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阿越 本章:第五节

    熙宁十一年正月初四。

    环州。一座堆满积雪的城市。

    战争已经结束。但是这座曾经繁华的城市,在大雪之下,如今却是处处断垣残瓦。龙卫军的将士们一脸肃穆地在城中穿巡,许多人的脸上都带着愤怒。

    西夏人撤退的时候,将这里洗劫一空,整座城市,完全变成了空城。

    不过,万幸的是,这场战争,最终是大宋赢了。

    只要是大宋赢了,希望就还在。被破坏的,可以重建;被掠夺的,可以再造!

    这一天来,宋军将士们,总是不由自主地把头扭向城外的方向。虽然他们看不到城外在发生什么,但是他们知道,环州重建的希望,就在城外,就在今日。

    城外。

    石越身着三品紫袍,披着一件黑色的披风,骑在一匹名为“虎驹”的黑色河套马上,驻立在雪地上,默默地眺望着西方。按理此时他应当在长安,但是他却坚持来到了硝烟未尽的环州。

    此时,在他的身边,拱卫着种谔亲自率领的四千龙卫军。另有千余厢兵押送着上百辆两轮推车,推车上堆满了东西。但没有人朝那些推车多看一眼,所有的人,都目不转瞬地注视着西方。只有战马不耐烦地踢着前蹄,大口大口地喷着热气。

    大雪一片一片地在空中旋转,缓缓落在人们身上。

    良久,终于,西方出现了人影。

    一名西夏小校骑着战马从远处奔驰而来,马蹄踏在雪地上,溅起阵阵雪泥。

    石越与身边的环州知州张守约交换了一下眼神,张守约立刻做了个手势,两名宋军策马冲出阵中,大声喝道:“来者何人?”

    “我是夏国仁多统领使者,奉命求见大宋张公守约张大人!”西夏小校停下马来,使劲拉住因惯性兀自向前冲的战马,高声回道。

    “大宋陕西路安抚使石大人在此,尔仁多将军何不亲来?”

    那小校听到此话,似是吃了一惊,一时竟没有注意到宋军口中斥责的语气。他抬头观望宋军阵形,果然居中是一面巨大的“石”字帅旗。小校连忙滚身下马,抱拳说道:“不知石帅虎驾在此,多有冒犯。仁多统领遣小人传语张大人,西方小邦,并不敢冒犯上国天威。此番归还环州百姓,是有修好之意,请天朝不必以兵戟相对。便请张大人许可,双方各以一百骑为限,在此前五里处相会。”

    他声音极大,石越与张守约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种谔当即吐了口痰,大声骂道:“他奶奶的仁多澣敢戏耍老子,我种谔便踏平他的青岗峡。”

    张守约却只是向石越一欠身,沉声道:“石帅,便让下官走一遭。”

    “本帅与大人一道前往。”石越平静地说道。

    张守约与种谔等人都是大吃一惊,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说道:“万万不可!”

    “有何不可?难道本帅还怕了仁多澣不成?”石越虽然没有发怒,但是声音中却带着一种威严。“那些百姓是本帅累着他们被西夏人掳去的,本帅便要亲自迎他们回到家乡。”

    “是。”张守约知道石越心意已决,便不再劝说。他勒马上前数步,向西夏小校喝道:“尔可回报仁多统领,便道大宋陕西路安抚使石大人亲自前来会他。”

    西夏小校迟疑了一下,带着几分敬畏望了石越的帅旗一眼,向张守约抱拳答应了,便跃身上马,勒转马头,驱马回营。

    很快,紧随着西夏小校的马蹄印,在绥德之战中立下大功的田烈武率领几十名挑选出来的龙卫军将士,骑着马跟了过去。

    虽然料定仁多澣不敢玩什么花样,但是宋夏处于敌对状态之中,必要的谨慎是不可少的。

    一直等到田烈武传回来没有异常的情报,石越才与张守约率领侍剑等一百名亲兵,率领厢军押着车队向会面地点驰去。种谔则率领大军,在原地策应。

    石越等人到达会面地点的时候,才发现仁多澣早已到了。不多不少,一百名西夏骑士列成五行,排成雁行之阵肃立着。

    在距离仁多澣五十步左右的地方勒住坐骑,石越仔细打量着仁多澣:粗短身材,脸型微胖,留着一大把胡子,笑眯眯的双眼,仿佛没什么威胁。

    “真笑面虎也!”石越回头向张守约低声说道。他自是不会被仁多澣和善的外表所欺骗。

    “久仰石学士之名,今日得见,幸甚!幸甚!”仁多澣的声音十分洪亮,语气中充满了真诚与善意。

    石越在马上拱了拱手,高声应道:“今日能见到仁多统领,某亦觉幸甚。”他挥鞭指着厢军所押车队,说道:“赎金本帅已经带来,敢问我大宋环州百姓,现在何处?”

