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傻子娘出奇地安静。
天亮了,傻子娘几次要出去都被“大鱼”用枪给抵回里屋去了。
李金财一声不吭地坐在屋门坎上。
他在一分一秒地计较着时间。院外的一切都牵动着他的神经,他不希望警察在这样的时刻突然闯进他的家里,那样他无论如何也不能进行任何抵赖和狡辩了。他现在心存的最大侥幸就是等“大鱼”神不知鬼不觉地走掉,关键的问题是“大鱼”往哪里走?“大鱼”倚在院门后面,他用耳朵分辨街上的动静。眼睛死死地盯视李金财。李金财脸上流动着的任何细微的表情都逃不过“大鱼”的眼……
阳光从门缝处一脚一脚地趟进屋里,浮尘在那一线阳光里纷乱地飘舞着似永不得安身。“大鱼”有些疲乏了,他便用枪瞄住无数的浮尘做无聊的射击状,他那样比划的时候,偶尔就对准了李金财,李金财便从侥幸里打了个冷战醒过来,他这样和“大鱼”静默中对峙着,肯定是棋盘里的死局。他必须动起来,才能起死回生。
他装作很不耐烦地站起来说:“‘大鱼’,你穷比划什么让人心里添烦。你要是困就睡一会儿,我给你在外面站站岗!”说着他就欲往门口走。“大鱼”就用枪对住李金财说;“别跟我耍歪心眼儿,你想趁我睡着了好报案去!”
“‘大鱼’你小子这就叫犯浑!你不相信我还往我这儿跑什么?我去报案对我有什么好?我是为你好,你爱睡不睡,我饿了,我要去买点吃的去!你开枪吧,你开枪你也甭想踏踏实实藏下去了!”
李金财一说饿,“大鱼”立即就条件反射般感觉胃里一阵一阵地起痉挛,他从头天那一瓶子白酒下肚到现在是滴米未进,他犹疑着问李金财:“家里就没有点现成的吃的?”
“要是有,你婶子她一趟一趟地想出去?”
“那你快去快回,别忘了,你要是出卖我,可别怪我把婶子当人质,你去吧!”
“大鱼”给李金财闪开道儿。李金财开开门又犹豫了。“大鱼”所说拿老伴当人质是他没有想到的,他一直是想他自己不要因为“大鱼”再次入狱。而现在他迈出这个门坎就意味着选择:如果不报案他买了吃的就回来,暂时他们三个人会相安无事。可是一旦警察追查过来,那么他们三个人就会陷进同样的危险中,尤其是他会陷在更难的境地里。他若帮警察,“大鱼”会打死他,而他若帮“大鱼”,警察亦会把他跟“大鱼”一块击毙。如果报案呢?情形就会是“大鱼”把老伴当人质要挟屋子以外的所有人。老伴的命运握在穷途末路的“大鱼”手里,他救不了老伴,而警察就能救老伴于凶险之中吗?一旦“大鱼”将老伴当人质与警察对峙起来,“大鱼”便占了对抗的主动。那情势的发展万难预料,他想着不由得浑身就冒了一层冷汗……
这城市仍是在一派紧急戒备状态。“严厉打击刑事犯罪”的巨幅标语醒身醒目的,令他心下又生几许胆怯。他在正泰街口看见了围在马路两边的人群向马路一头张望,他也挤过去张望,就看见了远远的警车开道,后面是十几辆大卡车,每个卡车都有插牌子的已决犯。每辆卡车上恨不得有十几个核枪实弹的武警、法警和公安。那阵势一看就知是绑赴刑场。他更是吓得哆哆嗦嗦地远离了人群……
他也不知自己在街上转了几时几刻,反正是太阳升上老高了,他汗虚虚地在公安局门口转了好几圈,最后他终于决定还是报案。
老伴确是一个致命的难题,而他确实又无能为力,他只好把这难题一并交给了警察……
48
