录取名单一张榜公布,谢婷婷傻眼了,她的名字被排在了三十名之后,而许佳的名字却被排在了第五位。顿时,她的身子仿佛掏空了似的,她感到头晕目眩,四肢乏力。
她万万没有想到,结果与她的估计大相径庭。事实上,在笔试、口试完了之后,她始终满怀自信,因为笔试所出的一些问题,基本上都是她大学时学过的,她几乎没费多大的劲就答好了试卷,口试的内容也都是日常采访中经常碰到的,她回答完了之后,看到几个评委频频点头,想来也不会太差。可结果却是这样。事情仅仅如此倒也罢了,强中自有强中手,自己满以为考得好,还有比你考得更好的人,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问题是许佳竟然考取了第五名,她却被排除到榜外,这是她怎么都无法接受的事实。对于许佳,她是非常清楚的。许佳毕业于师专中文系,写作水平一般,严格意义上讲,在新闻上她还是一个门外汉。与她共事一年多,她太了解她了。有时,她写完了稿件,怕过不了关,还偷偷让谢婷婷改一遍,谢婷婷也不客气,该改的就改,该删的就删,改完后的稿子,一下就有了新意。许佳为此也非常感激谢婷婷,要是有单位请她吃饭,她必定要拉谢婷婷一块儿去,也算是一种报答。当然,仅仅这些是不足以说明什么问题的,关键是在这次考试中,许佳的临场状态实在不敢恭维。她就坐在谢婷婷的邻桌,谢婷婷快答完了,扫了一眼邻桌的她,有好几道题还空着。她看谢婷婷看她,便示意让她把判断选择题亮出来,她碍于情面,只好把那些答满“√”“×”的卷子亮到桌子一旁,让她抄答。那时候,谢婷婷就悲哀地想,这位热情奔放的甜姐儿,怕是被淘汰了。然而,生活就像一个滑稽的魔术师,当时你在为她悲哀,现在倒过来却让她来悲哀你。这究竟是鬼差神使还是人为的因素?她的肩头被人轻轻拍了一下,她回过头,见许佳喜悦溢满了脸,她说:“许佳,祝贺你成功。”
许佳却毫无同情地说:“婷婷,你是怎么搞的,怎么考得这么差?你不应该这么差,是不是他们把分登错了,你应该查一查呀。”
谢婷婷鼻子不由得一酸,努力忍着眼泪,咬着嘴唇摇了摇头,然后,冲着人群走去,眼泪就哗地一下倾泻而下。她不愿意在这里停留,在这里停留,她觉得所有人都在嘲笑着她,都在看着她,她抓过自行车,就疯了似的跑了起来。泪水模糊了她的双眼,她就抬起手擦一把。就这样,她一边走着一边擦着,一直骑车到了思思的家里,敲开门她再也无法抑制了,一头扑到思思的床上,号啕大哭了起来。
思思说:“你怎么了,怎么了?你别哭了,究竟出了什么事了,快告诉我!”
思思越是劝她,她越觉得自己委屈,越觉得自己没脸见人。她不相信,不相信这是真的。别人的底儿她不知道,她还不知道许佳的底儿?她能考到第五名,我却排到了三十名之后,这怎么可能呢?然而,事实就是这样,白纸黑字,清楚明白,无法篡改。这是怎么回事儿?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她无法想得通,也无法搞清楚。她只觉得从今天以后,无法再面对她的朋友,面对电台的同事,更无法面对胡扬。甚至在刹那间,她还产生了轻生的念头,她觉得与其让人嘲笑,与其让人瞧不起,还不如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想到这些的时候,她就泪如泉涌,那哭声就一浪高过一浪,即便是自己想克制,也由不得自己了。
一旁的思思劝不住,就任其自然了。她想,让她哭一哭!也好,把积压在心里的委屈、苦闷哭出来,也许会好受些。果然,哭够了,她才觉得憋在胸中的那团东西被消化了,溶解了,没有方才那样憋得难受,堵得慌了。
思思给她打开一听饮料,将吸管插进去,递到她的手中说:“是不是出榜啦?”
泪水又从眼里涌了出来,她点了点头。思思又说:“是不是落选啦?”
她忍不住抽泣了一声,泪眼婆娑地点了点头。
思思又递给她一块餐巾纸,说:“想开些吧。人生可供选择的道路很多,何必非要吊死在一棵树上。”
她突然抬起头,说:“这里面有鬼。”
思思噢的一声,附和着说:“有鬼?是不是有人做了手脚?”
她说:“是的。肯定是他做了手脚。王八蛋!”
思思说:“你上次不还说不可能嘛,他不可能缺德到那个地步,现在你怎么就断定是他使了手脚?”
