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半夜时分,陈英奇“啊”的一声,从梦中醒来。
陈英奇已经两夜没有安眠了。这不,好不容易入睡,又梦到了他。梦中看不清他的身体,他的身体都在黑暗中,只有那张脸对着他,那双眼睛看着他,使他无法回避,无处回避,忽然,心中一痛,就“啊”的一声醒来了。
心还在跳着,跳得很急,胸口还很闷。不好,他摸索着把手伸向枕头下边,摸到那个小瓶,摸索着倒出一粒药片,含到嘴里,一股甘辛的气味顺着喉咙进入胸腔,进入心房,心跳马上缓和下来,胸闷也消失了。
他的心脏病是半年前发现的。当时,为破一起大案子,他连续多日吃不好睡不下,感到心跳过速,胸口发闷,起初没当回事。那天上来一条重要线索,他极为兴奋,突然间就觉得浑身发软,心跳得不行,忽悠忽悠往下沉去,脸也变得不是人色。还好,被弟兄们及时发现,有人对这种情况有经验,轻轻地把他扶到沙发里,不让他动,劝他别激动,好一会儿才恢复过来。等案子破了,到医院一检查,原来是心脏病早期。
他知道,这是多年刑侦工作的结果,一个人长期与刑事犯罪斗争,生活在重压之下,心脏不可能好。医生检查后说,还好,发现得及时,今后得注意。从那以后,口袋里和枕头下就出现这种药瓶。为避免老伴担心,他还专门换成安眠药瓶,对她说是因为睡不好觉才预备的。现在,他忽然意识到,如果刚才的梦经常重复,自己的心脏恐怕难以承受,不知哪天死在梦中。可是,如果那个小伙子真的出了事,这个梦肯定要经常做,甚至会越来越频繁,自己的心脏病也就会越来越重……
陈英奇轻轻坐了起来,靠在床头,想找棵烟抽,刚往床头柜上摸又想起老伴睡在身边,就把手收回来。她睡得很香,对眼前的事一点也不知道。昨天听说儿子工作变动的事,还挺高兴,工资一下长了二百元,工作又清闲,真是想不到的好事。她还说李子根这人不错,让他常跟他走动走动,对儿子有好处。陈英奇没法和她解释,发了几句脾气,她一点也不理解,反骂他是“更年期”。
怎么办?
陈英奇越来越明白,自己是不可能对这件事视而不见的,必须采取一些行动。可是,怎么行动却拿不出好主意。此时,他真想找个知心人商量一下,可深更半夜不好惊动别人,何况,能商量这种事的人也不好找……
“叮呤呤……”
床头柜上的电话突然急促地响了起来。陈英奇心猛地跳了一下,迅速抓起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是我!”
原来是局长彭方。陈英奇以为又是发生了什么案子,可是,彭局长自报家门后没有马上说话。陈英意识到了什么,轻声问:“有什么事吗?”
彭方声音很低:“啊,没什么,睡不着……打扰你了!”
“没关系,”陈英急忙说:“我也睡不着,正想找人唠唠。”
彭方:“我们是同病相怜吧。”停了停:“你说,那个事……咱们该怎么办才好?”
陈英奇:“这主意得你拿呀。不过,我越来越觉得,那个同志出事了,如果我们行动及时,或许能救了他,再迟疑下去,恐怕,就一切都晚了。”
彭方在电话里沉重地叹息一声:“我也这么认为,可实在不好办。蒋县长讲得非常清楚,而且是代表县委、县政府,张嘴就是政治大帽子,实在不好办!”
陈英奇:“这……可我觉得,你毕竟是地委管的干部,不象我,他们说扒拉就扒拉,我……不瞒你说,我实在有些怕!”
彭方:“咳,话是这么说,我是地管干部不假,可咱公安局毕竟在县委县政府领导下。再说了,你也知道,地委赫书记就是从平峦提起来的!”
陈英奇停了停,反问道:“那,你给我打电话,到底什么意思?”
彭方又叹口气:“这……我也拿不出好主意,怎么也睡不着。不过,我觉得,咱们说什么也不能这么坐等,不能无所做为,要是这样的话,恐怕咱们这一辈子都难以睡安稳觉了。”
听了这话,陈英奇忽然觉得心里热乎乎的,觉得和这个比自己年轻好几岁的一把手的心一下拉近了。他急忙接过话说:“咱们真想到一起去了。可是,要采取行动也难,蒋福民的压力不说,我担心正面调查根本不可能有什么效果,地县两级调查组的调查不就是明证吗?可是,咱们又不能坐视不管……跟你说吧,除了那个警察,我担心,那个警察的妻子、也就是那个女记者也可能遇害了……”
彭局长在电话那头“啊”了一声。
陈英奇继续说:“我们既然已经知道了这个消息,如果放任不管,不但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而且,良心也不安,所以,必须采取行动。”
“措施呢?”
陈英奇:“这……我也想不出来好办法,要不,就向上级报告吧,报告市公安局、省公安厅,取得上级的支持!”
“这……恐怕不合适。”彭局长想了想说:“如果报告了,上级即使过问,十有八九还是责成我们调查。你刚才说过了,如果动真格的,就要大规模行动,全面调查,会惊动很多人,别说很难查出什么来,就是查出来了,咱们也会成为平峦的罪人。所以,必须讲究策略。”
“这……”陈英踌躇起来。看来,彭局长和自己想的一样。事情真如他所说,你如果真的介入这件事,向上级反映,或者开展调查,即使你反映的属实,也查实了,可你最后的结局也不会美妙。前些日子在一本杂志上看到一篇文章,湖北一位农村乡镇的党委书记给朱总理写了一封信,反映当地农村存在的严重问题,国务院派出调查组下去调查,调查报告上写着,真实的情况比反映的还要严重。可是,那位党委书记还是不得不辞职,而当地的主要领导却被提拔了……这年头,有些事真没法说。陈英奇看那篇文章时,对那位党委书记非常钦佩,却不想学他,更不敢象他那么做。所以,现在听到彭局长这么说,非常理解。只是,他一时也想不出两全的好办法来,既能解救那位同志,又保全自己。
彭局长缓缓地说:“我想到一条路子,其实,你恐怕也早想到了,我看,咱们能不能和那个同志的单位联系一下,把消息透露给他们……不过,这也要讲策略,不能让他们知道是咱们透露的……”
彭局长在电话里低声说了几句,陈英奇听完后急忙说:“这个办法可以试一试,我现在就去……没事,总比躺在床上睡不着好!”
