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时明让王睿坐在自己身边,王睿看看陈荣杰阴沉的脸,没敢坐下。他本以为领导既然知道了自己受伤的事情,可能要表示一番慰问,可他却不明白领导为什么板着脸?难道是因为自己没有汇报?于是他赶快说:
“陈检,我给你汇报一下昨天晚上的事——”
没等他说完,陈荣杰摆了摆手:
“我们都知道了。你昨天晚上就应当汇报,而不是现在才汇报。你看清楚车牌号了吗?”陈荣杰严肃的脸色令人生畏。
“没有。”
“一个搞侦查的办案人,该看清的看不清,不该去看的地方偏要去看。”
“车上根本就没有牌号,是个白牌子。”
“什么车?特征?”陈荣杰追问。
“三菱越野吉普。没发现有什么特征。”王睿看着陈荣杰,又看看任时明,任时明故意避开他的眼光,把头扭向一边。
陈荣杰沉吟道:“那就难查了。”但他突然又严厉起来:“今天我要批评你,作为一个检察官,无组织无纪律,擅自行动!谁让你去夜总会的?我早就对你说过,夜总会的事情必须由公安机关调查。”他的声音渐渐提高了,“要知道,见义勇为和盲目个人英雄主义,完全是两码事。一般的办案与法律监督也有着重要的区别。我们是检察官,是履行法律监督职责的法律工作者,首先要把自己的位置和角色把握好。你必须对昨天晚上的行为做出检查,要在专案组向大家检讨,认真反思你的行为错在什么地方。”陈检又把头转向任时明:“你要把他检讨的情况向我汇报。”
王睿生气了,不明白自己为什么错了,压住火问道:
“请问陈检,我做了什么错事?就是做检查也该让我明白。”
“你别一听批评就沉不住气。你自己认真想想,对照法律去想,对照检察官的职责去想。你是一个检察官,是履行法律监督职责的检察官,不要把自己当做一般的办案人。你先回去想吧。”
任时明站起身示意王睿一起走,王睿却没有走的意思,反而走到陈荣杰办公桌前:
“我去夜总会,是因为我发现了——”不知为什么,他又觉得自己现在的发现实在没有什么意义,因为没有任何证据。
“你发现什么了?为什么不汇报?”陈荣杰警惕起来。
“我就是想去夜总会了解了解申智星。社会上许多人都说申智星的能量很大,说他在我们检察院有后台,难道我们真的不敢动他?”
任时明一听还是老问题,上前拉他走:
“检察长还有事情,我单独跟你说。”
陈荣杰做个手势让他们等一等,语气缓慢地说:
“年轻人,不是我们不查,而是怎样查。申智星的主体身份是什么?是国家工作人员吗?不是。是依法从事公务的人吗?也不是。目前我们发现的只是可能涉及贩毒嫌疑,按照管辖,这应当是公安的事情。你搞不好,反而给人家公安添乱。何况市上规定不能随便到娱乐场所查案。我们是法律监督工作者,不属于我们管辖的案件是不能超越职权的。”
王睿觉得自己的委屈只能自己知道了,他本来是看见贺雷走进夜总会想跟上去看个究竟,没想到什么也没看到,反而险些被人家谋害了。但是这些只是自己的感觉并没有证据,所以他不想说出来,但对于陈检的批评他又有些不能接受。
其实王睿此时还不明白,陈荣杰之所以批评王睿,一方面担心王睿的盲目行动可能扰乱公安的秘密监视;另一方面,他特别严格地强调办案纪律,自然有他的道理。陈荣杰一向以严格执法、严格带队伍为工作准则,他认为检察院是法律监督机关,就要在监督上下功夫。他曾经在各种场合讲述他对我国法制的理解:重要的是执行法律的软件不过关,执行法律程序的观念太差。监督最重要的是监督执行的程序。赵建其的案子因为涉及司法内部的人员,甚至涉及个别领导,肯定会受到来自各方面各种关系的干扰,稍有疏忽,就可能被人抓住辫子反咬一口。
任时明拉了王睿一把:“快走吧,还愣什么。”
王睿吊着脸回到监所处的大办公室。埋头整理笔录材料的祁月看到王睿回来了,没有注意他的表情,高声说道:
“怎么样,我猜得没错吧?领导一定表扬你了!”
吕伟、杨森也凑上来七嘴八舌地说,那是应该的,人家王睿为了办案不顾一切,表扬都是轻的,应该嘉奖。
王睿一声不吭,坐到办公桌前从抽屉里拿出笔录纸和笔,伏在桌上写起来,看到自己写下的“我的检查”几个字,忽然直愣愣发起呆来,看着纸上的几个字觉得很不顺眼,扯下来,撕个粉碎,丢在纸屡里,接着把纸和笔装进自己的提包,起身朝办公室外走去。
见王睿突然走掉,祁月与吕伟、杨森觉得有些意外,对望了一阵,然后各自又忙自己的事情去了。
直到后来,在专案组最艰难的时候,遇到了来自社会上和司法内部一些人对陈荣杰的攻击以及变相阻挠办案的事情发生后,王睿才明白了陈荣杰的苦心以及为什么要让他做检查。他是在办案中逐步明白了一个检察官应具有的基本素质,事实教育他理解了陈荣杰所说的“盲目的个人英雄主义与见义勇为是两码事。一般的办案与法律监督也有重大的区别”这句话的含义以及其中深刻的意义。此后,陈荣杰的话常常在王睿的耳边回响,我们不仅是一个司法人员,更是一个法律监督者。
中午,王睿走进食堂时只剩下了残羹剩饭,炊事员正在收拾卫生,可容纳00人的大食堂里还有七八个人在吃饭。他把饭盆里仅有的米饭盛进自己碗里,又用大勺在菜盆里刮底儿。
起诉处的刘军冲王睿走过来,他一手端着自己的碗,一手帮王睿把大菜盆的一角抬起来,让剩菜和汤水都滑到了一起,王睿趁势把那些残余都盛进自己的碗里。
“你怎么也来这么晚?”
“开庭晚了,才回来。凑合吃点,下午还得去看守所问人。”刘军坐在他的对面说。
平时话就不多的王睿这时与刘军坐在一起,更不知该说什么了,他们正在办理的赵建其案件已经在公检法司内部传开并引起不小的震动,各种说法也在悄悄流传。刘军恰恰就是去年办理赵建其杀妻案件的公诉人。对刘军去年办理的赵建其案件,在检察院内部、在干警之间议论纷纷,不少人都在说三道四的。此时与刘军坐在一起吃饭,王睿还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感觉到刘军有意靠近自己融洽关系,于是没话找话地说:
“听说你老婆生了个大胖小子。看来你也没时间伺候月子。”
“大家都一样,我们处的小田他老爸住院了,他也没时间去照顾,案子太多了,星期天就没休息过,你说这么多的案子让人怎么还能细细地去推敲?难免也有疏忽的时候。”
王睿听出刘军话里有话。
“你是说赵建其案件可能也有疏忽?”