    仁多澣笑道:“石学士果然是个痛快人。”他朝身边一人微微颔首,那人便驱马出列,向阵后跑去,不一会儿,远远便望见数千黑压压的百姓,在西夏骑兵的押送下,向这边走来。石越向张守约点点头示意,张守约便领了几个人出列等候。这些人每人手中,都拿着一本书册。

    “仁多统领勿怪,待百姓带到,我等便要按户簿清查人数,每清点五十户交纳一次赎金。”

    “好说。”仁多澣满口答应,笑道:“那些事,让手下人去办便是。既是石学士亲来,还有几样东西,我要亲自送还给学士。”说罢,仁多澣连续击掌三声,清脆的掌声在空气中响起,便见几个人抬着什么东西,从阵后走上前来。

    密密的雪片从空中连绵不断地直落,不用多时,每个人的身上都铺上了一层白绒绒的雪花。在这漫天的雪花中,两副黑黝黝的棺木,由八个西夏士兵抬着,踏着积雪,一步一步向石越这边走来。

    石越早已料到仁多澣要“送还”的是何物,也早已盘算好要如何“从容”地应付这个场面。但在他看到两副灵柩的那一刻,感情却突然无法控制,神色立刻变得肃穆起来。他凝视着那两副棺木,双唇抿紧,眼睛中不由自主地流露出惋惜、悲痛与尊敬之情。一瞬间,他脑海中,充斥着狄詠与王恩的音容笑貌。

    “这是狄将军与王将军的尸首……”仁多澣不知是被石越的情绪所感染,还是出自内心的敬重狄詠与王恩,亦或仅仅只是演戏,他的声音也变得低沉,“此等忠义之士,天下当共仰之。”

    石越沉重地点了点头,向仁多澣抱了抱拳,道:“多谢统领。”说罢,他也不愿意再演戏,翻身下马,手按佩剑,立于道旁,静静等候狄詠与王恩的灵柩走近。

    朔风凛凛,雪花飘舞,天地之间,一片肃然。

    石越便如同一尊雕像般,一动不动地站立在道旁。侍剑早已下马,牵着“虎驹”与自己的坐骑,站立在石越的身后。张守约、田烈武与石府亲兵及其他的宋军将士,却都还骑在马上,带着几分手足无措地望着石越——

    在狄詠与王恩的灵柩走近的那一刻,堂堂大宋陕西路安抚使、位居三品的石越双手合拢,朝着两个品秩不到五品的武官的灵柩,郑重其事地拜了下去!

    所有的人都惊呆了!

    无论宋人夏人,在这一刻,都是同样的吃惊。一个抬灵的西夏士兵,被石越这一拜,几乎吓得膝盖都软了。许多人都张圆了嘴巴,无法掩饰自己的震惊。

    石越却丝毫没有注意到自己的惊世骇俗。

    他只想表达自己的感情,却没有想到,无论宋朝还是西夏,依然都是等级社会。在石越看来,凡是为国献身的人,即便以皇帝之尊,也理所应当表示尊敬之意,这是再天经地义不过的事情;但在当时的人们心中,却有根深蒂固的等级观念,以石越身份之“尊贵”,这一拜实是非比寻常。

    震惊、疑惑、感动……各种各样的情绪交织混杂,这山野雪地之间,竟然突然间变得无比的寂静。

    抬灵的西夏士兵缓缓地将狄、王的灵柩移交到宋军士兵手中,在石越的这一长拜之下,双方都不由自主地郑重其事起来。当时战争虽然刚刚结束,但是随着西夏建国以来少有的大败,石越的威名却十分迅速地传遍西夏军中。而对于宋军士兵而言,他们会下意识地尊敬能带领他们走向胜利的统帅,更何况在传闻之中,也有不少人都听说“忠烈祠”是石越所倡建。石越也因此成为一个在普通士兵心中渐渐有了威信的大臣。这样的大人物都用如此恭肃的态度来迎接狄、王灵柩的回国,这些普通士兵也不由自主地受这气氛感染,每一个动作都庄重起来。

    一直到狄、王的灵柩被宋军士兵抬入阵后,石越才直起身体来,按剑环顾,慨声说道:“苍天厚土可为之证!大宋陕西安抚使、端明殿学士石越在此立誓:自今而后,凡为国而战者,无论尊卑等级,其生,则当归为大宋人;其死,亦当归为大宋鬼!不论代价几何,我大宋绝不弃一人骇骨于异域!”