陈英奇放下电话,摸索着开始穿衣服。老伴在旁边迷迷糊糊地问:“干啥去,又出案子了?你在电话里跟谁说这半天,出啥事了?”陈英奇含糊着应付了两句,穿好衣服下地,走出家门。
2
午夜时分,大街上清冷寂寥。陈英奇走到街头一部磁卡电话机前,将准备好的磁卡插进去,借着街灯的亮光,按了几个号码,很快接通,他压着嗓子说出已经措辞好的话:
“我是平峦县的一个普通群众,有重要情况向你们报告:你们有一位同志来到我们这里的乌岭煤矿,可能出事了……”
他简明扼要地把话说完,对方立刻紧张起来:“请问您是谁,你说的是真的吗……”
陈英奇用斩钉截铁的语调低声说:“我是谁并不重要,可事情绝对是真的,你们要尽快行动,否则,那位同志就危险了。要快,一定要快,不过,不要依靠当地公安机关,你们要亲自来人!”
说完,果断地挂了电话。可没等离开,电话铃就急促地响起来,他想了想又抓起话筒,不容对方开口就低声说:“我知道你们有来电显示,可这是街上的一部公用电话,你不要再打了!”然后仍然是不等对方说话就放下话筒,又用衣襟小心地把可能留下指纹的地方擦了一遍,然后迅速离开。走出不远,又用手机给彭局长拨了电话,报告了通话情况,然后悲哀地说:“彭局长,这成啥了,咱们是一方公安机关的领导,为了营救自己的同志,居然采取这种手段,这到底为什么呀,我怎么好象到了白区,咱平峦还是不是共产党领导啊?!”
彭方叹口气低声说:“没办法,对于大多数老百姓来说,身边谁说了算,谁就是共产党。我们只能面对这种现实。”停了停:“不说这个了。刚才我想了,虽然电话打过去了,可我们坐等也不是个事儿,你看还能不能采取些什么别的措施?”
陈英奇:“这……这样吧,你容我想一想,然后再向你汇报……哎,对了,这事儿除了咱们俩,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其他局领导也不行,特别是那位脑瓜灵活的杨副局长,他和李子根的关系你知道吧……对,还有治安大队的汤义,我知道他平时总溜着你,可他和杨平一样,都是李子根的人,你一定要小心他们!”
彭局长低声回答:“我心中有数!”
陈英奇:“有数就好……对了,你不是让我再想点办法吗?我看,可以在这件事上作文章,等我想好了再告诉你。”
彭局长:“好,这是个思路,你就想吧,大胆一些也没关系,真要是漏了,由我负完全责任。”
陈英奇:“说这干啥,咱俩是绑在一根线上的蚂蚱,真要出了事儿,跑不了你也蹦不了我!关机了,我回家试试看还能不能睡着,得留点精力应付这事儿啊!”
可是,他没能实现这个愿望,因为,当他走到家门口的时候,怀中手机又响了起来,是程玉明打来的,语气十分急促:“陈局,醒过来了,他醒过来了……”
陈英奇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谁……”
他立刻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心脏不由跳得又加快了。他竭力控制着自己对手机说:“我马上过去!”
程玉明言过其实,当陈英奇赶到病床前时,发现那个人依旧躺在床上,闭着眼睛。陈英奇手一指问程玉明:“这……”
程玉明:“他刚才确实醒来了,眼睛还睁了一下。”
陈英奇:“问话了吗?他说什么没有?”
程玉明:“问了。我问他姓名,哪儿人,他没有回答,看样子,好象是说不出话。”
陈英奇看向旁边值班医生,值班医生说:“他确实醒过来了,只是太虚弱,不能坚持过长时间,如果正常的话,会逐渐恢复,醒过来的时间会越来越长,只是不知语言能恢复到什么程度。”
程玉明:“我在这儿守着,只要他再醒过来,立刻进行询问……对了,我已经让人去取录相机了。”
陈英奇坐到程玉明让出的椅子上:“我也守着。”
程玉明:“信不着我?年纪不饶人,你先找个地方歇着,我守在这里,他一醒过来马上叫你。”对值班医生:“麻烦您,这里有没有闲床,让我们局长躺一会儿!”
陈英奇急忙阻拦:“别别,用不着,这功夫,我就是躺下也睡不着,还不如在这儿守着。”对值班医生:“你辛苦了,去休息一会儿吧,有问题我们找你!”
程玉明明白陈英的意思,急忙配合说:“对,这半宿把你折腾够呛,多谢了,快休息一会去儿吧!”
值班医生看出门道,边往外退边说:“那好,我就过去了,有什么事随时找我!”
值班医生一离开,室内另一个年轻刑警立刻把门关好。程玉明这才对陈英低声说:“你放心,我们刑警大队的人一直守在这里,没让外人靠近,虽然汤义过来照了一面,也没看出什么来……不过,有人看见,负责治疗的薛医生下班时,在医院大门外被人用轿车接走了,我觉得,这里边好象有点事儿……对了,那轿车是灰色的,你知道,汤义就有一台灰色的轿车,是乌岭煤矿赞助的……对,刚才值班医生说,那位薛医生正在活动当副院长,到处托人找门子,而蒋福荣又是县长的弟弟……我担心他被他们利用。”
陈英奇和程玉明有同样的想法。汤义、杨平和李子根的关系局里很多人都知道,现在又听到薛医生是这样个人,不由特别担心起来。如果薛医生被他们拉过去,可就麻烦了……想到这里,他立刻拨了彭局长的电话,低声把情况报告了一下,然后提出,立即转院,最好转到当地的驻军医院。
彭局长听后立刻表示同意,还说认识驻军医院的院长,让他们稍等,他马上联系。
在等待彭局长电话的时候,程玉明愤愤地说:“妈的,这算什么事呢,咱们堂堂的公安机关,人民警察,正常履行职责,却怕这怕那。他们明明是恶势力,却无所顾忌,你还得躲着他们,真能把人气死!”