王睿直来直去的问话让刘军吃了一惊。他神色慌张起来。王睿故意装作没看见,低头吃着饭。
“我认为赵建其案件不是疏忽,而是认识分歧。关键是被害人有没有第三者。”刘军在解释。
王睿看了他一眼:
“赵建其的老婆黄丽萍有第三者?”
“当时的确有两份证据说黄丽萍有第三者。一是赵建其家的邻居田翠花的证词,她说她前年五月开始租住赵建其家的房,她丈夫原在潼县时就认识了孙旭,后来孙旭到西都市来找她丈夫福子,认识了赵建其。后来孙旭来这里,光去赵建其家,不找他们了。去年2月的一天,下午两点多,莹莹上学去了,孙旭来了,她当时在二楼晒太阳,他对孙旭说,福子不在家,他说不找福子,她说赵建其也不在,他没吭声,就上了三楼,大约过了一个多小时,她上三楼收被子,被子在楼顶晒的,从门帘的缝里看见孙旭坐在沙发上,丽萍坐在孙旭的腿上,看见他俩在一起抱着,亲着嘴。一直到下午5点左右,孙旭和黄丽萍又一起出去了。为了证实这份证词的可靠性,我还特意去询问了田翠花。”
刘军已经吃完饭,手里拿着碗继续说道:
“第二个证据是黄丽萍的女儿莹莹的证词,莹莹证明她妈妈承认跟孙旭有关系。承认他们亲了嘴还发生了关系。莹莹还说,赵建其没有打黄丽萍的头,是她妈妈自己摔倒,头碰在墙上了。因为有了这两份证词,赵建其在起诉阶段翻供了。你说,如果是你办案,会怎么做?”
刘军反过来将了王睿一军。
“那个小孩子的证词是不是有点过分了?你核实了吗?”
王睿也不相让地反问了一句。
“当然。办案怎么能不核实证据。”
“黄丽萍的妹妹黄淑萍找你们反映过情况吗?”
“反映过。可是她说的都是现象,没有证据。”刘军停顿片刻,“外面的人不知道咱们办案的难处,他们就是凭着自己的感觉和偏见,说办案人怎么怎么样。只要不符合他们的意愿就没完没了地告你。”
此时王睿不知说什么好,他抬头向大饭堂里看了看,于是打着哈哈转移了话题:
“就剩咱们两人了。”
刘军拿着他的空碗站起来:
“我先走了,你慢慢吃,别着急。”
“哦?好。你先走,我也剩几口饭了。”
王睿看着刘军的背影却在琢磨他刚才的话。他最近听到一些说法,有人说,赵建其保外就医经过了公检法司四道程序,还有医院提供的赵建其患有大面积脑梗塞的医疗检查单和建议保外就医的材料等,案子的根源不就是一张医院的证明吗?与证明有直接关系的韩楚已经死了,其他人最多也不过是个失职吗,总不会都有问题吧?还有人说案件太蹊跷,还说赵建其有犯罪的问题,也仅仅是未遂,是经过施晓红报案被抓获的,所有的问题只有一个证人,而案件的惟一证人施晓红本身就是个按摩女,有过色情服务和出卖肉体的经历,要依照西方的法律,是有污点的证人,一切犯罪嫌疑都来自她的指证。一个按摩女的话怎么能完全相信?没准是对司法人员进行陷害或者报复呢!
令人头痛的是检察院办案需要核对证据却找不到施晓红,是她不敢见故意躲藏起来了?还是有别的什么原因?凭着直觉,王睿感到了案件的棘手。
起诉处处长办公室,盆栽的绿色植物占据着整个窗台,办公桌后墙脚的地上还有一盆近一人高的绿萝,那半圆形的大叶子和众多的气根贴墙长得好不繁茂。所有植物的叶片都很肥厚,茎脉坚实,显得这里倒好像是植物园似的。
贺雷处长一大早来到办公室,总是先给他的花木喷水,不时地摆弄摆弄,逐个欣赏一番。
刘军提着一桶纯净水走进来说:“处长,你这盆大芭蕉叶长得快一人高了,你给它吃什么了?这叶片这么厚实!”他把喝完的纯净水桶换上新的。
贺雷笑了:“这不是芭蕉,它叫绿萝。知道它原产什么地方吗?”他停顿片刻,见刘军笑着说不出,便自问自答:“它原产于所罗门群岛。是一种藤本植物,属天南星科。它喜欢温暖潮湿。想知道我给他上了什么肥?告诉你——啤酒。没想到吧?这是我的养花秘诀,别人不知道。”
刘军谦卑地说:
“真是没想到。”
贺雷得意地笑着说:
“这种植物攀援能力强,只要有依附,无论是墙还是木棍,它都能恣意延伸,蓬勃生长。”
刘军费解地思索,不知处长的话里有什么寓意。他茫然地奉承了一句:“处长的学问太深了。”他犹犹豫豫没有走的意思。
贺雷问:“还有什么事?”
刘军嗫嚅道:“监所处的任处长找我谈话了,他问我去年办赵建其的案子时,有没有发现赵建其有第三者?赵建其是怎么保外的?”
贺处长依旧在摆弄着花:“你是怎么说的?”
“我说案件起诉时发生了变化,被告人赵建其把自首时交代的问题都推翻了。当时还有两个证人证明死者有第三者,而不是被告人有第三者。至于保外,那是公安报上来的,我也没去看,而且是法院批准的。当时我们这里也就是走个法律程序。”
贺雷脸上露出一丝满意的神色,瞬间又消失了,他坐到椅子上,端起一杯茶:
“对!事实就是这样的。你现在可是大有进步了!”
贺雷的高明就在于一般不轻易表态,只是在语气上有时显出隐隐约约的意向,或是蜻蜓点水般地引导,让下级揣摩跟风。
刘军从处长办公室出来后松了一口气,他从处长的语气和脸色上认为处长对他的表现还比较满意。
贺雷随后就来到副检察长宋国安的办公室,手里拿两盒西洋参含片,放在宋国安办公桌上。
“这是我儿子给我买的,我给您拿来两盒,看您整天忙工作,也该多保养保养身体。”
年富力强五十出头的宋国安面色红润,精力充沛,总有一副笑脸。他毫不掩饰地笑着,嘴里却说:
“你自己留着吃吧,孩子对你有孝心,这是福啊!”
