训练场建在一个山头上,山顶是训练场的中心,被推成一个很开阔的大坪。坪的边沿有几个出口,任意一个出口都连着盘山公路。盘山公路模拟各种情势的路况,一会儿上坡一会儿下坡,过了砂石路面又是水泥路面,还有浅水滩、水沟、泥淖、沙滩等。这是个典型的军用汽车训练场。朱怀镜的车一直是在山顶的大坪上开。开了两个多小时,朱怀镜觉得乏味了,想下盘山公路试试。玉琴不让他下去,“你别逞能了。你先得在平地里多开,培养车感,不要急于上路。我说,你起码得在这里开它个把星期,才能上路。”朱怀镜没法,只得听玉琴的。这时见战士在那里招手,朱怀镜把车开过去停下。原来是叫他们吃中饭了。战士上来驾了车,下山去营房用餐。
中饭菜搞得丰盛,但朱怀镜是来学车的,不能喝酒,吃起来就少了许多繁琐。很快吃完了中饭,朱怀镜同营长握手道:“你休息去,我再练练就回去了。你就不管了。这位战士也休息了。”营长留他们吃了晚饭再回去,见留不住,就说:“那就不客气了,你有时间随时来练就是了,我同训练场打了招呼。”
朱怀镜同玉琴也没休息,就要上山去。上山时玉琴不让朱怀镜驾车,怕他毛手毛脚的出事。上了山,玉琴才把方向盘交给朱怀镜。可开了一会儿,朱怀镜就觉得头重,想休息了。他长期以来养成了午睡的习惯。玉琴就说把车停在一边,你养养神吧。
朱怀镜靠着坐椅左扭右扭,总觉得位置不好,躺不妥帖。玉琴就把他扳过来,让他躺在自己腿上。朱怀镜这才感觉舒服了,慢慢睡去,玉琴就开了空调。过了一会儿,玉琴怕里面空气不好,又把窗玻璃摇下了三指大的缝儿。
朱怀镜沉睡着,舒缓的呼吸声依稀可闻。玉琴透过车窗缝儿望着外面,见山坡上新发的茅草茂盛而嫩绿,微风一吹,春水般荡漾起来。太阳的亮光随着微风在草丛上翩翩起舞。一只不知名的小鸟将长长的翅膀极抒情地伸展着,在晴光万道的天幕上盘旋。玉琴莫名地伤感起来,忍不住深深叹息了。朱怀镜醒了,感觉到了玉琴的情绪,问:“琴,你怎么了?”玉琴抱起朱怀镜的头亲了一口,说:“没什么,你睡吧。”“不,我听到你叹息了。什么时候了?我俩回去算了。”朱怀镜说。玉琴抬腕看手表,说:“还早,才四点多。”朱怀镜说:“也不早了,我们回去吧。”
路上照样是玉琴开车。她尽量说着高兴的话,可朱怀镜总觉得她心情不太好。“我们有空还来练练。”朱怀镜说。
“好。”玉琴说。
“你要是没空,我们就在市内找个学校的体育场也行。”朱怀镜又说。
“好。”玉琴似乎说不出多余的话。
朱怀镜心想这宝贝儿是越来越难以捉摸了。车进了城区,两人不怎么说话了。玉琴双眼注视着前方,像是在专心开车。朱怀镜却在猜测她那微妙的心思。突然发现前面有人使劲地朝他们招手,玉琴忙把车子靠边,停了下来。玉琴开门下车,就见刚才招手的那个人咿哩哇啦地指着车子下面嚷。原来是个哑巴。玉琴躬腰看了看车下,没发现什么异样,她正满腹狐疑,那哑巴又咿哩哇啦地指着车子下面叫了。玉琴只好又埋下头去看车子下面。还是没发现有什么东西。朱怀镜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也下了车,同玉琴一块躬腰去望下面。真的没有发现什么。两人都有些被弄糊涂了,又围着车子转了一圈,确认没有什么事情,就说管他哩,走吧。再回头一看,刚才那哑巴不见了。两人也不想理会,上了车。走了一段,朱怀镜脑子猛然一响,预感到了什么,忙问:“玉琴,快看看你丢了什么东西没有!”玉琴手往身边一摸,吓了一跳,马上又低头四处搜索一会儿,叫道:“我的包!”玉琴赶快把车停在路边,前前后后地在车里找了一遍,没有发现包。包真的丢了。朱怀镜说:“对了对了,一定是刚才那哑巴调虎离山,顺手偷走了包。”
玉琴耷拉着脑袋,没精打采的。“包里有什么东西?有钱吗?对对,你的手机在包里。”朱怀镜说。
玉琴半天才说:“还有我俩的照片。”
朱怀镜嘴巴突然张开成了一个圆洞,一个惊恐的啊字差点儿脱口而出。玉琴白了他一眼,冷冷地说:“钱没多少,只八百多块。手机也值不了几千块钱。”听玉琴的口气是只可惜那照片。朱怀镜刚才吃惊的表情也是为着照片,但他多半是怕照片流落出去会出什么事儿。玉琴显然是猜着了他的心思,才白了他一眼。朱怀镜也感觉到玉琴疑心他什么了,就故作轻松,说:“既然这样,丢了就丢了。照片我们再照就是。再说这里正好是宋达清的管区,我打电话告诉他,请他帮忙查查,说不定还能追回来。是谁做的案,他们公安八成心里有数。”玉琴不理他,只是默默地开动了车。朱怀镜知道玉琴不太喜欢宋达清,也不等她说什么,就打了宋达清手机,把事情详细说了。
宋达清很爽快,说:“我马上派人追,快的话,几个小时之内就会有消息。晚上袁先生请我们聊天,说你也去。我们等会儿再见?”