陈英奇叹了口气:“有什么办法,这就是咱平峦的现实。就说眼前这个人吧,我分析,他肯定是乌岭人,也肯定是在那里出的事儿,而且十有八九是那个大林子,可你却无法开展调查。目前,他也是我们的唯一指望。如果在这件事上取得突破,没准儿会雁凌水勾起老冰排,把乌岭的老底儿揭开!”
程玉明紧接着说:“而且,我还觉得,如果在他的身上取得突破,没准也能对你惦念那件事有所帮助。”
程玉明的话说到陈英奇的心里去了,他看一眼闭目躺在病床上的男子,见他比刚入院时状态好多了,脸也有了血色,浮肿消失了,伤疤也变淡了,眼睛虽然闭着,但眼泡的浮肿已经消失。他看着他低声说:“我们必须绝对保证他的安全。如果他真是猜测的那个人,咱们就师出有名了,而且可以借这个机会展开调查,也会对那位弟兄有所帮助!”
“那是,”程玉明激动起来:“妈的,真要把这些事都查清,我看,他李子根的根儿再硬,恐怕也保不了他。我就不信,那些大人物还敢站出来为一个杀人犯说话!”
陈英奇冷笑一声:“你说错了,他们会出来说话的,他们会指示从重从快处理,最好审都不审就枪毙心里才干净!”
程玉明恨得直咬牙根儿:“对,他们一定会尽快杀人灭口……”
“哎,陈局,程大队,你们看……”
旁边的年轻刑警突然叫起来,打断了他们的对话。二人目光向着年轻刑警的手指望去,发现病床上的人不知啥事醒过来了,正大睁着眼睛在看他们。
3
陈英奇和程玉明一时愣住。互相看了一眼,才凑向病床,陈英奇听出自己的声音都有些颤抖:“你……你醒过来了?”
该人眨了一下眼睛,仍瞪瞪地瞅着他。
程玉明拿出早就准备好的微型录音机,声音急促地问:“你能说话吗?我们是平峦县公安局的,这位是主管刑侦的副局长,我是刑警大队长程玉明,我们有话要问你,你能说吗?”
陈英奇紧跟着补充道:“同志,你放心,我们都是好警察,一定会全力保证你的安全,会对你的话保密。请问,您叫什么名字,是哪里人,是谁害的你……你能说话吗?”
其人仍然瞪着二人不说话,忽然间,眼泪一下涌出来,顺着眼角汨汨流下。
陈英奇和程玉明对望一眼,都深感意外。
这时,那个年轻刑警早已机敏地守到病房门口,把身体靠在门上。
陈英奇目光望着病床上的人:“你……是不是不能说话?如果能说话,你就眨一下右眼……知道哪边是左,哪边是右吧,如果不能说话,就眨一下左眼……”
话音未落,对方的左眼已经使劲眨了一下。
陈英奇又和程玉明互视一眼,心都咚咚地跳起来。陈英奇说:“好,就这样,现在我们问你话,如果说得对,你就眨左眼,说得不对,你就眨右眼。听明白了吧,如果听明白了,你就眨一下双眼。”
双眼使劲眨了一下。
陈英奇觉得自己的心跳又快了,气也短了,一边从怀中往外掏药瓶一边问:“你注意听,你是在乌岭煤矿打工的吗?如果是……”
还是没等他说完,对方就使劲眨了一下左眼。
陈英把药瓶拧开,往嘴里塞了一片药,紧接着又问:“好。请问,你叫什么名字……不,你是不是叫大林子。如果是的话……”
又是没等说完,眼睛就眨起来,连眨了好几下,都是左眼,而且,泪水也再次流出来。
好在吃下了药片,不然,陈英真不知道自己的心脏能否承受得住。
程玉明把话接了过去:“你是被谁害的……啊,不……是不是乌岭煤矿的人害的你?”
左眼又眨了一下。
程玉明的声音忍不住高了起来:“是谁干的,是不是李子根……我是说,是不是李子根的手下?”
左眼又是坚定地眨了几下,同时双眼闪烁起仇恨的火花。
陈英奇:“是谁开的枪,是谁用枪打的你,这个人是谁?”
双眼愣愣地瞪着,没有回答。陈英奇意识到自己的问法不合适,可事关重大,不好直接提哪个人名,想了想,只好迂回着问:“开枪的是乌岭煤矿的人对不对?”
左眼又眨动了。
陈英凑近他的耳朵,尽量把声音放低,又能让他听清:“开枪的人是谁?是保安大队的吗?”
眼睛迟疑了一下,眨动了,但,是右眼。
陈英呼吸急促起来,真不想问下边的问题,可又不能不问。他吸了一口气,努力用平静的语调问:“那么,他是派出所的人……我是说,开枪打你的是乌岭派出所的人。是不是?”
眼睛猛地大睁了一下,然后又使劲儿眨了几下。
陈英的心又猛跳了几下。
程玉明与陈英对视一眼,慢慢把身子伏下去,用更低的声音问:“那么,这个人是谁,是……”
没等话说出来,病房外突然响起零乱而沉重的脚步声,接着开始有人敲门:“哎,开门,怎么回事,谁在里边,快开门,听见没有,快开门,我是医生……”
医生……
陈英和程玉明对视一眼,只得示意年轻刑警把门打开。可能是门开得突然,一个男人踉踉跄跄地扑进来,要不是程玉明手急眼快拉一把,非摔个前趴子不可。随着这个人闯进来,病房内立刻充满浓烈的酒气。
4
是那个姓薛的主治医生。本来是程玉明扶住他使他不致跌倒,可他却使劲一甩胳膊,发起脾气来:“你们有什么权力不让医生进来?这里是医院,不是你们公安局!”说着俯身观察张林祥:“怎么样,他醒过来了吗?说话没有?”
他绝不是关心病人。可此时做什么都来不及了,陈英奇急忙向床上看去,却见张林祥眼睛已经闭上,一动不动,完全是昏睡状态。
薛医生又是试呼息,又是摸脉搏,又趴着张林祥耳根“喂喂”了两声,见其没有一点反应,才松口气抬起头来,表情缓和了一些对陈英道:“啊,陈局长也在这儿,您可真负责呀,有个弟兄守着就行了呗,还用您局长亲自看着!”