    他的声音高亢激越,虽然风雪之中,这个誓言亦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人们在这一刻,忽略了石越誓言中的狂悖——这个誓言,惟有天子或宰相方能立下。但是在场的每个人,无论宋夏,无论是仁多澣、张守约,还是普通的士兵、百姓,却都相信石越的誓言,并非虚夸,人人都相信这是一个郑重的承诺。有人慨叹,有人羡慕,还有人感动。

    仁多澣低咳了一声,他没有料到自己送回两具棺木,竟让石越借机鼓舞起军民士气来。他是久经世故之人,当即想到石越如此当众宣誓,不论他是不是能做到,都必然大得军民之心——做得到,宋朝的士兵们必然归功于石越;做不到,人人都知道他不过是一个地方官,得咎的却是汴京两府的宰执们。仁多澣饱含深意地望了石越一眼,眨眨眼睛,语义双关地说道:“学士仁义,我十分钦佩。”

    石越漠然摇首,道:“这只不过是国家朝廷的本分。凡国家不肯弃其臣民者,其臣民亦断不肯负其国家。”他不欲与仁多澣多谈这些话题,踏镫上马,朝仁多澣拱拱手,说道:“统领,这便开始吧。”

    仁多澣点点头,笑道:“甚好。”

    双方当即不再多言,各自勒马退到一边,看着双方的军校小吏开始赎买百姓。宋朝的文吏按户籍清点名字,西夏人每放归五十人,便交给他们一笔相应的赎金。没有想到还可以回归故土的环州百姓,一时间都忍不住喜极而泣,虽然在大风雪中,只是穿着薄薄的麻衣,许多人都依然想要走到石越与张守约面前来叩谢。即便是被卫士阻止了,他们也依然要朝石越与张守约遥遥叩首,方才肯离去。

    石越望着这些百姓,心中一时间竟毫无喜悦,只有苦涩与愤怒。没有人料到西夏人如此苛酷,竟然将这些百姓的冬衣都抢了去。这些环州百姓在风雪中走了半天的路,早已都冻得手脚通红,一些带着婴儿的妇女,把孩子紧紧抱在怀中,拼命地想用体温给孩子一点温暖。若非是回归家园的强烈愿望支撑着,这些人早就冻倒在路上。他怒极之下,狠狠地回头瞪了仁多澣一眼,正想与张守约商量一个办法,却见田烈武早已令人拾来了一些枯柴断木,又倒出几枚霹雳投弹中的火药,在雪地中生起几堆大火来。然后让百姓中的青壮年先行回城,将老弱妇孺,都聚集到火边。

    石越略觉欣慰,也连忙解下自己的披风,亲自策马跑到一个带婴儿的妇人面前,用披风将小孩子裹起来。侍剑则叫了两个亲兵,一道策马至宋军阵前,收集宋军将士的披风与干粮,将披风分发给带小孩的妇女,又向百姓分发干粮,以补充体力。

    仁多澣饶有兴趣地望着忙忙碌碌的宋人,他心中并不存在着一丝一毫的愧疚。真正令他感兴趣的是,石越的这些举动,到底是在收买人心呢,还只是石越的“妇人之仁”而已?

    “真是一个有意思的对手。”仁多澣摸着下巴,自言自语地说道。

    似乎是担心百姓们被冻太久,宋人加快了赎买的进程,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石越竟然要求先赎回妇女、儿童与老人。这对仁多澣而言,是十分奇怪的事情——因为历来对边境民众的争夺,都是以青壮年为主。因为这些青壮年,既是劳动力,又是士兵,在当时的人们看来,他们远比老弱妇孺更有“价值”。不过宋人显然更能理解石越——一个社会的文明程度,从某种程度来说,与它的成员对弱者的同情心指数是成正比的。所以,虽然宋人同样更重视青壮年,但是宋代中国,却毕竟是有着当时世界上相对成熟的慈善机构的社会,妇女的地位也许还得不到尊重,但是老人与小孩,却已经是社会关护的对象。所以宋人相对平静地接受了石越的决定。

    一个多时辰的时间就在双方的赎买中度过。

    宋朝终于迎回了自己的人民,而仁多澣则得到了他想要的宋钱、茶叶、丝绸棉布、陶器、钟表、香料,还有三套全新的大宋国子监在熙宁十年刚刚监印出版的《九经注疏全集》、《三经新义》、《石学士全集》——这是仁多澣打算上供给夏主秉常的礼物。

    但是这次会面却并没有就此结束。

    石越在听了几个文吏的报告之后,带着几分怒气策马回到阵前,瞪圆了眼睛直视仁多澣,平素显得深不可测的眸子,竟然发出凌厉逼人的光芒。

    仁多澣不料石越还有这样一面,竟是吃了一惊。

    却听石越厉声问道:“仁多统领是欲失信吗?!”