她只好把许佳如何看她的答卷,许佳平时的能力和水平是怎么的一般化,这次考试却名列第五名的事说了。末了又说:“如果不是把我的分数搞错了,就肯定是他捣了鬼。我不会过高地估计我自己,但我也不至于落到许佳的后面去。这一点我确信无疑。”
思思说:“果然不幸被我言中了。婷婷,怎么说哩,你真是太善良了,你以善良的心态来忖度别人,可别人没有你这么善良呀。事已至此,说什么都迟了,就忍了这口气吧。”
她说:“不,我一定要查查我的分数,即使他们不录用我,即便我当不了这个记者,我也要讨回一个公正。”
思思说:“谈何容易?他们会让你查卷纸吗?既然他们把一切都暗箱操作了,就是让你查,你也未必能查出来。”
她仍然固执地说:“他们不让我查,我就上告。我就不相信太平盛世,朗朗乾坤,没有我伸张正义的地方。”说着就要往外走。
思思把她堵在门口说:“说风就是雨。你去也得想好,先找谁,后找谁,怎么说。再说,你要告他们,你有什么证据?你说他营私舞弊,说他打击报复,你拿不出有力的证据,别人就不相信,反而认为你在诬告。呆一会儿,冷静冷静再说嘛。”说着死拉硬扯把婷婷拉到了沙发上。
谢婷婷呆呆地看着空气说:“是可忍,孰不可忍。思思,我真的咽不下这口气,我也真的再无法面对我熟悉的人了。”说着泪珠儿就像断线的珠子吧嗒吧嗒落到了手背上。
思思安慰说:“婷婷,你别瞎想,前头的路还长着哩,何必以一次成败论英雄?再说了,正式录用的毕竟是少数中的少数,大多数人不都是在录用线之外吗?你要真的不服气,想查分,我陪你去。你这种状态,去了怕你克制不住,同他们吵起来,反倒不好。”
谢婷婷说:“谢谢你,思思,我查是一定要查,但不用你陪了。我的事还是我去解决,你一参与,反倒不好。你放心,我绝不会同他们争吵的,这点涵养我还是有的。”说着起身又走。思思再不好挡她,只好说了一些安慰的话,一直把她送到了楼下。
谢婷婷刚来到电台楼口,就碰到了调频台采编部主任李小阳。谢婷婷本想回避,但已经来不及了,就朝他点了点头,算是打了个招呼。李小阳却叫住了谢婷婷说:“婷婷,你是怎么搞的?按你的水平不至于考得那么差呀,是不是登分的时候给你登错了,你应该去查一查。”平时,谢婷婷对李小阳印象不错,觉得这是个干事业的人,为人正直公道,业务能力很强。此刻,当她很容易遭到别人鄙视的时候,他却依然关心着她,并鼓励她去查分,这使她非常感动,也使她备受鼓舞。她苦笑着说:“是的,我就是想找方台长去查一查,我不相信我会比许佳差那么多。”李小阳环顾左右后悄悄说:“你要找,就去找田台长吧,别去找方了。”说完转身就走了。
谢婷婷一怔,不明白他为什么不让她去找方笑伟,而去找田振军,是因为这里面真的有猫腻?还是因为田振军的权力大?她搞不清这究竟是什么原因,但有一点是肯定的,李小阳绝对是出于好心才这样告诉她的。她想,既然他已向我做了提示,我就按他提示的办。心里这么想着,就越发地感激李小阳。尽管是一句话,一句提示性的话,但对于此刻的她来讲,却觉得那是一种温暖和关怀,是一种友情和理解。她敲开了田振军的门,没想到马洁也在,正与田振军在交谈着什么,看得出来,两人的心情都还不错。
田振军将目光移向她,说:“有事吗?”
谢婷婷点了点头说:“是的。”
田振军说:“啥事儿,说!”
谢婷婷看了一眼旁边的马洁说:“要不,你们谈吧,我抽空再来。”
马洁却站起来说:“不不不,你们谈吧,我已经汇报完了。”说着就走了。
田振军又一次将目光投向了她。
她这才说:“田台,这次考试的卷纸能不能查?我想查一下我的成绩,我对我的分数有怀疑。”
田振军“噢”了一声,若有所思地说:“有怀疑,这个嘛……你说你有怀疑,怀疑什么?”
她说:“我不相信我会考得那么差,是不是登分的时候登错了,或者是加分加错了,总之,我觉得我的分数有问题,想查看一下。”
田振军说:“我说小谢啊,你的怀疑没有丝毫根据,我们都是封闭式阅卷,姓名、身份证号、考场号都被封着,阅卷的时候谁也不知道谁是谁,登分也是几只眼睛盯着,不会搞错的,绝对不会错的。你认为你考得没有那么差,那只是你个人的感觉,好多考牛都有这种感觉。当然,有这种感觉也没有错,但是,感觉毕竟是感觉,实际考分才是客观的。”
谢婷婷说:“就算是我感觉错了,我查看一下卷纸行不行?”
