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间,国庆节到了。
2002年的银都连下了几场秋雨,天气骤然变凉。国庆节期间,人们都穿上了毛衣,就没有往年的国庆节过得那么潇洒了。
胡扬利用国庆节放假时间,独自去了一趟扶贫点,看了看希望工程小学的工程进度。临离开海滨市时,黄总一再交代,希望小学工程的事,就不劳他多费心了,要充分相信地方政府。黄总只希望他能早一点来国安集团公司。尽管如此,胡扬还是觉得有必要下去看一看。转悠了两三天,上来后,他收拾好了东西。一上班,他就把那份早已写好的辞职报告送到了田振军的案头上。田振军一看,非常震惊地说:“你真的要辞职,要扔掉铁饭碗?”
胡扬笑着说:“端的时间长了,手有点发酸。扔掉它,也许对我更好。”
田振军说:“胡扬,这可不是闹着玩的,我劝你还是斟酌斟酌再做决定。”
胡扬本不想再说什么,一看他这虚情假意的样子就有点烦,忍不住说:“我早已斟酌好了,没有必要再斟酌了,再说,我走了,空出了位子,对你来讲不也是一件好事吗?你还可以调你的亲戚朋友进来,还可以提拔你的亲信嘛!”
田振军的脸一下子红了,嗫嚅着说:“你看你,话不能这么说嘛。我是诚心留你的,是你要走呀。”
胡扬说:“是的,是我主动辞职。但我还是要感谢你,要不是你,我还真的下不了这样的狠心。”
田振军的脸一下子拉了下来:“胡扬,话可不能这么说,好像是我逼你辞职的,我可担当不起这个罪名呀。”
胡扬大度地一笑说:“放心,身正不怕影子歪,我不会让你担当的。”说完,哈哈大笑着走出了田振军的办公室,真有点“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的洒脱。
台里的人听到胡扬辞职去南方的事后,有的劝胡扬别一时冲动,酿成大错;有的则鼓励他去,尤其是罗正业更是如此,“‘莫愁前路无知己,天涯谁人不识君’,胡扬,趁着年轻,闯去吧!说实在的,要是年轻十岁,我也要闯去。”
等众人撤去,李小阳说:“你真的要走?”
他笑着说:“哪能是假的?”
李小阳说:“你听到没有?白建国、刘国云、王金成已被省纪委工作组‘双规’起来了,夜舟美食娱乐城的女老板也被‘双规’了。”
胡扬吃惊道:“真的‘双规’了?那个女老板苏娟,我很熟悉她,她跟我的朋友还谈过恋爱。她也被‘双规’了?”
李小阳说:“听说我们电台的一位记者在省报内参上揭了这件事,引起了省委书记的高度重视,才下令让省纪委查办的。”
胡扬若有所思地“噢”了一声,心想这位记者如果不是李小阳,又能是谁呢?他会是谁?
李小阳说:“现在台上的局势也要大变了,都市调频台发不了工资,职工联名上书市委、市政府,要求让你出任台长。纪委已经着手查处‘招干’问题,田振军、方笑伟可能都会被牵扯进去。在这之前,‘小字报’和‘嫖娼’事件,已经把两个人搞得声名狼藉了。有关方面透露出,这次要对领导班子来一次大调整。你应该充分相信,腐败毕竟是局部的,暂时的,正义最终会战胜邪恶,不要太悲观了。既然大家这么看重你,你就留下来吧,不要失去这个机会,也不要辜负了大家的一片诚意。”
他摇了摇头说:“我对这些已经不感兴趣了,所以,就谈不上失不失的。”他看李小阳的兴致很高,怕泼人家的冷水,就说:“其实,小阳,如果让你负责调频台,也一定能干好。这次是个机会,你不妨争取争取。”
李小阳满怀信心地说:“你要是不干,到时候我一定会积极争取。争取不到那是另一回事,但我绝不会放弃。”
看着李小阳离去的背影,胡扬仿佛看到了一年前的自己,心里就酸酸的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和叶非、思思的聚会,则是另外的一番情景。
叶非说:“苟富贵,毋相忘。到时候你在海滨发达了,别忘了拉扯兄弟一把。”
胡扬说:“我恨不得现在就把你们二位拉扯上去,也使我有个伴。”
叶非说:“说真的,到时你留意一下广告装潢业的行情,春节上我和思思去看你,要是那里真的能混上饭吃,我们就奔海滨去,树挪死,人挪活。换个环境没有什么不好。”
正说话间,胡扬的手机响了。是谢婷婷打来的。谢婷婷高兴地说,她写了几篇有质量的好稿,总编很赏识她,就把她提升成了记者部主任。
胡扬说:“好呀,到时候,我要是在海滨呆不下去了,就去给你打工。”
谢婷婷说:“去你的,你呆不下去我也不能要你。”
胡扬说:“为什么?”