“您总不能让我再拿回去吧?当领导的,更要爱护身体,身体是工作的本钱,你说是吧?”
宋国安笑着把“西洋参含片”随手放进办公桌下的柜子里。
“你也要多注意保重。最近可有些对你不利的消息。”
贺雷神情顿时有些紧张:
“您是说赵建其的案子?”
宋国安收敛了微笑,严肃地说:
“检委会上陈荣杰通报了查案情况,看来适用保外依据的证据的确有问题。”
贺雷急忙解释说:
“在赵建其案件上我绝对没有问题,人家报来的病危材料,还有公安前边把关,法院后边批准,我这中间不过是走个程序。其他的,我不知道。”
宋国安又露出微笑:
“你请示过主管检察长吗?保外的问题你是否有批准权?难道就没有失职的情况?”
“对。对。领导说得对,我的确有些失职。至于批准保外,当时主管检察长外出开会去了,我口头请示过。”
想了想贺雷又说:
“成心找事,那也没办法。他们表面上想打击我,实际矛头对的是您。”
贺雷的话也不是空穴来风。前任检察长走后,大家按照惯性思维认为,资历排在第二位的是宋国安,无论是工龄还是政治上的资历,他都是排在前头的,连他自己都认为检察长的位置铁定该轮到他了。但是没想到,市委却以年轻化和专业化为由,让比他年轻、资历不如他的陈荣杰代行检察长职务。这让他心里很不舒服,岂止很不舒服,是很别扭很窝囊很怨恨。当然,所有这些,一般干警是不了解的,他的城府深,没有表露出内心的不满,表面上又总是支持陈荣杰的工作。
善于观察的贺雷倒是很会利用矛盾,他多次在陈、宋两人有分歧时明确表态支持宋国安,因为他从内心里反感陈荣杰这类人。后来,在人大和市委考察陈荣杰的关键时候,宋国安和贺雷曾利用一些案件给陈荣杰设置了一道难迈的坎。
宋国安早就听出了贺雷的用意,他不喜欢这种直白的表露,斜眼看着贺雷,不屑地说:
“你的事,别瞎拉扯。”
“他想把代检察长的代字去掉,可是他凭什么?无论是资历还是能力,他都在您之下。因为我跟您紧,您想想,这里能没有别的企图?”
“你是硬要往一起拉扯。别胡拉扯,各是各的。不过我可告诉你,那个代替做CT的人找到了,看守所的卫兆丰也招供了。”
贺雷一怔,血往头上直拱,他强作镇定地笑了笑:
“是吗?那就好那就好。总算,有了个结果。”
村子里的炊烟在落日的照耀下冉冉升起,金色的晚霞明亮地飘在天边上。王睿来到黄丽萍的娘家,这里是永安县的农村。
黄丽萍的父亲见到穿制服的陌生人走进大门,忙上前问:
“你是——?找谁?”
“我是检察院的,想了解你女儿黄丽萍的一些情况。”
王睿话刚出口,黄父脸色马上沉下来,一脸怒气地坐在小凳子上吸着烟,也没有给王睿让座,连看也不看他一眼。
“大爷,您能不能给我说说情况?”王睿觉得老人的情绪非常对立。
“说什么?你们司法机关来了就找我们的事,不查杀人的人,反来查我女儿有没有第三者。”黄父深深地吸了一口烟。
王睿不知该怎么给老人解释,谨慎地说:
“大爷,看来你对司法机关有误解。”
黄父抬起头,满脸的怒气:
“我误解?杀了人不但不偿命,连牢都不坐,逍遥法外。到哪儿去讲这个理?杀人犯还来威胁我们,吓唬我们,说是要收拾我们!”
王睿愣在旁边不知该说什么好。他根本没想到黄家人会有这么大的怨气,自从上次与黄淑萍相遇之后,王睿在心里总放不下这个开出租车的的姐。从她激动的言辞、愤怒的情绪还有冲动的行为中,王睿意识到,这个女人一定有着不平凡的经历。今天听了黄父的一席话,他虽然无法明白这其中的缘由,可是无论从办案的角度还是他内心的好奇,都促使他要深入揭开这个谜团。正好,任时明给他的任务就是通过黄淑萍进一步调查赵建其的罪行,同时了解赵晴的去向。
黄父把烟头上的烟丝挑出来些许,又把一支烟续到烟头上,只顾吸着不看王睿。
“你二女儿淑萍在家住吗?”
“不在!她整天在城里开出租车,回家不方便,在城里跟人合伙租房住。”黄父头也没抬。
“请告诉我她在什么地方住?”
“在城里,西都城里。我说不清。”
“赵建其已经被我们抓住了,我想找淑萍谈谈。”
黄父抬起头,慢慢地站起身来,疑惑地看着王睿。
“是真的,请你相信我。检察院现在给你们说话的机会,可不要错过了。”
黄父看到王睿年轻的脸上满是诚挚,他蠕动着嘴:
“你说,你们把赵建其抓住了?这回可不能再放了他!”
按照黄父所说的地址,找到黄淑萍住的地方还不算难,难的是在门口一等就没个准确时间。王睿是晚上快9点去的,他猜想这个时间淑萍大概该收车回家,不巧吃了闭门羹。走下楼正遇上一个女人回来,她疑惑地看了几眼站在单元门口的王睿。上楼后,她发现王睿跟着自己也往楼上走,于是她站在楼梯上突然转过身来。王睿猜想大概是误会了,以为自己是坏人,连忙问:
“你是和黄淑萍住在一起吗?”
女人松了一口气:“你是干什么的?”
“我是她的一个朋友。”
“那你给她打电话吧,她还不知什么时候才回来呢。”
王睿又问:“能把她的手机号码告诉我吗?”
