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六

    一直到天快亮的时候，卢华才发现老葛昨天一夜没有回家，忙叫起小妹，两人急匆匆走到公司本部大楼，用力敲总经理办公室的门，门里没有一点反应。葛会元此时在办公室里呆坐着，他好像根本没听见门外的声响似的，只是直瞪瞪地看着窗外，脸色苍白，神情灰暗，桌上放着黄江北的那封请求他使用六道河乡那批煞车管的信。他想不通，黄江北一向被他认为是最好的学生，最出色的年轻人，最有希望的民族中坚分子，为什么也学会了这种极庸俗的通融之道，都来逼他？我知道我软弱，我知道不该来当这个我不该当的总经理。我已经下决心辞职了，能不再逼我了吗？不再逼我去做这些本不该做的事情吗？我做得已经够多的了，我已经对不起那许许多多至今还把我当老师看待的好人。他们叫我quot;老师quot;，我对不起他们，我对不起啊！

    几分钟后，田曼芳赶了来。她敲了敲门，轻柔地劝道：quot;葛总……葛总……您一直是最关心我、最疼我的人。有什么事，能跟我说吗？今天总装车间试装第一辆车，这可是咱们苦熬苦想了几年的事啊。您葛总这几年不就为了这一天，才熬白了头的吗？今天这日子，您不到场怎么行……您听到了吗？quot;

    门里还是没有任何回应。

    卢华只得去请了两个钳工来，强行打开门上的锁。田曼芳忙把他们拉到一边，不让硬闯。卢华说：quot;别瞎耽误工夫了，开锁。quot;

    田曼芳知道卢华平日里挺有些瞧她不上，但此时为了葛总，她也顾不了这么多了，还是上前阻拦：quot;卢大姐……quot;

    卢华说：quot;田曼芳，你就别再多管闲事了，万方沦到今天，老葛沦到今天，就有你田女士的’大功’在里头。你别再掺和我们的事情了，行不？求求您了。开锁，听我的！quot;

    田曼芳忍住羞愧的眼泪，把卢华拉到一边，压低了声音说：quot;您先别跟我算帐，万方公司的帐总有一天会算清的。您盼着这一天，我也盼着这一天。现在最重要的是葛总的安全……您是他夫人，又是从事医务工作的，葛总的状况，您应该最清楚。现在他在里面到底处于什么状况，还很难说。万一他不能接受我们这种强行闯入的方法，没等我们进门，就做出什么过激的举动，你我后悔一辈子，也来不及了！您应该比谁都明白，葛总心里窝着天大的委屈……他应该跟我们一样，好好地活到那一天，等着上上下下一起来把万方这几年的帐算个底儿朝天……您说呢？quot;

    卢华说：quot;他没有病……quot;

    田曼芳忙说：quot;是的，他没有病……但是他心里不痛快……quot;

    卢华说：quot;就是因为你们……因为你们……quot;说着，她眼圈一红，泪水便哗哗地流了下来。两人正说着，门里终于有了动静，过了一会儿，门突然开了，葛会元异常的疲惫和苍白，愧疚地看了看在门前等待着他的那些亲人和熟人，没说一句话，低下头就走了。田曼芳慢慢走进葛总的办公室，只见办公桌上、大方茶几上、长沙发上、以至地板上，都铺着他刚用毛笔写成的条幅，每幅条幅上写的都是同样的四个斗大方字：苍天在上。

    田曼芳的心被震悸了。

    这是回到章台后，第几个不眠之夜了？天色微曦，一阵寒意袭来，把和衣而睡的黄江北从沙发上冻醒。朦胧中，他好像听到了一种不和谐的声音，一下从沙发上跳了起来，向门外冲去。周围仍然灰蒙蒙片。他抬起头，茫茫地四下里寻找着这个声音。但除了低微的风声和偶尔从胡同里传来的一点人力小三轮儿的轱辘声，四下里并无任何异常的声响。被惊醒的小冰，揉着惺忪的睡眼，慢慢地也走出门来，嘟哝着问道：quot;爸，你干嘛呢？quot;黄江北这时彻底醒了，自嘲地笑笑道：quot;我好像听到万方总装车间试验台又爆炸了……quot;quot;爸，您也真是走火入魔了，白天黑夜地，都是万方万方，幸亏您那万方不生产原子弹。quot;小冰说着，把那件又厚又重的旧呢子大衣递给他。