陈英奇敷衍地一笑,话里有话地说:“哪里,和您相比就差多了。你看,今晚不是您值班,却半夜三更来看患者,这责任感不是比我们还强吗?薛医生,您经常这么做吗?”
“这……啊……不,哪能总这样呢……这不是吗,我看你们警方这么关心他,心里也就特别挂念,夜里睡不着,就起来了……怎么样,他醒过来没有,说话了吗?”
这位医生说的显然是假话。难道,这一身酒气也是从梦里带来的吗?他是跟谁刚刚喝过酒呢……
这些话只能搁在心里,不能说出来。陈英奇摇摇头,然后反问:“薛医生,你看他到底怎么样,能醒过来吗?什么时候能醒过来?”
“这……”薛医生夸张地叹口气,摇摇头说:“这可不好说,现在看,情况不太好,很快醒过来不太可能,而且……到底往哪个方向发展还不能最后确定,也许能醒过来,也许醒不过来……”
什么意思?陈英奇的心跳得自己都听得到。程玉明在旁问:“哎,薛医生,你昨天不是说过,他也许很快就能醒过来吗?”
“是啊,可我说的是也许。”薛医生看了一眼程玉明说:“任何事情也不能说得太绝对,患者眼看着好转又突然加重甚至死亡的事也是常发生的……当然,现在也不排除他转好的可能性,只是,也不能排除转危的可能,只能死马当做死马医!”
这是什么话!
程玉明冷笑一声:“薛医生,听你的话不象医生,好象是兽医。”
“这……”薛医生感到失言,急忙更正:“啊,我是做个比喻,意思是,我们要尽最大努力来救治这个人,不过,你们也得做最坏的准备!”
听他的口气,凶多吉少。不行,说什么也不能让再他在这里治下去了,更不能让这个医生再治下去了。
正在这时,手机响了,是彭局长打来的:“老陈,我已经和驻军医院联系好了,那边已经做好接待的准备。我马上带车和人过去帮你们!”
太好了!
陈英奇关了手机,转脸对薛医生说:“对不起,我们马上转院!”
“什么,这……半夜三更,转到哪里去……不行,这是我的患者,转不转院医生说了算,你们不能转院,我不给你们开转院证明!”
他想动手阻拦,被程玉明劈胸扭住:“你想干什么,再胡来我按阻挠公安机关执行公务拘留你!”
薛医生有点害怕了,扭动着身子说:“这……你这是干什么,我……我也是为你们好,在平峦,我们中心医院的医疗水平最高了,你们还往哪儿转?”
程玉明:“这你管不着,反正不在你们这儿治了,更不让你这样的大夫治。你一会儿说他很快就能好转,一会儿又说死马当做活马医,还满嘴酒气,什么医德,我们信不着你!”
“你……我……”薛医生恼羞成怒又色厉内荏地叫起来:“你诬蔑,你污辱人,我……我要告你们,我要向蒋县长、何书记告你们,你们公安局什么作风,我……”
“随你便,只是不许你影响我们工作!”
程玉明说着薛医生推出急救病房,又把门推上,让年轻刑警挤住,不许他再进来。
薛医生却没有再吵闹,而是匆匆奔向卫生间,从怀中掏出手机按了个号码:“是我……你们说的那件事不行了,他们马上要转院……我拦了,可他们说再阻拦就拘留我……这你放心,借我个胆也不敢说出去,不过,我的事你一定要帮忙啊,听说,县里近期就研究干部……他们转哪个医院?我问了,他们不说……好,我再去看看!”
可是,等他回到急救病房时,却发现里边已经空无一人。他在那空空的病床前愣了好一会儿,才喃喃自语地说:“妈的,这样也好,不然,担惊受怕的……可是……”
这时,他已经有些清醒了,先是为摆脱这件事有些庆幸,当然,同时也有些遗憾,继而又产生一种不安全感:天哪,我已经知道了这件事,想摆脱也摆脱不了啦,他们这些人可黑得很,能不能对自己……妈的,应该报告……可报告谁呀,没有证据,这平峦是他们的天下,那蒋福民是蒋福荣的亲哥哥,报告谁呀……
他这才明白自己身处何种境地,一着急,酒完全醒了,剩下的只有后悔。
床头电话突然响起,何清醒过来,抓起话筒放到耳边,是蒋福民的声音:“床上有别人吗?马上到客厅里去,把手机打开!”
何清心里很不快,可又没有办法,因为,此刻一个女人的肉体正紧紧地缠着他。他放下话筒,小心地从女人怀抱中脱出身,走到客厅里,把卧室门关好,刚打开手机,铃声就响了。
蒋福民的语气有些紧张、也很紧迫:“天亮开常委会研究干部!”
强烈的不快涌上心头:姓蒋的,你管得太宽了,党管干部懂不懂,干部的事是县委负责的,你居然……不对,这里肯定有什么事,而且是紧急的事,不然,他不会为这种事夜间打电话找你。
这么一想,就没有反驳,而是用一种平静的语调问:“为什么,前些日子刚动完一批干部,又研究什么?”
“研究政法口的干部。”蒋福民不容置疑地说:“上次研究干部时说过,政法口的干部单独研究,这次就研究他们,有些年纪大的该下来了!”
这……
何清心里画了个问号:这里有问题,一定有问题……故作漫不经心地:“政法口……谁年纪大呀,现在看,没有太大的呀……”
“怎么没有?公安局的陈英奇已经五十岁了,听说身体还不太好,搞刑侦合适吗?就是不下来,也该换换岗位了!”
“这恐怕不行吧,我听彭方说过,这个人还是很能干的,业务能力非常强,公安局侦查破案全靠他了!”
“我就不信,没有他天还能塌下来?难道就因为他能破案,这刑侦副局长就总得他干?公安党委得增强大局观念,从长远考虑吗。越是这种情况,越要培养新人!”
“可是,我们总不能无视公安党委的意见吧!”
“下级服从上级,这是组织原则,我看就这么定了吧!”