女人摇摇头说:“对不起,我也不知道。”
王睿悻悻地下了楼,站在单元门口继续等候。夜晚冷风吹过,只穿一件单衣的王睿打了一个冷颤,他看着远处依稀的灯火,不时地抬起手腕看表,在枯燥而冷清的夜晚,他不免回忆起那天晚上从夜总会出来后遭遇的一切,那天他险些被撞以及黄淑萍救他的每一个细节。此时他还不知道,黄淑萍所亲历的惊心动魄的场面,远远超出他的想象,那是一个被害人家属在极度悲痛时又遭遇的雪上加霜。黄淑萍一家在姐姐被害死后,再次遭受到赵建其的威胁、迫害和凶残的报复。
黄淑萍回来时已是深夜12点。请王睿走进她的房间,他们都是蹑手蹑脚,因为害怕吵醒两个女伙伴。王睿本来不想进屋里去了,他说平时找不到黄淑萍,连约个时间的机会都没有,今天在此等候,只是为了与淑萍约定时间再聊。
淑萍不忍心让王睿这样走了,不管怎么说,人家在清冷的夜里站了几个小时,无论如何也得到屋里喝口水,暖和一下。
就这样,黄淑萍找来两个沙发垫子,又斟满了一壶茶水,他们在房间的过道里席地而坐,淑萍把一杯茶递给王睿:
“真服了你了。看你这劲头,我想你们检察院这回是动真格的了。”她自己则拿出半瓶子矿泉水,咕咚咕咚地一口气喝完了:“你不知道我们生活的艰难,在外面开车都不敢喝水,没厕所。”
她很快就转入了主题:
“我见到姐姐的尸体是在她死后的第三天,公安局已经做完了现场勘查尸体鉴定。”
那是一只木板单人床,用一张床单罩着。她走近单人床,揭开床单的一角,姐姐的尸体一丝不挂,头上用一块方帕盖着,揭开看时,只见头部被解剖又缝合上的粗糙痕迹。黄淑萍再也克制不住自己,她奔出房间放声大哭。
赵建安默默地站在一旁,半晌才喃喃道:“建其他失手了。”
“失手?那头上是怎么回事?”
黄淑萍突然停止了哭泣,用手抹了一把泪水,站在凉台上,愤怒地向楼下的院落扫视。之后,她走下楼,对着李宝琴厉声质问:
“我姐她怎么回事?”
沮丧的李宝琴和赵建安不知该如何回答,他们丧气地站在那里。
赵晴走上前,拉着黄淑萍的胳膊和颜悦色地说:
“别着急。慢慢说,先到屋里喝口水。”
黄淑萍瞪了她一眼:
“人都不在了,怎么能不着急?”她眼眶里含着泪,似乎看见姐姐犹豫的面孔,她生活的不愉快,可以看出,在父母面前她竭力掩饰自己的不快,连笑容都是那么牵强。那天姐姐跟她说,帮我在永安县找份工作吧。她问姐姐你俩又打架了?黄淑萍知道姐姐常遭姐夫殴打,可是农村人的观念就是劝合不劝分,谁家没个打打闹闹的?我不想跟他过了,我想回来。姐姐没有说明原因。你能舍得下那两个孩子吗?黄淑萍知道姐姐的善良。那天的事情没有说定,这成为黄淑萍心里一个永远的懊悔,如果早些让姐姐回来,也许不至于被那狠毒的坏蛋打死。
为了弄清楚姐姐是怎么被打死的,黄淑萍一直想找到现场惟一的证人赵建其的女儿赵莹,可是总被赵晴用各种理由给阻拦了,这就更加重了她的怀疑。
那天,阳光西斜,已是下午。黄淑萍飞快地开着出租车,路上几次遇到乘客招手,她只是摆摆手,继续前进。在一所小学校门口,她减慢速度,停下来,走出车门。许多学生排着队唱着歌涌出校门,她紧盯着走出来的每个学生,她大声喊起来:“莹莹、莹莹。”
走在学生队伍中间的赵莹听到喊声也看到了黄淑萍,两人互相招着手,赵莹向黄淑萍跑过来。
黄淑萍把赵莹紧紧地搂在怀里,好一阵,她才从激动中平静下来,把莹莹拉到一边问:“弟弟好吗?”
“弟弟每天去幼儿园,挺好的。就是晚上回来老是哭着要找妈妈,他一哭,我也想我妈,我俩一块儿哭。”莹莹说着流出了眼泪。
黄淑萍强忍住心里的悲痛,给莹莹擦泪:
“等你们放假了回姥姥家住些日子,现在你要好好学习,照顾好弟弟。”
“上次星期天我就想回姥姥家,我奶我姑不让我回去。”
“等你放假了,我去接你们。有件事我问你,你爸打你妈那天你在家里?”
“是。那天……”
赵晴突然出现在她们身边,一把拉过莹莹:
“放学了,还不快回家?走!”
黄淑萍生气地挡住她们:
“我来看看孩子,说两句话,你怎么能这样?”
赵晴拉着莹莹继续向前走,边走边说:
“这是我们赵家的孩子,你少来瞎掺和!还是把你自己管好,别像你姐一样,招蜂引蝶,把家害了,又来害孩子。”
赵晴拉着莹莹朝她的汽车走去。
黄淑萍顿时怒不可遏,喊道:
“你说谁呢?你再说一遍!”
依着她平时的性格,非上去照着赵晴的脸上扇一巴掌,可是今天有莹莹在,她不愿让孩子再受到伤害。她知道赵晴这话一箭双雕,既冲着黄家,又给莹莹心理上造成一定的影响。
赵晴头也不回地拉着莹莹朝前快步走去。莹莹三步一回头地望着她的小姨。
黄淑萍愤愤地朝着赵晴的背影喊道:
“杀人偿命!老天爷会报应你的!你走着瞧!”
后来,赵晴每到放学就去接莹莹,黄淑萍只好无奈地放弃了自己的想法。
黄淑萍还对王睿说:
“赵建其因为有了第三者,故意害死了我姐姐。我姐死前一个月,心情非常不好,曾对我说,她要离婚。姐姐受不了赵建其的公然羞辱,他说我姐虽然长得还算漂亮,但是太土气。还说胡惠芝性感迷人。”
黄淑萍听了姐姐的话,专门去找过胡惠芝,她是个狐媚的女人,穿着打扮是那种很俗气的珠光宝气。她丈夫吸大烟,冒泡把家都冒穷了。与丈夫离婚后,她自己带了一个男孩,在外面租的房子,经常到广州买些走私货,实际就是旧服装。见到她时,黄淑萍警告说不许她再去找赵建其。那个女人直叹气:“好好好,你只要让赵建其别来纠缠我就行了。”
黄淑萍之所以一口咬定赵建其有一个第三者,名叫胡惠芝,是因为她真真切切地看见了,赵建其从看守所出来后与胡惠芝在一起。
那是在市郊,黄淑萍开着出租车在路上中速行驶,注意看着路边是否有人要车。
一对手挽手的男女向她招手,她迅速把车开上前。汽车开近时,黄淑萍看见招手的女人像是胡惠芝,那男人竟是赵建其。黄淑萍心里一惊,以为看错了人,于是把车速放慢,定睛细看,确定路边的人就是赵建其和胡惠芝。她自言自语道,这小子怎么出来了?