    “学士言重了。”

    “若是不欲失信,则环州被俘将士有近千人,还望统领能一并归还。无论是赎买也罢,交换俘虏也罢,请仁多统领直言便是。”

    “俘虏?”仁多澣不屑地笑道,“这等不能为国死战之辈,石帅要来何用?我已将其分给部众为奴。”

    石越勃然大怒,厉声喝道:“仁多统领不曾听到本帅方才所立之誓言吗?!彼辈既曾为国家战斗,无论是生是死,本帅必将迎其回国。凡我大宋将士,力战之后,虽然被擒,于国家亦有功无过!大宋必不弃之!”

    仁多澣也沉下脸来,回道:“我既已将之分给部众,为将岂可无信?!石学士不可强人所难。”

    他的话音刚落,张守约的手已举起,宋军整齐地平端起手中弩机,杀气腾腾地对准了仁多澣。西夏人不料宋军说翻脸就翻脸,也连忙摘弓搭箭,瞄准石越。

    石越却无丝毫惧意,只是逼视仁多澣,冷冰冰地问道:“仁多统领果真不肯归还吗?今日之事,做好在足下,做坏亦在足下!”

    仁多澣不曾料到石越一介文官,也有此胆色,他自也不甘示弱,笑道:“学士不可逼人过甚。我一命抵学士一命,甚是值得。”

    “本帅一死无妨。我大宋军队,自会替本帅报仇!便是踏平灵夏,又有何难?仁多统领若要做好,则只要夏主勤修供事,两家自可罢兵修好,使百姓稍得安息。若其不然,则恐夏国不能血食!”石越的话,已是赤裸裸的威胁。

    “本帅给统领两天时间,仁多统领可以回去权衡利弊!两天之后,本帅若是没有见到我大宋被俘的将士出现在环州,雪化之后,我大宋禁军,自会问夏主去要。”说罢,石越不再理会仁多澣,拨转马头,高声喝道:“回城!”

    宋军由田烈武率领几十人断后,其余后队变前队,护卫着石越与众百姓,扬长而去。

    夏军如释重负地放下弓箭,仁多澣望着宋军远去的背影,长长地叹了口气。

    回到环州城后,石越并没有回官邸休息,而是带着侍剑以及几个文官,马不停蹄地分路安抚蕃汉百姓。众百姓虽然被赎回家乡,但家园却已被掳掠一空,断垣残瓦,不足以安身过冬。这时候,自须有官员出面安抚。石越四处巡视抚慰,却见环州城中,只有厢军忙碌不堪,张守约尽心尽力,指挥着厢军伐木搭房,修葺城墙,同时还要遣人分赠粮食与冬衣,忙得几乎是四脚朝天。而与此同时,种谔与他的龙卫军却不见踪影。石越强压着心中的怒气,将整个环州城几乎走了一遍,才只在城东发现田烈武带了几个龙卫军士兵在帮一户百姓搭房子。见石越过来,田烈武等人连忙放下手中活计,向石越行了个军礼,参拜道:“参见石帅!”田烈武不必多说,那几个士兵都是十分钦慕石越,这时见石越,都是又惊又喜,有点手足无措。

    “不必多礼。”石越挤出一丝笑容,向田烈武问道:“你们种帅呢?”

    田烈武并没有听出石越语气中的不善,笑道:“回石帅,种帅在大营中。”

    “大营中?”石越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又问道:“那你为何会在这里?”

    田烈武不知道石越为何作色,被唬了一跳,忙老实回道:“因今日不当下官轮值,故此带几个兄弟来帮帮忙。石帅若要责怪,下官愿领,与这几个兄弟无关……”

    侍剑见吓到田烈武,他素知石越心意,因田烈武曾做过他的教习,他自有几分香火之情,不由在旁边笑道:“田师傅,石帅并非怪罪你。”

    “你们做得很好。”石越这才意识到自己的神态让田烈武误会,他淡淡夸了句,又说道:“你素读兵书,可知将有哪五德?”