“宋达清说可能追得回来。”朱怀镜有意说得信心十足,好让玉琴高兴些。可玉琴仍不搭理,只顾慢慢地开车。车开得慢,后面的车不断地按喇叭。朱怀镜尽量说些高兴的话,可他心里照样不是味道。荆都的治安是越来越差了,满街是扒手、小偷、骗子、娼妓,从来不见那些大盖帽站出来管一下。早几年,荆都市第一次有了巡警,老百姓觉得很新鲜,电视里也煞有介事地大做宣传,似乎人们从此就安全了。可是过不了多少天,那些巡警就懒洋洋地坐在街头的树荫下乘凉了,巡警成了坐警。再过些日子,荆都街头就多了许多的治安亭,那些头戴大盖帽的街头懒汉就坐到治安亭里打瞌睡去了,坐警成了亭警。又过些日子,大盖帽打瞌睡的亭子多了部公用电话,治安亭就成公用电话亭了。
车开回政府大院,停进了机关车队的车库。这车库是朱怀镜找了韩长兴给安排的。朱怀镜说这是一个朋友的车,借他玩玩。他越说得轻描淡写,韩长兴越发认为他有能耐,玩得活,不停地拍他的肩膀。
玉琴下了车,微笑着说你回去吧,就独自往大门去了。朱怀镜知道玉琴这微笑是做出来的,因为这是政府大院,过往行人很多,由不得她任着性子噘嘴巴。朱怀镜也不便多说,只好冲着她的背影招招手,“你好走啊!”玉琴并不回头,昂着头走了。朱怀镜不由得四处望望,见没人注意他,心里才妥当些。他想要是别人见他冲着一个女人的背影打招呼,而这女人并不理他,情况就复杂了。朱怀镜心里刚刚熨帖些,又忍不住回头望望玉琴。玉琴还没走出政府大院,大门正庄严地树立在离她一百多米远的地方。朱怀镜突然觉得玉琴今天走路的姿势有些异样。他说不清为什么,反正觉得玉琴手足举止有些不对劲。朱怀镜转身回家,路上总想着玉琴刚才的样子。对了,玉琴手上不拿包,整个儿就不自然了。有些女人,手包是她形象的一部分。想起那个丢失的包,朱怀镜心里就沉了一下。那些照片要是流传出去,真的会有麻烦的。
心里怏怏地回到家,见香妹已在做晚饭了。朱怀镜便往沙发里一躺,说:“学了一天的车,累死了。”香妹说:“累你就休息一下吧。”香妹相信了他的话,他越发有功似的,说话的嗓门也大了起来,叫道:“儿子呢?”香妹说:“在阳台上吧?知道他在玩什么!”
朱怀镜腾了起来,去了阳台上,见儿子在那里玩变形金刚。朱怀镜正想逗儿子,却发现阳台的一角满满地码着些塑料桶。一看就知道里面装着食用油,他摸摸儿子的脸,让他自己玩,跑去厨房问香妹那油是怎么回事。香妹正在炒菜,说:“是四毛从家里带来的茶油,拿去送礼的。”
朱怀镜笑道:“四毛也学了些了,只是学得起点不高。现在还拿毛油送礼,就太寒伦了。条件稍微好些的,都用精炼的调和油、色拉油了。”
香妹拿过油瓶,朝锅里倒油。立即听得一阵很爽耳的暴响,一股清香便弥漫了整个厨房。香妹耸耸鼻子,说:“我闻到茶油香感觉很舒服。什么精炼油都没这原汁原味的好!”
