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于卓 本章:第十九章

    送走市移交领导小组一行人,邹云来到冯仲办公室交换意见,两个人三说两说,就说到了方国华身上。

    冯仲道,看来方处长在移交上,确实想法不少啊,不知你有没有感觉?

    邹云默默地点点头,对冯仲的分析,表示没有异议。

    你说,邹书记,咱们怎么才能让方处长那颗喝上江水长大的心,从上江城里收回来呢?冯仲看着邹云的脸问。

    说他的心没在能源局吧,可咱们也没在上江市里,见到他的影子。邹云说,仅凭李越季请他吃顿饭……

    也许人家高,就高明在这里。冯仲说。

    今天俩人谈事,舌头几乎不打弯儿,嘴巴前也都没有什么遮掩物,这种透明度在他俩以前的交流中是很少有的。也难怪,不确定的生存环境和动态利益的诱引,时常可以导致亲人变仇人,对头成朋友。事到如今,在对待移交这件错综复杂的事上,冯仲的心态有所转变,就是不准备做一个装聋作哑的旁观者了,该往里参与的时候,多少得说几句。

    在过去的这些天里,冯仲从眼前滑过去的种种迹象上悟出,当初盘算拿移交单练邹云一个人,现在恐怕练不出多少对自己有用的东西了,一是邹云不是独头蒜,剥开了就可以随便捣;二是在这样的大事上退让太远了,手中权力有可能失去支配或是左右什么的效应;三是可容躲藏的空间,也是越来越小了,甚至在某些事上和某些场合,根本就没有藏身的余地。面对这样的现状,要想平安度过移交这件事,避免马失前蹄,两败俱伤,最可行也是最实际的上上策,就是马上跟邹云手拉手,共唱一曲。

    合作势在必行。

    冯仲一改变思路,身影就跟邹云的身影,很自然地往一起贴了,彼此间就一些事通气的时候,任何一种不祥的预感,或是危险的征兆,都会成为他们认真交流的内容,部分心里资源,暂时共享。

    就这个非常时期而言,在能源局这块土地上,究竟播种什么种子,冯仲和邹云之间可以出现分歧,甚至闹到拍桌子瞪眼鸡皮酸脸的程度,但是决不会容忍其他人来趁机育苗种树,如果出现那种苗头,他们势必会暂时放下各自的立场,先联起手来抵御入侵者,家里的账,可以回头再算。

    在现阶段,大河没水,小河干涸这个道理,他们是清清楚楚的,这就好比一个演员,一旦失去了舞台,失去了观众,失去了社会的瞩目,你的艺术生命,也就随之凋谢了,充其量身上还能保留一点自娱自乐的感觉。

    能不能让方国华,不在移交这件事上脚踩两只船呢?邹云的问话,直指问题的要害处。

    冯仲也往要害上添话,哪得看咱们,能给他多大好处,跑的夏利住的经济适用房,这些小意思,怕是稳不住他。在同一件事上,有人给他一块水果糖,有人送他一块巧克力,你说他的嘴,该朝哪头张开呢,邹书记?

    可是他已经正处了,咱们还能再给他什么?去哪儿给他弄巧克力呢?邹云说,显得无可奈何。

    是啊,能满足他的地方,也只有北京了。冯仲摸着后脑勺说。

    邹云理解了冯仲的意思,于是建议他往北京跑一趟,把这个难题,摊到部领导那儿,看看部领导有什么说法,方国华要真是个走运的人,那也是他命中注定的事,早晚的事。

    我去给他跑官?冯仲反应过来,不情愿地指着自己的鼻子问。

    也不能这么说,老兄。自从来到能源局,邹云这还是头一次称呼冯仲老兄。

    冯仲直勾勾地看着邹云,显然是被邹云的这一声老兄,喊转向了。

    这个事,往大说,是顾全能源局的利益,往小处讲,是便于咱俩好开展工作,我想老兄,能明白这一点。邹云说。

    邹云的这两声老兄,算是把冯仲心里的一股不知打哪儿流来的暖流,叫奔腾了。

    然而邹云,这时并不知冯仲心里暖流奔腾,他还以为冯仲又要跟他玩什么心眼呢,于是就从办公桌的抽屉里,拿出一封信,递给冯仲说,昨天收到的,还没来得及给你。

    这是一封匿名信,告冯仲某年某月,拿着东能公司的钱,在香港吃喝嫖赌。

    冯仲看完后,一句话也不说了。

    邹云道,老兄,不为公,为私,你是不是也有必要,往北京跑一趟呐?

