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季节到了。南州地处江南,每年的梅雨季节,总是在公历的五月底来临。细雨霏霏,连绵不绝,到处都是浓浓的湿意。手往空气中一攥,似乎也能拧出潮湿的水珠来。天空阴沉,少了初夏的明亮。人的心也随着雨声,一点点潮湿了。
马洪涛坐在临街的得月轩茶楼里,他的心情随着这连绵的雨珠,也是纷乱的。
去年底,马洪涛在冯军因公殉职后,被南州市委派到了仁义县任副书记、代县长。按照他自己的个性,他是不太愿意到县里来的。一直在市直工作,他对县里工作的千头万绪有些发怵。但是,组织上定了,他虽然作了一些争取,仍然没能改变。当他打个包袱,来到仁义时,仁义正处在一片混乱之中。
县委书记死了,原来的县长后来调到物价局任局长的马怀民被双规了,仁义大大小小的官员们,个个噤若寒蝉。这个只有三十多万人口的山区县,多年来一直靠山吃山,主要的财政收入来源是矿藏。冯军一死,本来就早已引起上面注意了的矿产开发,也不得不停了下来。许多外来投资者也纷纷撤资。其实不是撤资,而是撤离。马洪涛到仁义后,调查了十几天,接触到的方方面面,没有一个不是与矿产开发有瓜葛的。可见矿产开发在仁义的分量。这也就难怪,上面许多次要求仁义县停止小矿山开发,而冯军一直拖着不停。他是停不了,一停,仁义的财政就空了,仁义就成了一只空壳,做一个空壳县的书记,有什么意义呢?
冯军一直坚持到了死,最后他是死在自己一直力保的矿山上。秋天的一场山洪,让检查矿山安全的冯军埋身矿底,可谓是生死与共了。
马洪涛来仁义前是市委政研室的主任,与文字打了十几年的交道,却不想会下来成了一个县的主管。这半年来,他感到自己老了,虽然才四十岁,但心力明显与以前不一样了。仁义成了空壳,作为主持全盘工作的代县长,他心中的焦急,比任何人都厉害。老百姓和全县的官员们看着,没了矿山,好像全部没了事做。小小的山区县,即使天天喊着依托资源,大力发展山区经济,可是资源何来?山上除了矿坑,除了矿石,无任何资源可言。没有树,连草也长得比别的地方矮。全县百分之九十五的山区,完整的平地只有两块,一块是现在县城所在地,另一块是靠近桐山的小圩子。那里被戏称为“仁义的小香港”。因为是平地,人口密集,商业繁荣,一派兴旺。
雨在窗外更密地下着,快四点了。下午的天,显得阴沉。马洪涛想程一路副书记也该到了。果然,他远远地看见程一路的车过来了。到门口,程一路下了车,马洪涛迎了上去,说:“没淋湿吧?”
“没有。”程一路望望里面,没有几个人,宽大的厅里十分清冷。
马洪涛问:“要不要到上面去?”上面是包间。
“就在下面吧。”程一路道。
马洪涛领着程一路坐在了刚才自己坐的位置,又要了杯绿茶。程一路问道:“最近好像瘦了,底下工作还适应吧?”
“唉,老领导,我是一肚子苦水没法倒啊。仁义这个摊子,您不是不知道。我头都大了。”马洪涛皱着眉。
程一路笑着说:“我知道。就是因为知道,才把你放到那儿去的。仁义的情况最近我也了解了一些,关键是要寻找新的经济增长点。不能老是盯着矿山,国家不准开采了,你盯着也没用。”
马洪涛把身子向前倾了倾,说:“矿山是不准开采了,可是仁义除了矿山什么都没有了。湖东有成千上万的个体私营企业,湖西有强大的劳务输出,桐山也还有多种经营。就是仁义,一样也不沾边。穷山恶水,唉!”
“也不能这么说,仁义还有三十万智慧的人民哪!”程一路抿了口茶,说,“不错,这茶味正。”
如果不是雨天,程一路是不会愿意坐在这临窗的位置的。外面人多眼杂,会带来很多的不方便。但这是雨天,坐在这儿看看雨景,也是难得的。他记起简韵送他的那本书上,也有一段关于临窗看雨的描述。雨是清净的,雨也是纯洁的,雨还是最善于发现和抚慰人的内心的。
雨中的樟树,朦胧而幽静。程一路看着,马洪涛却还在叹气。
程一路回过头来,笑着说:“不要老是苦着个脸,一把手嘛,就要振作精神。矿山不准开采了,那是指小矿山。我们就做大的嘛。联合再联合。还有就是人,一定要发挥好人的作用。仁义能人多得狠,像小香港那一块,就可以做成个亮点。不想哪行?洪涛啊,要好好想想哪,动动脑筋。你脑筋那么活络,怎么会没点子呢?”