妈的,“组织原则”,干坏事也堂而皇之,冠以组织名义。看来,陈英奇一定是哪儿妨碍了他们,要不,他不会半夜三更打这个电话,公安局那边一定出了什么事……
关了手机看看时间,已经凌晨两点了,何清想了想,拨了彭方的手机:“是我,何清……哎,你没睡觉吧,怎么这么快就接了,是不是出什么事了……你别瞒我,到底出了什么事?陈英奇在干什么……为什么不说话,难道有什么事对我这县委书记保密吗?”
电话那头沉默片刻,彭局长终于开口:“何书记您可别这么说,我是觉得您操心的事很多,这种纯业务问题没有必要向你汇报。是这样,我和老陈现在都在部队医院,我们发现一个身份不明的人,昏迷不醒,身上有枪伤,正在救治。”
嗯……何清头脑迅速转了一下:“那,你们做了哪些工作,有没有什么线索,他是哪里人?”
彭方:“这……陈局长他们已经做了初步调查,我们怀疑,这个人来自乌岭煤矿,可是,目前无法证实……”
尽管彭方只是介绍了一下大致情况,也没说其人已经醒过来,可何清马上就明白,蒋福民急着撤换陈英奇和这事有关。他拿着手机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直到彭方问了两遍:“何书记,还有什么事吗?”他才强自镇静地说:“啊,没什么,跟你透露一个消息吧,和你说的事也许有关,也许没有。是这样,刚才有位县领导班子主要成员给我打来电话,建议天亮召开常委会,研究政法口干部,并提议陈英奇同志退下来……”
那边彭方没听完就叫起来:“何书记,这可不行,我们局目前离不开陈英奇同志,县委不能这么做……是谁提的这个建议,蒋县长吗,我跟他说……”
“不,你千万不要找他。”何清急忙说:“你这么做是出卖我这个书记,而我就是违反了组织原则……彭局长,我觉得,你是一个很聪明、很成熟的同志,有些事情应该知道怎么处理。平峦的情况很复杂,跟你说句实话吧,我虽是县委书记,有时也无能为力。行,我这也算跟你打招呼了,你先别向陈英奇同志透露。我再借用一句别人的话,这是组织原则!”
何清说完就关了手机。
可是,那一头的彭方却把手机放在耳边好一会儿没放下来。
5
彭方此时在驻军医院的走廊里。电话放下后,他一时怒溢满胸膛。妈的,“组织原则”,在这组织原则的旗号下,有些人干了多少坏事啊……
他没有再给何清打电话。其实他早已看出,真正主宰平峦的不是何清,而是蒋福民,是李子根,或者说是他们两个人,这个主意,一定是他们出的。何清说得对,有些事他也没办法,他要是顶,他们同样会以组织的名义,轻而易举地把他解决掉。同样,你对此也没有办法,只能服从这个所谓的“组织”。
一时之间,气愤又被无奈和悲哀打动,接着又开始深深地为陈英担心,拿不定主意是否告诉他这个消息。
可是,这个消息也激怒了他。他更觉得,应该采取一点行动。他先是拨了一个电话号码,可对方刚接又放下了:不,跟他说没用,还得想别的办法……还有什么办法呢?何清话里有话:“我觉得,你是一个很聪明、很成熟的同志,有些事情应该知道怎么处理”。可是,他一时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处理。
这时,手机忽然又响了起来:“彭局长吗?刚才你拨我电话了?怎么没说话就放下了?”
是县长蒋福民,对了,他那边有来电显示。彭方来得还算挺快,迅速换成笑脸:“啊,我睡不着,一时想起最近局里经费很紧张,有几个历年积案想组织专人搞一搞,需要县财政拨点钱。可又一想,天还没亮,再着急也不能这时候打扰你呀,就又放了……对不起,打扰你了蒋县长……没事,确实没什么事,谢谢蒋县长关心……”
蒋福民没再追问下去,而是说了几句公安民警辛苦了之类的客气话,并说经费问题一定解决。最后莫名其妙地说了句:“虽然我不管政法,可毕竟是一县之长,希望今后发生什么重大案件,能及时通报我一声。”然后才放下电话。
彭方知道,他并不相信自己的话,可能,自己已经在这件事上得罪了这位县长。何清说得对,他提议撤换陈英奇底确与眼前的事有关。对了,他说“发生重大案件,希望能及时通报我一声”是什么意思,也是指眼前的事吗?那无疑也是一个证明,证明大林子身上那一枪是蒋福荣打的……看来,蒋县长对这些事早已心知肚明,已经感到了危机……妈的,要是能通过这事把他搬倒就好了,他能量再大,如果他弟弟开枪杀人的事查实了,他也不好办吧。他现在一定坐卧不宁夜不能眠了,恐怕,此时不知又在给什么人打电话呢!
彭方走进病房,走向病床上的男子,现在已经知道他叫“大林子”。这时,陈英奇正在问最后一句话:“你说的一切都属实吗?你能为自己的话负责吗?如果属实,你能够负责,请再眨一下左眼……好,他眨了左眼!”
彭方清楚地看见,汉子使劲眨了一下左眼。
陈英奇抬起头,拿出手机看了一下时间,然后对程玉明手中的微型录相机低声但清楚地说:“询问到此结束,时间……”
陈英奇说完,把目光望向彭方,低声道:“一切都清楚了,他是乌岭煤矿矿工,事发当日,他气愤之下,和李子根一伙干了起来,并决定逃离乌岭外出告状,被蒋福荣带人追杀。他后来跳下火车逃跑,逃到一个悬崖上,无路可逃,只好跳下江中。就是在跳崖的时候,中了一枪!”
程玉明在旁咬着牙说:“妈的,他们也太无法无天了。局长,这回可以名正言顺调查乌岭煤矿了吧!”
陈英奇虽然没再说话,可是,眼睛却一动不动地瞅着他,不容人躲避。
彭方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他尽力保持着平静的语调说:“一切,还需谨慎从事。”指了指录相机,“从法律上说,这个还不能说是直接有力的证据。如果对方不承认,法庭很难认定,弄不好,咱们还有诬陷之嫌。”
陈英奇说:“这我知道,目前这东西是拿不上法庭,但是,最起码可以做为我们侦查破案的重要线索吧。我建议,从现在开始,对乌岭煤矿派出所蒋福荣等人涉嫌杀人立案侦查。并越快越好!”
