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在晨曦微露的朦胧中显得虚虚渺渺的。洒水车在城市的街道上留下湿漉漉的印记,抬头望过去,树木已在不知不觉中浮起一层令人心动的新绿。
郑英杰总是先于黎明的钟声醒过来,他看看身边的老伴,老伴已睁开眼空洞洞地等着钟声响起来……她的全部时光就是在等待中度过的。
郑英杰起床穿好衣服,又给老伴穿衣,洗梳,然后背着她到卫生间……这一切都是他每天不可缺少的程序。然后他打开窗子让外面的新鲜空气流进来,再然后他会踏着钟声准时从家里出来跑一大圈,一路上不断碰见跟他打招呼晨练的熟人。生命在于运动,他从年轻时就这样运动下来,人老了,城市却越来越年青,一些老街老巷都已被拆迁,他是一个喜欢怀旧的人,他喜欢生命之曾经的那些老地方,他总是奔着那些他熟悉的老街老巷轻轻缓缓地跑着,一些往事像生活的旧底片也总会在某一个崭新的清晨就清晰地显现出来……
他远远地就看见了坐在青石板上的那个抱襁褓的老妇人,她在这里坐了许多年了,那个襁褓已褪了色,襁褓里是被她误以为是她儿子的一个软棉棉的小枕头……她总是神秘地告诉路过的人:我还有一个儿子……
他把从街角买的油条放在她的跟前,她冲他面无表情地点点头,不带一丝感激,他不知这么些年了,在她的心里,是恨他呢,还是怨他?
人这一生,许许多多的人和事都像烟云散去了,而有些人有些事,像历史一样沉默,像历史一样无法避开地亘在你的生命里……
那是约20年前的事了……
星期天,郑英杰躺在刑侦队值班室的床铺上,翻看着已经看了无数遍的《福尔摩斯探案集》,每每看到惊险的地方他复又翻回去再嚼一遍。市局大院静悄悄的,半天很快过去了,没有人来打扰他。他伸了伸腰索性将书一摊两半扣在脸上,平心静气地做起与福尔摩斯有关的梦来……
“同志,我……报案!”一个闷重的声音像把小铁锤厚厚实实砸在郑英杰那刚搭起的梦巢里。
尚士街15号。
郑英杰看了看门牌号码确认这就是那个报案人李金财的家。院墙紧挨着临街的马路,墙不高,墙头高高低低的,一些砖块已脱落在墙脚下,行人用不着踮脚就可以看清里面的一切。里面的房子并不大,房门前有一棵齐房高的石榴树,开着榴红榴红的花朵。房门和院门都是敞着的,郑英杰正欲进去,一扭脸才发现院门前左边青石板上坐着一个面容憔悴的女人。他不由地走过去,凭感觉他断定那女人一定是失踪的傻孩子的母亲。女人并没有注意到旁边有人,她的眼睛呆滞地仿佛沙漠中的最后一滴水被风干了一般。她似乎很有目的地盯着远处的什么,而事实上那只是一个盲点。郑英杰蹲下身子沉默良久才轻声地问:“还记得孩子失踪前的情景吗?”声音虽轻,女人却仿佛飘落若逝的风筝猛然被谁拽住了似的,身子震动了一下。她喃喃地仿佛是自言自语又仿佛是对郑英杰说着:“孩子他不会找到家的……他没离开过家门怎么能找回家来呢……”女人继续叨叨着,“我让你在家里玩,你怎么就丢了呢?你怎么就……”郑英杰看着这个过度伤悲的女人不忍心再问什么。他站起身来想先去别处打听打听,但他还是放心不下,便试着问了一句:“孩子他平时最喜欢什么地方?”这一句话突然起了作用,女人眼睛瞬时有了一丝亮光,听见问话,她偏过头来看了看郑英杰,脸上有了些许活气,转而带些神秘地指了指青石板。
郑英杰转着圈儿看了看青石板,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他想这青石板可能是修路时多余的一块,民工们就随意扔在了这里。他正不解地想着,就见女人站起身挪到石板后头然后蹲下身子,左手撑在膝上,右手小心翼翼地伸进一个洞里去。郑英杰睁大了眼,看不出女人究竟要干什么。过了一会儿,女人紧握的右手从洞里抽出来,站起身挨近郑英杰的眼睛慢慢地摊开右手,呵,一片嫩嫩绿绿青青茸茸的苔藓……
北方的夏天,雨说下就下,说停就停,石榴树上的雨点还没落利索,太阳一大早便照下来。
屋里只剩下傻孩和傻孩娘。