马洪涛红了脸,沉默了会儿突然说道:“书记这点子好,我怎么没想到呢?做大做强,搞活第三产业。好,好啊!谢谢秘书长了。”马洪涛一激动,总要喊程一路为秘书长的。
程一路也笑笑,拿出手机给叶开打电话,让他来接。马洪涛说:“就走?”
“当然走,事儿说完了,不走干什么?”程一路继续说道,“不过这茶得再喝上一口,味道还真的正。”
马洪涛也陪着程一路喝了一口,问道:“仁义的书记该定了吧?”
“……你问这干吗?好好干你的县长。”程一路说道。
马洪涛知道程一路的脾气,他不想说的,你千万别问。马洪涛就岔开一个话题,问道:“小路在澳洲好吧?”
“还不错,这小子。”程一路把茶杯转了转,望着窗外。
马洪涛又问到张晓玉,程一路没有说话,只是叹了口气。马洪涛也不敢问了。叶开的车正好到了,马洪涛送程一路出门,看着程一路上车,很快地消失在雨中了。
今天本来马洪涛是准备到市委去找程一路副书记的,可一打电话,程一路说天下雨,人也闷,干脆找个地方坐坐吧。于是就到了得月轩。刚才程一路副书记的一番话,真的让马洪涛心里一亮。“上有政策,下有对策”,程一路的点拨之话,就是仁义下一步发展的“对策”。还有第三产业发展,像“小香港”。马洪涛心想:毕竟是书记啊,难怪在南州那么强的官场地震中,唯有程一路能不倒反升呢。
方良华陪同齐鸣书记从建设局转了一圈,刚回到办公室,高天就进来说:南日集团的那班人说下午还要来市委上访。
“上访上访,就知道上访!”方良华有些生气地说道。
高天也不说话,方良华让他将前几天南日集团的那封上访信找出来。高天说:“已经批转到赵守春市长那儿了。”
“去拿回来,就说我要给齐鸣书记汇报。”方良华说完马上又制止道,“还是算了吧,就放赵市长那儿。我先去跟齐鸣书记说说。”
齐鸣听了方良华的汇报,也感到事态的严重。老是上访,既不利于事情的解决,也容易让汽配城项目受到影响。现在是上访信,下一步可能就是到省里、到北京上访了。这半年来,南州的上访情况总体还是很好的,大概是因为官场地震后,老百姓看到了一些新的动作新的希望。南日的这些员工一闹,大好的局面就破坏了。所以制止事态的发展,妥善处理,是当务之急。
方良华也暗自揣摩了一下齐鸣书记的心思,他明白齐鸣书记也想尽快解决这个问题,就建议道:“还是让一路书记来处理比较合适,他熟悉情况,又有以前做南日集团员工工作的基础。这事换了人不好办,情况不熟悉不算,南日的员工也不会信任。”
说完,方良华看了一眼齐鸣。他这话说得有分寸,也合情理,而且看得出来是为解决问题而想的。齐鸣点点头,说:“这样也好。就让一路同志去处理吧!”
方良华说:“这事得书记亲自给一路书记说。”
齐鸣笑道:“我知道了。”又问,“省里王书记马上要来南州,准备工作做得怎样了?”
“都准备好了,汇报材料明天就可以送您过目。”方良华答道。
“这就好,一定要准备充分。王书记重点看招商引资,让汽配城和开发区好好理理,要拿出点像样的东西来。”齐鸣补充了一句。
方良华说我知道,然后就出门去了。齐鸣回到位子上,坐了会儿,就给温雅打电话。温雅用十分欣喜的语气问:“齐书记有什么吩咐?”
齐鸣笑着说:“我有什么吩咐?还不是为你们服务。过几天省里的王超书记要到南州来,可能重点要看汽配城项目。你这几天抓紧点,弄出点样子来。我可是对汽配城项目寄予厚望啊!”
