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翎的一位女下属赠送她一张“韩式汗蒸馆“的贵宾卡。送卡的女科长说这家在祁北市开韩式汗蒸之先河的店是她小叔子开的,生意很火;说所谓“韩式汗蒸“是利用特殊材料及红外线反射原理,加温使人流汗而形成的一种高热的物理疗法,人体通过吸收加热后的特殊材料,红外线、负离子、亚离子、矿物元素,代谢皮肤有害物质,提高肌肤弹性,促进全身血液循环和新陈代谢,从而达到美容、美体和治疗慢性病的作用;说享受韩式汗蒸是一种新的时尚,请修经理工作之余不妨去体验体验。
修翎平常工作很累,操心劳神,自我感觉随着年龄的增长,性别特征和女性魅力都在与日俱减,让她产生一种失落,甚至内心有几分恐惧。不说别的,仅就充任迟胜愚董事长情人一角,保持容貌肌肤的健美,从而保持对男人的吸引力和杀伤力也十分必要。况且,人生苦短,该享受的、该体验的应该抓紧享受和体验,四十岁的女人要是没有紧迫感和危机感,那才不正常呢。
于是,一个周末,修翎吃过晚饭,打车去了那家“韩式汗蒸馆”,要亲身体验一下这种新的美容、美体方式,看看是否像女下属向她描绘的那样有神奇功效。
进去一看,这家韩式汗蒸馆的装修和设施设备比修翎想象中的要差。所谓贵宾卡,只是享受价格上的优惠,并非要为“贵宾“开设特殊的单间,服务方式和服务质量也与非贵宾相差无几。
修翎被安排到一个三人间的汗蒸房,里面可以供客人或躺或坐的沙发与一般足疗屋差不多。另外两个席位已经有客人了,同样是女宾,修翎和她们之间被一道布帘子隔开,修翎就笑了,所谓贵宾待遇,不过如此。她有点儿后悔来这个地方。
的确很热。名目叫做“汗蒸”,其实就是“蒸汗”,把人的汗都蒸出来了,至于什么红外线、负离子、亚离子、矿物元素,有没有或者有多少,大概只有天知道。不过,也算是一种别样的体验,既来之则安之,就老老实实让人给折腾吧。
布帘另一面的两个女人显然是一起来的,她们嘴不愿意闲着,用聊天的方式排遣寂寞。
“叶老师,我儿子最近表现咋样啊?期中考试名次往下掉了五个位次,把我快急死了。”其中一人说。
“还行吧。我看他这段时间挺努力,估计期末考试一定能进步。孩子应该有一定压力,现在竞争多激烈呀,学习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谁努力得不够谁就会落后。”另一个说。
看来这两个女人是学生家长和老师的关系,大约是家长巴结老师,请儿子的班主任或者主课老师来消费。修翎在心里分析判断。布帘子那面有人说话,对她来说也能起到排解寂寞的作用。
“孩子的学习成绩如何,对家长来说是头等大事。叶老师您说,现在每家就一个孩子,他们身上寄托着父母全部的希望和未来,要是学习不好,成了废品,对于这个家庭来说,岂不是要天塌地陷?”
“对呀。所以说,我们这些教书育人的老师,肩上责任重大,整天诚惶诚恐,唯恐辜负了家长的期望。老师之间竞争也很残酷,假如谁上课不受学生欢迎,班级的成绩整体落后,日子也不好过。家长会找校长要求换老师,你的饭碗子就不牢靠了。”
“是呀,谁家的孩子都耽搁不起,哪个家长都希望自己孩子的老师是最好的。老师压力大,辛苦,我们都理解,要么说老师是太阳底下最光辉的职业,受人尊敬呢。”
“哪里、哪里,现在当老师真不容易。几乎所有的家长都想为孩子选择好学校、好班级、好老师,可五个手指头都不一般齐,人和人相比总会有差距,包括像我这样的,年龄越来越大,身体和精力开始走下坡,和那些年轻力壮的同志在同一个水平线上竞争,真有点儿受不了。”
“年龄大说明经验丰富。我就信任像您这样有经验、又有责任心的老师。我儿子调皮,要不是您对他严格要求,我真不知道他能成个什么样儿。”
“我只是尽心尽力而已。误人子弟如同杀人父兄,当老师的要没有责任感,那就是犯罪啊!”