    田烈武不知石越为何突然问到此事,忙回道:“将之五德,是智、信、仁、勇、严。”

    “你可知何为将之仁?”

    “爱抚部下,或可称为‘仁’。”

    石越摇了摇头,半晌,又问道:“你可知道军队之责任是什么?”

    “打败敌人。”田烈武有几分没信心地回道。

    石越又摇了摇头,说道:“军队之责任,是保护百姓。这是军队惟一的职责,它做的一切事情,无论是杀敌攻城,还是守御边境,归根结底,都必须是为了保护百姓。此为军队存在唯一之意义。故将有五德,其中之仁,非止是爱抚部下而已。惟有爱民护民之将领,方能称为具有‘仁德’的将领。”

    田烈武想了许久,方露出恍然之色,说道:“下官明白了。”

    石越赞赏地点点头,说道:“你能懂得这个道理,是难能可贵。可惜有人却不明白这个道理。”他说到这里,脸又沉了下来,向侍剑说道:“走,去龙卫军军营!”

    走了约五箭之地左右,侍剑突然勒马停住,迟疑了一下,终于还是唤道:“公子。”

    “嗯?”石越转过头来,疑惑地望着侍剑。

    侍剑四处环顾了一下,见左右除了几个心腹的亲兵之外,再无旁人,他又低头迟疑了一下,方说道:“公子此时不宜与种谔翻脸。”

    “为何?”石越冷笑道,“我亦不是要将他如何,只是要让龙卫军出来帮着环州百姓渡过这个难关。”

    侍剑抿着嘴,摇了摇头,说道:“公子,本朝并无这个习惯,龙卫军不做事,亦不能说他们什么。公子虽是安抚使,但是除非作战治水,并无擅自调动禁军之权。种谔若是抗命,到时候有伤公子之威严。我听说种谔此人,素来狂妄自尊,亦并非十分服气公子——此次上表请求明春即攻伐西夏的将领中,便以他最为张扬。公子此去,难免被他误会,以为是故意找事……到时候双方闹僵,却是公子自取其辱。”

    石越大胜之后,其实颇有几分志得意满之态,在陕西一路威信既高,号令所至,无人稍敢违抗,哪里还想得到这些?这时听侍剑提起,心中不觉清醒了七八分。他停下马来,思忖许久,都觉得侍剑说的很有道理。不由为难地说道:“亦不能就此罢休。现在人手缺乏,是救命的事情……”

    侍剑知道石越脾气其实甚好,这时候胆子更大,直言无忌地说道:“公子上表弹劾高遵裕,我有时听到陕西官员议论,虽说高遵裕罪有应得,但却都觉得公子有几分咄咄逼人之势。若要说起来,想必朝廷也在担心此事。如果再与种谔不和,若闹将起来,朝廷不想让公子在陕西独尊,只怕还会偏向种谔一边。毕竟种谔既无过错,又是功臣。只恐到时以小不忍而乱大谋,主战的声音增大,于国家是祸非福。公子不可不慎——眼前的事情,我想若潘先生在,他当知如何处理……”

    “你尽管说。”

    “我觉得若是潘先生,一定会请公子退让。公子可以让安抚司的亲兵出去协助灾民重建,再发一纸公文给种谔,让他出动龙卫军帮忙。种谔答应自然是好,但以他的性格,自然不会答应。公子便不必再理。此事自有人会上报朝廷,若是两府知道公子在陕西,并非是要风得风,许多将领都命令不动,自然会放心许多。”

    石越有几分讶异地望了侍剑一眼,不觉点了点头。

    侍剑大受鼓舞,又继续说道:“其实环州重建之事,现在已经不需要公子操心。以张大人之能,足以胜任此事。公子应当早回长安。与西夏大战之后,短时间内,我以为西夏人绝难大举入寇,而我们亦应当利用好这段时间——在朝廷,自然是继续推行军制改革,整编军队,同时改善财政;在公子,则要在陕西继续推行役法、驿政改革,修葺水利道路,使陕西得以休养生息。这些事情,公子终须在长安才做得成。至于对付西夏,公子常说秉常与梁氏有隙,趁此大败之机,正当设法乱其内政,挑拨敌酋争斗,使其陷于争权夺利之内耗中。如此四五年之后,我长彼消,灭亡西夏,不过举手之劳。做这等事情,公子亦不必亲力亲为。况且,公子若长期在边境掌兵,难免朝中有奸人宵小搬弄是非。此事不过是徒惹疑忌,有害无利。”

    “回长安吗?”石越喃喃自语道,“其实我也想回长安的。”他娇妻爱女,皆在长安,焉有不想念之理?只不过,他现在总觉得边境还有一堆事情需要处理,而这又是他不应当回避的责任。

    “想不到你也长大了。”石越含笑望着侍剑,眼中尽是赞许之意。“你跟了我有七年了吧?”

