挂断电话,汤斯立刻调派人员封锁那片区域,黎明时分,挖掘工作正式开始。特伦斯和另一名探员来接我,先跑了趟唐恩都乐买甜甜圈。到达目的地的时候,我们发现警车已经前后封死了街道,红色警灯默默转动。面包车和政府的黑色羚羊占领了整条街道,挖土机在旁边待命。水银灯照亮了那幢屋子和庭院,树林被照得雪亮。混乱的场面吵醒了邻居,他们出门看热闹,在门廊和车道上站成一排,像是见到马戏团进城,打算在马路对面安营扎寨。警察放我们过去,我看见上次打过照面的那个年轻母亲,她站在沃尔沃旁边,望着街对面她总觉得闹鬼的破败房屋,她很快就要知道阴魂到底是谁了。
我们停车下车。天空将亮未亮,风有点冷。穿黑色大衣的调查局探员、穿制服的警察和穿白色防尘服的鉴证人员围上来,拿咖啡,拿我们搁在引擎盖上的奶精和糖包,拿超大号盒子里的甜甜圈,还没凉下来的引擎充当保温器。
屋子的门开了,汤斯出现在门口,估计是被咖啡的香味勾出来的。他朝我点点头,但先低声对部下说了些什么,他们四散而去。
“我一直在和寄养母亲谈话,就是那个格雷琴。”他说,从纸板托盘里拿起一杯咖啡,掀开塑料盖。蒸汽飘了起来。
“然后呢?”
他撕开两包糖倒进咖啡,然后加了两小盒奶精。他从边缘吸了一大口咖啡,重新盖上塑料盖。他叹了口气。
“她前言不搭后语,但没错,克雷经常过来,探望她,照顾她。偶尔还帮她还贷款。”
“太可疑了。”我说,“克雷对她恨之入骨。”
“是啊。还有,她的男朋友被抓过,因为虐待儿童。”
“他在哪儿?”
“死了,肺癌,十五年前。”
“你认为她知道克雷的计划吗?”
他耸耸肩说:“多半不知道。我们要带她回去录完整的口供,但我猜她更像是不想知道。喝喝金酒,看看《价格竞猜》,这么过日子更轻松。”他看我一眼,“还有,在克雷说他去收拾后院时拉上百叶窗。”
“什么?她这么说?”
“对,帮她收拾院子。”
“但应该不是后院,我认为是树林。他说沙鼠还是什么鼠就埋在那儿,也是他拍照的地方。那是他的地盘。”
“对,我知道,你来看。”
我们从车辆之间走过去,另一名探员跑过来对汤斯低声说话,朝胶带后越聚越多的看客比比画画。人群不情愿地分开,几个警察护送一小群人走到前排。来的是死者家属:希克斯先生、哈瑞尔夫妇、约翰·通纳,他们眨着眼左右张望,像是刚从深度睡眠中惊醒。
“稍等。”汤斯说。他灌下一大口咖啡,走了过去。他和家属轮流握手,碰到男人就使劲摇一下,对哈瑞尔夫人是轻轻一捏。他们围住他,小声交谈,每个人都瞥了我一眼。哈瑞尔先生茫然眨眼,还是上次的那个呆滞表情。希克斯点点头,我也对他点点头。哈瑞尔夫人看着我,露出由衷的笑容,抬起手指轻轻摆了摆。我报以微笑,也挥挥手,感激得难以形容。只有通纳不肯和我对视,估计是因为上次的事情还有点尴尬。他看着汤斯,在小记事本上写写画画,直到手机响起,他转身接电话。汤斯走回来,对我点点头,我跟着他过马路,忽然在人群的另一头看见达妮,她一个人站着。我抬手打招呼,但她似乎没看见。她站着一动不动,视线能刺透我的皮肤。
“来,”汤斯说,“这边。”
我们走进大门,我再次走过茂盛的树丛、朽烂的别克和拉着百叶窗的下沉房屋,这会儿到处都是身穿蓝色风雨衣,戴着橡胶手套的人,他们这儿戳戳那儿擦擦,天知道在看什么。后院那段倒下的栏杆已被搬走,原处贴着一条红色胶带。一名警察点点头,抬起胶带让我们过去。
树林里仍旧黑洞洞的。光线从树干之间横着照过来,从上方的树叶缝隙之间漏下来。光线一次只驱走一团黑暗,轮流照亮一截树枝、一块石头、一张反光的脸、一只手。挖掘的鉴证人员还开着手电筒和头盔灯。他们移动和挖掘时像是被光束系在了地面上。周围渐渐亮起来,灯光一盏一盏熄灭。他们用胶带将树林和草地分成网格,插上小旗和带编号的塑料定位桩。静电噪音和无线电对讲机的嗡嗡声不绝于耳。
还没有任何发现。我们耐心等待。太阳升起,白昼降临。我脱掉外套。不时有探员过来找汤斯,他的对讲机和手机响个不停,他每次接听都用一根手指堵住耳朵,朝着对讲机或手机大喊大叫,但大多数时候他只是和我一样站在那儿。他喝完咖啡,找地方扔垃圾,最后给了一个拎着一塑料袋挖出泥土的探员。又一个小时过去了,他看着我,耸耸肩。
“怎么想?”