修翎暗自笑了。一个奉承,一个自我表扬,现在的人怎么都这样啊!
“我们做家长的,看见自己孩子整天被管得死死的,学习学习再学习,也心中不忍,可是有什么办法?关键是咱们国家人太多了,就业压力会长期存在,考虑到孩子将来能有份好工作,除了从小抓他们学习,让他们将来考个好大学,为长大成人参与就业竞争准备较好的自身条件,还能有什么办法呢?”
“你说到问题的根源了。之所以学生课业负担重,之所以应试教育纠而不正,之所以高考有种种弊端却无可替代,都和就业压力大有关。看表面现象好像是教育出问题了,实质上是社会把强大的就业压力前移,放到孩子身上去了。最近我读了一部长篇小说《大高考》,是内行人写的,揭示了中国教育问题的根源。中国教育存在的种种弊端,责任不在学校,也不在家长,除非就业率不断提高,失业率能被控制到最低,许多问题就会迎刃而解。”
“叶老师,您说得深刻。不过,降低失业率只不过是小老百姓的愿望而已,远的不说,咱都是祁北集团员工家庭,自从迟胜愚当一把手,六七个年头了,根本不考虑员工子女就业,地方政府也没有什么解决就业的得力措施。说良心话,这些年多亏了学校老师,集团所属的学校教学质量一直保持高水平,才让那么多的子女都考出去了。祁北集团的子女,只要考出去就再也不想回来,天南地北落地生根,我真的很佩服这些孩子,个个都不想回到祁北市来依赖父母,都不愿意做啃老族。”
学生家长把话题转移到了祁北集团子女就业问题,修翎作为掌管集团人力资源部门的负责人,心想隔着这道帘子听听民间关于这方面的议论,说不定会有什么收获呢。她双目微闭,身体享受着熏蒸服务,耳朵却在仔细听两个女人的对话。
“不是孩子们不想回来,而是回来没有就业机会。东南沿海经济发达地区和别的一些大都市,虽说生活压力大,但就业的机会相对多。不像祁北市,一块小天地,自成体系,地域相对封闭,人员也缺少流动性,祁北集团员工和家属占了大半壁江山,只要集团不招工,孩子们回来就是死路一条。”被家长称作叶老师的女人正是叶国林的妹妹叶国淑。
“只可怜了那些学习不好、考不上大学的孩子,没有长成能飞得出去的翅膀,只能在这个小天地里瞎混。这个群体也有相当的数量,他们当中几乎没有几个人找到像样的工作,除了啃老,别无出路。父母要是没办法,家里很穷,就更惨。这也是一代人啊,他们是祁北市社会安定最大的隐忧。”
学生家长分析问题有一定深度,听得修翎若有所思。
“你说得太对了。我身边就有活生生的例子,比方我哥,是个老工人,退休了,我嫂子是家属,没工作。他们有两个儿子,学习都不大好,都上的祁北集团技工学校,一个毕业了,一个半途而废。老大给人干临时工,一个月挣几百块钱,找个媳妇也没工作,生了孩子三口人自顾不暇,我侄媳妇甚至跑到洗头房客串小姐,还跟别的男人瞎混,闹得离了一回婚,最后还是回来了,他们注定是这个城市的贫困阶层。啧啧,本来家丑不可外扬,我连这事都说出来了。”叶国淑说。
“叶老师,您还信不过我?我肯定不会说闲话的。都怨迟胜愚不考虑职工子女就业,比他们更早一些的孩子们技校毕业,都安排到集团厂矿生产一线干活,组织个小家庭过日子没问题。”
“我那个小侄子整天瞎混,足浴城给人捏脚,饭馆端盘子,啥都干,还在一家工厂当过保安,为保卫集体财产把一条腿弄瘸了,最终还是没工作。我哥又得了癌症,一天天走向衰竭,像这样一家人,往后该怎么办呢?”叶国淑继续发感慨。
“迟胜愚当政造成多少这样的贫困家庭呀,一代人被他耽误了。难怪祁北集团的老职工提起他都骂,恨不得杀了这个没人性的。其实,并非生产一线不缺人,我听说许多岗位的操作工都青黄不接,一个人顶几个人用。”