    “是,七年有余了。”侍剑的话中,有几分感慨。

    “这次回长安之后,你便去白水潭读几年书,考个进士,好好做番事业出来,将来也能彪榜青史。”说这话的时候,石越恍惚便觉得自己老了许多。不过心里却始终是欣慰与高兴。

    “我不想进白水潭,也不想考进士。”侍剑有几分胆怯地说道。对于石越,他始终有几分惧怕,但这种惧怕,乃是儿子对父亲、弟弟对兄长的那种惧怕,是担心自己所做的事情,得不到对方的认可。

    石越笑道:“原来你是想从军?也好,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从军也是大丈夫之事。”

    “我也不想从军……”

    石越的脸色沉了下来,他冷冷地说道:“你知道我一向反对荫官之法。”

    侍剑见石越误会,连忙摇手解释道:“我也不是想要荫官。”

    “难道你想一辈子跟在我身边做书童不成?”石越板起脸训斥道,“好男儿志在四方,我家可没有你这样的!”

    侍剑脸烧烫一样的红,半晌,方鼓起勇气低声说道:“为何一定要建功立业呢?”

    “什么?”石越一时没听清楚。

    侍剑抬起头来,正视石越,重复道:“为何一定要建功立业呢?”

    “为何一定要建功立业?”石越呆了一下。

    “我觉得不需要自己建功立业也很好。跟在公子的身边,看着公子建功立业,我就很知足了。”侍剑的声音,虽然依然不高,却清晰可闻,“我并不在意能不能富贵显达,能不能名留青史。”

    “是这样吗?”石越倒是被侍剑说的给震惊了。他一向热衷于名留青史的伟业,却忘记,这个世界上,并非人人都有这样的野心。更没有想到,在自己的身边最亲密的人当中,便有一个这样的人存在。

    “看着将来要被史书记载的事情一件件在自己眼前发生,我已经很知足了。”侍剑肯定地说道。

    石越轻轻地点了点头,没有再说话。

    次日。雪停。

    石越一大早起来,用刷牙子与揩牙粉漱了口。这种宋代的牙刷与揩牙粉,也是这几年间流行起来的。刷牙子是用马尾毛制造的植毛牙刷,揩牙粉则是用茯苓、石膏、龙骨、寒水石、白芷、细辛、石燕子等炮制,这些东西与石越并无关系,都是宋人自己发明的。使用刷牙子与揩牙粉,比起盐水来,感觉就要好得多了;而比起如沈括那样用苦参来洁齿,则要节省许多。

    刷牙之后,石越如同一般宋朝士大夫一样,在口里含了一片鸡舌香。这个习惯,是石越近几年才慢慢养成的。宋朝士大夫为了保持口腔卫生,往往喜欢在口中含鸡舌香,这样开口说话的时候,不仅不会有口臭,而且还会发出芬芳的气味。

    然后石越便开始在后院的雪地上打起太极来。

    一套太极尚未打完,便见侍剑快步走了进来,禀道:“公子,张大人来了。道是仁多澣的特使求见,并带回一个被俘的武官。”

    他话尚未说完,石越已经收了拳,摘起放在一边的佩剑,道:“算他识趣。”一面向外间走去。侍剑连忙紧紧跟上。

    到了公厅,却见厅中除张守约外,又有两人在等候,其中一人是党项服饰,石越自然不认得。另一人是宋朝武官打扮,石越抬眼望去,赫然竟是何畏之。

    三人见到石越,连忙上前参拜。石越在帅椅上坐了,将佩剑随手放到帅案上,方说道:“不必多礼。”

    张守约知道石越这是故意在仁多澣使者面前拿大,忙上前一步,朗声禀道:“启禀石帅,这位是夏国仁多统领的特使仁多保忠将军,他奉仁多统领之命,前来求见石帅。”

    “将军鞍马劳顿,一路辛苦!”石越斜睨了仁多保忠一眼,只例行公事般慰问了一句,便沉着脸问道:“仁多统领可是许诺放归我大宋被俘将士了?”

