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跨出计程车安全的小小包厢,踏入敌人环伺的世界。甭想也知道,让司机知道他住在何处是不智之举。他站在守护神酒吧外头,给了司机一枚面值二先令六便士的银币做小费,然后仔细观察他是否有任何不轨之举。但那司机只是用牙齿检验硬币,道了声“谢啦,老兄。”然后便将银币放在手中紧紧握住。安德森像有机密相告似地倾身向前,拇指朝身后的守护神指了指。
“我不住在那里。”
“啊,你不住那里?”司机笑了笑,露出一口暴牙。“我倒希望我住在那里。晚安,老兄。”
说完他就开车离去,留下安德森穿着雨衣站在人行道上发抖。斜雨绵绵不断,沾湿了他的脸庞和没有遮盖的脑袋——没有遮盖的脑袋?他现在才想起来,自己已脱下霍姆堡毡帽——那是他次佳的霍姆堡毡帽——在计程车里,然后把它放在身边。那个人会把它送回来吗?在昨晚忘了帽子、拿错大衣的乌龙事件之后,现在他又忘了拿帽子,这真是离奇古怪。拿错大衣、遗失帽子——他知道这里面有其含意,不过,那是什么含意呢?依莲·佛莱契利刚才所说的那番话,他也明白其意了;虽然确切的意义仍教他迷惑,而且他也想不起来她究竟说了些什么,然而他知道自己有理由深感烦躁。一切都还很混乱不堪,而且也很难理出头绪;更何况,眼前的问题使他失神分心。他的住所正被人监视吗?他走到守护神的入口处,仿佛要跨入似的停住脚步,随后突然一溜烟移向酒吧旁边的阴暗处。阴影深邃却并非无法透视,他蹑手蹑脚走到墙角,目光凝视着暗黑的约瑟夫街。房子正被人监视当中。在街灯照耀的范围外,有个面貌无法辨识的家伙,懒洋洋地靠在前面门廊上。安德森抽身而退。他整个身躯不停打颤。
那些笨拙的驴蛋在正门外头安置了一个人。他大可放声狂笑。但是嘲笑他们终究无济于事。这意味着是他的直觉警告他别回来这里——他一想到混乱的房间、空洞的桌子抽屉、坏损的照片,对了,还有地窖,那个未经调查过的地窖,他的脑海便冒出那些嫌恶甚至恐怖的景象——他的直觉一向是对的。如果他转过墙角,横越马路,那就掉入陷阱了。那个静止不动、疲态毕露的家伙在这个陷阱中扮演的角色即是诱饵了。
事情真是如此这般吗?安德森扪心自问。我非得掉头走开吗?且让我理出个头绪来。此刻一大堆南辕北辙的论据涌入他的脑际。这些人真的会如此笨拙愚昧吗?把人安置在显而易见的地方,当真没有什么显著的动机吗?事实上,安德森要是像个受惊吓的小孩落荒而逃,没注意到等待着他的双重陷阱的话,会不会反而掉入他们的股掌之中?安德森笑了起来。他大声说道:“拜托,我们要设想他们当然是很狡诈的。这些人不是傻瓜——这点我们可是一清二楚。”然而依莲方才说的那一番话,不管跟他们有无任何瓜葛,其中相关涉及的事情他却已经忘了,而且怎么样也想不起来。他再度口出连自己也不明其意的话语。“那封信。”他说道,语毕随即转出墙角。安德森步伐坚定地踏上车道,雨水直直打在他脸上。门外的人影站直了身子,慢慢走往围墙门,把报纸塞入腋下,然后跑步迎向他。他们在路中央碰头。那人是茉莉·欧洛奇。
“安迪,”她喊叫着:“安迪,你还好吗?”他一语不发,只是站着深思地瞪着她。“安迪,你怎么了?为何那样看我?”
他听到一阵故作轻柔低沉的嗓音,却认不出那是自己的声音,安德森说道:“谁叫你来的?”
