必有家人为证。”

    不料韩宗吾低垂着头,低声道:“那奏折,学生在唐坰入狱时烧掉了,但做证的家人倒是有。”

    “草包!”石越再次在心中暗骂了一句,他望着韩宗吾,心中颇有些哭笑不得。当真是龙生九子,子子皆有不同,韩家也并非没有英杰之士,否则哪能在宋代盛极一时?但韩宗吾此人,却的的确确是既无心机又无胆色,十足的一个纨绔子弟。如今还亲手毁掉了物证,纵是韩绛只怕也要百口莫辩了。

    “世兄现在即刻回府,快将此事原原本本告知令尊。以令尊之明,自然能猜到事情真相如何。只是事已至此,只怕也没什么更多的办法。单单只今日满风楼之事,便已足够令尊头疼了!”石越几乎是叹息着说道,想起以韩绛的厉害,竟然会有这么一个草包儿子,他的心中对韩绛,也有些同情。

    “我若回去,会被家父活活打死的。”韩宗吾脸上露出极恐惧之色,一边哀求地看着石越与冯京,似乎想恳求些什么。

    “事到如今,只怕令尊已经没有空来打你了。”石越又叹了口气,一边高声唤道:“石安,送韩衙内回府。”

    待石安将韩宗吾与竹娘送走,石越与冯京相顾一叹,二人心中皆是雪亮:韩绛在尚书省政事堂的日子,只怕已经是屈指可数了!

    果然,次日早朝,安惇便即弹劾尚书左仆射韩绛教子无方,纵子行凶,殴打朝廷命官,且事涉泄露朝廷军机。顿时令得满朝惊骇,韩绛自韩宗吾回家,便已知悉此事,早已准备了谢罪的表章递上,自请引咎辞职。安惇一个七品御史,仅凭一己之力,扳倒宰相,一日之内,便名噪天下。

    接下来数日之内,赵顼接连降诏,罢韩绛相位,夺韩宗吾勋品,以安惇为殿中侍御史,韩绛这个尚书左仆射屁股还没有坐稳,短短几个月就被罢相,尚书省暂时便形成了以尚书右仆射吕惠卿为首的新格局。

    而唐坰亦在交纳巨额罚金之后释放出狱,但是《谏闻报》在财政上受到重大打击,无力复刊,只得暂时停刊。唐坰出狱之后,因为一贫如洗,不得已远赴杭州,加盟《海事商报》。

    但是这一切,对时局产生的影响,其实相当有限。韩绛本身是个没有特别坚定政治信念的相公,他在政事堂的作用,甚至连石越都认为几乎是可有可无——无非是用来盖印而已。而《谏闻报》也并非是有影响力的大报,虽然这可以看成是报业发展的一个小小的挫折,但是无论是石越,还是三大报的编辑们,都没有夸大这件事的负面影响的意图。

    总之,大宋前进的车轮依然没有停止,并且一直停留在石越所希望的轨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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