朱怀镜说:“你观念过时了。现在人们讲究卫生第一,口味在其次。流行的是绿色食品,食用油要精炼的,大米和蔬菜要没有污染的。”
“你说的是有钱人,穷人家饭还吃不饱哩。”香妹说。
朱怀镜说:“不错,我夫人还很有群众观念嘛。”香妹笑笑,不搭理他了。朱怀镜吐吐舌头,回到客厅里闲坐。突然间,朱怀镜得到了灵感。他想,四毛的两个哥哥,在农村都穷得叮当响。可以让他们专门种些优质稻,不施农药,能产多少就产多少。再让四毛按当地最高稻谷产量收购,用这些没有污染的米去送礼,人家肯定喜欢。送给谁当然由他朱怀镜说了算。只是这话不好怎么同香妹说。今天肯定没时间说了,晚上还得去天元大酒店。
吃了晚饭,朱怀镜说晚上还得出去一下。香妹早习惯他晚上出门了,并不多问。
朱怀镜乘的士去了天元大酒店,径直敲了1608房的门。开门的是黄达洪。袁小奇忙迎到了门口,说:“劳朱处长大驾,不好意思。”朱怀镜客气着进去了。原来陈雁也在,宋达清早到了,还有作家鲁夫、《荆都科技报》主编崔浩。袁小奇的两位秘书兼保镖也在。大家一一客气了一番,坐下喝茶。这是一套总统套房。别人还没开言,宋达清提起手边的皮包,叫了声朱处长,再同其他人开玩笑说:“对不起,我向朱处长个别汇报一下。”
两人进了卧室,宋达清笑笑嘻嘻地说:“朱处长,你是吉人自有天相。”说着就从他的包里取出一个女式手包,正是玉琴丢的。朱怀镜简直不敢相信,忙接了过来。刚准备打开,宋达清先说了:“手机和别的东西还在。那几百块钱,他们到手就用得差不多了。那就算了吧。钱不多,他们用了就用了。这是他们道上的规矩。”
朱怀镜打开手包瞟了一眼,见手机和照片果然都在,因为那照片,朱怀镜心里自然尴尬。但他装着没事似的,绝口不提,这种事不说还好些,越解释倒越添尴尬。宋达清当然不便说什么,只说那钱反正不多,他们用了就用了。“你真是神通广大啊!”朱怀镜有意避开手包里的内容。
宋达清笑道:“什么神通?只要老百姓不说我们匪警一家就得了。辖区内都有哪些混混,我们要是不了如指掌,怎么开展工作?当然要是流窜作案,我们就没办法了。今天偷包的是个团伙,不全是哑巴,但的确有几个是哑巴。他们专门找小车下手。作案手段都是这样,让一个哑巴咿咿呀呀地朝小车打手势,你下车后他就咿咿呀呀指着汽车下面。你以为汽车出了什么事,忙躬腰下去看。这时,同伙就拉开车门行窃。他们人多,东西一到手,就飞快地往后传。万一被抓住了一个,多半是抓的哑巴。他一是残疾人你不便对他怎么样,二又不好审问,随你怎么问他只咿咿啊啊,还胡搅蛮缠。说实话,只要他们不闹大了,我们也不怎么管他们。但我们真的找他们了,他们也老老实实。”
朱怀镜像是听天书,说:“真是无奇不有。谢谢了。”
两人出去,陈雁说:“老宋真会拍马屁,朱处长还没坐稳,就叫你拉去了,鬼鬼祟祟的。”
宋达清笑道:“我这人最大的本事就是拍马屁。我只怕别人说我连马屁都不会拍。”
朱怀镜指指宋达清,说:“你真会开玩笑!你再会拍也犯不着拍我的马屁呀?我朱某人何许人也?值得如此抬举?只要兄弟们不嫌弃就万幸了。”
“只要兄弟们,就不要姐妹们了?”陈雁佯装生气的样子。
朱怀镜对这女人的感觉越来越复杂,说不上喜欢,也不敢脸面上过不去。如今她有意卖俏,他就势玩笑说:“我从来没有把你当女流啊,只当是我的兄弟哩!你们都是文化人,我印象里,中国人书一读多了就男女不分的。鲁迅先生称许广平广平兄,好像钱钟书先生称杨绛女士也是先生。”
大家哄地笑了,陈雁扬了扬手,说:“好啊,我一向认为你这人老实,你趁机占我便宜。”
袁小奇笑道:“各位水平都高,妙语连珠。只有我是大老粗,斗嘴皮子斗不过你们。”
这时,鲁夫递了本书给朱怀镜,“朱处长,我新写了本书,是写袁先生的,请你雅正。”
朱怀镜很客气地双手接过书,一看,见书名是《大师小奇》。封面是袁小奇白衣白裤,双手合十,闭目打坐,俨然一位得道高人。再翻开了,见前几页是彩页。第一页竟是袁小奇同北京一位高级领导的合影。再往下翻,全是袁小奇同各界名流的合影。中间自然有袁小奇同皮市长的合影,朱怀镜居然见自己的形象隐隐约约在皮市长后面,正同方明远在说着什么。这是他第一次向皮市长引见袁小奇时,陈雁照的相。朱怀镜心里说不出的味道,望着袁小奇笑笑说:“了不得了不得,我回去好好拜读。”
鲁夫只当朱怀镜是在向他客套,谦虚道:“哪里啊,都是袁先生人奇事奇,我如实记载而已。”
袁小奇淡淡一笑,说:“全搭帮兄弟们抬举。今后还要请各位多多爱护才是啊。”