田振军没有想到这个丫头竟然这么固执,思忖了一下,才说:“卷纸已经存档了,原则上是不能查的。因为像你这样自我感觉十分良好、实际考得不怎么样的人,恐怕不止你一个,要是谁都来查卷纸,我们的工作就不好干了,再说,每年的大中专录取考试也有先例,也不允许哪一个人随便查卷纸,要是允许,全国有那么多考生,这些考生中又有那么多人错误地估高了自己,都去查卷纸,那不是乱了套?当然,除非你有非常充足的理由,我们认为有必要复查的活,是可以的,那也应该由组织复查,不能把卷纸交给你让你自己去复查。”
谢婷婷听着听着,不由得脸红了。尤其听到什么自我感觉良好,实际考得不怎么样,什么错误地估高了自己等词语,仿佛遭到了当众被扒光衣服的羞辱,顿时,脑袋轰的一声涨大了。难道我在他们眼里,在所有人眼里都如他所说的那样,是自我感觉十分良好,实际考得不怎么样的人吗?难道我是那种错误地估高了自己、而又胡搅蛮缠的人吗?不,不是的,我不是那样的人,然而,你不是那种人你又能怎么证明你不足那种人?她原本不想攀比别人,也不想出卖别人,但是,此刻,她别无选择了,她为了洗刷别人泼在她身上的污水,为了提供一个非常充足的理由,为了还自己一个公正,为了澄清事实,不得不提到了许佳。她说:“许佳坐在我的邻桌,我交卷纸时,我看到她的卷纸有好多地方还是一片空白,她的成绩为什么就那么高,我的卷纸答得不错,成绩却那么差。我不知道这能不能算作一个理由?”
田振军心里格登一下,随后说:“这个嘛,也不能算是什么理由。一是你看人家的卷纸干吗?你看人家的卷纸,这种行为本身就不对。二嘛,你看到人家的卷纸有空着的地方,这只能是你自己的感觉,感觉有时候也是靠不住的嘛!小谢呀,我看你还是冷静冷静,这次没考好,要正确对待嘛!等以后有机会,再积极争取。”
谢婷婷用牙咬着嘴唇,紧紧地咬着嘴唇。对此,她还有什么可说的呢?她除了感到羞辱、感到愤懑、感到不平之外,什么都没有了。她不知道她是怎么离开田振军办公室的,怎么回到了自己的家中病倒的。
等她醒来之后,她已经躺在了医院的病床上。一直守在她身旁的妈妈这才长舒了一口气,说:“你终于醒来了,可吓死我了。”
看着妈妈一脸的疲劳,她真的感到十分地歉疚,她不应该病,不该让妈妈来服侍她呀。她努力地挤出一丝笑说:“我怎么啦,我躺多久啦?”
妈妈说:“昨天下午你就发起了高烧,一直不停地说胡话,把你送到医院里,整整一天一夜了。”
她抓住了妈妈的手说:“妈,你休息一会儿,我没事儿了。”
妈妈说:“你醒了就好,我先给你弄点吃的去。”
看着妈妈离去的背影,澍婷婷的心猛地揪了一下。妈妈老了,妈妈的头发已经花白了,那是被岁月染的,是被生活熬的,是为儿女们操心操的。父亲去世得早,妈妈为了带她和姐姐成人,不知吃了多少苦。如今,她们都长大成人,本该让妈妈享享清福,然而,现在,她不但没有能力为妈妈创造清福,而且,连她自己的饭碗也保不住了,想想,心里又是一阵委屈。
大病了一场,出院后,她像换了个人儿似的。思思曾看望过她几次,她表面上欢笑,等思思走后黯然神伤。通过几天的反复思索,她虽然没有大彻大悟,但至少对有些问题有了更深刻、更透彻的认识。现在她才清楚,在权力所及的范围内,个人的力量是多么的微不足道,多么的轻如鸿毛。在这个范围内,只有服从与被服从的定律,绝没有对与错之分。领导永远是对的,错的也是对的,你必须要服从他,你发有什么道理可讲,即便你的道理千万条,也是错误的,对的也是错的。这就是游戏规则。你要想很滋润地生存下去,先必须遵循这个规则,否则,就会适得其反,甚至会被碰得头破血流。现在,她已被撞得头破血流。她就像一只折断了翅膀的小鸟,无法高翔于蓝天白云之间,只好躲在阴暗的一角,一边梳理着羽毛,一边伺机遁逃。银都已经不属于她了,她怕见到这里的一草一木,怕见到左邻右舍,怕见到熟人、朋友,甚至怕见到她深深爱着的胡扬。她觉得她实在没有脸面再见他了,一个女孩子所具有的自尊、脸面都在这无情的现实之中丢光了,等待她的将是仇者的鄙视和嘲笑,亲等的同情和怜悯。对此,她都不需要,她惟一的选择就是离开这里,离开这座既生她养她又将她碰得头破血流的城市。当她决定了远行的计划后,她突然感到了一种从没有过的失落,感到了一种隐约的不甘心。她又认真地梳理了一遍思路,才明白了失落和不甘心之所在。于是,她铺开稿纸,给胡扬写了一封信。她的思维一旦走进了胡扬的世界里,她的泪水又止不住地流淌了下来。这是有生以来第一个冲破了她的禁锢的男人,也是让她为之动情为之倾心的男人。如果没有生活的波澜,也许她会成为他的妻子,在心心相印中度过一生。但是,现在却不行了。她不得不放弃他,放弃她所有爱的人,放弃这座令人伤心的城市,赶快逃逸掉,否则,等残留在她生命中的最后一丝丝自尊消失后,怕自己真的没有继续活下去的勇气了。
泪水模糊了双眼,失落的已经无法挽回,她只有把自己的那丝还没有消失的自尊凝聚到笔端,寻找一个美丽的借口,为自己的逃避留下一条光明的尾巴!