赵建其恰好也看见了黄淑萍,他站在原地犹豫,胡惠芝则迎着汽车上前准备拉开车门。黄淑萍看清楚路边的人的确是赵建其和胡惠芝,气得一脚踩上油门愤然离去。
汽车停在石林公安分局看守所外,黄淑萍急匆匆奔向所长办公室,所长不在。她又找到内勤办公室,见办公室里坐着一个人,上前就问:
“你们这里关的赵建其怎么放出去了?”
办公室里的人正在忙着写材料,抬头看了一眼,又低头继续写。
黄淑萍有些生气:
“我问你呢,你怎么不说话?”
“你问的什么,我不明白。”那人又低头写。
黄淑萍更加气愤:
“我问你,你们这里关的赵建其呢?”
“对不起,我是刚分配到这里的,以前的情况不清楚。”
在市政府信访办公室外面,几个长条椅上坐满了排队等候接待的人,还有许多站着等候的。黄淑萍天不亮就来这里排队。自从她发现赵建其被放出来后,曾经到市委和市政府去告状,但是,她的激愤之情被推来推去的公文淹没了。
一个鼻梁上架着老花镜年近六十的干部接待了她。黄淑萍走了许多地方,看见信访干部都是年纪大的人。那个老干部认真读着她的材料,不紧不慢地看着,好像在读十分难懂的古文。黄淑萍看着他,心想,是我的材料写得难懂?还是他工作认真?难怪信访都要年纪大的人脾气好有耐心。
老干部终于放下手里的材料,取下鼻梁上的眼镜,看她一眼,问道:
“被打死的人,是你什么人?”
“我姐姐。好好的人,活活被打死了。”
“现在司法机关正在办理?”干部一板一眼,不急不忙。
黄淑萍恨不得一口气把事情说完:
“听说是判过刑了,不知怎么搞的又把人放出来了……”
“我问你,司法机关是不是正在办理?你说那么多有什么用?”还没等黄淑萍说完,老干部已经不耐烦起来。
黄淑萍一听更着急:
“听说判了死缓,可是人已经放出来了……”
“司法机关正在办理,你要相信他们会公正处理的,定什么罪是司法机关的事情,不是你说定什么就定什么。现在案件在什么地方办,你就去找什么地方,我们也只能把你的反映批转给他们。”老干部的不耐烦已经明显地表露出来。
黄淑萍生气地抢辩道:
“被告人家里到处活动,人家还扬言他们有关系,威胁我们家人,我看这个案子明显有问题。”
“他们活动,你有证据吗?如果有证据你就去纪委告。”老干部看黄淑萍厉害,又缓和了口气,“这样吧,我们可以把材料转给他们。”
黄淑萍像所有上访告状的人一样,拿着厚厚的复印材料四处奔波,去了一个又一个戒备森严的大门口,要求见领导的愿望总是被一一拒绝,在那些代替领导收取材料的信访部门,送去的材料又总是如石沉大海,不见回音。即使在一些部门也有领导接见日,但那只是在报纸上在电视上,实际上总是只见日子不见领导,黄淑萍心想咱这小百姓,就是没有见领导的命。
黄淑萍四处上访的消息很快传到了赵建其家。赵晴劈头盖脸地把赵建其抱怨了一通,“好不容易把你保出来了,黄淑萍再这样闹下去,再进去就不光是你一个人了!”
赵建其正无所事事地在床上躺着,赵晴的一番话把他激火了,他从床上跳下来说:
“我要让她黄淑萍把嘴闭上!”
当天下午,赵建其闯进了黄家,从院子直接冲到屋里,见黄父、黄母都在屋里,二话没说,从腰里拔出土枪拍在桌子上,凶狠的眼睛扫视了一番,见两位老人胆怯地瑟缩在一旁不敢看他,大声问:
“淑萍呢?叫她出来!”
“她、她不在家,有事你好好说,干吗发脾气?不管怎么说,咱们也是亲家呀。”黄父怯怯地低声道。
“你知道是亲家?你家淑萍到处告我,想要我的命!”赵建其指着黄父的鼻子,“我出来是为了照顾你那俩外孙,你几十岁的人了,这么不懂事?告诉你女儿,放老实点,不要乱咬!我家关系硬着呢,白道黑道都有人!不管她到什么地方告都不顶用。”
“我们什么也没说。我知道,你能出来也是好事,两个孩子也得有他爸心疼,我们不会说什么的。”黄父退到了墙角,他低声说。
“告诉淑萍,别跟她姐似的,不知好歹!”赵建其拿起桌上的枪,扬长而去。
黄父、黄母半晌才缓过神来,他们手忙脚乱,不知道该怎么办。还是黄母想得多:
“快给淑萍打个电话!叫她这几天不要回来,小心碰上这个浑小子!”
夜深人静的时候,睡梦中的黄家人被烟熏得咳呛起来,只见窗外呼呼的火苗把窗户都映红了,浓烟冲天,火势越来越猛。家里的人先后冲出门,原来门外堆放的两麻袋刨花被点着了,黄父操起扫帚上前扑火大声喊着救火啊!喊声惊动了四邻,人们纷纷出来帮助灭火。
有人发现了躲在一边观看的赵建其,大喊一声,是他放的火,这时几个邻居围上来,他们想抓住赵建其。
赵建其发现有五六个人已经包围了他,从腰里拔出那把土枪,朝天放了一枪,大声喊道:
“让开,我的枪可没长眼睛。”
赵建其逃跑了。
黄家人从此胆战心惊,生怕赵建其再来报复。黄淑萍则愤愤不平,还要继续告状,黄母、黄父苦苦哀求她咱惹不起还躲不起吗?
黄淑萍结束了她的回忆,长长舒了一口气,对王睿说:
“你不要怪我对你们检察院有偏见,你们司法机关放纵坏人,给我们带来了多么大的伤害!”
“请你相信,执法人员大多数是好的。麦子地里长几根稗草也是正常的,要相信法律。”
“我相信你,看样子你还是个好人,可是你能查处那些徇私枉法、败坏法律威严的坏人吗?我现在就可以给你提供一个人,他把赵晴带进看守所,这难道不是违反法律规定吗?”