傻孩娘摸摸傻孩沾满鼻涕和口水的脸,眼泪禁不住吧嗒吧嗒地掉下来,她在想,那个比傻孩子小2岁的孩子如果活着该多好,她相信那个孩子是健全的,可是他爹却说那孩子一生下来就死了。是死是活连让她看一眼都没有。那个孩子始终是她心里的一个疑虑,每当看着傻孩子,她就会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个孩子……傻孩子猛一推娘:“哦……,水……”傻孩娘赶紧擦干眼泪扶住傻孩子:“孩子,别怕,没水了!”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傻孩似乎对水有了一种异乎寻常的恐惧,比如洗脸,洗澡,下雨啦,小傻孩每一看见水就浑身发抖。傻孩娘深知这一点,总是避着傻孩子用水。她看着傻孩子的可怜样儿,眼泪只好往肚里流。但傻孩也有傻孩的可爱之处。他从不知哭泣,不爱说话,日日前脚后脚地跟着娘,见着生人就躲在娘的衣襟里半天不敢动弹。4岁那年夏天,傻孩娘带傻孩到门口乘凉,傻孩子一脚一脚轻轻地走出来,蹲在青石板旁,两只小手伸进一个洞洞里,摸呀摸的。起初傻孩娘一看身边没了傻孩着实吓了一跳,奔到院子四下里喊,一下看到所发生的一切:她就瞧见傻孩正专心地在那洞里摸呀摸的。这以后的每一天傻孩子都这样。有一天傻孩娘趁傻孩子睡午觉时也到洞里摸了摸,才发现洞里什么也没有,只是在石板的壁上有一层滑滑腻腻的东西。她抠了一块拿出来一瞧,心里立时就涌出一种酸酸溜溜的感觉。苔藓成了傻孩惟一交流的知音。年年月月,傻孩子就这样以这种特殊的方式与苔藓交流着只有他自己的小小世界方能体会的那种感情,直到孩子失踪的那天……确切地说是6月20日。雨停了,雨水也退了,傻孩子似乎也知道雨水退了,便一脚一脚地迈出去,傻孩娘在傻孩子的背后紧跟着笑着看他那小模小样。傻孩走到临街的门口就不肯往别处去了。他在那青石板前站定,找他平时能伸进小手的洞洞,那里面有他惟一热爱着的绿色,傻孩娘看了一阵就放心地回房里收拾屋子去了。
这时,一群小孩子叽叽喳喳地从邻街的胡同里飞出来,不一会儿就到了傻孩家门口。
“嘿,小傻子,你在里面摸什么呢?”一个矮墩墩的小孩子把头凑过来,另一个尖尖脑袋的小孩子也好奇地将手伸过来。
傻孩怯怯地想缩回来,却又意识坚定地用小手堵住那个洞口,好像生怕他们把这惟一属于他生命里的那片绿色夺走。不知后边的哪个孩子干脆一把将傻孩扳倒在地,小孩们一哄而上,十几双小手争着抢着往洞里抓挠。小孩们一个接一个地抓挠了一个遍,每人手里却抓出一把稀乎乎绿色膜膜。
“我当是什么好东西呢,你呀,真是个傻子!”一个孩子一边说着一边往仍然躺在地上保持被扳倒时的姿势的傻孩子的脸上、身上扔着绿乎乎的泥水。傻孩感到一些水样湿乎乎的东西,吓得抱紧头“咿……咿……咿”大叫起来,那叫声仿佛是架破旧的钢琴键盘上没有韵脚的高低音符号。
傻子娘已将屋子收拾停当,提上小篮,带上门准备到街上买点菜,听见傻孩的大叫声赶紧往外跑。小孩们一见有大人出来,一窝蜂般跑走了。傻孩娘看见傻孩子跪趴在地上满是泥水,手不停地拾捡刚才孩子们扔下的苔藓沫沫……
傻孩娘看了看已经跑远了的孩子,又气又心疼地拽起傻孩,从口袋里掏出手帕为傻孩擦拭着:“乖,娘先去买菜,你回院里玩吧!”傻孩娘想快快买完菜就回来,而且每次买菜时傻孩总是很听话地在石板旁玩那片青青的苔藓。
傻孩流着长长的鼻涕把小孩子们扔到地上的苔藓拾起来,两只小手紧紧地捂着,生怕再被谁给夺走。他好像并没听见娘对他说什么,直直地望着娘远去的背影,望着望着便不由自主地迈步离开了家门……
据报,有几个青年人在方庄桥一带游泳时捞到过一个小孩。郑英杰在距方庄桥两里地的村里找到了那几个青年。其中一个高个子青年告诉郑英杰:“我们大概是在9点40分左右到河里游泳的,没游一会也就是10分钟左右,我们开始玩捉人游戏,我一个猛子扎入水底就碰到一个软乎乎的东西。我大声把他们叫过来,捞上来一看是个八九岁的孩子。我也搞不清孩子是死是活,就奔到桥上拦了一辆大卡车把孩子送进省医院去了!”