彭方想了想,下了决心:“可以,具体行动由你指挥,不过要注意保密,行动要快。”停了停,迎着陈英的目光,把声音放低了:“正好,借此机会把那件事一并调查。当然,要讲究策略。”又望向床上的大林子:“还有,一定确保他人身安全,并尽快联系上级医院,恢复其语言功能!”
陈英奇突然象个年轻民警一样,“咔”地一个立正,把右手举到耳边敬了个举手礼:“局长,谢谢你!”
彭方心忽的一热,忽然眼睛发潮、嗓子发酸了,脱口叫出一声“老陈……”
陈英放下手臂,疑惑地:“彭局长,有什么事吗?”
彭方急忙掩饰地:“没有,没有,你们忙着吧!”
彭方掉头走出病房,走出很远,在一个没人听到的地方拿出手机按了县委书记何清的手机号码,可是,传来的是“用户正在通话中”。
看来,何书记也是今夜难眠,恐怕,都是同一个原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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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清正在和别人通话,准确些说,是别人把电话打给了他。这是一个令他敬畏的声音。此时,这个声音正不紧不慢地在话筒中响着:
“……我个人认为,你经过在平峦两年多的锻炼,政治上更加成熟了,对错综复杂事件的处理能力也大为提高了,我已经正式向地委提出了建议。分管常务的行署马副专员已经调走一段时间,我的意见,由你来接替他……”
听着这个人的话,何清的心咚咚跳个不停。首先是巨大的狂喜。如果他的话是真的,提拔的事已经不成问题,而且,还不是一般的副专员,而是主管常务。而按惯例,分管常务的副专员都是地委常委。这真是做梦都梦不到的好事啊。这些年在官场早看出来了,当官,最起码当到副厅级、副地级才有点滋味。到了这个级别属于高级干部,待遇都是终生的,不象县级以下领导,退下去就平民百姓一个了。同时,到了这个级别,安全系数也就高了,就是有点事也没人管。级别越高,安全系数越高。只要你别太过份,一般都不会出什么大事。要不,反腐败怎么越往上反越难呢?你级别高,结识的领导级别也越高,你出了问题,他也受株连,因此,势必想方设法保护你。如果自己真的上去,一定和上层领导搞好关系,弄好了,几年后当上专员或者地委书记乃至省领导也说不定……
且慢。
能这么简单吗?做为他这样的人物,在凌晨时给你打电话,就为了告诉你这件事?不可能,这只是个借口,他一定还有重要的事要说。那么,是什么事呢……
“当然,”对方果然转移了话题:“地区一级干部的提拔,需要省委批准,当前,你要特别注意保持平峦的稳定。如果你们平峦在这段时间里出了影响稳定的事件,恐怕就不好办了……”
明白了,这才是他要说的主题。不愧是领导,说话真有水平。这一手,你得好好学呀!
那个声音继续说着:“做为一方主要领导,时时刻刻都要以大局为重,而当前的大局就是稳定,凡是影响稳定的苗头都要消除,凡不利于稳定的人都要撤换,在这点上绝不能手软。尤其对政法机关的干部,一定要抓紧,要讲政治,绝不允许个别人以严格执法为借口,破坏稳定的大局。当然,我不是反对严格执法,可是,执法也要为政治服务,要站在讲政治、讲大局的高度来执法……何清啊,我这都是为你着想啊,你一定要注意呀……”
一定是蒋福民给他打了电话,汇报了自己的暧昧态度,他才打这个电话的。妈的,真是领导啊,干什么坏事都有正当理由,稳定、大局,为我着想。屁,全都是骗人的,还不是为你们一伙人的利益?让我当常务副专员,谁知到底是真是假?对了,听说他正活动进省委,妈的,为他自己着想才是真的。乌岭煤矿发生的事要是漏了,他别说上去,不进笆篱子就便宜了。中央要是抓了他的典型,就得身败名裂,那可真是大快人心……
可是……
可是,何清没有把这种心情流露出来,他不敢流露出来。这可不是小事儿,现在,有多少比这还大的事儿都压住了,广西南丹的锡矿、还有山西、黑龙江的煤矿出了多少大事,死了多少人,可处分哪个领导了?顶多到县级就拉倒了,地区级也是副手。有的更是报纸都不让登……不行,绝不能得罪他,还得靠着他,咳,何不因势利导!这么一想,他立刻用诚恳、谦虚、发自肺腑的语调说:“赫书记,你放心好了,我一定遵照您的指示,确保平峦的稳定。为了落实您的指示,天亮后一上班我就召开常委会,专门研究公检法领导班子问题,把个别不利于稳定的人撤换下去。赫书记,我们平峦县委将和您绝对保持一致,你指哪儿,我打到哪儿,担多大风险也没二话。不过,”变了一个声调:“我个人的事,您就多操心了。今后,我的政治前途就和您绑在一块了,你想甩也甩不掉了。对不起,我有点过份了吧,哈哈……”
对方也换了一个腔调,干笑了两声:“没关系没关系,虽然庸俗一点,可很实在。你的事放心,地委将全力向省委推荐,省委也一定能重视。但是,这有一个前提,就是一定要确保平峦的稳定,一点事也不能出。”声音变小了,但力度却更大了:“即使出点事,也要压下去!”
何清:“请领导放心,我将全力确保平峦稳定。别说没出什么事儿,就是出了事,也由我负完全责任,和地委无关。到任何时候我都是这个态度,绝不会咬别人!”
电话放下了,何清的心情却久久平静不下来。兴奋、激动、紧张、担忧……真是百感交集呀。何清,你还行,话说得也有点水平。“我的政治前途就和您绑到一块了,你想甩也甩不掉了”,好,说得好,就应该这么说,记得那本《厚黑学》里的爬官五定真经里就有这一条,脸皮要厚,心肠要黑。可是,要想往上爬,光溜还不行,必要时还要来点恐吓讹诈。对,今后就这么干!
可是,万一……
咳,这种时候,已经没有可是了,天一亮就通知开常委会,研究干部。陈英同志,对不起你了,我知道你是个好同志,平峦的公安事业需要你,人民群众需要你,可是,你必须下去,因为,你影响了平峦的稳定大局!