听到布帘另一边两个女人对迟董事长咬牙切齿,修翎心里不是滋味。她皱了皱眉头,轻轻叹口气,继续闭着眼睛听。其实,生产一线操作工青黄不接她作为人力资源部负责人十分清楚,这个问题迟早要解决。假如招收一部分待业子女,生产一线缺员的问题解决了,员工家庭最大的困难也解决了,岂不是两全其美?不知道迟董是怎么想的,为什么能得到群众拥护的事情不做,偏偏要把自己弄成万人恨。他这人叫你琢磨不透,不知是聪明过头了还是愚蠢到家了。
“可不是咋的。大家都说迟胜愚是外来的,和祁北集团的员工没感情。咱在这儿犯自由主义,议论这位迟董事长,其实啥作用都没有。”
“老百姓嘛,只不过发发牢骚。正因为孩子们没有就业机会,才要把孩子的学习抓紧。就像叶老师您,孩子在上海就业,再也不用发愁了。”
“怎么不愁?我女儿找的男朋友也是祁北集团员工子女,父母是工人,双方家长收入都不高,孩子要买房帮不上多大忙。上海的房子是天价,他们要么买不起,要么凑够首付买个小套,还要一辈子当房奴。这事情不敢想,我们这样的父母愧对孩子,愁死了。”
“祁北集团副处级以上管理干部,年收入超过二十万,集团高管的收入更是天文数字,他们的孩子在大城市买房,还不是小菜一碟?真是富了富得流油,穷了穷得要死,收入分配的差距被人为拉大,合理性在哪里?人比人差多少,能当官有的善于巴结逢迎,有的运气好,他们凭什么拿那么多,别的人凭什么该受穷?什么世道!”
学生家长很是忿忿不平。修翎心里算一笔账,人家说得不无道理,祁北集团中层以上管理人员和普通员工收入差距的确天上地下,不过这种现象在国企也是普遍存在,抱怨一个迟胜愚有什么用?老百姓真是井底之蛙,只能看到身边的人和事,不能登高望远,这大概就是人与人之间的差距。
“嘿嘿,这跟世道有什么关系?主要还是祁北集团没有一个好当家人。迟胜愚万人唾骂,影响党和政府在祁北集团员工、家属中的威信,上级领导应该把这种人撤了。”叶国淑说。
“哼哼,迟胜愚会巴结,省上有人器重他。已经给了他副省级待遇,据说可以干到六十五岁,祁北集团的人不知道还要让他欺负压榨多少年呢!”
无论如何,听到别人议论、指责迟胜愚董事长,修翎心里不是滋味。她和他在一起,绝非用肉体交换利益,而是实实在在对迟胜愚这个人有感情,她从心底里喜欢他,和他在一起能享受到女人和心仪的男人在一起那种快乐。仇伯英只是她法律意义上的老公,而迟胜愚才是她的男人。如果说从感情出发,修翎真想挺身而起,扯掉中间那张布帘子,和另外的两个女人辩论一番,告诉她们迟董事长为了祁北集团的生产经营和改革发展,是如何殚精竭虑、日夜操劳;告诉她们迟胜愚其实是一个有情有义的男人,也是有水平、有能力的领导者,老百姓之所以骂他是因为对他不了解;告诉她们领导和群众之所以看法不同是因为站的高度不一样,迟董让大家牺牲一点儿眼前利益是为了更大的长远利益,他也并非对员工及其家属没有感情……但最终,修翎还是忍住了。跟这些层次低的人能说清楚吗?别让她们以为我是迟董事长的什么人,故意为他开脱,假如她们说出更难听的来,岂不是自取其辱?
修翎有点儿心虚,毕竟她和迟胜愚之间并非纯粹的上下级关系。
有机会把自己听到的来自民间的声音向他转达转达,算是给董事长提供参考消息。这样,也许对祁北集团全局有好处,对迟胜愚本人也有好处。不过,谁知道他能不能听得进去呢?这个人太自负,高高在上,即使你是他的情人,也丝毫奈何不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