黄达洪说:“今天袁先生请各位来叙叙,就是这意思。袁先生乐善好施,每次回来,都要为家乡捐点钱。这次袁先生想再捐一百万。但不想随便就把钱扔了,得捐得是地方,要有意义。我个别都向各位汇报了,请大家一起想想主意。”
朱怀镜听黄达洪说这几句,就想这人不枉在官场上混了二十来年,学到的官话今天用得是地方了。他同每个人个别说这事也许都把意思直接说了,就是这钱捐出来,得轰动效应,得让皮市长公开接见,得上荆都电视新闻。这会儿大家都望着朱怀镜,是指望他发表高见了。他却不想说什么,就说:“各位发表意见,我们议议吧。”
宋达清见大家都不开腔,就说:“我说,还是希望工程。”立即有人表示不同意,说希望工程太老调了,没新意。
“那么就支持残疾人事业?”崔浩提议。大家也觉得不妥。有人提到搞春蕾计划,专门设个袁小奇春蕾基金,支持失学女童;有人说资助孤寡老人;有人讲资助贫困教师。都没能让大家满意。
陈雁便说:“我提个建议。你们先别说行还是不行,听我讲讲道理。我说呀,把钱捐给市老干休养所。去那里的是哪些老干部呢?级别太高的不会去,因为他们退下来以后可去的地方很多,用不着去老干休养所。级别太低的又去不了,因为我们老干部这么多,还轮不到低级别的干部去休养。那么,去休养的都是那些级别要高不高,要低不低的老干部。给你们说,我去年去那里采访过,发现他们这些人意见大哩!比一般老百姓意见还大,怪话还多。他们一是对在位当权的领导意见大,二是对先富裕起来的那部分人意见大。袁先生把钱捐给老干休养所,让他们搞个建设,也让他们知道先富裕起来的人也不是没肝没肺的。我想市里领导也乐得有人替政府出钱安抚他们,自然支持你捐献。”
大家一扯,都说这意见好。陈雁受到鼓舞,有些得意,说:“要是捐给老干休养所,我想袁先生至少可以上三次电视。一是捐钱的时候,二是他们搞个什么建设开工典礼的时候,三是工程竣工剪彩的时候。而且三次皮市长都可以堂而皇之地出席。”
朱怀镜感觉自己钻进了别人编织好了的套子里。这个套子里还有北京的高级首长,各界社会名流,皮市长也在这个套子里。现在他自己又被拉进来帮着编织更大的套子,好去套更多的人。而这个套子钻进来之后却不好脱身了。因为皮市长是他拉进套子里的,他只好陪着皮市长呆在套子里了。
大家说了半天,才意识到朱怀镜没表态,就把目光投向他。他本不想说什么的,可别人都望着他了,他不得不说了:“关键是要选好一个项目。要是没有项目,笼统地捐给老干休养所,说不定就成了所里的办公经费了,他们拿去发奖金也不一定。”
这时袁小奇才说话:“按陈小姐和朱处长的意思,捐给老干休养所是可行的。那么我们就同他们接触一下,看他们有没有合适的项目?”
朱怀镜不想揽这事儿,就含含糊糊地点点头。他知道这些人肯定会请他帮忙联系的,就先发制人:“谁同老干休养所熟悉些?陈雁不是采访过他们吗?”
宋达清笑道:“有钱给他们,还怕人不熟悉?”
朱怀镜说:“不是这意思。人熟些就免得唐突。”
没想到陈雁却硬要拉上朱怀镜,“我可以去一下,他们刘所长我熟。但朱处长得陪着去,你是政府领导啊!”
朱怀镜故作油滑,笑道:“就我俩去?太情调了吧!”别的人就撮合他们,显得有些恶作剧,说非你两位出马不可。陈雁略显羞涩,望着朱怀镜,看他怎么说。朱怀镜见女人这表情似乎在传递着某种消息,一时间心乱情迷。但他马上想到这事只他和陈雁两人去,自己似乎成了袁小奇秘书似的,太没面子了。不由得又想起这次袁小奇回来,凡事都是让别人同他联系,像个首长。心想不能听凭他在自己面前如此摆谱,别看这人现在见了面仍是一脸谦恭,但长此以往,有一天他说不定就会颐指气使的。这复杂的心思其实只在朱怀镜脑子里飞快地转了一下,他就打定了主意,说:“我和陈雁跑一趟都没什么,只这么远。只是我俩毕竟是隔山卖羊,还是劳驾袁先生一道去吧。”朱怀镜说完这话,才发现自己措词太客气了。这时他突然察觉到自己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对袁小奇越发彬彬有礼了。一阵羞愧掠过朱怀镜的心头。
袁小奇很风度地点了点头,说:“不用劳驾二位专门跑去。打个电话,约他们所长出来喝茶吧。我们见了面,谈谈就是了。”