“大鱼”在李金财走了之后,一直握着手榴弹,且把手榴弹的拉环套在小手指上,起初,他紧张地一边看着傻子娘,一边在门缝处窥侍屋外的动静,这样他不得不在两个门之间来去走动。后来他终于走疲了也走累了,他看傻子娘将一个褪了色的布襁褓拆了包,包了又拆的,像这屋子里根本就没他这个人似的,他就放心地倚在门后,一心一意观察外面的动静。可能是因为大脑高度紧张持续的时间太久了,被他强撑着的眼皮终于不听使唤地闭上了……
依稀有梦,恍忽中,他看见唐璇儿独自一个人,踩着荆棘,在荒无一人的空谷里找不到出路,他在她身后欲唤她,却怎么也喊不出声。风带着黑浑的旋涡将一座山顷刻间卷进虚无。他在一片晕眩中感觉自己孤魂野鬼般站在天边,天空也似旋转的,有一种力牵引着他旋转旋转,然后又电影慢镜头一般把他抛出去,他爬起来,看见自己悬挂在悬崖上,山上山下全是警察,他没有进路,也没有退路。他绝望地跳过警察扑进深渊……在那个深黑的连自己都看不清的渊底,他却看见一个满头白发的老迈妇人,背对着他,坐在万壑之中哭泣,他正不解那老妇人为何落到和他一样的境地,没想那妇人一回头却是唐璇儿……这一惊就把他吓醒了,惊魂未定中,忽觉这世界寂静得令人恐慌,就仿佛生命都被寂静一口给吞噬了,连魂魄都消失不见了。这寂静简直太可怕了。绝望在这一刻强烈地慑住了他:听,有什么在寂静的表面蠢蠢欲动,迫近他的又是什么?他完全忘记了屋子里还有一个傻子娘,一想到傻子娘,他在绝望中似抓住了最后一棵救命稻草,迅而就恢复了他的困兽般的机敏,他几步跨进里屋,傻子娘站在炕上已经打开了窗子,与此同时他看见了窗外骤然降临和集结了那么多的警察……“大鱼”完全失控地朝窗外开了枪,傻子娘在枪声中发出尖厉的叫声,她在又一次强刺激中恢复了消失了许多年的理智和记忆……这叫声像冰锥,是将凶险刺穿透了的,冒出逼人的凉气,所以空气中出现了瞬间的冷凝……然而,不一会,“大鱼”就发现三三两两的警察在不同的方位企图向院门靠近。“大鱼”用枪将傻子娘死死抵住像一头野猪一样地冲外面的警察嚎叫道:“你们谁敢进来,我就打死她!”
白雨从人群里走出来,一个人往院子里走,只听“大鱼”狂躁地喊:“你,也包括你,你再向前走一步我就开枪!”
白雨面色沉静地说:“我想跟你说句话,太远怕你听不见!”
“你有什么资格跟我说话,我要见你们局长!”
“我太有资格了,我要是告诉你我是谁,你就会认为我比我们局长还有资格!”
“你是谁?快说,别他妈绕圈子!”
“我就是那个被你开枪打残了永远得断子绝孙的人!”
“大鱼”有那么短暂一刻的消停。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白雨等待得有些不耐烦:“怎么着,你怎么不说话了!”
“你往窗玻璃那儿站,我要看看是不是你?”白雨被“大鱼”允许走近窗玻璃,“大鱼”看见了白雨那张英俊的面孔。
“你想说什么,你说吧!”
“我想说你拿枪口对着的那个人假如是你的母亲你还忍心吗?况且你挟持一个风烛残年的老母亲这事将来传出去太坏你的名声,我有个建议,你不如让我跟那个老母亲做个交换,我愿意做你的人质!你看怎么样?!”
“你想骗我,你想趁机走近我,近距离开枪把我打死,我不上你的当!”
“我绝不带枪或任何武器,我说话算数!”白雨努力争取最后一线希望说服“大鱼”放掉那个老母亲。
“大鱼”挑衅般地说:“你要是有种,就只穿着背心裤衩,把鞋子也脱掉,从这扇打开的窗户爬进来!”