“什么意思?我今天下午听说了。”
脑子空白了一会儿后,他才说道:“听说什么?”
“公司内部那些把你逼走的卑鄙手法全听说了。那时你也是有点不太对劲。”
她在说什么啊?但最后一句话引起了他的注意,并且和最近说过的其他事情全串连了起来。
“什么叫做不对劲?谁跟你说我不对劲的?”
“安迪,现在正在下雨,我们不要杵在这里。咱们走吧,好好谈谈。”
安德森任由她带到路边,然后才甩开她放在他胳臂上的手。然后他听到自己又以温顺的口吻说道:“谁告诉你我不对劲?”
“任何人都看得出来。你在发抖。而且——你的脸怎么了?”
“你不介意告诉我告密者的名字吧?”他委婉说道。
“噢,别傻了。”他们来到了正门。“钥匙给我。”
他顺从地将钥匙递给她,但当她插入锁孔转动钥匙时,他却迅速移动。他抢身闪入正门内,从锁孔中夺下钥匙。他让正门微开,并冲着她笑。
“我亲爱的小女孩,你一定以为我中计了。”
“安迪,中什么计?我不晓得你在说什么。”
他再度大笑。跟她斗智真是轻而易举的事。
“恐怕你得回去他们那边,报告计谋失败了。顺便建议他们,下一次要放聪明一点。”
“让我进来。”她往前跨了一步。
“哈,哈,”他又笑了起来。“别再靠近了。”
但出乎他意料之外的,她竟然往前猛力一冲,于是他们俩就在门口缠斗了起来。他由于过于自信,而松懈了防备,导致一场拼斗,目的是为了赶走这个披头散发、手爪乱舞、呜咽啜泣,企图从他身边闯关的恶婆娘。谢天谢地,现在她终于露出真面目了;她只想闯进这个不欢迎她的地方,这样做太不聪明了,而当他们扭成一团时,他的疑心病在正当的决斗中一扫而空,只剩下满心的喜悦。他听到哀号声,但内容听得不是很清楚,因为他全副精力都放在与敌人的揪斗上。她冲上前来也许是鲁莽笨拙了点,但是打斗的手法很机灵,她像鳗鱼似的逃脱他的抓握,试图从他旁边溜过。不过精力十足的他,一把抓住她的喉咙,并趁她抓破他手皮之际,宛若班尼·贝利对付鬼祟仔似的起脚一踢。她大声哀叫,扑倒于地,裙子翻了上来,露出整片大腿肉。不知为何,原本拿在她手中的晚报,这会儿却在门内,仿佛是报童送来似的。他捡起晚报,用力关上门,然后破口狂笑。
然而,她可没有就此做罢。她站了起来,手指头一直按在门铃上,鸣响的铃声悦耳动听,但其间还夹杂着让我进去的喊叫声。愚蠢到家!而且还寡廉鲜耻!她当我是笨蛋吗?突然间他勃然大怒,站在门的这一边,用各种无礼猥亵的话对她咆哮——这些话都相当难听,或许,他是在等佛莱契利下楼来。但佛莱契利并未下楼来,他外出到某个地方去了。走开。安德森听到尖叫声。走开。她终于走开了,脚步缓慢而沮丧,边走还边用手帕敷脸。他打开自己的公寓门,蹑手蹑脚走进客厅,从窗口望出去(只拉起窗帘边缘的碎片)一直看着她消失于街角。他赢了第一回合。现在可以坐下来,仔细检查眼前的情势。但是他自我承诺要做的实绩调查——合理思量自己的处境,并计划接下来的防御措施——终究是不可能实现了。因为当时,他已经迟疑地按下电灯开关,冰冷稳定且忧郁的日光灯照亮了房间,同时也暴露了昨天有仇敌在这里又戳又捅、又嗅又闻地翻箱倒柜挖掘秘密的事实。既然昨天她或她的朋友已侵犯他的隐私,而且还发现了他们想知道的秘密,那么今晚拼死拼活不让那女人进来,显得多么荒谬可笑啊。环顾房间,眼前是污秽狼藉的威士忌酒杯,他感到全然无助。而隐藏在无助感之下的,则是担心害怕。