“对对,这样很好。”朱怀镜故意说得响亮,私下却想自己刚才只知道上门去说,就是没有想到打电话约别人出来,显得好没见识。看看袁小奇那沉着的样子,朱怀镜就疑心他会不会在心里笑话自己。朱怀镜心里有些不舒坦了,便再次重申选好项目的重要性,说了三点意见,甚至举了市里扶贫和以工代赈的一些例子。朱怀镜发表了一通高见,见大家都长了见识似的望着他,他的感觉才好了些。听完了他的意见,袁小奇就决定明天晚上约老干休养所刘所长喝茶,“各位都要来为我撑面子啊!”袁小奇客气地请着各位,眼睛却只望了望朱怀镜、陈雁和宋达清。打电话的事就拜托陈雁了。
朱怀镜念着给玉琴送包去,就说不早了,明天再见吧。大家便都说散了。这时,黄达洪招手请各位稍等,说:“袁先生本想请大家去喝茶,但这里说话方便些,就不出去了。这个只当请各位喝茶吧,不好意思。”黄达洪说着就递给每人一个红包。袁小奇便在一旁说着不好意思。大家也不推让,口上客气着都收下了。
朱怀镜突然发现一个男人手里拿个女包,怎么也不是个味道,走起路来手脚几乎都不协调了。下了楼,宋达清问:“朱处长自己开了车来?”朱怀镜说:“我才学了一天车,就敢上街了?胆大包天哩!”“要我送送你吗?”宋达清问。朱怀镜忙说:“不用了,你先走吧。”鲁夫和崔浩过来同朱怀镜握手打招呼,拦了辆的士走了。陈雁自己来了车,说:“你俩站在那里好好客气一会儿,我先走了。”
各位都走了,朱怀镜拦了辆的士去龙兴大酒店。猛然想起宋达清平日都是非送他不可的,今天却只是随便客气了一句。原来宋达清猜着他是要去玉琴那里的,就不好坚持送他了。管他哩,他和玉琴的事迟早有人会知道的。想宋达清也是场面上混的人,不会多事的。这时想起袁小奇送的红包,就拿了出来。还没打开,就私下同自己打赌,猜猜到底有多少钱。他想了想,估计两百元吧。打开一看,竟是一千元!朱怀镜几乎有些激动,双脚便随着的士播放的音乐有节奏地抖了起来。
的士径直开到了玉琴楼下。朱怀镜上了楼,把手包放在背后藏着,拿钥匙开了门。玉琴还没睡,坐在客厅的沙发里,目光显得郁郁的。朱怀镜猜想玉琴下午回来后,也许一直坐在这里发呆。他便做出高兴的样子,躬腰亲亲玉琴,突然将包高高地举在头顶。玉琴眼睛一亮,脸色发红,惊愕地啊了一·声。朱怀镜将手包放在玉琴手里说:“除了钱,什么东西都没少。钱他们要是没用还可以退,用了就算了,这是规矩。”玉琴先不说话,忙拉开包,拿出照片一数,说:“少了一张照片。我放了五张照片在里面。”“是吗?”朱怀镜问。玉琴再翻翻手包,说:“我吊着你脖子那张照片不见了。手包是宋达清交给你的?”玉琴怀疑宋达清拿了一张照片。朱怀镜明白玉琴的意思,却不便说破这事,只说:“是的。”玉琴不说话了,坐在那里发呆。朱怀镜也不好相劝。他想宋达清要是有意拿了一张照片,那么这个人就真的太阴险了。朱怀镜不便再找宋达清问照片的事,只好自认吃了暗亏。可是让这人抓了把柄,今后就得受制于他了。
今晚朱怀镜本想回去的,可是见玉琴这么个情绪,他就不忍心走了。他知道玉琴的性子,她自己没回过心来的事,你再怎么劝也是没用的。他只好让玉琴洗漱了,上床休息。见玉琴没兴致,他只抱着她温存了一会儿;就让她一个人躺着。他坐在床头,没有躺下,心里乱七八糟的。静坐了一会儿,拿来鲁夫写的《大师小奇》,随便翻了起来。书的目录神乎其神,很吊人胃口。有一条朱怀镜简直不敢相信:
手起刀落,身首异处,人却安然无恙。
朱怀镜循着目录,翻到里面,见上面写着:
那天,袁小奇先生在北京弟子顾东阳家做客。顾家住的那个四合院里有好几户人家,他们早就听说顾东阳在南方拜了个高人为师,只是无缘见识。这回知道袁先生去了,男女老少十来个人硬要缠着他亮几手功夫。袁先生不爱显山显水,死活不肯表演。有个小伙子就说:“你袁先生只怕徒有虚名,怕露马脚吧!”袁先生还是不愠不火,只管拱手道歉。倒是他的徒弟顾东阳急了,非要央求师傅来两手。袁先生微微一笑,说:“硬是要我玩,我就玩个让你们开眼界的。不过有个条件,要请这位朋友配合一下,行吗?”袁先生指指刚才激将他的那位小伙子。小伙子二话没说就点头答应,只问玩什么?袁先生又是一_笑,说:“活取人头。”此话一出,在场的人面面相觑,只当是玩笑。袁先生说:“我说的是真的。不过不要怕,死不了人的。”说罢就让顾东阳取了把菜刀来。他伸出一指,试试刀锋,再望着那位小伙子说:“兄弟,委屈你了。”小伙子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只见袁先生手起刀落,脑袋早被砍了下来,滚到一边去了。那没头的身体却端坐在那里,伸手往肩膀上去摸,像是要摸摸自己的脑袋。在场的人全都傻了,背过脸去。想要逃命的,脚却钉在地上动不了。只见袁先生过去捡起人头,说道:“没事没事,人死不了的。”他捡起人头,吹了口气,再往那人脖子上放。小伙子扭了扭脖子,眼珠子转了转,觉得奇怪,问:“你们都这么望着我干吗?”原来他根本不知道几秒钟之前自己的脑袋叫袁先生搬过家……