    冯仲把信放到办公桌上,看着邹云,还是缄默不语。

    邹云拿起匿名信,看也不看,哧哧啦啦几把就撕烂了,扔进纸篓里。

    冯仲的心,在邹云往纸篓里扔烂匿名信的一刹那,剧烈地哆嗦了一下。

    邹云手头上的爽快,脸上的信任,把冯仲镇住了。

    冯仲咧了一下嘴角,木讷地看着那个豆绿色的纸篓,一时无话可说。他在邹云的这个看似小菜一碟的举动上,实实在在地领教了这个年轻人的应酬内功。等到把目光从纸篓里抽回来的时候,冯仲心里又颤动了一下,这是因为他猛然意识到,有一个人对自己未来命运的潜在威胁是成立的,这个人就是管理能源局资产的方国华。尽管眼前的这封匿名信,未必就是方国华的杰作,可此时冯仲越琢磨方国华,越感觉这个人像一颗威力巨大的定时炸弹,将来能源局万一有个风吹草动,出现对自己不利的局面时,这个方国华,说不定就会见风使舵,横空伸来一只脚,利用职务赋予他的便利和权力,在东能公司资产问题上显示他的职业才华,笑呵呵地抓住你的脖子掐,掐出来的结果就是他痛痛快快地捞取上进的资本,最终把自己和毕庆明等人,统统送上断头台!

    冯仲又下意识地瞄了一眼豆绿色的纸篓,情绪再次波动,他现在比刚才还要担心东能公司的某些资产问题,那些问题一旦装进方国华的眼睛里,事大事小的说法,可就不是自己的一口痰,可以随便遮盖的了。

    顺着这个不吉利的思路再往下一黜溜,冯仲的记忆功能就启动了,他一下子想起来,去年底,方国华带队去东能公司搞例行资产核查时,曾单独对着毕庆明的耳朵,说了一些很耐人寻味的话,像什么背靠大树好乖凉,你有我有全都有;机关里的官——琢磨人,基层的领导——捞钱忙,权钱一家,事事两面开花。几天后,老是抹不去心头阴影的毕庆明,就精心设计了一个场子,把方国华约到能源国际饭店打麻将,三局下来,毕庆明输给方国华一万多……想到此,冯仲后背上,嗖一下就冒出了冷汗。

    现在冯仲想通了,这会儿进京给方国华跑官,原来就是给自己的明天跑平安上保险!然而身在官场,当权者又是那么容易好犯顾此又不能失彼的毛病!这不,冯仲刚把一个问题想通,另一个即现实又敏感的顾虑就来了,那就是一旦送走方国华,谁来填补他空出来的那个抢眼位置?资产处处长这个角色,比一个平时手里抓不到实事的副局长,还要有老爷子样呢,邹云不会是为了控制这个关键位置,而故意拿移交做幌子,用方国华的两面性做诱饵,设计陷阱算计自己吧?官场势力大小,关系网上明了。冯仲想,趁现在事还没出上江,还在他嘴上挑着,有必要试探他一下。

    唉,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啊老弟!冯仲也换了称呼,那我就听老弟的劝,公事私事都带上,下午跑一趟北京。不过……一旦部里,把方国华的去向问题解决了,问起咱们接替他人选的事,到时……

    邹云不等他话音落地,就毫不含糊地说,谁合适,还不都在你老兄的肚子里装着?这件辛苦事,你老兄就兜着走吧。

    冯仲摆着手说,嗯,那哪行,你邹书记,可是管着干部呢。

    邹云一语双关说,可是你冯局长,管着邹书记啊。

    冯仲嘻嘻一笑,老弟,你就拿你老兄,当原油提炼吧!

    冯仲的两条腿,这就显出了勤快。当晚,冯仲就从北京赶了回来,他在电话里跟邹云把下午汇报的情况说了一下。邹云从这个电话里获得的信息是,部里对方国华这个人物在移交事件上的特殊角色,应该说是比较重视的。

    两天后,部组织部打来电话,要方国华进京谈话,具体内容,没有透露。

    等这一消息传进方国华的耳朵,方国华不免忧心忡忡,吃不准部组织部,怎么会叫一个基层处级干部去北京谈话,越发觉得这件事不附和常理,其中必有蹊跷。另外再琢磨一下这个信息的传送渠道,似乎也不大对劲,弯儿可是拐大了。

    那会儿,局组织部部长亲自来到方国华办公室,把部组织部的电话内容,一五一十传达给他,话说得一点儿也不拖泥带水,脸上也没有什么杂色,交待清楚就走了,连句试探性的玩笑话都没有,方国华当时就满脸疑云。而且,到现在,冯仲和邹云的影子,也还没有触摸到这件事,好像这也是不应该的,因为部里找自己去谈话,不论是没收你什么,还是给予你什么,从程序上讲,都不可能背着他们俩,这就好比爷爷想见小孙子,通常情况下,是先要跟儿子打招呼的。

