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座位于市中心的大楼,早年它曾经是这座城市的标志性建筑,如今已风光不再。可它依旧绅士般地矗立在城市的中心,俯瞰着人间婆娑,浏览着世间婀娜。之所以说它绅士,是因为从它诞生的那天起,一直就是被人们仰视着的。可是这绝不是因为它的高度,而是因为它地位的尊贵——它曾经是这座城市达官显贵们最膜拜的地方。
如今秀水大厦的豪华与盛大,早就是情人眼睛里的旧景,可它依旧没有遭遇过白眼,它生来就习惯了被仰视。白天光顾这里的客人依旧不少,每当到了夜晚,这里就更是宾客盈门。
三楼大厅是新近装修过的。数不清的万向节,将整个半空编织成了一个巨大的网。无数的不规则图形,环环相扣,严严实实地笼罩着整个大厅,也笼罩着走进这里的每一个生灵。看上去,俨然就是一个巨大的罗网,现代而又迷幻。
时间已是中午,鲁一鸣和他的朋友曲南正在这里用餐。
鲁一鸣一边品尝着美食,一边漫不经心地看着当天出版的《秀水晚报》。他看着发生在北美洲的甲型H1N1流感的消息,心里不时地一阵紧似一阵。墨西哥已经死亡一百六十八人,美国也有一例死亡病例报告。还不知道这种倒霉事是不是会影响到中国,更不知道会不会影响到秀水市。尽管墨西哥并没有直飞秀水市的航班,但秀水市毕竟是一个开放型城市,而且是一个颇具知名度的城市,来往的国内外宾朋每天都川流不息。
上午,鲁一鸣在报社听完关于甲型H1N1流感在世界上蔓延情况的传达,立刻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他毕竟曾经参加过几年前关于“非典”的新闻报道。
眼下,他之所以对这件事这般敏感,还因为他的妈妈罗雪云患了感冒,正在医院里住院。医生已经排除了她患上甲型H1N1流感的可能,可是她本人还是不放心,一直在医院里住着不走。
其实,甲型H1N1流感眼下根本就没有传入秀水。鲁一鸣的妈妈之所以这么紧张,是因为她太把自己当回事。她是秀水市人民检察院的检察长,已经五十八九岁,临近退休,眼看着已经来日不多,就越发想有一个好点儿的身体,以安享晚年。
鲁一鸣的工作并不轻松,可还是时常去医院看看她。前些年,他们之间才开始了母子之间的往来。鲁一鸣是很珍惜这份迟到的母爱的。
鲁一鸣的同学曲南端着刚刚选好的菜肴走了过来,重新坐在鲁一鸣对面。
曲南是鲁一鸣的大学同学,现在正在秀水市国资委工作。他与鲁一鸣是多年的好朋友。他们都愿意喝点儿酒,平时有事没事,经常会一起走进餐馆,喝上一顿,海侃一番。鲁一鸣经常能从曲南的海聊中,得到一些新闻线索。今天就是曲南约鲁一鸣来这里吃自助餐的。
鲁一鸣还在翻阅着手中的报纸,上面的一幅漫画映入了眼帘。他看着看着,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
“看什么呢,这么投入?”曲南不解地问。
“你看看张兮兮的这幅漫画,真有构思。”鲁一鸣把报纸递给了曲南。
曲南坐下来,认真地看着。
那是一幅看上去很平常的漫画。一个大大的苹果几乎占据了大部分画面,一条条虫子从苹果内部钻了出来。透过斑驳的孔洞,明显看得出苹果已经被蛀空。苹果上写着某些国企。
“这个作者是哪儿的?”
“是我们报社的一名记者。”
“如今能看到这样的作品,已经很奢侈了。”曲南感慨道。
“什么意思?”鲁一鸣有些不解。
“除了泛娱乐,还是泛娱乐,谁还会愿意涉及这样敏感的话题。quot;曲南一边说一边举起了酒杯。
“他就是一个愿意思考的人。”
“不仅仅是愿意思考的问题,说明他对眼下某些国企的情况,还是有所了解的。”
“要说国企这样的话题,你才是最有发言权的人。”
“有发言权又有什么用呢?人微言轻。有时候,眼睁睁地看着国有资产大量流失,可你是一点儿办法都没有,都有一种想哭的感觉。”
“想哭就哭嘛。”鲁一鸣笑了。
曲南没有笑。
半个小时后,他们一起走出了秀水大厦。当他们走出大门时,才发现大厦外边是另外一种情景。
就在秀水大厦对面的一栋六层楼上,正站着一个农民工模样的人,那个人正大喊大叫着,准备要从楼上跳下。楼下站满了人。警察将楼下的道路用绳子拦住,行人与车辆已经无法从此处通过。就在那栋楼的正前方摆着几个气垫。
出于职业的敏感,鲁一鸣迅速靠上前去,从摄影包中掏出了照相机。
一个警察挡住了他的去路。鲁一鸣亮出了记者证,执意要进入现场。警察依然拦住了他。
一群农民工模样的人,看到了这一幕,他们二三十个人一下子朝鲁一鸣涌来,把他团团围在中间。
“你是记者?”有人问道。
大家七嘴八舌。
鲁一鸣做了肯定式的回答。
这时,又有许多围观者朝这边涌来。鲁一鸣一米八几的个头,像是鹤立鸡群。
“你们认识那个人?”鲁一鸣指了指站在六楼楼顶的那个年轻人。
“他是俺哥,是他带着俺们出来打工的。”一个小伙子搭上了话,“远大房地产开发公司欠俺们的工钱,他们反倒把俺们起诉到了法院。俺哥找不到说理的地方,就想到了跳楼自杀。”
“即便这样,也不能采取这种过激的行为呀!”鲁一鸣对那个小伙子说道,“你还不快去劝他下来?”