朱怀镜摇摇头,根本不相信这些胡说八道的事。可下面.一章竟说到一位老将军:
一瓶清水,三声喝令,老将军起死回生。
朱怀镜细看正文,见写的竟是与一位身经百战的老将军有关的事:
那是北京的秋天,解放军总政治部的首长请袁先生去305医院,看望久病在床的陈老将军。老将军患糖尿病多年,现在肾功能已经衰竭,并发了尿毒症,生命垂危。老将军的亲属不知从哪里打听到袁先生身怀奇术,又古道热肠,不知有多少人被他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他们费尽周折,千方百计找到了袁先生,指望他能给老人带来最后一线希望。袁先生从小就很敬仰这位戎马倥偬大半辈子、立下过无数战功的老将军,一听说老将军用得着他,什么也顾不上,就带着一个弟子飞抵北京。当他走进病房,见昔日威风凛凛的老将军,如今已面如刀削,全身发黑。袁先生不去多想,只想一定要让老将军康复。他环视一下病房,见桌上放着一瓶没打开的矿泉水。他过去取了矿泉水,拧开瓶子,走到窗前。众人不知他要做什么,不便问他,只是屏住呼吸望着他。但见袁先生举着矿泉水瓶子,望着窗外,昂首俄顷。突然,袁先生“哈、哈、哈”地叫了三声,手往空中一捞,像抓住了什么,往矿泉水瓶口一捂。,他转过身来,说:“拿个碗吧。”老将军的家属忙递了碗上去。袁先生往碗里倒了满满一碗矿泉水,很认真地说:“让将军喝下它吧。”家属将信将疑,扶起老人,用调羹喂矿泉水。可袁先生在一旁显得有些支持不住,脸色发白。他的弟子知道袁先生因为刚才发功过量,伤了自己身体,就扶着师傅回宾馆休息。临走时,袁先生交代说:“那水分三次喝,晚上和明天早上再各喝一次。”
第二天中午,老将军的病情真的奇迹般好转起来了。总政首长马上派人去宾馆请袁先生,可他早已走了。袁先生行迹如萍,飘浮不定。
这是三年前的事,老将军如今已九十有五,依然精神矍铄。
朱怀镜再翻了一会儿书,见有很多章节他原来在一些报纸、杂志上陆续看过的,编书时做了些剪辑和扩充。书中的袁小奇出神人化,高深莫测,急公好义,乐善好施,被称作神仙、菩萨、奇人、高人、大师。朱怀镜说什么也不相信有这么神乎其神的事,可书中讲述的人和事都有钉子有眼儿,不少人物还是高官名流。他不由得翻到前面的彩页,见那位白发苍苍德高望重的领导紧握着袁小奇的手,笑容可掬。朱怀镜琢磨着这张照片,自然想起了袁小奇同皮市长那张合影的产生过程。如果里面所有照片都是这么产生的,就没有一个人出来说说话?何况里面有高级领导的照片啊。朱怀镜怀疑袁小奇是不是真有这么神,却不得不同朋友们一道帮着造神。
皮市长从北京回来时,袁小奇捐资老干休养所的事宜已谈妥了。老干休养所的设施比较完善,常规活动场所都有了。大家反复商量,决定修个室内网球场。因为休养所刚修建那会儿,网球还有些资产阶级昧儿。这几年不知是无产阶级富裕了,还是资产阶级可爱了,老干部们说网球还真不错。天天打门球也不是个味道。
皮市长听说袁小奇要捐款给老干休养所,自然高兴。老干们总说休养所条件太差,平日尽发牢骚。如今让袁小奇捐款建个网球场,也能叫老干们少说些怪话。
皮市长自然出席了捐款仪式。只要有皮市长参加的活动,电视里就得报道,这是规定。于是袁小奇第一次在电视里露面。新闻报道他捐款后的第二天,电视台又给他做了个专题节目。是陈雁策划和制作的,题目叫《他来自白云深处——记南国奇人袁小奇》。陈雁在片头介绍说:小奇其实大奇。他三岁丧父,五岁丧母,小小年纪就开始了流浪生涯。他遍访名山,广结善缘,每遇高人。不知不觉,他长大了,长成了同常人不一般的人……
以前袁小奇有过多次捐款活动,但没有市领导在场,电视没有宣传。他捐款的事迹同他的神秘功法只在民间口头流传。前不久,鲁夫的大作《大师小奇》在荆都市的书摊上而世,买的人并不多。偶尔有人买了,看过之后也是不敢不信,不敢全信。这回袁小奇就成了荆都市家喻户晓的名人了。鲁夫的大作便洛阳纸贵了。
四毛不知从哪里知道朱怀镜同袁小奇熟悉,就求表姐香妹,想承包老干休养所网球场的工程。这天吃了晚饭,香妹就把四毛的想法同朱怀镜说了。朱怀镜没说什么,只是笑道:“四毛也知道钻门路了?”