谢婷婷说:“因为你的水平比我高,我能要你这样的下属吗?”说着大笑了起来。末了,谢婷婷问他什么时候出发。
他回答说:“还得几天。”
谢婷婷又问他这会儿在干啥?
他说正和叶非、思思在一起吃饭。他看思思正勾着手想和她通话,就说:“你等着,思思要跟你说活。”
思思拿过手机就叫了起来说:“婷婷,你这个小混蛋,你知不知道,胡扬为了找你,已在中央电视台登了寻人启事。你再不浮出水面,我们就打算到《纽约时报》、《华盛顿邮报》上去登了。”说着便疯笑了起来。
婷婷也玩笑着说:“早知道你们还要在《纽约时报》上登寻找我的启事,我就不浮出水面了,等全世界的人知道我了,我再出来。”说着也疯笑了起来。
看着这两个疯丫头在电话中疯说疯笑的样子,胡扬觉得一阵开心,,仿佛又回到了巴丹吉林的大沙漠上,回到了麦浪滚滚的田野中,回到了蒙古族的帐篷里,回到了梭草丛生的沙丘上。
次日,胡扬在叶非和思思的陪同下走进站台,心里竟涌出了一股难以名状的感觉,他说不出那是高兴还是忧伤。银都,毕竟是他生活和工作了十多年的地方。在这块土地上,他流过汗水,付出过心血,他在这里荣耀过,也在这里伤痛过。现在,一切都结束了,他要画一个完整的句号,从此远走高飞,漂泊他乡。想想这些,他真有点“仰天长啸,壮怀激烈”的悲愤;看看身旁的叶非和思思,他又有点“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的柔情;展望未来,他又充满了“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的憧憬。
就在这时,他眼睛一亮,突然看到了李子云市长。莫非他也坐本次列车出差?与此同时,李市长也看到了他,并热情地迎上来与他握手。
自从他和李市长有了一次南方之行,尤其是在海上有过一次畅谈之后,他对李市长有了全新的认识。过去,他只知道李市长为人正派,干事利落,工作能力强,讲话有水平。对他的认识也仅仅停留在这种概念化的层面上。有了南方的这段经历后,他才觉得李市长很有人情味儿,并且内聪外慧,知识渊博,极富人格魅力,不觉对他越发尊重了。他高兴地说:“市长好!是不是您也坐这趟车出差?”
李子云摇了摇头说:“不!我是赶来挽留你的。萧何月夜追韩信,今日,我来车站挽留你,萧何总算把韩信追到了。可我不知道能不能把你留住?”
胡扬一听,禁不住心头一颤,他没想到,李市长这么看重他,竟然亲自到车站来挽留他。对此,他不知该怎么回答好,一向口齿伶俐的他竞结结巴巴地说:“您……来挽留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市长才好。”
李子云笑了笑说:“自从南方之行了解了你,我就想让你到市政府来当副秘书长,过渡一下,再当秘书长。我觉得这对你来讲是个好事儿,给了你一个用武之地,可以充分发挥你的聪明才智。对我来讲,也是个好事儿,有你在身边,也可助我一臂之力呀。没想到找你找得太晚了,刚才电话打到电台找你,田振军说你辞职了,我把他狠狠批评了一顿。西部大开发,人才是保障。我们银都不是不需要人才,我们恰恰缺少你这样的人才。胡扬,留下来吧,这里,也算是你的故乡啊!”