郑英杰急返省医院。一个瘦瘦的一脸认真态度的急诊室大夫告诉他:“是有这么回事,可小孩子被送到医院时已经不行了,抢救无效,又没人认领,天这么热,就送进火化厂了!”医生面对郑英杰一脸的失望无奈地耸耸肩。
郑英杰不希望被火化的小孩就是他要找的傻孩子,可是怎样才能证明这一点呢?
他再次返回村里向那几个青年详细询问小孩的长相、穿戴。青年人回忆着说对小孩的长相没怎么注意,不过小孩脚上穿的凉鞋有两块很明显的用黑塑料烫补上去的补丁,其中的一只裂开了口还将我的大腿划了一道不深不浅的划痕。青年人说话的时候特意指了指大腿,果然红印迹还在。而大夫回忆说他们抢救时只有一只鞋子在脚上,几个青年又肯定地说他们送到医院时小孩脚上确实有两只鞋。
郑英杰不愿意放弃这最后也是惟一能用来作为证据的线索,一只不知掉在哪里的塑料凉鞋,这是那个小孩子惟一的遗物。他终于发现有一个收破烂的老头几乎天天都在医院附近转。郑英杰便跟着老头儿。老头的成份不好,在当时是四类分子,老头儿回家的时候,他也跟着老头儿回家。老头儿看见后面有尾巴,一看还是个干公安的,心里就忐忑不安却又不知所以然地看着郑英杰。待郑英杰说明了来意,老头儿放松了许多,并把他领进了他家的小院,那小院实在是连个落脚的地方也没有。破铜烂铁,碎玻璃废纸,旧鞋旧衣服脏乎乎的一大堆,像个小山包似的。老头儿说:“瞧,全在这儿呢,你找找看,好像前几天我是在医院的停车场上拾到过一只。你呀赶得巧,要不今天下午我就送废品收购站去了……”老头儿一边说一边指指划划的。郑英杰顾不得许多,在那堆烂鞋里仔细拨拉着,突然他的眼睛停在一只张着嘴的有块黑塑料补丁的凉鞋上……
“没错儿,这块塑料是我用火筷子夹烫上去的,同志,快告诉我,我儿子他……”傻孩娘紧紧抓住那只鞋,非让郑英杰领她去见儿子。
郑英杰看着那个因孩子失踪已濒临崩溃的母亲,他怎能把那个如同炸弹一般的消息讲给她听呢。他心里非常清楚,到现在为止,已经不仅仅是找小孩这样一个简单的问题了。
郑英杰顺着尚士街前行,他拐过马路奔往正泰街。前面不远有一个公共汽车站牌,他加快脚步走到站牌跟前,正好一辆公共汽车停下来。他等几个乘客下完车,就上了车向那个穿着蓝花布衣裳的女售票员打听。“您说的是不是一个脏乎乎的孩子,大概这么高吧。”女售票员用手比划了一个高度,售票员对小孩子的身高的注意比一般人要准确。郑英杰点点头。“……嗯,我不但见着了,那天赶上我从这儿过。有个乘客没买票从后门下了车,就是你刚上来的这一站,我喊了好几遍那人装没听见,我气得追下车让他补了票。正赶上那个孩子直直地走也不躲个人,他身上的泥还蹭了我一身呢……”
“你能说出大概是几点钟吗?”郑英杰紧盯着问了一句。
“应该是9点钟,那天我是上午的班,公共汽车发车到站都有固定的钟点,前后差不了几分钟。您算是问着人了……哎,到站了,东方红影院,有下车的没有……”
郑英杰没有心思再听下去便闪身下了车,径直回市局刑侦大队了。
他从值班室的抽屉里找出纸和笔一边写着一边画着并且还时而用线连着……
正泰街——方庄桥
售票员发现小孩子的时间是上午9点钟,被青年人打捞上来的时间也就是9点50分左右,期间有约50分钟的空档,那么傻孩子是怎样到的方庄桥呢,假设有这样四种可能:
1.步行。2.乘公共汽车。3.扒车。4.骑自行车。
郑英杰为了做出最准确的判断决定逐一做一下验证。结果,第一种“步行”首先被否掉了,从正泰街到方庄桥最近的路线也有10华里,50分钟绝对赶不到方庄桥;第二种情况根本就没有可能,因为公共汽车根本就不通方庄桥一带;第三种“扒车”,仅凭一个八岁的孩子况且还是个傻子这无论如何也是不可能的。那么仅剩最后一种:骑自行车。根据实验表明,只有骑自行车才能与50分钟正相吻合。骑自行车约30分钟就够了。那么一个八岁的傻孩子是绝对不会自己骑车子去的,如果否定傻孩自己骑的可能性,就一定是有人骑车子带着傻孩子去的。又如果这种推理没有错误,那么谁是骑车人呢?又为什么要置傻孩子于死地呢?