我也耸耸肩。“不知道。”我犹豫片刻,四下看了一圈,然后压低声音说,“呃,我要撒尿。”
他皱起眉头,说:“憋不住了?”
“实在憋不住了。”其实我刚到这儿就想去厕所,但不管往哪棵树后躲都会撞见调查局的探员。
汤斯叹道:“去屋里上吧。可不能出任何意外。”
“哈,哈。她在屋里吗?”
“谁?寄养母亲?不在,她去总部了。”
“好,我去去就来。”
“随便,不着急。”
我按原路返回,小心翼翼绕过做了标记的地方,穿过栏杆走进后院。这地方也许曾经笼罩着幼稚的鬼屋气氛,此刻却和大多数吓人的地方一样,在白昼的光线下显得狭小而悲哀。话虽这么说,但想到进屋我还是有点紧张,我站在后门廊上,一只手抓着锈迹斑斑的门把手,不禁有些犹豫。我隔着积灰的后窗寻找那条狗。
就在这时,我听见树林里骚动起来。不是很嘈杂,只是无线电通话突然增多,后院附近的人开始跑动,但足够让我知道他们有了发现。我转身跑回去,穿过围栏,穿过树林,来到警察和探员聚集的地方,这会儿他们像是一群好奇的看客,也需要被维持秩序。我挤出一条路,找到汤斯。
“汤斯。”我喊道。他扭头挥手招呼我过去。其他人纷纷让开。
他站在一条几英尺深的沟壑前,穿连体服和白色套靴的探员在小心翼翼地挖掘,他们用的是刷子、浅盘和小刀,就像进入古老遗迹的探宝人。
“找到什么了吗?”我问。他只是指指地面。他们挖到了金矿。一颗牙齿和一枚耳环。两样东西都被泥土裹着,摆在白布上等摄影师拍照。你能看见牙齿与下颚相连处的白色牙根。耳环是个带黄色垂坠的扇形吊饰。
“牙齿现在还说不准,”汤斯对我说,“但那个耳环,我对它比对我老婆的订婚戒指还清楚。它属于珍内特·希克斯。”
他们继续一英寸一英寸地挖掘,其他人站在旁边观看。半小时后,他们找到了第一颗头颅。刚开始出现的只是几缕头发。他们小心翼翼地将每一根头发与泥土分开。接着,颅骨的顶部出现了,碎裂的白色拱形犹如地下沉睡的恐龙蛋。一个大块头男人(戴黑框眼镜,穿白色带靴连体服和浴帽,显得很可笑)跪下去,用貂毛画刷清理颅骨。他用牙科器具在颅骨四周挖掘,俯身吹开泥土。五分钟后,颅骨的上半截出现在我们眼前,空荡荡的眼眶在泥土上方盯着我们。有什么东西闪闪发亮。
“另一枚耳环。”他说,起身让摄像师拍照,然后低头继续工作,用刷子清理颧骨和曾经是鼻子的窟窿。
“这儿。”蹲在几英尺外的一个女人喊道。她要是不出声,我还以为那是个男人。她身穿白色太空服和白色套靴,戴着白色发帽和护目镜,看上去和她的同事毫无区别。她摘掉护目镜,抬头对汤斯说话,我发现她是个二十来岁长着雀斑的小个子姑娘。“另一颗头颅。”她说。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里,他们一共挖出了三颗头颅。埋在地下的头颅拼成一个三角形,周围还有一具专家认为是豚鼠(不是沙鼠,也不是仓鼠)和一只猫的骨架。
“克雷提到过猫吗?”汤斯问我。我和他肩并肩站着观看。
“没有。”
“也许他忘了。他需要记住许多尸体。”
“不,他不会忘记。”
“对。”他赞同道。这话听起来真是可怕。所有人都站在那儿看着三颗头颅。它们曾经是活人,有面孔的活人,面孔背后是思想。现在它们空空荡荡,就像破碎的瓷器,大脑和血液已经消失,黑色的洞眼曾经是看、闻、呼吸的器官。三颗头颅对我们微笑,随时可能大笑。汤斯猜测有两颗金质臼齿的是南希·哈瑞尔,他早就记住了她们的牙科记录。另一颗头颅虽然有裂纹还裹着泥土,但那一口牙齿曾经白得惊人。朵拉·吉安卡洛。达妮的孪生姐姐。汤斯说她没有蛀牙——完美小姐。
整个场地都静悄悄的。人们走来走去,压低声音说话,照相机咔咔拍照。没有人说出大家都在思考的问题:第四颗头颅在哪里?
“那儿挖得够深吗?”汤斯指着几英尺外的一个地方问。大块头男人耸耸肩说:“那底下是岩石,长官。没有炸药或风镐,他是挖不下去的。”
汤斯点点头,双手插在口袋里。又一个小时过去了,盯着我们的仍然只有三颗头颅。多年前种下的贫瘠庄稼,终于到了收获的日子。我们等了这么久,但真相终于揭晓,就摆在我们面前,空荡荡的眼窝和咧开的嘴角提供的却不是答案,而是问题:为什么是我们?为什么不是你们?它们没有智慧,没法说出我们已经知道的那个事实,那个显而易见的愚蠢真相:人人都会死。它们在说:每个人都会变成我们这样,落入这个骷髅花园、白骨庭院、无主空地、废物堆、垃圾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