香妹说:“你只说能不能帮帮忙吧。”
朱怀镜知道不答应香妹是过不了关的,只好说:“我试试吧。这也是求人的事,不是我说了算。”他没有多大兴趣帮四毛活动这事。朱怀镜平日的私人应酬,大多都是乌县在荆都做生意的老乡买单。最够意思的是陈清业,他每隔一段就会约朱怀镜安排活动,邀几个朋友玩玩。惟独没有让四毛意思过。其实四毛赚的也不少,只是不开窍。朱怀镜开导过他,教他河里找钱河里用,赚的钱分文不往外掏,这钱是赚不长久的。四毛也许只给韩长兴和分管机关事务的厅领导表示过,但从没想过要感谢一下朱怀镜。朱怀镜也并不眼红四毛赚了钱,只是觉得老叫别人买单不太好,四毛要是能够出些力也未尝不可。
这次袁小奇回来呆了十多天,荆都市的主要领导差不多都接见了他,很是风光。他还在荆都注册了一家分公司,由黄达洪留下来任总经理。据说这家公司注册手续只一天半就办好了,这在荆都历史上是从来没有过的。后来很长一段时间,荆都市有关部门总爱用这个例子说明他们的投资环境如何如何好,办事效率如何如何高。可这事在民间流传的却是另一个版本,说是袁小奇为了让公司注册手续办得顺利些,说过,就当十万块钱丢在水里吧。结果花了不到六万块钱,各种手续就一路绿灯地办下来了。袁小奇就笑道,没想到这些人真没见过钱,这么容易就打发了。
修建老干所网球场的所有事宜也就由黄达洪全权负责了。这天,朱怀镜打电话给黄达洪,说了四毛想承包网球场工程的事。黄达洪只迟疑片刻,就说这事好办,但电话里说不细,见见面吧。朱怀镜就约了黄达洪吃晚饭,在一家叫北海渔村的海鲜馆。
朱怀镜勉强能开着车上街了,就带上四毛,自己开了车去。到了海鲜馆,他们刚下车,就见黄达洪从的士里面下来,带着一位小姐。黄达洪因为是坐的士来的,觉得不怎么有面子,手脚不太自然。他上来握了朱怀镜的手,不说别的,开口就说:“袁先生走的时候说了,下个月就给我从深圳发一台车过来。我说分公司刚开张,就艰苦些嘛。可袁先生说,车是公司的形象,随便不得。”朱怀镜玩笑说:“对对,袁先生说得有道理。艰苦朴素固然可贵,但革命形势发展很快,有些场合别人不看你人就看你车。你就听袁先生的吧。”两人并肩往海鲜馆里走,黄达洪又回头看看朱怀镜的车牌照,说:“你这车不是政府机关的呀?”朱怀镜说:“一位朋友不要了的旧车,我捡着用用。”他那语气越不当回事,越让黄达洪惊羡。“行啊,朱处长,你在荆都可是玩得活啊!”黄达洪重重地拍了下来怀镜的肩,眼睛里几乎放着红光。
找了座位坐下,黄达洪才介绍他带来的小姐,秘书周小姐。朱怀镜便介绍了表弟瞿林。点好了菜,黄达洪就问瞿林的情况。瞿林只说了句自己在政府机关维修队,就没有什么说的了。朱怀镜嫌瞿林讲话不怎么撑面子,就补充道:“瞿林干过多年建筑,经验是有的。但都是跟着别人干,自己没有发展。我原来在乌县,也没关照过他。现在他在政府维修队负责,管着三十来号人,一年只有百把万的维修工程,赚不了多少,只是混口饭吃。”
黄达洪说:“一年有百把万的事做,不错了嘛。这个网球场工程也不大,好在技术不复杂。我可以同老干所那边商量一下。根据协议,工程建设主要听我的。这个没问题。”
一会儿菜就上来了,小姐问喝什么酒。朱怀镜征求黄达洪的意见。黄达洪推让一下,就问小姐这里有什么酒。小姐说:“白酒高档的有茅台、五粮液、酒鬼,洋酒高档的有人头马、爵士……”不等小姐说完,黄达洪一挥手,说:“行了行了,酒鬼吧。酒鬼真的不错。我上次随袁先生去湖南,那里的朋友向我们推荐酒鬼,我们还不太相信。一喝,还真不错。但价钱也是价钱,比茅台还贵。”听黄达洪这么一说,瞿林的脸庞和脖子顿时红了,额角冒了汗。朱怀镜怕瞿林这样子让黄达洪看着不好,就故意高声豪爽道:“酒鬼酒鬼!”其实黄达洪并没有注意到瞿林表情的变化,只把烟吸得云里雾里。
朱怀镜又问周小姐喝点什么。周小姐说不喝酒,喝矿泉水就行了。黄达洪也为她帮腔,说她的确不喝酒。朱怀镜这个时候才礼貌地称赞了周小姐的漂亮和风度。周小姐自然是表示感谢了。朱怀镜发现这女人五官还真的不错,只是没有特色,就像商店里的塑料模特,各个部位都符合黄金分割率,却不生动。朱怀镜总想着黄达洪带女人上深圳做皮肉生意的事,就猜疑这周小姐跟着他可能也干净不了。