这一连串的问题使郑英杰非得冷静地重新再考虑一下案情不可了。
郑英杰又来到了傻孩子的家。
“你是说有人带他走的,绝对不可能。他从来就不跟生人走,绝对不会跟生人走的!”傻孩娘近乎绝望地叫喊着。
“绝不会跟生人一起走的!”一句话提醒了郑英杰。那么是熟人,傻孩子能跟谁这么熟呢?难道是孩子的……他闭上眼使劲晃了晃头,以为自己的头脑发热出了问题。他不敢往下想,他的整个身心都哆嗦起来,如果是这样,那么简直是太残忍了!
郑英杰想了个通宵。第二天一早,他来到矿业机械厂传达室,亮了工作证。看门的老头儿给他指了指,郑英杰便会意地往里走。他在后排的锻压车间门口停下,正好一个工人推着一车零件走出来,听清了他要找的人又转身回去,不一会那人带着李金财出来了。李金财看见他先是一愣转而又平静地说出了淡淡的两个字:“您来……”
“哦,是这么回事。您那天报案时说您的爱人发现孩子不见了跑来找您,您就请了假推上车子出去找,一直找到11点多钟,我是想您能不能带我走一下那天的路线……”郑英杰一口气说完生怕中间有任何停顿都会迫使自己改变主意。
李金财在前,郑英杰在后,李金财每走过一个地方,郑英杰便用心记住。大约转到快11点钟时,李金财转过脸来告诉他:“转完了!”
第二天,同样的时间,郑英杰又到了厂门口,这一次老头儿没等他开口就挥手示意他可以进去。
“您看,我昨天有几个地方没记住,您能不能再领我走一遍?!”郑英杰一边谦恭地说着,一边观察李金财的表情。
李金财的眉心动了一下。迟疑片刻,一句话也没说就朝前走了,郑英杰依然跟在后面。
郑英杰走着走着就看出了其中的破绽,只是他还不想急于表露出来,他想看着李金财到底怎样来收这个尾。
第三天,郑英杰远远地就看见李金财站在工厂门口。李金财也看见了他,不等郑英杰赶过来,他却先奔着郑英杰过来了。还有几步之遥李金财顿住脚,长久地盯着郑英杰的眼睛,而后低下头一句话也不说径自往前走。郑英杰也跟着往前走,走到正泰街口,李金财又停下了。郑英杰无法判断即将发生什么,他的脑子里闪电般地跳出福尔摩斯应急的种种身姿。就在这时只见李金财“扑咚”一声双膝跪地:“孩子,孩子啊,我对不起你呵,我他妈的不是人啊!”
两天,李金财走了两种不同的路线。而一个真正找过孩子的父亲是会记住这些路线的。一个杀死自己孩子的人,又怎样能够重复面对自己丧尽天良的罪恶呢!
郑英杰迫使李金财暴露了自己的罪行,并使他自己良心发现!