何清打定主意,决定回床上休息一下。天快亮了,得养养神,要精神焕发地出现在常委会上,先讲一番稳定压倒一切的道理,然后进入正题!
可是,何清躺到床上却难以入睡,因为心情太激动了,脑袋一直轰轰做响,而且不知为什么,那个外地警察的面孔顽固地浮现在眼前,挥也挥不去。咳,不知他现在什么样子了,还活着吗?妈的,李子根,你实在是太黑了……
可是,难道你就不黑吗?你比他还黑,如果你不黑,事情能到这种地步吗?何清啊何清,父亲要知道你干出这种事,将做何感想……
可是,我有什么办法?爸,你知道吗,我这是身不由己呀!
说不清什么原因,何清眼里忽然有了泪水。他使劲擦了一把眼睛,恶狠狠低声对自己道:“别他妈的女人气了,已经上了贼船,下也下不来了,要沉一起沉,和他们一起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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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子根这一夜也没有睡好。
最初,他担心大林子身上那颗子弹的事,可很快有消息传来,那是假的,主治医生说了,大林子身上根本就没有子弹。这使他紧张的神经也放松了一些,想睡一觉,恢复一下精力。不过,他没有回家,不知为什么,一向胆大包天的他现在有点害怕那个家,他决定睡在办公室里间的床上,然而,还没容他躺下,二妹又风风火火闯上门来,见面就落泪了:“哥,我求你了,放了他吧!”
他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可硬装糊涂,问她啥意思。二妹抬起泪眼说:“哥,到这时候了你就别骗我了,你把张大明扔哪儿去了。我不光是为他,也是为你呀。纸包不住火,这事要是败露,要掉脑袋的呀!”
李子根心很烦,可是,他仍尽力压着脾气,温声说:“二妹,你说啥呢,我咋不明白,张大明他已经跑了,我啥时又把他抓住了!”伸手去抚摸她的肩膀:“二妹,是谁跟你胡说八道了吧。谁说的,你告诉我!”
他的手被她用力挡回。二妹不再哭泣,向看陌生人一样看着他:“哥,你还骗我呀?这回我可真看出你来了,你……你可真黑呀。从前,死了人你总有理由,我也相信你,那终究是生产事故。可现在你是杀人害命啊,你害别人也行,怎么能对大明哥下手。你害他一次也行,怎么能害他两次呀,哥,你要还是我哥哥,就放了他……对了,只要你放了他,你说那件事我答应,我明天就上省,只要你放了他!”
可是,什么也不会说动李子要。他的耐心消失了,脸黑下来:“二妹,张大明是你啥人,你这么向着他。你是要他还是要我这个哥哥?跟你说吧,这回的事都是他逼的。要是换了别的人,我可以用钱堵住他的嘴,可张大明的德性你知道,根本不吃这一套,我把乌岭全给他也买不下他,你说我咋办?他非死不可,我……”
“别说了,”二妹突然打断李子根的话,声音也大了:“哥,我最后再求你一遍,放了他,马上放了他。如果你放了他,你还是我的哥哥,不然,今后,你没有我这个妹妹,我也没有你这个哥哥……”
二妹嗓音又颤抖起来,眼泪又涌上来。可她没有擦,只是一动不动地盯着李子根的脸。
可是,她失望了。因为,李子根脸上闪过一丝怒火,声音也高起来:“二妹,你到底想咋的?不认我这哥哥了?好,咱现在就划清界限,免得有一天出事连累你。有本事你告我去,去告吧,你把养大你的亲哥哥卖了,那才光荣呢。可让我放他,没门儿。你现在才嫌哥哥黑?晚了!张大明他非死不可,他不死就得我死。放他,不可能!”
“你……”二妹盯着李子根,手指着他,声音颤抖地:“哥……李子根,我现在算看透了你,我……我怎么贪上你这么一个好哥哥呀!”声泪俱下:“是的,你养大的我,你爱我,我知道,可你、你……从现在起,你再也不是我哥,我要走,马上就走,离开乌岭,这里再不是我的家……”
二妹呜呜哭着向外跑去。李子根追到门口,眼看她跑出大门,上了轿车,飞快地向远方驶去。
李子根没有追赶,而是用手机打了几个电话,吩咐各个路口巡逻卡点,发现她的车一定拦住,谁放走她就找谁算帐,然后又给尤子华拨了电话,要他劝劝她,尤子华不冷不热的哼哈答应了。
这件事虽然影响了他的心情,可也没太往心里去。他知道,她到什么时候也不会告发自己,她说要离开乌岭也是气话。女人就这样,耍耍小孩儿脾气罢了,过一阵子就好了。有本事你自己闯天下试试?你在平峦,仗着我当哥的势力觉着干啥都容易,要是离开我,一没资金,二没人,看你怎么闯,到时候还得乖乖回来找哥哥!
太累了,太困了,睡吧,一切明天再说。
可是,他没能如愿。刚闭上眼睛,床头的电话就醒了。是蒋福荣打来的,语调很紧张:“大哥,我要见你,有急事!”
他实在有些不耐烦,用了很大劲儿才把眼睛睁开一条缝:“什么急事,那小子身上不是根本没有子弹吗,又出什么事了,明天说不行吗?”
“不行,咱们必须马上见面,大林子可能醒过来了!”
“什么?”一句话把他的困意全打飞了。他象被电击了一下似的,从床上一跃而起,把话机都带到了地下,冲着话筒说:“快,你快来……”
很快,蒋福荣来了,紧张,阴沉,屁股没落座就说:“大哥,我要马上离开。你给我拿点钱。”
恐惧和不快同时在心中又升起。但是,他努力控制着,尽量平静地说:“别忙,到底咋回事,先说说!”
“没啥说的,”蒋福荣语速很急地说:“你知道,那个姓薛的大夫很容易就拿下了,说咱们只要帮他当上副院长,他全力帮忙。可就在刚才,公安局突然将他转院了,挡都挡不住。姓薛的说,有可能,他现在已经醒过来了……你赶快给我张罗一笔钱,我得马上走!”
又是钱。李子根不答反问:“这事儿跟你哥说过了吗?他同意你走吗?”
蒋福荣:“咋不同意,他让我马上走……你快点给我张罗钱吧!”
