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飞躺在一间单人病房里,他看着输液瓶子里的药液一点一滴地顺着那个细细的塑料管子进入自己的身体,他在想这是和人体毫不相干的一些东西,但却能造成一些细胞的复活和另一些细胞的死亡。一样东西,可以造成不同的反应后果,他的思绪不由自主地切入一些很令他迷茫的人和事件里……
这是一个安静的清晨,天亮那个过程就像一个人从梦里醒来。
白雨在这个清晨梦见了红玫瑰。
他很伤心地翻翻身想远离这样不切实际的一个梦。可是他分明又嗅到了花朵的芬芳。他慢慢地把眼睁开,白雨看见了那么一大簇滴着露珠的红玫瑰。他的情感的天空有一丝暖阳掠过,瞬时又黑了。
南可就是在这时走进单飞的病房的。南可瘦多了,眸子里满含了令人怜惜的烦愁和忧虑。两个人互相望着,那是从煎熬里挣扎出来的四目相望。
“谢谢你给我父亲最后的关照!”单飞首先打破了沉默。父亲那天的走,是南可守在老人身边的,他对南可是心存万分感激的。如果不是她父亲的事,他可能已经向她求爱了。可是她父亲的死是横在他们之间的一大片阴影。那天在她家,他从她的眼睛里读到了怨恨。
“你不用老挂在心上,那是我的工作,你?现在感觉怎么样?”南可看看输液瓶,她觉得点滴速度有些快,就顺手调了一下。
“南可!”单飞轻轻唤了一声。
“嗯?”南可把目光移过去,她看见单飞看她的目光很特别。
“我一直想找你谈谈,对你父亲的事,我感到很内疚,但我同时也感到一种责任,你是知道你父亲的死不是那种原因对吧?我去过你的老家……”
“单飞,我父亲的事你不要再管了,我就是因为这件事来找你的,我们已经知道你去过河阴县,我和我妈都不愿这件事再生枝节,我们希望过安静的生活。家族病史这个说法,或许只伤害了死者,而保全了所有人的面子,有什么不好吗?况且死者是不再怕受任何伤害的……
“可是南可呵,你和你妈怎么能安静的了呢?谁也埋藏不住真相的,因为真相不死,夜里它是你梦中的芒刺,白天它是你眼睛里的眼睛,瞪视你洞悉你内心的所有虚假……南可,你想一辈子活在这种境地里吗?”
“单飞,你不要再说了,你干嘛要抓住这件事不放呢?”南可几乎就快哭了。
“因为……因为我爱你,是的,要不然我为什么要花这么多精力去管这件事?我是怕你被卷进你们自己都无法把握的旋涡里……”单飞震惊于自己说出了这样的话,或许在潜意识里,他一直想对南可表达这份意思,可是不应该这个时候表达呀!
南可也被单飞的话震惊了,她没有一点思想准备,对单飞,她有一种说不出的复杂情感,是爱?是怨?是恨?她自己无法把握,她不知所措地看着单飞。
这时,单飞看见房门小窗玻璃上张生的面影一晃就消失了。
刘今出院以后没有跟任何人商量就办理了调动手续。
同事都用异样的眼光看她:多少人削尖了脑袋往电视台里钻都钻不进来,而她放着风风光光的电视播音员不当,跑到电台做什么“情感的星空”节目主持人,不可思议,神经一定出了毛病。
刘今是打定了主意的,所以她不看任何人的眼色,不理睬任何人的嚼舌和议论,因为她怀了崇高的心要为一个崇高的人做一件事。这一件事,就仿佛一切都是命定的,在前路等着她,她想要这命定的一切……
那天,她就像是站在一场梦里,她的思想是迷乱的,她看见了发生的一切,可是就像有一只魔力的手把她钉住了,她眼看着自己就被魔力吞噬了……女人,在面对突临的重大灾难的时候是多么的不堪一击啊!她怎么就管不住自己而晕倒了呢?她是被吓住了?然后她听见了枪响。她是第一次听见真的枪响,枪声难以致信地大,震得她的耳朵嗡嗡直响,她在晕倒的那个瞬间竟有些不真切的感觉掺杂在意识里,以为这是在电影里的一个画面,电视剧里的一个场景。然而,人影冲来撞去是那样的真切,警车和救护车的笛声是那样的真切,它们奔来驰去也是那样真切,惶恐和担心一下子摄住了她……
当她听到那个警察伤的部位时,她就像是一个被投进旋转着的时空隧道而顷刻间又被旋出的人。她的青春体无完肤,她的灵魂和她的性都是那样丑陋地被抛在时空的荒原之上,她看见了自己的丑陋,这是比死还要难看的面对,她首先是由暗夜里的一片欢叫启蒙的,那是她身体里原始沉睡的性,这性是迷乱的,她在迷乱的饥渴中等待着一个人来,即使那人不是她继父,她也会随便将自己洞开给任何一个人,性是陷落的荒原,它埋葬了情感的星空,所以没有情感的开掘,性带给她的快乐是迅速衰败的快乐,就像吸毒的人吸毒之后片刻的欢娱,这快乐本身是一副死亡的面目。她现在看见了这死亡。她是突然间借着星空里那大片大片永恒的璀灿看见的,她的灵魂仿佛在一片宁静光焰里找到了重生的机会,她已下定决心抛弃掉以往所有的丑陋,握定这机会……