写好信,泪水还在不断地流淌,她不甘心,不甘心就此埋葬了这段真情,但是,不埋葬又能怎么样?她的人格、她的自尊、她的脸面不允许她面对过去,她只能这样。这就是一个悖论,她无法超越,就像一个跳高运动员无法跳过自己的身体一样,她也超越不了由失败与屈辱带给她的自卑和羞惭,她宁可面对陌生的未来,也不愿去面对别人的同情与怜悯。
性格即命运。也许她的这种性格决定了她只能如此,而不能别样。
她先是悲悲凄凄地哭,后又愤愤然地想,难道我就这样败退了吗?难道我就这样悄然逃遁了吗?难道就没有人能主持正义,还我一个清白吗?她同样不甘心,不甘心就这样败了过去。她决定给市委书记彭之强写一封信,把方笑伟怎么想利用职权搞权色交易,把她怀疑考分有假、提出查卷遭拒绝的事都写进去。她始终对许佳以第五名的成绩被录用持怀疑的态度,怀疑方笑伟从中捣了鬼,也怀疑许佳同方笑伟做了某种交易,否则,情况绝对不会是这样。但是,因为没有充足的理由,材料中就没写这些,只写了许佳的成绩可能有假,她的成绩可能被搞错,希望组织上核实一下。
谢婷婷过去采访过彭之强书记,她觉得这是一位很难得的主持正义、清正廉明的领导,她之所以敢直接向他反映问题,正是基于这一点。她不敢抱多大的希望,因为她提不出更加有力的证据,只能就一些现象提出一些质疑。写好之后,她心里轻松了许多,也似乎给了自己一个安慰。写好后,她又想起了田振军,想起他说的那些话,想起他蔑视她的那种语气,心里又一阵愤愤不平。在这个世界上,她的美好的理想、纯真的人格遭到了肆意的践踏,她不再存在幻想了,也不再寄予什么希望了,这反而让她有了一种血战到底的勇气。像田振军这样无德无能的草包,之所以能够坐到那样一个位置上吆五喝六,无非是他进了那个利益圈子中。既然这是一个产生庸官贪官的圈子,它就有害于民,有损于党和政府的威信,她就有足够的理由与之抗争。尽管她知道她的力量是微不足道的,但是,她始终相信正义的力量是强大的。她决定要写一篇揭露性的文章,投寄到省报去。她就是想让全省人都知道银都的真实情况,知道那些人干了什么勾当。
事实上,在这之前她已对那次户口买卖事件,以及苏娟的美食娱乐城、赵永强的公司进行过暗访,对一些内幕虽谈不上一清二楚,也能说出个大概。她当时搜集材料的目的,就是想写一篇报道,在省报上捅一捅。但是,在了解到这个层面上之后,她才知道这一事件已经涉及了司法部门,涉及了市上的高层领导。更使她作难的是,一些更具体、更翔实的数字她无法得知,就只好暂时搁浅了。现在,回过头来再看这些问题时,她已经没有了最初的担忧和顾虑,她决定将她掌握的这些材料写成一份报道,投寄出去,这样既了却了她的一桩心愿,也为自己离开银都“破釜沉舟”地断了后路。
就在这天下午,她把这三封信分别发了出去。一封塞到胡扬家的门缝中,另一封寄给了彭之强书记,还有一封寄给了省报。晚上,她给思思打了个电话,说要外出一趟,然后,就悄然去了火车站。当东行的列车载着她缓缓驶出银都时,她真有点“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悲壮感,心里顿时涌满了无限的哀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