还是钱。李子根仍然假装没听见,拿出手机开始拨号。蒋福荣急起来:“哎,你给谁打电话,你别找我哥,我的事儿和他无关!”
李子根不听他的,电话已经接通,可是,信号正常响了几声却突然中断了。按重拨键,传来的是:“你拨打的手机已经关机或不在服务区内。”
李子根再也压不住火,眼睛盯着蒋福荣说:“咋的,开始躲着我了?妈的,现在才躲是不是晚了?好,你不仁我也不义。老三,你哥哥连我的电话都不接,那你就爱咋咋的吧,走吧,快点走,走得越远远好。反正枪是你开的,和我无关!”
“啥?”蒋福荣一下火了:“和你无关?枪是我开的不假,可不是你让我去抓他的吗?不是你说的必须让他把嘴闭上吗?告诉你,我是为你干事才到这步的,你想躲清净,没门儿!我马上要走,你得出点血……你别太黑了,我蒋福荣不是好惹的!”
李子根盯着蒋福荣:“不是好惹的能怎么着?你有本事去揭发我,去告我呀?就算我让你带人去抓大林子,我说过开枪打死他的话吗?你拿出证据来,谁能证明?你哥哥不是躲着我吗?好,我也学他,这事和我无关。妈的,你还想在这事儿上要功,屁,都是你惹的祸,是你让他跑了,又擅自开枪杀人……一切都由你个人负责。哼,我黑?你们哥们儿白吗?我看一点也不比我差,尤其你那当县长的哥哥。你去问问他,银行存款有多少了?比他县长一百年的工资都要多吧,钱是哪儿来的?再说你吧,一个派出所长一年能开多少工资,可你每年实际上拿到手多少?超过你工资十倍以上吧,这钱哪儿来的?还不都是我李子根的?你们说给我干事,我给谁干事呢?平时,你们吃我喝我,可一旦出了风险,就都推到我身上。你们他妈的比我黑多了,我好歹还得操心这摊儿事业,可你们干啥了?!”
李子根越说越来气,声音不由高起来,到最后简直喊起来。蒋福荣气势被压住了,可他不甘心认输,坐在那儿嗫嚅着:“反正,不管你咋说,我是为你干事儿,我要走,你得出钱。要不,我不走,真要事儿漏了,被公安局抓了去,我抗不住,那就谁也不惯着,有啥说啥!”
“你爱咋着咋着,我早想透了,天塌大家死。想吓住我,没门儿,我李子根要是软面团也混不到今天这局面!”自言自语地:“真需要钱,好说好商量,我李子根不是小气的主儿,可想熊着我来,没门儿!”
大恶棍和小恶棍的区别,这时候就看出来了。平日,蒋福荣仗着县长哥哥,在别人面前作威作福,可跟李子根这么一较量,才知道还差一大截。眼看李子根留了活口,赶忙就坡下驴:“这……你……大哥,你看……你是误会了,都怪我,没经过阵势,一摊上事儿就懵,咱们兄弟还分什么你我……其实,我走了对你也好,你想,我真要被抓起来,能不牵上你吗?我要走了,对你也好。真的,我哥也这么说的……大哥,你知道,我这一走就很难回来了,这后半辈子活成啥样儿就不好说了,手里没点钱能行吗?大哥,你平日对我是不薄,可我这人手大,也没攒下啥。你不是说过吗,你的钱就是我们兄弟的钱,所以,我从来不把钱当钱……大哥,您还说过,咱们要象刘关张似的,不愿同生,但愿同死,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这关头,您总不能把三弟推出去不管吧!”
一番话,真真假假倒也有几分感人的力量。气氛也缓和下来。李子根语气也转了回来:“你要早这么说,能引出我这些话吗?其实,这事儿还用你说?大哥啥时亏待过你?这样吧,先给你拿上三十万现金,多了也不好带。等你找到落脚地方了,建个帐户,再和我联系,需要多少,给你转过去。你看,这样行吧!”
其实,蒋福荣是想弄个一百万二百万的,可现在看已经不可能了。好歹李子根留下活口,以后再说吧。就用更加和缓的语气说:“行,有大哥这话就行了……可是,我想尽快走,你看……”
他是想马上拿钱。李子根笑了一声:“老三,你还是短炼哪,慌什么?现在,平峦还是咱们的天下。大林子醒没醒过来还两说着,就是真醒过来了,公安局查清了是你开的枪,可要想动你这县长的弟弟也得寻思寻思吧,你哥哥也不会眼睁睁看着不管吧。对了,你哥说没说过,他打算咋办?”
“这……”蒋福荣吭吃了一下说:“他说陈英奇太坏,天亮就开常委会,把他拿下去!”
“好,好,”李子根心中一喜。“你看,到底是领导干部,有办法,解决问题从政治上入手。你哥说得对,这个陈英奇平时不哼不哈,可我早看出,他跟我们不是一条道上的人,早拿下去早省心……对了,明天,我先把他儿子撵回去,吃里扒外的东西,花着我的钱还整着我,天下可没这么好说话的人……既然这样,你还害怕什么,跑什么?”
“这……”蒋福荣说:“我哥哥说,事情真要查实了谁也不好办,陈英奇可以整下去,可彭方也不是好东西,他是地委管的干部,一下子整不下去,所以,才让我出去躲一躲……大哥,钱……”
“咳,又是钱,大哥还能玩你吗?你呀,先别害怕,回去睡一觉,等天亮再走。大哥虽然有钱,也不会象屯老二似的,把几十万现金放在手边呀,你得容我点空,把钱提出来呀!”
蒋福荣无奈:“那好吧,我听大哥的!”又不放心地:“大哥,天一亮我就过来,你可得把钱给我准备好哇!”
李子根皱了一下眉头又笑了,拍拍蒋福荣的肩膀:“老三,大哥啥时哄过你?回去吧,睡个回笼觉,天一亮我就给你提钱!”
李子根拍着蒋福荣的肩膀,推着他走出客厅,一副什么也不在乎的样子。可实际上,他觉得脚下的大地在摇晃,待蒋福荣走远,靠在门旁好一会儿才回到床上,想了片刻,又拿起电话,用非常亲热的语调说:“黑子,我是大哥,这几天辛苦你了……嗯,有点小事,你马上到来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