黄淑萍说那天她在看守所门外见到了赵晴,她从她的捷达车里走出来时,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走进了看守所。黄淑萍的出租车就停在远处,她在车里监视着。
十几分钟后,一个五十多岁的公安人员把赵晴送出来。公安人员站在门口与赵晴道别后返身走进去了。淑萍等赵晴的汽车开走后,她走进了看守所,门卫挡住了她的去路说:“今天不是会见日。”她转身绕到看守所行政大楼前,在公告栏里张贴着看守所全体公安人员的照片,在许多照片里,她发现了那个送赵晴出来的人,竟是看守所的副所长卫兆丰。
“卫兆丰已经被我们抓了,等待他的将是铁窗内的生活,而不再是铁窗外。”
房间里已经有了亮光,他站起来伸了伸腰,只见窗外的东方已经露出了曙光。
望着窗外露出的晨曦,王睿歉意地说:
“你愿意帮助我们找到胡惠芝吗?”
“我见过那女人,有一次,我开车在郊外一个小巷子里看到她,如果不是当时车上有客人,我就把她扭送到公安机关。当时,我也担心,担心把她扭送到公安机关后没人管……我妈不让我管这事儿,害怕赵建其到我家来闹事,报复我们。”
“请你相信我们,一定能把案件办个水落石出。”
黄淑萍犹豫一会儿,毅然站起身:
“我愿意尽力帮助你们,也好给我姐姐有个交代。”
走出黄淑萍的住处,王睿心里有种沉重的感觉,一个被害人,她身后还有一个大家庭,还有许许多多的社会关系,作为社会的弱势群体,当他们感到无奈又无助的时候,当他们把最后的希望寄托在法律上的时候,法律却在他们绽开的伤口上又划了一刀……身为司法人员,身为检察官,能容忍法律这样被践踏吗?
西都市检察院的办公大楼沐浴在朝霞之中,大楼上悬挂的国徽在阳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
与往常一样,任时明迈着坚实的步伐步行上班,当他走进检察院时,看见从汽车里走出的陈荣杰,便迎上前说:
“陈检,我昨天下午才接到开会的通知,专案组都在外面跑着,有几个人回不来,要给你请假了。”
陈荣杰边向大楼里走边说:“能回来的尽量回来开会,这是全院大会,几位院领导要向全体干警述职,然后还要听取干警们的评议和意见,我们可不能随便剥夺干警的权利呀。”
就在陈荣杰指挥“7·2”重大案件并代理检察长主持工作的时候,市委和市人大开始考察班子,为即将举行的市人大全体会议改选做组织工作。陈荣杰已被组织部门内部提名,作为下一届检察长的候选人向人大推荐,但是,并不排除还会选出其他的候选人,毕竟这是没有最后决定的事情,还在考察阶段吗。这一段时间,组织部门除了深入到检察院以及各个政法单位进行考察,还要求陈荣杰以及检察院的其他副职都要在检察院进行述职,当然也要听取干警们的意见。
全院大会整整开了一上午,陈荣杰和几名副检察长先后进行了认真的述职发言,下午,他们将分别到各个处室听取干警们的意见。
陈荣杰被分配到起诉处听取意见。
下午上班,起诉处大办公室里传来说笑声,刘军收拾着桌上的案卷,大声说着:“我可不再另行通知了,今晚7点润丰酒店,请大家赏个面子!”
一个女检察官一边看着材料一边漫不经心地说:“看来还是儿子贵重。”
办公室里有人说:“可不,人家的小子连体重都不同寻常。”
女检察官放下材料,从椅子上站起身:“怎么,能上吉尼斯?”
贺雷端着茶杯进来:“说什么呢?这么热闹,还没开会就讨论上了。”
办公室里有人给贺雷让座,说:“刘军儿子过百天,今天请客,大家借机聚聚。”
刘军忙说:“正好,处长来了,省得我另外通知。”
贺雷笑着说:“小刘你真会找机会。对,现在都是独生子女,大家都去凑个热闹。我当处长的应该首先想到。人到齐了吧?小刘去请陈检来开会。”
“不用请,我到了。”陈荣杰已经走进办公室。
贺雷待大家坐下,说:“今天上午代检察长向全体干警作了述职报告,下午又来参加我们的讨论并听取意见。大家要本着批评与自我批评的精神认真发言。请陈检先说两句吧。”
“检察长调走后,让我代检察长。按照市人大的规定,今天上午我向全体干警作了述职报告,下午来听听大家的评议。我认为这是一次上下沟通和交流的极好机会。我这个人平时工作忙,与大家交流得少,工作中肯定也有疏漏,希望大家批评指正。请不要有顾虑,有什么就说什么。”
陈荣杰的开场白后,一名老检察官先发言:
“上午听了陈检的发言,我认为十分朴实,就像陈检本人一样朴实,客观地讲述了近年来的工作,剖析了自己的思想。既谈到了成绩,也谈到了不足,同时进行了自我批评。我想补充一点看法,我认为近年来我们检察机关在公正执法方面取得了很大的成绩,但是在突出法律监督方面还不够,比如,我们运用抗诉权还不够大胆,总是显得顾虑重重,这其中的原因之一,可能是受各种关系的影响。我们要向社会宣传,抗诉是履行法律监督的职责,不是跟某一个人过不去。”
陈荣杰边听边点头:
“你说得很对,我们在抗诉上是存在一些问题,原因是多方面的,其中包括宣传不够,也还有其他各种原因,要加强抗诉,首先还要转变执法观念。这是一个很大的实践和理论问题,需要我们认真对待。”
评议会开得很认真,大家的态度都很平和,会场上的气氛也很轻松,一个年轻的复转军人,刚到检察院没几天,突然站起来发言:
“我有一个问题不清楚,我们检察院是对公安、法院进行法律监督的,按照法律规定,公安人员有违法行为就应当依法查处,但是听说有一个叫崔奋的人在看守所意外死亡了,后来又听说公安人员姚东海涉嫌刑讯逼供致死人犯。这么严重的问题检察院不查处,责任在谁?代检察长是否有责任?”
会场上的气氛顿时紧张起来,干警们都有些惊讶。陈荣杰听着发言没有急于解释,只是在本子上做着记录。这个年轻人提到的案件其实是几个月以前发生的,当时,是王睿和祁月到看守所处理的案件。
刘军接着发言:
“我也听说这起案件在社会上反应很大,特别是最高人民检察院一再强调办案不能致人死亡,如果有致人死亡的,要追究领导责任。请问陈检,如何对这起案件履行监督职责?”