    那天下班后,方国华没急着回家,有意在办公室里多呆了一个多钟头,他想看看有没有哪个局领导给他打电话,或是亲自到他办公室来,跟他说点什么。然而,满怀希望的方国华,那天什么也没有等来,电话倒是响过两次,但都不是渴望接听的电话。

    在那劳神的一个多钟头里,方国华来来回回不停地走动,反复问自己,部里打算收拾自己的话,那会是为什么事呢?是有人举报了自己?在哪件事上举报的呢?他心里嗵嗵一阵乱跳。等控制住情绪后,他又回过味来,心说假定就是给人举报了,可是这类臭烘烘的事,应该由部纪检委来受理,怎么会轮到组织部插手呢?看来自己还不像是要倒霉,可又会有什么好事,能不明不白地落到自己头上来?那岂不是做梦离婚——想美事(如今在上江市境内,做梦娶媳妇这句话,已经过时了,说做梦离婚时髦,时尚色彩也浓重)。都想到了这个份上,方国华也没把脑子动到移交这件事上去,因为在移交这件事上,他至今还没有跟哪个人大搞损公肥私,心惊肉跳的地下交易,所以他自然想不到那里去。

    要了一辆桑塔纳,方国华提心吊胆去了北京。由于一夜没睡好觉,他的两个眼泡都发起来了,眼里的血丝纵横交错,织成了网,很清晰。

    然而等方国华从北京回来,整个人,一下子就变得神神秘秘了,尽管他跟谁都不说部里为什么事让他进京,可他还是成了机关大楼里的闪亮人物,人们议论的内容,偏向于方国华有可能走鸿运。

    这之后没几天,方国华果真是摇身一变,稀里糊涂就成了一个副局级京官,当上了部设备储运局副局长,家眷年内有望进京。

    幸福来得太突然了,方国华的老婆和女儿,高兴得都有点晕头转向了,尤其是他老婆,几天来左邻右舍的到处寻找耳朵,告知家中的喜事,脸上的笑,梦里都收不回去。而此时,方国华愿意多想的却是自己的这个好运气,即将改变女儿的命运,自己这是给正在念高二的女儿日后读大学创造出了有利条件,不然就女儿现在这个学习成绩,将来考大学的事,还是他的一块心病呢。

    的确,伸手可触的北京户口,让方国华正走在高考路上的女儿,把自己的未来感受得五彩缤纷,这个女孩子甚至站在上江市最低洼的地方,都看见了清华和北大的校门,欢喜得泪流满面。

    歪打正着,方国华这个普普通通的女儿,这就等于与明天的美好前途,有了一个美好的预约,方国华为女儿的这个幸福之约而陶醉!

    相比之下,方国华对老婆的那份快乐感觉,却是没有给予足够的呼应,甚至还表现出了一些冷漠和厌烦,惹得老婆脸上埋怨,嘴里怪话连篇,说这还没进京呢,还没有专车呢,就把小牛逼的架子,端出来了,想怎么着啊,打算以旧换新是怎么的?你可是个有干头的领导,走哪条道都不错,就是千万别走上陈世美同志那条短命路,听得方国华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从上江一步迈到北京,类似这样的意外收获,方国华今后兴许还会遇上,不过不会太多。因为,意外来的东西里,往往潜藏着麻烦,这是个普遍规律。

    方国华赴京上任前一天晚上,冯仲和邹云召集了几个人,在能源国际饭店为方国华摆了一桌饯行宴。席间的气氛一直不错,大家都捡好听的话说,没多久就把方国华忽悠飘了,方国华嚷着要去夜总会,给敬爱的冯局长,敬爱的邹书记,敬爱的能源局,献歌一首,听着像是那首《大花轿》,也有可能是《明天不想回家》,把大家逗得格格直乐。

    落进雷助理肚子里的酒,也漫过了他理智的自制线,红头胀脸也把自己的另一面,从头至尾喝出来了。雷助理搂着一只手结结实实插在裤腰里,一只手举在半空中胡乱挥舞,身子无法保持平衡状态,一门心思要绽放歌喉的方国华,一劲儿商量,等会儿去了夜总会,能不能跟他同台合唱,他也要给领导献歌,还大着舌头告诉大家,冯局长最爱听的歌,就是他最拿手、唱遍祖国大江南北的那首主打歌,《爱江山更爱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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