当她从静穆的人群中间走到那间病房门前时,她看见了他,也听见了那兄弟俩的对话。可是当晕倒的单飞被闻讯而来的医生护士安置到另一病房里开始输液,当她再次回到白雨的面前,当她的目光和白雨那清纯无暇的黑瞳仁碰到一起,她感到了羞怯感到了不安:我怎么配说出那句话?我有什么资格说出那句话?我是不洁的,我如说出来岂不是乘人之危?然后她不知是为自己还是为白雨难过地哭起来……
“都是因为我,你才受的伤,我,我……”她泣不成声难再说下去,她最终没敢说出她想说的那句话。
白雨已认出了刘今,他脸上露出微弱而又苍白的微笑,好象生怕她难过,反而劝慰刘今道:“你不要那样想,那天无论是谁站在那儿我都得那么做,而且即使没有人站在那儿我也不一定就避免受伤呀,你看,你的眼睛哭肿了,怎么对得起观众。好了,我不是好好地活着吗!你这样一哭好像我已经壮烈了……”
她被他这话里的温情深深地打动了,她看着白雨,忽然觉得白雨是她早就认识的一个人,这种感觉不只是存留在空泛的梦幻里。事实上,她和他的确是见过面的。只是她一时想不起来了。她极力回忆着自言自语地说:“我好像以前在哪儿见过你?可是我又想不起是在什么地方……”
白雨弱弱地会意地微笑着说:“我可是记得的。是不是在临时火车站,有一个脏兮兮的盲流子扔洒瓶子溅了你一身泥点?!”
白雨这么一提醒,刘今恍然就记起了那天的情景。
“噢,对啦,我想起来了,你原来就是那个……对不起,你一定是扮成那副模样在那儿执行公务吧?你要是不提醒,我怎么能把那个形象和你联想到一块呢!”
刘今的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幸福感,她觉得她跟白雨冥冥之中是有着某种缘分的……
“那天我用那个酒瓶子溅了你一身泥,其实是不得已而为之的。因为有个小偷已盯了你好久了,我混在他们之中不能明告诉你所以只好用不得已而为之的那么一个损招儿,引起你对周围的警觉,也搅乱那偷儿的计划。看来,还得感谢犯罪分子这一枪,要不然我永远没有机会向你解释我那一天的冒失行为。噢,你那天是接人吧?”
白雨想起那天看着刘今挽着那个极有气质和风度的男人离开时心中涌起的酸涩,忍不住在解释之余又追问了一句。
“我,我那天是去接我继父……”刘今说这话的时候脸上不自然地浮起一层羞涩的红晕。手不由自主地扯着自己的衣角,眼睛不敢正视白雨。而就是这个小小的动作和眼神,令白雨的思绪瞬时就飘落到童年的一个角落……
他想起了那个女老师“摔”出来的那个女孩子,他给她头上戴小花帽的时候,那个小女孩也有一个扯衣角的小动作……
刘今不知白雨愣怔怔地看着她正陷进童年时代的一段回忆里,而那一段回忆其实是跟她有关的,“我在火车站那天也觉得跟你很久以前就见过似的,你像小时候我见过的一个女孩!”
当白雨把那个故事讲出来的时候,刘今简直惊愕了!
“你说的那个学校是什么学校?那个女老师她叫什么?”
“红卫中学。我只知她姓李,教体育的。”
“那么你所在的那个医院一定是医学院的附属医院了?”
这时,他们俩人都已经知道对方是谁了。
“原来,我就是你说的被我妈‘摔’出来的那个女孩儿呀”
“我就是当年给你拔好看的花草编花帽的……”
人和人,心灵的火花就是在一瞬间碰撞了,然后擦出无法扑灭的光焰。
是时间隔断了人们留在记忆中的美好;是命运使人们长久地分离。当他们双双从时空的那个段落里重回到现实,两颗年轻的心离得是那么近……
她多么想用余下的全部生命来爱这个人,没有什么可以阻止她。
她握住了他安慰她才伸给她的那只手,手微微的有些温凉,她感到他是把一种圣洁清澈的力量传输给了她,她的泪水一颗一颗掉在了他的手背上,响彻生命的一句话弥漫了她全部的天空:“我要陪伴你走过一生,我要侍候你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