贺雷坐在一边不动声色,等他们全都说完了,才出来制止道:
“你们年轻人说话要注意方式。对案件有不同的看法是正常的嘛,我们都是为了把案件办得更准确,从不同的角度对案件提出问题,所有的案件都有可能存在不同的意见,不能因为有不同意见就揪住不放。这也是陈检一贯要求我们的工作方法。”
人们马上听出来,贺雷的一番话是有所指的,因为赵建其再次被抓获后检察院里传出了种种议论,说贺雷当时在检察委员会上提出为赵建其减轻罪责,而且同意办理了保外手续。贺雷一直对这件事心惊胆战,特别是专案组一直没有找他谈话,他想申辩一番都没有机会。其实他想申辩的理由就是应当允许对案件有不同看法。此时他有的放矢地提出这个论点,他认为是在这个能不能提拔陈的关键时刻恰到好处地对陈进行了重要的暗示或者是重要提示。
陈荣杰已经意识到问题并不简单,他早就想过,对于贺雷,早晚要有一次面对面的交锋,因为事情明摆着,即使没有更多的问题,他贺雷也必须解释批准赵建其保外的有关问题,但是现在还不是时候。现在还不能断定贺雷策划了两个人出来发难,但是很显然,这个新来的年轻人根本就不知道崔奋的案件,贺雷为什么要攻击自己?仅仅是为了阻止他参加检察长的选举吗?
会议将要结束,陈荣杰没有多说什么,此时也不容他更多的解释什么,他只是简单地告诉大家:“谢谢大家对我提的意见,我想简单解释一下崔奋的案件,当时作为犯罪嫌疑人的崔奋是因为涉嫌贩卖毒品被公安局抓获的,但是被关进看守所后突然意外死亡。当时有家属提出怀疑,说办案的公安人员姚东海有刑讯逼供的行为,但是经过调查,事情并不是家属说的那样,法医鉴定认为嫌疑人是因为肠梗阻死亡。后来家属提出死者身上有淤血,怀疑是被公安人员打过。他们到人大上访,我们应家属的要求,重新对尸体进行了鉴定,他们家属还在上海请来了医学专家,作为家属一方的见证人,见证了重新鉴定,结果证实死者身上不是淤血,而是尸斑。专家同意第一次的鉴定,也就是死者是肠梗阻的鉴定已经经过两次证明。这起案件已经处理过了。如果还有人提出疑问,可以根据法律程序由当事人提出申诉,无论提出什么样的问题,我们都应当也一定会依照法律给群众一个公正的说法,请大家相信我。如果确实有错,我愿承担责任。”
听了陈荣杰的发言,大家都很满意,只有贺雷依然不动声色,那个复转兵的脸红一阵白一阵的,屁股在椅子上扭来扭去很不自在。刘军呢,脸色难看死了,直到散会时还没有一点血色。
晚上润丰酒店的包间全满,生活水平提高了嘛!总有人天天进饭店吃饭嘛。服务员听说刘军是检察院的,忙给他们安排了一间有两张桌子的大包房,刘军很不满意,执意要服务员再腾出一个单桌的包间。服务员只好用屏风隔开了两张餐桌又不断用各种好话赔着不是。
酒席桌上,贺雷理所当然以领导者的姿态命令大家轮番给好样的刘军敬酒。偏偏隔壁酒桌上没有领导者的哥们儿碰杯的热烈气氛盖过了他们这边,贺雷不服气地说:
“我们得胜过他们!把气氛声势造起来!用不了多长时间,他们就得走。”
听见领导发话,刘军马上打开电视,放出卡拉OK的歌曲,把声音调到了最高。
“祝贺我们勇敢的下一代百日!大家举杯!”贺雷运用他的领导才能,振臂一呼,只听得“干杯”的欢呼声和杯子的碰撞声压往了屏风对面传来的声音。
不到一个小时,对面酒席已是人去无声。贺雷又给刘军斟上一杯,说:“刘军今天表现不俗,还要继续努力,我敬你这杯喝了!”
刘军满脸通红地推辞:“我尊敬的贺处我不行了,我实在不能喝了!”
贺雷问大家:“不听处长的话,怎么办?”
旁边有人说:“还想不想在起诉处干了?连处长的命令都不执行。”
刘军端起酒杯一扬脖干了杯中酒:“拼了。”
贺雷拿起酒瓶摇了摇:“这里还有半瓶,继续战斗!把他们都干掉省得妨碍我们!”
刘军已经不由自主地摇晃起来,嘴里还在嚷着:“听我们处长的!喝!他妈的喝!谁敢不喝谁不是人!”
陈荣杰走进家门便闻到了炒菜的香味,知道是妻子在忙碌,可是他不但没有食欲,还非常疲劳,他放下公文包就靠在沙发上,闭起眼睛休息。在市检察院,干警们都知道这位检察长不吃请,除了推不开的接待应酬,他总是回家吃饭。他曾在全体检察干警大会上说:“检察官可以倾听群众的意见,但是不能吃群众的饭,吃了人家的嘴软,拿了人家的手短,还怎么公正?”而且他还制定了纪律,中午一律不许喝酒,即使有公务应酬也不例外。他是这样要求干警的,自己也做出了表率。所以,一些想走关系的人压根就别想通过酒桌来解决问题。
郝玢把饭菜摆上桌后走进客厅,陈荣杰听见郝玢的脚步声急忙从沙发上直起身子,强做出精神很好的样子,他不愿郝玢为他过多的操心。郝玢已经看出他的疲惫:“累了?要不先休息一会儿再吃饭?”
“不累不累。我早就饿了。”陈荣杰说着站起身,揽住郝玢的肩,向餐厅走去。
餐桌上摆着玉米饼、小米稀饭、拌野菜,陈荣杰笑了。
“今天什么日子?你搞忆苦思甜?”
“害怕你当官忘了百姓。今天吃杂粮野菜,其实这是最时髦的,宴会上不是专门有杂粮宴吗?”
在饭桌上,郝玢告诉他今天中午乡下来人,咱妈托人带来不少东西,饭桌上这些这都是她捎带来的。
提起母亲,陈荣杰心里涌出歉疚:“看来我们应该抽空回老家看看了,老人这辈子可不容易啊。”
“还不是因为你没时间,我都说了几次了。一到放假你们就忙。咱妈还有信,捎来一份材料,说是她舅家侄子的案子,人家找到家里,妈说让你看看能不能解决。我只是复印机,原话转告。”郝玢知道陈荣杰不允许在家里为他人的案子说情,所以把自己说成是复印机,意思是只传话而已。
电视里正在播放新闻,饭后陈荣杰坐在沙发上听着新闻迅速浏览材料。郝玢在厨房里清扫完毕也走进客厅,对陈荣杰说:“老人家从来也没求你办过事,我估计她也是抹不过情面了,估计是她舅家侄子一再找上门,你看,在不违背原则的情况下,能帮老人吗?”