那天,李金财在车间干活儿,傻孩娘脸色苍白而焦急地把他叫出来:“他爹,傻孩子不见了,我找了好几条街也没孩子的影儿……”
李金财看了看表,8点40分,他向车间主任请了假推上车子就出了厂门。他一边骑着车子,一边四下里打听着,寻找着,雨过后的天晴的发亮,阳光烈烈地照射着,他的粗黑的皮肤上挂了一层密密的汗珠。他和妻子是表兄妹,50年代结婚时医生就说过最好不让他们要孩子。可是妻子说近亲结婚生的孩子也有没事的,医生说从遗传学上讲夫妻二人地域差越大越好,近亲结婚的双方遗传基因有好有坏,坏和坏碰上生傻孩子,要是好和好碰上就是绝顶聪明的孩子,他拗不过妻子,他们就生了……结果生了一个傻孩子……
一种莫名的燥热从内心深处向外涌来。这种烦躁使得他不断地挥起一只手抓挠着脸和头发。这么多年来,生活这副沉重的担子使他简直是无法透过气来,生活看不到希望。他每天就知道闷声闷气地上班下班,无论家里还是外面,都很少听见他说笑。尤其是一看见傻孩,他就觉得有那么团黑云越来越低地压过来,挥不走打不散,长年地笼罩着他,困扰着他……他有时想为什么当初刚生下来时不像扔第二个孩子那样果断……他骑着骑着心里便有一种愤恨和气恼。他把他的种种窘况都归咎在傻孩子身上。他强烈地感到傻孩是多么地累赘,傻孩永远都停留在一岁的智力上,他要管傻孩一辈子。如果以后傻孩子经常走失,他就得班上不好,饭吃不香,觉睡不安稳,就得像现在这样漫无边际地找啊找的。他咬牙切齿地想:一会儿要是找到傻孩子一定要狠狠地揍他一顿!这时他的车子拐上了正泰街,远远地他就看见傻孩子茫然地走着。
就在李金财看见傻孩子的一刹那,他的脑子闪过一个罪恶的念头:如果我没看见傻孩子,如果他真的失踪了,这个家不都跟着解脱了吗?他这样想着就加快了速度,到了傻孩子的跟前,傻孩看见是他,就停住脚步,将手里的苔藓举给他看。他环视了一下周围,来来去去的好像都是外地人,没有熟悉的面孔,他迅速将傻孩抱上自行车,“走,爸爸带你回家。”
李金财骑上车子从正泰街一直往郊外骑去……
连日的雨水使河水暴涨,李金财领着傻子走下方庄桥,说来也怪,傻孩看着涌动的河水,一改往日的神情,不叫也不闹,眼睛平静地看着河水,手里还捂着那片青青的苔藓。河岸边,李金财第一次用心看着傻孩的模样,傻孩才八岁,这是一个最最纯粹的孩子,不懂得爱也不懂得恨,生下来就只认识爹妈两个人。李金财蹲下身子抚摸孩子的小脸蛋,孩子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他的手抖抖地颤着,泪水顺着脸颊淌下来,他倾过身子,一捧一捧地用河水为傻孩洗着脸上的污泥、鼻涕和口水。洗着擦着,擦着洗着,反反复复,他几乎犹豫的同时听见远处传来玩笑声,他顾不得多想许多猛地一伸手,傻孩这时正好回头看了他一眼,喊了一声“爸”,可是晚了,随着这一声呼唤,傻孩已经被河水无情地带下去了,永远地带下去了……
李金财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跌跌撞撞地走上桥,怎样骑上车子的,他感觉路上的行人和汽车都用怪异的目光打量着他,他的耳朵里充满了那一声童真的呼唤:“爸——爸——爸!”
这是一个不眠的夜晚,天又阴阴的,仿佛总是有雨掉不下来。傻孩娘不断地说:“没什么事吧?没什么事吧?你说他一个傻孩子晚上在哪儿睡觉呢?你说!”
“我……我怎么……知道!”李金财惶恐地推开老婆的手。“不行,咱们得报案,万一……!”傻孩娘腾地坐了起来,李金财也被吓得一激灵,他怕去公安局。可是第二天他琢磨了一上午,还是决定去报案!
李金财被判处有期徒刑20年,在他被转到云城监狱的那天,郑英杰去看了他,李金财看上去一下子老了许多,头被剃得光光的。他看看郑英杰低头说:“谢谢你,这样我良心上稍稍安稳一些!”李金财说完这话又鞠了一躬,走了……
郑英杰往家回返的路上忽然想起,李金财应该在今年秋天出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