他坐进铬制扶手的椅子里,伸手探入自己口袋。他掏出来的第一样东西是小薇所写的信,信纸虽然皱巴巴的,但那无疑是她的笔迹。再一掏——这是不知怎么弄错放入葛雷特瑞克大衣里的匿名信。他对依莲倾诉的时候,为何偏偏找不到这些东西呢?他盯着这些信,在膝盖上把信纸摊平。不过信上的字迹在他眼前模糊不清,他很快就对这些信不感兴趣,任由信纸掉落于地。
在地毯上摸索捡信的时候,他发现晚报正不偏不倚、而且极巧妙地掉在门内。留下报纸必有用意,因为他们做每件事都有目的。他们是要以标示二月四号的报纸来吓唬他吗?他看看字体,但那个日期却对他飞扬起舞。它飘扬着——但一阵子后,日期变得清晰可辨,虽然其他字体仍在上下左右地摇曳。报上的日期朝他冷笑,字体和数字越变越大,直至在他脑海里爆炸开来。那个日期是二月三十一日。这一刻,当一切摆明这是个警告时——但要警告什么呢?——他闻到了香味。
抬头环视、张鼻嗅闻,他知道这股熟悉的味道不是淡淡的尘灰味;那是气味特殊的香水,是小薇惯用的“欢愉之夜”。这股香味,此刻在他鼻孔里显得辛辣刺激的气味(怎么以前从来没注意到它呢?)是从卧室飘出来的。这会儿他明白了,方才在外面的拼斗和胜利原来只是错觉。在二月三十一日那天,有一场最后的圣战非打不可,而且非赢不可,在此之前他是无法安歇的。
他关掉门口的灯,静静来到卧室门前,接着猛然把门打开,这段过程他究竟花了多少时间?多少秒?多少分钟?多少小时?眼前几近一片漆黑,但他仍可辨认出自己所娶的不贞女子正躺在床上,假装动也不动。过去几天来的遭遇即是当下这场争斗的序曲;他一再呐喊着上阵厮杀的口号——二月三十一日——随即扑向床上。
但这女子比街上那个还要狡猾灵活百倍。在他的擒拿之下,她可以来去自如,要抓住她简直难如登天;她无声无息地出击,而且数度不见人影。在他滚落地板之际,他的咽喉紧缩,于是,他喘嘘嘘地拉下那双无形的手,扯断衣领和领带,挣脱束缚。二月三十一日,他又一次呐喊嘶吼,凶狠地与她缠斗,也意识到有数块玻璃碎片划过他的脸颊,温热的鲜血流了出来。他踢腿,但某种沉重的东西打了下来,接着就突然击中他的肚子。他头一偏,脑袋下的某样东西裂成碎片。他用手拂过眼睛,随即追着她再战,他无法辨识她的位置,于是在房间里跌跌撞撞,时而捉住她、时而又让她逃脱。
灯火大放光明,他仍然屹立不坠。如果她先前已找来救兵的话,那么情况就不妙了。他喘着气,缓缓地转向门口。她的主要帮手站在那儿,双腿岔开,脸色阴沉、线条忧伤,身形结实得像一只戴着常礼帽的牛头犬,此人身后还有好几张面孔,都是他往昔结识的人,门口那个女人面容年少清新,认不出是何许人也,男人则是穿着蓝衣。为了对付他,他们居然出动这么多人?在自觉大势已去的心境下,他第三度大叫“二月三十一日”,接着冲向他们,使出全力攻击,敲掉牛头犬的帽子,把那头吠嗥的野兽压在地上,将其咽喉紧紧勒出棱纹。然后他感到头部传来一阵钝痛,痛楚随即扩散开来,他的双手开始软弱无力,身子一瘫,摔落于地,落啊落啊直往下落,摔落到羞愧可耻、永世无法翻身的挫败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