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痛感手下无大将。忽然间,想起了张大康。“……你以前说过这样的话:只要你、我、再加上志和,这三个人捆在一起干,这世界上就没什么办不到的事。”他试探着。张大康笑道:“说过。我说过这话。至今我还这么认为,在今天这个世界上,我们这三个人绝对是天下第一搭档。怎么,回心转意了连副省级都不要了,愿意上我那儿跟我一起干欢迎欢迎。革命不分先后,只要觉悟过来了就行……”马扬轻轻捶他一拳,笑嗔道:“别装糊涂”“哦,是副省级瞧得上我,想把我张大康收入麾下,到大山子去给您当个助理什么的对不荣幸。荣幸之至。”张大康端起茶杯,眯细了眼缝,微笑道。马扬十分诚恳地:“大康,你下海这么些年,挣了不少钱。我想,光藏在枕头套、床铺底下的那点现金,大概都够你花天酒地过好几辈子的了……上岸来吧,咱们一起为当前中国的体制改革做事。”张大康马上放下茶杯,正色道:“我下海办公司,难道就不是在为中国的体制改革做事你这是什么观念嘛体改不能只是政府行为你瞧瞧你这个精英分子,露怯了吧”
“三十万人的大山子,是个很大的舞台……”
“它是谁的舞台”
“当然是全民的舞台。”
“哈哈。哈哈。全民哈哈,蒙小孩呢我再问你,能说大山子是个企业吗”
“它当然……应该算是一个企业……”
“哆嗦了吧应该拿市场经济的游戏规则来衡量,它根本就算不上一个企业。全部的问题就出在这儿。几十年来,它充其量只是一个用皇粮养着的、完成国家订单的加工车间。是现实生活中一个变态了的扭曲了的经济模型。它跟真正意义上的‘企业’,相差何止十万八千里。”
“……那就让我们把它变成真正意义上的企业……”
“马扬兄,让它变成真正意义上的企业,这句话,谈何容易,谈何容易啊多少年来,从东欧,到苏联,现在又轮到我们中国,无数志士仁人,前仆后继,都在这块泰山石上碰得头破血流……”
“那就再加上我们俩,再往前拱一拱。”
张大康长叹一声笑着摇了摇头,沉默了:“……”
“怎么了,张董”
“马扬,说心里话,我一直很敬重你。你大概是本世纪末最后一批、为数不多的理想主义者了。但理想主义者也分三类,一类是不清醒的,一类是清醒的,还有一类是一会儿清醒,一会儿又不清醒,老是来回摇摆。我认为,不清醒的理想主义者对社会的祸害,要远远超过其他一切人……”
“高见。我呢我属于哪一类”
“你……一会儿清醒……一会儿不清醒……”
“哈哈……”
“你不认为是这样”
“我不敢说我永远是清醒的,但我敢说,我永远知道自己究竟在干些什么、追求些什么,我永远清楚,自己这一生应该对谁负责”
“马扬,以后你会明白,今天我张大康没有答应你的请求,放弃我的公司,放弃我好不容易获得的这个独立法人资格,是一个多么英明、伟大的战略决策。万一有一天,你在这个上下牵制而令出多门的体制里摸爬滚打,搞得浑身是伤,筋疲力尽,只剩下一口气半条命,想着要为自己找一个能安安静静舐舐伤口的地方时,请你记住我今天这句话,我留下的这个恒发公司永远是你可信任的第一选择。”
“等着我来乞降”马扬淡然一笑道。张大康苦涩地叹道:“咱们还是不要用‘乞降’‘招安’这一类可怕、但往往又没法回避的字眼儿。”“你认为,在目前这个体制中,完全不可能解决大山子问题我即将要做的无非是一种无用功而已”马扬追问。张大康冷笑道:“你以为呢”“大康,当年在学校里,你还是团委宣传部的部长……还是我的老领导哩……你……”张大康忙做了个手势,打断马扬的话:“我现在还愿意当你的领导。马扬先生,如果你能下决心,甩掉你现有的一切,到我恒发公司来。我保证,十年后,在K省,在中国,我会让所有的人都抬起头来看我们。而那时候,你所拥有的一切,将完完全全是你个人的”
马扬怔怔看着张大康,不作声了。