    “在下此来,便专为与石帅分说此事。”仁多保忠也是仁多族的一时英杰,年岁虽轻,在夏国却已颇有盛名,见这情形,已知石越故意怠慢,他也并不生气,只不亢不卑地说道:“为表诚意,仁多统领特令我先送归何将军与十名军士。”

    石越将目光移向张守约,张守约微微点头,表示仁多保忠所说不假。他脸色稍霁,道:“如此方是两国修好之道。”顿了一下,又吩咐道:“先请何将军下去休息,沐浴更衣。”

    “谢石帅。”何畏之抱拳行礼,在军法官的带领下,先退了下去。大宋军法,被俘武官归国,都必须先由军法官审查,这个何畏之自是明白的。石越说的话,不过是为他留面子。待何畏之退下,石越这才吩咐道:“还不给仁多将军看座。”

    仁多保忠谢了座坐下,却不提俘虏之事,只道:“在下在夏国,已久闻石帅威名。人人都说石学士学通古今,礼贤下士。又听人说石学士曾有高论,道夷狄只要能化夷为汉,便与华夏一般无异,却不知是真是假?”

    石越哼了一声,道:“可惜夏国现今所行之政,却是舍汉制而用胡礼!”

    仁多保忠闻言,摇摇头,长叹一声,默然不语。

    石越见他这般神情,不由问道:“将军这又是为何?”

    仁多保忠又微微叹了口气,道:“在下为夏国之臣,石帅却是大宋重臣。有些话,原不当说。但我家统领之前见到石帅,已是十分仰慕石帅之仁义,回国后常常感叹,以为古之贤人不能过。又听到石帅这番高见,以为石帅的见识,天下再无第二人能及。故此才不避嫌疑,遣在下前来,敢以肺腑之言呈于石帅驾前。我家统帅说,天下虽大,宋夏虽为敌国,但也惟有对石帅,他才敢以肝胆相对!”

    这一顶一顶的高帽子不要本钱地给石越戴过来,让人听了,直要以为是羊祜与陆抗再生。石越在这边拿腔作势,却不料那边不以为意,反许之以羊祜,他再厚的脸皮,也须有些受不住。这时候也只得缓了语气,道:“岂敢,石某何德何能,敢蒙仁多统领如此错爱?”

    “石帅不必过谦。”仁多保忠黯然摇了摇头,又道:“方才石帅说敝国舍汉制而用胡礼,其实这也是敝国有识之士所痛心疾首者。”

    “哦?”

    “以石帅之明,又岂能不知敝国如今不过是权相当道?我主君虽然心向汉化,愿长为大宋藩臣,然却屡屡为奸相所沮。至于挑起边衅,冒犯朝廷,其实都是奸相所为,主君不过受其挟制而已。敝国凡忠臣义士,无不切齿。”

    石越虽已猜到三四分,但仁多保忠竟真敢对自己说出这些话时,他也不能不又惊又疑,不知仁多澣究竟打的什么主意。口里却道:“《春秋》之义,似梁乙埋这等奸贼,天下人人得而诛之!本帅也不瞒将军,朝廷与贵国作战,其实也是不得已。朝廷括有四海,要你这河西弹丸之地何用?若非夏国不修职贡,屡番犯边,伤我百姓,朝廷亦乐于罢兵,使天下太平,百姓也不用受转运之苦。仁多统领既知梁乙埋为夏国国贼,为何不举义兵,清君侧,反要听他驱使?”

    “奸相势大,且他挟天子以令诸侯,所谓投鼠忌器,故此不得不虚与委蛇。”仁多保忠憾然道,稍停了一会儿,又道:“想来石帅当知道,此贼不仅是敝国国贼,还是石帅私仇。沙苑监、渭州之刺客,无不是受其指使。”

    “这个本帅早已知道。《春秋》重复仇之义,本帅非是不想报仇,不过以国事置于私怨之上而已。”

    “石帅胸襟,令人钦佩。”仁多保忠抱拳道,“但石帅要报此仇,却不仅仅是私怨,同样也是为国事。只须无此贼,西北之地,从此可以铸剑为犁,此乃两国之利。”

    “将军之意是……”石越不由倾了倾身子。

    “不瞒石帅,如今我主君渐长,忠臣志士,颇聚左右。自古以来,邪不可胜正,奸臣必不可长久。此番梁氏为天朝大败,颇丧军心,正是敝国重振乾纲之时。只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他兵权在握,经营又久,一时也难以轻易除去……”

    石越注视仁多保忠,忽笑道:“将军和本帅说这些,不知是想要本帅做些什么?”