刚才,李子云把电话打到田振军办公室,一听说胡扬辞职走了,李子云顿时火冒三丈,劈头盖脸把田振军批评了一顿:“什么,胡扬辞职走了?他为什么要辞职,你知道不知道?你们都市调频台的职工联名给我写信,要求让胡扬重返调频台当台长,你知道不知道?这样的人才你看不上,把他从调频台捣腾到什么群访办,你究竟想达到什么目的?你的用人标准究竟是什么?你排挤他,压制他,他只能走,难道他会甘心情愿一辈子荒废在你的手下?”说完“咔嚓”一声挂了电话,就向车站赶来。
他知道他来晚了,他也知道田振军这帮人把胡扬的心伤透了,但他还是尽最大的努力,用事业、用感情、用待遇来留住这位年轻的知识分子。
此刻,胡扬既感动,又为难。感动的是李市长这么看重自己,信任自己,给了他一个充分施展才华、干事业的平台,此情此义,他无法拒绝。为难的是他有约在先,已经答应了黄国安,那也是一个非常优秀的实干家,他也同样看重自己,同样给给他一个干事业的平台。如果他出尔反尔,岂不成了无情无义的小人?况且,谢婷婷还在海河市等着他,他无法舍弃这份情感。想到这里,便说:“谢谢您,谢谢市长,这情这义,我永远铭记在心,没齿难忘。但是,我却不能。因为我有约在先,已经答应了黄国安,倘若反悔,我岂不成了一个无情无义的小人?”
李子云说:“诚信,是人的一种品格。我尊重你的这种品格。我不能怪你,要怪也只能怪我这个市长没当好,工作没有做细,冷了你的心,实在对不起,我应该向你赔情道歉!”
胡扬的心里仿佛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咸,样样俱全。是的,他不能否认这样的一个事实,他真诚地面对他人,真诚地面对社会,得到的却是别人的冷嘲热讽。“电表”事件的报道如此,失学儿童的报告文学也是如此,直到他的报道挖出了几个社会蛀虫,直到他的报告文学带来了一百万元的经济效益,那种冷嘲热讽才平息了下来。在没人牵头创办都市调频台的时候,他牵头干,可办出名堂来了,却又让别人抢了位子,他自己则被流放到了一个闲置的部门。士可杀,不可辱,这无疑是对他劳动的不尊重,对他知识和人格的不尊重,作为一个知识分子,最大的悲哀莫过于报国无门。那么这里,还有什么值得他留恋的呢?尤其像田振军、方笑伟这样的政治上的流氓无赖,连起码的人格都没有,竟然还盘踞在领导岗位上。想起这些,他痛心疾首,伤心万分。但是,他没想到李市长竟然替这些人向他道歉,这使他稿深为感动。他的心头一热,忍不住抓住李子云的手说:“不,李市长,不是您对不起我,您一直是我们尊敬、爱戴的好市长,只是基层的一些党员干部没有按照您的要求去做。是他们,对上一套,对下又是一套,严重地败坏了党风,损害了党和政府在人民心目中的威信。听您这么一说,我的心里真难受。我不知道该怎么报答您的这份知遇之恩。也许,我最初的选择错了,但事已至此,我不知道该怎么办。”胡扬说着,鼻子一酸,眼睛潮湿了。
就在这时,泪眼朦胧间,他猛然看到了一个熟悉的面孔从他眼前一闪而过,目光追逐而去,只看到她的侧影,拖着一个手提箱,缓缓地随着人流走向出口处。他的心不由得咚咚地跳起来,婷婷的姐,那是婷婷的姐。她怎么回来啦?是来探亲,还是彻底摆脱了她过去的生活?是的,来来去去不仅仅是为了生存,也是为了某种信念。
李子云说:“胡扬,倘若你真就这样走了,从我的眼皮底下被别人挤走了,我会感到万分心痛的。真的,我会万分心痛。我们口口声声讲,西部大开发,人才是关键,我们连自己的人才都留不住,又怎能吸引到别的人才呢?我知道他们伤害了你,但是,这毕竟是个别人的所为,毕竟是局部的、暂时的,我们完全有责任共同改变,共同创造一个干事业的好环境,而不是逃避。你说是嘛?我知道,你是一个讲诚信的人,你不好向黄总解释,我可以给他打电话嘛。他是你的朋友,也是我的朋友,既然是朋友,我相信他也会理解我的苦衷。”
胡扬叫了一声“李市长”,再也说不下去了,泪水“哗”基地一下淌了下来。这么好的一位市长,这么深情地挽留他,局他还好意思说别的吗?
火车开走了,渐渐开出了胡扬朦胧的视线……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