斟好酒,黄达洪先举了杯敬朱怀镜。朱怀镜抬手挡了挡,说:“今天是我请你,还是我敬你吧。”他本想说今天是请你帮忙的,但怕太掉格了,就说得平淡些。黄达洪笑笑,说:“那就别说什么敬不敬的,同饮吧。”于是邀了瞿林共同举杯,三人干了。
朱怀镜示意瞿林敬酒。瞿林不太活泛,目光躲躲闪闪地望了朱怀镜几眼,才端起酒杯敬黄达洪。朱怀镜心想瞿林平日也不是这样子,怎么到了稍微上些档次的地方,就形容委琐了?凭他这见识闯江湖肯定不行的,还得修炼才是。黄达洪喝了瞿林敬的酒,直说这小伙子朴实,难得难得。朱怀镜听了就知道瞿林给黄达洪的印象太死板了。《现代汉语辞典》早该修订了,很多语言再不是原来的意义。朴实就是死板,老实就是愚蠢,谦虚就是无能,圆滑就是成熟,虚伪就是老成。瞿林是这番表现,朱怀镜只好自己频频举杯,同黄达洪同饮。黄达洪越喝越豪爽,说话一句高过一句,说他当年在乌县时如何佩服朱怀镜的能力,同朱怀镜的关系如何如何好。朱怀镜不停地点头,说那是那是,或说哪里哪里。其实那会儿黄达洪在县里把头昂到天上去了,在他眼里只有几位主要领导。黄达洪脸色渐渐通红了,眼角上了眼屎,就说起自己被撤职的事了:“他妈的,我一心扑在工作上,没有别的爱好,就好搓几把麻将。有人要整我,就抓住这个把柄弄我。现在反过头去看,我那算什么事?这些年我在外面闯,见识的都是有身份有地位的人,他们赌起来,那气派,凭老百姓的想象力根本就想象不到!跟你说朱处长,我在外面越是见得多,就越觉得自己冤!他张天奇要树立敢于碰硬的形象,拿我开刀。拿我垫脚,他的形象就高大了?鸟!不不,朱处长你别劝我,我今天没有喝醉,我清醒得很!我发过誓,这辈子张天奇把我整到什么样子,我有朝一日也要把他整到什么样子。他张天奇就干净?鸟!我手头有他的把柄,只是这会儿时候没到!”
黄达洪的话越来越不中听了,朱怀镜便举起酒杯说:“达洪兄,俗话说,忍人一着,天宽地阔。忍得一时之气,免得百日之忧。大丈夫得忍且忍吧。你现在也不错,而且是个不断发达的势头。小不忍则乱大谋,不要因小失大。来来,喝酒喝酒。”朱怀镜只能说到这份上。他交代自己,今天任黄达洪怎么说,他绝不让张天奇这三个字从自己的嘴巴里蹦出来。可黄达洪哪里忍得?不停地大骂张天奇,说到张天奇的种种劣迹,似乎都是言之凿凿。朱怀镜便总是用些原则话劝他。
周小姐不怎么说话,只是谁说话的时候。她就专注地望着谁,像在认真地倾听。男人们遇上这种目光都很鼓舞。没人说话了,她就低眉望着眼前的杯盏,很贤淑的样子。朱怀镜就想这女人是在做淑女状。你就淑女吧,不关我的事。
见实在劝不住黄达洪,朱怀镜就想早些收场,“达洪兄,我的酒量你是知道的,三五杯下去就不分东西南北了。你喝好了吗?你喝好了今天就算了。”
“酒早喝好了,我只想两兄弟说说话。”黄达洪说。
朱怀镜一边示意瞿林买单,一边对黄达洪说:“今天两兄弟高兴,谈得投机。这样吧,我们找个地方喝茶去,好好聊聊。”
“不喝茶吧,我请客,打保龄球去。”黄达洪说。
朱怀镜说着也行,就见小姐拿了账单来。八百九十八。瞿林接过账单,手便抖了一下。朱怀镜觉得很没面子,高声说:“打个折嘛,这是规矩。好好,不打就不打,瞿林,给她九百。”朱怀镜说着就扶了黄达洪往外走。这火看上去是冲着小姐发的,其实是对着瞿林的。见瞿林还站在那里,好像还等着小姐找那两块钱,朱怀镜就说:“你后面来吧,自己坐的士回去,我同黄先生还有事情。”扶着黄达洪上了车,朱怀镜说还邀个朋友一道去。黄达洪说行行。朱怀镜就打了玉琴电话。玉琴迟疑片刻,问去哪里。朱怀镜又问黄达洪去哪里好?黄达洪说荆都打保龄球就只有去天元了,龙兴、南国、东方都要差些。朱怀镜就告诉玉琴,过会儿在天元见。挂了电话,朱怀镜说我邀的朋友就是龙兴大酒店的副总梅玉琴小姐。黄达洪笑了起来,忙说得罪了,龙兴的保龄球也不错。朱怀镜突然感到头重,只怕开不了车,忙又挂了玉琴电话:“玉琴吗?对不起,你还是先坐的士到北海渔村来,我和两位朋友在这里等你。我喝了几杯酒,开不了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