    回到屋里，黄江北再也躺不住了，辗转反侧，还是放心不下，悄悄下得床来，蹑手蹑脚地把电话机拿到外间，给万方总调度室拨了个电话，询问这几天总装试验的情况，并请他们转告几位老总，quot;这两天跟我勤联系着点。以前规定，每天报告一次情况，从今天起，每半天报告一次，发生情况，随时报告。quot;

    挂了电话，他仍在电话机旁坐了好大一会儿。夏志远的歧议……尚冰病况的恶化……更不要去说什么过问小冰的学习，抚平葛老师对自己的误解……根本没那个时间……这两天回到办公室，陪伴他的只有方便面。当然，各方的请帖依然多得像雪片一样。一天吃六顿、八顿、以至十二顿，他也招架不过来，何至于惨到和方便面打交道的地步！他不去吃，并不是装清廉，更不是怕人背后议论。到了市一级领导，吃几顿饭，已经没有人来计较了，他只是没有那个心情。他让小高把所有这些请帖都婉拒了，现在他两只眼睛里只有一个地方：万方。自从董秀娟、于也丰畏罪自杀以后，外界各新闻单位就没再从章台发出过什么稍稍能让人感到震惊的消息。黄江北需要它出成品车，章台市需要它出成品车，省里也都不耐烦了，方方面面都需要这一剂强心针。现在太需要锣鼓喧天，彩旗飞舞，马达轰鸣，套红的通栏标题占领主要版面……志远老兄，你怎么就依然那么书生气十足？你没有听到quot;枪炮声quot;么？已然是quot;大战quot;前夕，兵临城下，务求必胜。你以为这只是某一个人的得失问题么？你以为只是某一地的成败之举么？难道我们不是在替这个历史、替下一个世纪做着一番催生的努力？我们必须站住脚，不是为了我们自己。我绝不顾忌别人在背后怎么议论，也包括你……

    到这天下班时分，夏志远却来找黄江北了。他先进了自己那个多日没进的市长助理办公室，办公桌上已薄薄地蒙上了一层灰了。他在办公室里呆坐了一会儿，不时看看黄江北的办公室。黄江北在办公室里也呆坐着，不时地看看夏志远的办公室。过了一会儿，夏志远似乎下定了决心，收拾了办公桌上的一些东西，拿起一封信，向黄江北办公室走去。黄江北在办公室里听到了夏志远向这边走来的脚步声，神情有些振奋。但脚步声接近办公室后，却突然又离去了。

    夏志远就在临近黄江北办公室门口的那一刻，又改变了主意。他去把那封信交给了小高：quot;麻烦老弟把这封信交给黄市长。quot;小高希望他俩见见面，便说：quot;他不是在办公室里吗？quot;夏志远说：quot;对不起，麻烦了。quot;这是一封辞职信，已经连着递了五封了，这是第六封。

    小高小心翼翼地将夏志远的信交给了黄江北，说：quot;您跟他谈谈吧……quot;

    黄江北默然不语。

    小高只得拿出刚从机械局资料室借来的一大包书：quot;这是您要的关于汽车制造方面的书，搁书架上了。quot;

    黄江北依然低头不语。

    小高犹豫了一下：quot;还有什么事吗？quot;

    黄江北突然抬起头问：quot;小高，你说月底前，万方到底能不能生产出第一批车来？quot;

    小高突然一笑。黄江北紧张了一下：quot;你笑什么？quot;

    小高说：quot;我还从来没见过您这么不自信过。这句话您都问过我好几回了。quot;

    黄江北反思：quot;我问过你好几回了？是这样的吗？quo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