这时,郭立明奉贡开宸之命,找马扬,找了一大圈,终于找到清风阁。他让服务员小姐上楼去通报。那个小姐便走进马扬和张大康所在的包间打听:“请问,哪位是马先生楼下有一位姓郭的先生找。他说他是省委办公厅的。”马扬立即站了起来,对张大康说:“是郭秘书。贡书记的秘书。我去一下”
张大康却对马扬说:“容我最后再对你说两句话。”并对那个小姐说:“你先下去。马先生马上就下来。”等那位服务员小姐走后,他告诉马扬:“有件事我要让你知道,我在大山子有投资。”马扬说:“我已经有所耳闻。”张大康说:“这说明,我也是很重视大山子的。只是运作的方式跟你不一样。我现在只想跟你说一句话,你要动国企这个大盘,勇气可嘉。但老弟啊,你一定要清醒。这件事肯定要触犯很多人的利益。你要清醒地看到,现在有很多蛀虫是靠着这个大盘子在发着他个人的横财……”马扬呵呵苦笑道:“发横财大山子工人已经有一年多没发工资了。”张大康冷峻地反驳道:“你应该明白,我说的不是工人我再混,也不会把工人当作蛀虫。所以,你的对手,不是那些将被你弄下岗的工人。你动国企,他们也许会非常想不通,会跳一跳,嚷一嚷。但我相信我们这些可爱的工人阶级们无奈之后,还是会识大体顾大局的。而你真正的对手将是某一部分跟你一样拥有权势的人。这部分人肩不能挑担手不能担篮,实际上又不会经营不会搞市场,常年当官做老爷,你一旦断了他们嘴中的皇粮,就等于掘了他们家的祖坟,断送了他们的一切前程。想想历史上所有那些变法者的下场吧商鞅、王安石、谭嗣同……都是因为触动了既得利益者,最后或五马分尸,或削职为民,或问斩菜市口……刀光过后俱为梦,六宫粉黛今何在哦,我的马扬同志”
在电话里听志英说,要约他到“奥伦奇咖啡馆”见面,贡志雄还真不大不小地吃了一惊。“奥伦奇”是省城近年来开张的几家高档咖啡馆里档次最高的一家。最随意吧,要一杯现磨的咖啡就得花七八十元。一例最普通的冰淇淋也得四五十。ORANGE,橙黄色。那是金子的颜色,能不贵吗“姐,您今儿个怎么了,敢把我和嫂子约到这地方来说话您知道这地方的消费水平吗”志雄还没等志英跨进咖啡馆门,就提醒道。“哪是我呀。是嫂子非得要约我们上这儿来见面。”
“志和还跟你们说了些什么”待志英和志雄俩一坐定,修小眉就问,一边用小银勺子在镂花镀金铜套的咖啡杯里慢慢搅动着,唇边却多少保持着一绺淡淡的苦涩的微笑。
听修小眉这么问,贡志雄先迷惑了。因为,贡志和没找他说过这些事。于是,在征得修小眉的同意后,贡志英只得简略地把贡志和说给她的那些话当然除了“十五万元存折”以外一一又给志雄说了一遍。说到“大哥甚至有一点怀疑嫂子对他有外心”时,志雄嘿嘿一笑道:“大哥也是的,现在有几个结了婚的大男大女没外心的这都成了时尚了,对这种事何必那么较真呢”然后他又回过头来劝慰修小眉:“您也别在意。大哥就是过于正统,跟他过日子就是累。好在事情已经过去了。我想,我们都不会在意这些话的。都什么年代了嘛……”
“你瞎说什么呀,好像嫂子真有什么外心似的”志英嗔责道。
修小眉微微红起脸,默默地坐了会儿,又问:“但是……你们的大哥为什么要跟志和说这些呢他从来都不是一个无聊的碎嘴婆子。志和也不是一个无聊的啐嘴婆子,他为什么又要跟志英说这些事他俩都是特别正经的大知识分子啊。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你们了解他们的想法吗”“嗨,你千万别把什么知识分子当个玩意儿。他们要无聊起来,比谁都无聊”贡志雄冷笑道。“你们真的不知道志和的用意”修小眉追问。“他能有啥用意。还不是因为听说您跟大哥之间居然还有不和之处,心里特别扭呗。”志英当然不会告诉小眉贡志和让她帮着“监视”她。女人顾家的本能告诉她,为了这个家,有些话是不能在自家人中间搬来搬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