“这我明白,齐书记关心汽配城项目,我能不懂得?您放心好了。晚上请您喝茶,行吗?”温雅表完态又发出了邀请。
“这……到时再说吧,啊。”齐鸣既没同意也没拒绝。
的确,对于齐鸣书记来说,他有时候甚至没办法准确地掌握自己的时间。南州这么大,一天到晚事情这么多,作为市委书记,他不能说是“日理万机”,但至少是日问百事。但温雅的邀请,齐鸣到底也还是愿意的。他想起上一次一起喝茶的情景。温雅能算得上是一个让齐鸣从心里欣赏的女人。
齐鸣书记来南州前是省发改委的主任,他来南州后,妻子也调到了北京。本来,他的岳父就是北京的一个副部长级的干部。妻子说反正你也在南州,已经两地了,一百公里与一千公里也没什么区别。齐鸣也同意。他一般时候都待在南州,如果到省城开会,就回家住住。说回家,其实是一个人住一个大屋子,除了睡觉,大部分时间他还是用在和朋友们交往上。妻子到北京后唯一的好处,就是他现在更自由了,齐天大圣一般。每个月他会飞一趟北京,有时也会因为出差,而去看看妻子。妻子是他大学的同学,不然她也不会看上他这个从农村出身的寒门子弟。
在南州,齐鸣书记住在湖海山庄。那里的环境他很喜欢,有水有柳,有鸟有鱼,而且幽静。妻子也来过,住在山庄里,妻子曾笑话他:这么幽静的地方,最容易产生幽情。
齐鸣笑笑,嘴上说:“怎么可能呢?你看我,像吗?”心里却在打鼓。如果说男人心中最后还有一种温柔的期盼的话,那一定是幽情。幽情有多种,有深有浅。但既是“幽”,必定是地下的,是神秘的,是暗许的,是美好的。张敏钊以前在南州,就与湖海山庄的老总有过“幽情”。在张敏钊出事后,为张敏钊奔波最多,前后想办法的,也还是这个女老总。因此,在南州这块土地上,很多人说起张敏钊,也许有些痛恨;但说到女老总阎丽丽,却更多的是欣赏,是佩服。
阎丽丽没有收过张敏钊的任何钱物,甚至倒贴。她要的只是张敏钊的人,张敏钊彻底倒了后,阎丽丽变卖了所有资产来打理案件。现在据说到了南方,只在南州留下了一座优雅的湖海山庄。走在阎丽丽留下的湖海山庄里,齐鸣经常想到她。在很多人心目中,女人往往是一些当官的倒霉的祸水,一些新闻媒体也不断渲染。其实,齐鸣知道,一个当官的要变坏,要腐败,岂能是一两个女人所能左右的?女人永远站在男人的身后,男人走多远,女人才能走多远。
想到这儿,齐鸣禁不住想起温雅的笑声。温雅平时看得出来是很注意的,只是上次喝茶时,他才第一次看到温雅也有很脆弱的一面,也有很洒脱的一面。那天,本来温雅是请他和方良华秘书长一道的,可是方良华说自己父亲生病没去。他们喝着茶,不知怎么地温雅就谈到了她的过去。一个女人,特别是一个成功的女人说起过去,是很有意思也很危险的。温雅流泪了,也许是回忆起喝多了酒,也许是往昔岁月的痛苦。温雅小声地哭泣着。齐鸣想劝她,却无语。
最后还是温雅抬起了头,说了声对不起,失态了。她这一说,齐鸣的心突然一颤,再怎么坚强的女人,最终都是脆弱的。水做的骨肉,总有外溢的时候。
齐鸣用手轻轻地拍了拍温雅的肩膀,温雅没动。茶的清香在包间里缭绕……
“唉!”齐鸣现在想起温雅当时的柔弱,从心里头笑了一下。
雨继续在下,程一路过来想跟齐鸣书记汇报点事,这把齐鸣从刚才的情绪中拉了回来。程一路把几张打印好的纸放到齐鸣桌上,说:“这是王超书记来的汇报,我看了。有些地方我觉得还要斟酌。”
“是吧,说说。”齐鸣道。
“我想对开发区的汇报还是要实事求是些。这半年,开发区基本上处于停顿状态。汽配城因为涉及环境问题,是不是……”程一路说着停了。
齐鸣思索了会,说道:“这没关系。开发区短时间的停顿,不能否定它的从前嘛。汽配城项目,还是要大张旗鼓。环境问题是要重视,可是这样不行,那样不行,招商从何而来?经济又怎么发展呢?一路啊,我看你再考虑考虑,好吧。”
“这也好。”程一路拿着文稿准备出去。齐鸣说道:“南日集团的员工说下午要来上访,我看这问题就请你亲自过问一下。不能再拖了,拖到他们到省里、到北京,就更麻烦了。”
“当然是要解决。可是他们的要求,一时实在难以满足。”程一路有些犹豫。
“我看不行,先请财政解决一部分。当然是一小部分。另外,请汽配城也安置一些老的员工。这样可以化解一些矛盾。”齐鸣望着程一路。
程一路点点头,说当然可以。齐鸣就给赵守春市长打电话,把这样处理南日问题的意思说了一遍。赵守春也没表示反对。齐鸣说:“就这样吧,要快!”
程一路出了齐鸣办公室的门,边下楼梯边想这主意一定又是方良华出的。秘书长就是给主要领导出主意的人。他以前当秘书长时也这样。本来他心里还有点窝气,但一想到这儿,也就释然了。
“工作总得人来做吧,何况南日集团的事,是涉及民生的大事。”程一路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