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在江州,我还在当狱卒,每天迎新送旧,看淡了生死,天牢犹如鬼门关,每天都有人进来,每天都有人死去,而大多数人我连名字都记不住。
唯有两个囚徒,我印象特别深。一个从开封府发配而来,姓高,没有名讳,因排行老二,大家都喊他高二,又因踢得一脚好球,大家喊他高俅。另一人从睦州发配而来,姓方,名腊,能识文断字,大家喊他方秀才,又因排行十三,也喊他方十三。
高俅生得眉清目秀,又加京城伙食好,吃得白白胖胖,像个小白脸。方十三就差远了,来时饿得皮包骨头,干瘦的身体上顶着一颗硕大的脑袋,风一吹来回摇晃,真不知他一路是怎么飘过来的。
高俅被发配江州是因为到处帮闲。按说帮闲不犯法,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但也得分对象,这厮没有眉眼高低,不小心帮错了人,惹恼了生铁王员外,串通官府,把他陷害了。
方十三是因为脑袋一根筋,又加上牛脾气,因对官府不满,带头拒缴赋税,这就是摆明跟官府对着干了,典型没事找抽型的,被抓起来一通暴揍,还被判了流放。
两人同一天来的,我那天赌输了银子,正窝着一肚子火,想诈点银子打打牙祭。两人搜遍全身,一文都没有。我二话不说,一人赏了一百杀威棒。高俅哭爹喊娘,连连告饶,我心下一软,免了三十;方十三咬牙忍着,一声不吭,是条汉子,再赏三十棒!
高俅这人很奇怪,读书识字不会,忠义廉耻白费,但吃喝嫖赌、吹拉弹唱却样样精通,而且脸皮厚得出奇。我认识的人中估计只有宋大哥能跟他一拼,那还得宋大哥超常发挥他失常发挥。你扇他两巴掌,他丝毫不恼,天天跟在我屁股后面,赔着小心,像个小跟班。我心情不好就让他学狗爬,让他自己骂自己,以此为乐。
方十三就差远了,不招人待见,天天板着副苦瓜脸,跟谁都欠他银子不还似的。我看不顺他那鸟脸,这厮认不清形式,到了大狱里还不肯低头。我不高兴了扇他两巴掌解气,高兴了扇他两巴掌助兴,天天安排他掏大粪。我的原则是,看人不顺眼不是我修养不够,而是你脸歪!
一次,我问他俩,心里是不是很恨我?
高俅正色说道,不恨。
我很奇怪,问他为何。
高俅说道,因为朝廷法度本是如此,社会就是如此残酷,有些人天生是被人打的,有些人天生是打人的,而我们能做的,就是适应这个社会,争取成为打人的那种人。
我一听,有道理,心下大喜,说你不用争取了,就你这德行这辈子就是被人打的命,争取下辈子投个好胎吧!不过你识抬举,这个月不用干活了。
我心情大好,又问方十三。
方十三板着鸟脸,恶狠狠说道,恨!不但恨你,还恨整个朝廷,你要不弄死我,将来我要出去了,必将尔等贪官污吏杀个一干二净。
我愣了好一会儿,哈哈大笑说,好!我最佩服你这种人,够坦诚,有担当,是条汉子!来人啊,拉出去打一百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