“早就劝过了,没有用的。”
“你叫什么名字?”
“俺叫于国良,俺哥叫于国政。”
为了不让围观的人越来越多,鲁一鸣主动从人丛中挤了出来,朝人少的地方走去。于国良等人并没有放过他,而是紧紧跟在后边,又一次把他围了起来。
“你们围着我干什么?”鲁一鸣发火了,“先把你哥哥劝下来再说。”
“他已经绝望了,不答应给钱,他是不会下来的。那可是两百多万啊,那是俺们五六十个人一年多的工钱呀!”
于国良紧紧抓着鲁一鸣的手。
鲁一鸣走出了十几米远,又一次被紧紧地围住。
此刻,鲁一鸣发现在离这些人不远处,有一个人正悠闲地站在那里。他四十岁左右,身体有些发胖,戴着一副墨镜,正全神贯注地注视着现场的动态。
正在这时,围观的人群中传出了“啊”的一声惊叫,伴随着那声惊叫,于国政的身体重重地落在了地上,正好偏离了摆在地上的气垫。
鲁一鸣回头望去,看到几个民警快步朝于国政躺着的方向围拢过去……
他尾随着于国良等人朝医院跑去。
于国政被送进了附近的一家医院。
鲁一鸣三步并作两步跑到了于国良前边。在医院抢救室门口,他们全都被挡在大门外边。
于国良声嘶力竭地呼喊着于国政的名字……
几分钟过后,抢救室的房门从里边推开,从里面走出来的一位医护人员严肃地告诉守在门外的人说,已经感觉不到于国政的心跳了。
于国良迅速冲进抢救室,朝于国政的遗体扑了过去。他放声大哭着,随后跟进去的民工们,站在于国良的身后,不时地有人发出哽咽声。
几分钟后,于国良和他的民工兄弟们一起走出了抢救室。抢救室内只留下了几个警察。
于国良与在场的民工们又一次将鲁一鸣团团地围住。
于国良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了一个信封,递给了鲁一鸣,“这是俺哥写给报社的一封信,送给了几家报社,都没有回音。因为欠俺们钱的这家公司是秀水三宇发展总公司下属的分公司,秀水三宇发展总公司是一家非常有名气的上市公司,没有人愿意惹麻烦。”于国良一边哽咽一边说,“不管是什么样的公司,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什么社会都是这个理儿。可俺们为什么就是找不到说理的地方呢?”
鲁一鸣接过信看着,他一时看不明白,便问道:“你们能不能详细说一说,是怎么回事?”
于国良不再哽咽,他问鲁一鸣:“还没有问你姓什么,是哪家报社的记者呢?”
“我是《秀水晚报》的记者,叫鲁一鸣。”
“俺们这些人都是一个村子的,俺们都是俺哥带到秀水市打工的。是俺哥出面与远大房地产开发公司签订了一份合同,俺们在他们开发的万佳小区的住宅楼建设项目中,负责三栋楼的施工。这三栋楼是提前开始施工的,当工程干了一大半时,穆晓飞经理突然说不用俺们干了,说是俺们偷了工地上的东西。”于国良气愤地叙述着。
“工地上丢了什么东西?”
“说是螺纹钢筋丢了。”
“后来呢?”
“后来,俺哥拼命地和他交涉,什么结果也没有。俺哥说什么也不算完,可能惹恼了穆晓飞,他就把俺哥告到了法院,还要求俺哥赔偿他们的经济损失。”
鲁一鸣越听越复杂,便拿起那份材料,离开了医院。他很快就去了市公安局,在那里了解了一下当天发生的事情后,就返回了报社。晚上,他把白天发生的事情写成了新闻稿,用电脑传给了总编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