“好,咱可一言为定。不许反悔!”白雨将外衣和裤子及鞋子全脱掉;然后举着双手走到窗前,又转回身让“大鱼”看了看后背,然后轻轻一耸身就跃上窗台,伸腿跨过敞开的窗子……
所有人都为白雨捏着一把汗。“大鱼”也没想到白雨就真的敢这么赤手空拳地进来了。
“大鱼”在不可预料的境地里发号施令:“把手举过头顶,把眼睛闭上,把身子转过去。好小子,就这么做!”
白雨已感觉到枪口转移到他的后脑勺,然后他对“大鱼”说:“我照你说的做了。我现在已经成了你的人质。请你守信用把这位老妈妈放出去!”
傻子娘在意想不到的这一场劫难中忽然清醒了。这是她从失去傻儿子之后从未有过的清醒。她在白雨换她作人质之前一直不吭不哈,这时她说话了:“孩子,我已经老了,可你还这么年轻,你让我想起我的儿子,我有两个儿子,如果他们活着,跟你差不多。我已经没几年活头了,可你还有大把的年月,你这么替我不值……”
“大娘,我从小是个弃婴,我不知我的亲爹亲妈是谁,您就只当我是您的一个儿子,如果您的儿子遇到这样的事儿,他肯定也会像我这样把娘救出去的。如果您拒绝了他,他就没法儿在世上见人。所以我叫您一声亲娘,您离开这里吧!就算是给我今生一次做孝顺儿子的机会,我求您了,我们俩还有话要说!”
老人说:“你让我再看看你,孩子,我记住你了!”然后她又转身看“大鱼”,“你的母亲她要是知道你的处境,她得多为你着急呀!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最不好过活的是你的母亲……”老人说完缓慢地离去了。
屋子里只剩下了“大鱼”和白雨。
“大鱼”被刚才的情景弄得有些恍惚。可是他清楚他的处境,他握枪的手丝毫没有放松。
“你真的不怕死?”“大鱼”问。
“你没听见我刚才说吗,小时候我是一个没人要的孩子。一个善良的老人他把我捡回去养活。又一个善良的老人把我养大。没有他们,我早死了。而且你那一枪把我打成残废,你他妈的要知道,我可是童子身呀!我没恋过爱,没结过婚,今生肯定是断子绝孙了。且上次你打了我就逃跑了,算我失职,连个英模什么都没捞上。这次如果你把我开枪打死了,我肯定成为英雄且被追认为烈士,你现在开枪就算成全我了。你开枪吧!”白雨话说的得诚恳丝毫不带威胁的口气。
“说实话,我现在真有点喜欢你。你他妈挺男人的。开始我想把你换成人质,然后我开枪打死你再自杀。我反正一死,就拉你当个垫背的。可是现在我有些不忍心,其实今天换成你之外的任何一个人我都会这么干。可是我欠你的。那一次,我本意并不想朝你那地方打,我就是想把你的腿打瘸了,你无法追我就算了,可是子弹不长眼!我无法弥补你。这么着吧,你说咋办?我听你一回,也算咱俩扯平了!”
“这就对了,其实人的一生每时每刻都在自己的把握中。这每时每刻决定我们一生所走的不同道路。以前的路,你肯定走岔了!现在这一刻你终于正确把握了自己一次,你也是你这条路上的‘英雄’。我会永远记着你!现在你把枪口朝下,扔在地上。我在前走,你跟着我,咱们两个一起走出去……”
“慢,我还有一个条件,你让他们别在大庭广众之下给我戴手铐。你若答应我,我就跟你走!”
“我答应你!”
白雨看着“大鱼”把枪扔在了地上。
白雨在前,“大鱼”在后,两个人很坦率地走了出来。
特警队的人欲扑上去,被白雨挥手止住了。
白雨语气平静地说:“他既然选择跟着我出来,他不会反悔的,我相信他!是吧‘大鱼’?!”
“大鱼”感激地冲白雨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