    “石帅真是快言快语。”仁多保忠站起身来,欠身一礼,道:“在下来拜见石帅,一是想让石帅知道,敝国君臣非大宋之敌人,大宋之敌人,只是梁氏而已。若我主君得正位,必然推行汉制,勤修贡奉,与天朝互市,永为天朝之藩属,绝不敢兴兵犯境。除此以外,便是想请石帅成全……”

    “成全?”

    “若无石帅成全,边境不宁,梁乙埋的兵权便难以撼动。除掉此贼,乃是两国之利,亦是为石帅报仇,故此在下才敢来此冒昧相求!”

    仁多保忠见石越先前态度积极,以为他必会答应,至少也会动心,不料石越却摇了摇头,道:“这却难以答应你。既蒙仁多统领看重,本帅也不敢相欺,夏国奸相当道,于我大宋,不过是利弊参半。况且我便与你家统领谈和了,你家统帅又管得了梁乙埋?且今日宾主易势,上至朝廷,下至我麾下将校,不知有多少人要主战,便凭将军这个许诺,我也难以服众!”

    石越的话说得入情入理,但仁多保忠却也听出石越并未把话说死,只不过是在委婉地开价而已,他连忙又说道:“石帅对环州百姓如此仁爱,岂能不知沿边百姓,无论宋夏,都不愿打仗?还望石帅多念沿边百姓之苦……且天朝礼仪之邦,岂有坐视臣乱君道之理?只要石帅肯许诺暗助我等平贼,所有战俘自当送还,更不敢索取天朝分毫。”

    石越却不置可否,只试探问道:“除了想我缓兵之外,可还要本帅如何相助?”借外兵平内乱的事情,自古以来,都屡见不鲜。石越醉翁之意,实在于此。

    “除此之外,不敢劳动天朝太多,只是敝国主君一旦改制,还盼得天子降一纸诏书嘉奖;若是中土礼器文物,得蒙天子恩赐,敝国上下,无不感恩戴德。”

    石越见仁多保忠并没有请兵剿贼之意,不由略觉失望。他沉吟了一会儿,道:“且容我三思,请张大人先陪将军去驿馆歇息,晚上再议不迟。”

    目送张守约与仁多保忠离去后,石越忍不住对侍剑笑道:“今天真称得上是天遂人愿。”

    侍剑却有点不以为然,道:“这……公子莫非真要答应他?”

    “答应,当然要答应他。”

    “但若真助秉常掌握朝政,他倘若真的勤修贡奉,推行汉化,再兴兵就只恐失中外之心。不仅失信于四夷,国内也会有极大的阻力。”

    石越摇了摇头,笑道:“没那么便宜事。不过,我正想设计挑起西夏内乱,再寻借口干预西夏,便有人送上门来,这却是天赐良机。”石越望着侍剑,又道:“你以为仁多澣真是什么忠臣义士吗?他只管得了静塞军司,凭什么却要我全线缓兵?”

    “难道……”

    石越笑道:“一个幌子而已。我缓兵就能夺梁乙埋的兵权?天下再没这等好事。他不过打着忠臣义士的幌子通敌,想借机壮大自己的势力而已。他要的缓兵,不过是静塞军司附近的缓兵。你等着看,只要我松口,他接着便会请求互市,甚至会向我们买武器。我猜他手中的筹码,除了战俘与一堆许诺之外,便是卖马。”

    “卖马?”侍剑吓了一跳。宋夏处于交战状态,出卖马匹这种重要战略物资,实在太不可思议。

    “自然要卖马。”石越冷笑道,“否则他有何资格与我谈条件?仁多澣知道我大宋虽能从辽国、吐蕃买马,但毕竟数量有限。为得到我的支持,哪怕是饮鸩止渴,他也会与我交易。反正大宋已经很强大,不如让我们更强大一点也无妨。何况西夏还有沙漠天险呢……毕竟只要得到我的支持,他部落强盛就指日可待!”

    “不过……”石越又笑道,“大宋欲富强,河西之地,必先入版图。这是太祖皇帝所谓的卧榻之侧,我未必会慢慢等他部落强盛起来……”

    “但……”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石越道,“我也绝不会让天下以为我大宋伐夏,是不义之举的。”

    他的话音刚落,便见张守约急匆匆地走了进来,见着石越,劈头便问道:“石帅果真要答应仁多保忠吗?”

    石越与侍剑对视一眼,不由得哈哈大笑。

    张守约莫名其妙地望着石越,不知道自己的问题,有什么好笑的,却听石越笑道:“先不要说这些,张大人与本帅一道去见见何畏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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