陈荣杰放下材料说:“这个案子我知道,可不知道嫌疑人还贴亲。据我了解两家人因为庄基打架,咱这家的把人家打伤了,司法鉴定构成重伤害。依我看,不处罚是不行的。”
郝玢焦急地问道:“那,给咱妈怎么交代?”
陈荣杰靠在沙发上:“老人是通情达理的,把道理说清,她会理解的。再说了,我要给自己的亲戚开个口,以后还怎么要求别人。”
说话间,电话响了,陈荣杰顺手拿起来接听,对方是老同学,也在政法机关工作,寒喧几句后关切地对他说:
“老同学,听说你们办的案子涉及的都是政法机关的司法人员?还是掌握点火候,别把人都得罪了,你现在可是在关键的时刻,非常敏感时期呀。”
陈荣杰笑道:“谢谢你的关心。你是不在案子上,这个案子实在太恶劣了,造成的后果是非常严重的。如果我们都撒手不管,这社会不就乱了套了吗?”
对方在电话里说:“你这人还是老样子,社会在变,人要活络点,你现在的处境不比平常。搞得不好,人家说你在整自己人。我也是多操闲心,我是想提醒你多为自己想想。”
“你说得对,是有些人想整我,是政法队伍里的败类。”
陈荣杰放下电话,陷入了深思。
穆松年拿出一套茶具,用茶壶亲自泡了茶。
“这是我刚从杭州带回来的龙井,为了鉴别真的还是假的,我特意到茶农的家里,先品尝了一壶,的确是今年的新茶。”
他把小茶杯放在陈荣杰面前。
半个小时前,穆书记电话通知陈荣杰立即来市委汇报案件。陈荣杰放下手中的提包:“你说是新的就是新的,我也品不出新旧茶。”
穆松年端起茶壶,给陈荣杰的茶杯里斟满,很严肃地说:
“是呀,要品茶也得有功夫,一是要有时间的功夫,二是要有本事的功夫,要不怎么说是功夫茶呢!”
然后,细细地品味了一杯,才看一眼陈荣杰:
“说,赵建其的案件进度如何?”
“我正要给你汇报。代替做CT的人已经找到了,是个五十多岁的工人,目前生活不能自理,医生说,他能活下来已是个奇迹,可能与针灸有关。幸亏他还活着,否则真是难坏了办案人。”陈荣杰吹一下杯里的茶叶,喝了一口茶,“看守所一个叫卫兆丰的副所长已经交待,是他同意赵建其住的医院。但是做假CT的事情他推说是韩楚做的,与他无关,韩楚已经自杀了。还有——”
穆松年认真听地听到这里,打断陈荣杰的话:
“看起来嘛,案子已经基本清楚了,有关司法人员违法违纪的情况,也已经调查了,该做的你都已经做过,成绩很突出,做得不错吗!我的意见,下一步你们要尽快宣判卫兆丰,结案!”
陈荣杰专注地看着穆松年,认真听着他说的一字一句,直等到他作出了指示,才继续汇报:
“要结案还有些事难于落实,就算把做假CT的责任推到韩楚一个人身上,反正韩楚也死了,可是,还有批准保外的责任没有查清呢。赵建其的案件去年的审判就有问题,赵晴一直在逃,给谁行过贿?许多事现在都很难确定。可能还有其他司法人员涉及案件,需要进一步落实。”
穆松年有些激动,从大班台后面站起身,在宽敞的办公室内踱了几步:
“批准保外的人,不都是依据医生提供的证明吗?你是不是把问题想得太复杂了?必须要看到我们的司法队伍大多数都是好的或基本好的,这是一个根本的认识,是不能动摇的认识。韩楚故意提供假CT,拿去让公安局、检察院、法院去批,他们只不过是在材料上审查一下嘛!他们怎么能知道片子是真是假?但是,是谁的责任就由谁来承担吧,我们也不能迁就。在这个案子上,我告诉你,不要把一锅水都搅浑了,这对你可不利。你说呢?”
穆松年说完了,问完了,陈荣杰依旧沉默不语。
“想明白没有?说说你的看法。”穆松年追问道。
“如果是韩楚一个人的责任,那还有什么好说的?我们发现,赵建其案件去年的审理就有问题,虽然还没有足够证据,是因为司法人员反侦查能力强,没有足够的证据,我们不会直接与他们见面,搞不好,反而会过早传递信息。这就是检察机关进行法律监督的难处。你是有过亲身经历的,如果你都不支持我们,咱们检察院还怎么办案啊?”
穆松年有些不耐烦了:
“南书记几次问起这个案件,要求尽快结案,你多年从事法律工作,应该知道我们的刑法适用的是无罪推定,而不是你的感觉或猜测。去年对赵建其的判决有什么问题?给他判了死缓难道这有什么错吗?当时是我主持的检委会,你是不是也怀疑我?”
“不!不是的,你可能误会了。我绝不是说你有什么问题。虽然我没有参加当时的研究,对于去年你主持研究的案件,我不怀疑,只是对当时调查的深度有看法。”
“你还有什么怀疑的?不管怎么说,赵建其有投案的情况,判处死缓也是准确的。不就是怀疑赵建其保外以后可能有新的犯罪吗?如果确实查不出更多的问题,我看可以结案了!”
看见穆松年几乎恼火起来,陈荣杰只好把想说的话压在了肚子里。他沉默了一会儿,又忍不住说道:
“要结案?当然也可以。退一步,其他人暂且不查了,但是,赵建其的再犯罪问题还没有落实,东桥派出所虽然抓了他,那也不过是犯罪的准备阶段,就这样把他关进牢里算了,继续执行死缓?”
“市委要求尽快结案,怎么结是你们的事。办案要讲政治,要顾全大局。把咱们司法机关查个底朝天,那不乱了?我们还是要爱护干部,稳定干部队伍吗!”政法委书记穆松年缓慢而轻松的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最后,他特意强调:“回去要抓紧结案。有什么问题吗?”
陈荣杰认为有些话不能不说,迟疑道:“赵建其的案件我们一定抓紧办理,争取在最近有个交代,请市委放心。”转而又态度坚决地说:“但是,目前已经有几个证据证明赵建其在保外期间有新的犯罪行为,我们想抓紧时间落实这个事实。这样的话,赵建其就不是继续执行死缓,而是可能要执行死刑了。请市委把办案的时限再放宽些,我需要一个月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