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波友卫
铺着二十张坊主畳的大房间正中,摆着一个大地炉。细细打磨的柏木护墙板上,整整齐齐地挂着一排带大红流苏的捕棍和捕绳,看起来威严十足。
此地乃是数寄屋桥内,南番奉行所的专用房间。时间还早,到班的探子不多,只有三四个人。他们正围坐在地炉边扯闲话,谈得正高兴时,一个三十二、三岁的男人,两手笼在袖子里,高傲地走进屋来。
只见他在泥地房间里,脱掉竹皮草鞋,重重地踏上了榻榻米,怒气冲冲地卷起外褂下摆,走到地炉边坐下。捕吏赶忙坐直身子,招呼道:“您辛苦了!……”但这人并不理睬。
他的脸就像被刀削出来似的,哪儿都棱角尖锐,从侧面看,那鼻子活像是鸟喙。两片嘴唇薄得一闭上,就几乎看不见了。他郁郁地一屁股坐下,嘴角直往下挂。
此人名叫藤波友卫,是南番奉行所的同心,江户城里数一数二的名侦探。就算说这南町奉行所的名气,是他一个人撑起来的,也不为过。可是,他为人傲慢挑剔,是个难以亲近的男人。藤波的坏脾气相当有名,所以,南番奉行所里人人都惧他三分。
藤波一年到头,也没几天心情好,今天则是格外不悦。他细长的眼睛里,不时闪出犀利的目光,让两颊更显得凶相毕露。
捕吏见他这个模样,一个个像是经了霜打的菜叶,彻底蔫神了,不是搓着膝头,就是整理着前襟,没一个人胆敢抬头。
藤波拿眼角的余光,往下瞥了瞥捕吏们,将他们一个个盯了一遍,突然厉声喝道:“你们倒挺闲,不错!……怎么了,别僵着呀。刚才关于绝世美人的话,正说到一半呢,倒是往下讲啊,什么酒窝深得不得了,一颦一笑都恰到好处。这话挺有意思,快往下讲啊!……”
梳着瘪塌拔子鬓的捕吏们彻底慌了神,拿手摸着脖子,满脸赔笑道:“嘿嘿,我们随便胡扯呢。”
藤波终于变了脸色,怒道:“你怕什么?怎么,难不成我坐在这里,大家心里憋屈,连话都讲不出来了吗?”
“您……您这是哪儿的话呀。”捕吏们吓得大气都不敢喘。藤波抬起嘴角,狠狠地笑了笑道:“是吗,还知道不像话?那还算是正常人。我有这么好的手下,可真是幸福啊,哼。”
一个年长的捕吏壮着胆子抬起头,问道:“是不是我们出岔子了?”
“少说笑,哪有‘出岔子’那么轻巧。这次搞成这样,到底怎么回事?你们这还算活在人世上啊?就没有点骨气吗?”
“到底是什么事,我们一点也……”
“看看你们这样子!……现在还说这等蠢话,总有一天被小便组的人踩在脚下。喂,你们到底打算比我这张脸,往哪儿搁呀?”
“所以说,到底是……”
“既然这么想知道,我就告诉你们吧。上月交班前最后一天,去传马町堺屋验尸的是谁呀?一口断定嘉兵卫和鹤吉死于霍乱,稀里糊涂就交差回来的,到底是哪个畜生?快说!……我知道肯定是你们几个里面的!……”
这几个捕吏,仿佛被大风吹过的杂草,低低地伏着身子。
藤波咯吱咯吱地咬着牙关道:“虽说现在确实流行霍乱,可是,上吐下泻丢了性命,就说是害霍乱死的,这也太草菅人命了吧?你们本行到底是干什么的?给我好好听着,吴服桥那边可是谨慎断案,揪着二掌柜忠助让他招出,是他给被害人下了毒!这个案子的功劳,全让吴服桥那边占去了。你们倒好,一大早就聊绝世美人!……哎哟,你们可真了不起呀,在下佩服佩服。”
藤波好像要看穿他们的骨头似的,狠狠地瞪着被训得缩起脑袋、跪在地上的捕吏们,忽然瞥见在御用房间里,有个男人头上蒙着和服外套,正在呼噜呼噜地睡大觉。他的眼角立马吊了起来,大喝道:“在那儿睡着的是谁啊?抬起头来,喂!……”
慢慢掀开外套,畏畏缩缩地走到地炉边的,正是人称藤波左膀右臂的肥仔千太。他那一张苦脸,好像生来就没笑过似的,眉头拧在一起,“扑通”一声跪下说道:“我没睡,我是在哭。其实……”他说到一半便彻底瘫倒,“其实,是我去验的尸。这真不知道,该怎么向您赔罪才好。”
藤波有些吃惊,问道:“什么,竞然是你小子?你竞然会出这样的岔子,到底怎么回事?”
他转过脸去正对肥千。肥千解释道:“被害人的身上确实有红斑,表情也呆滞,腹泻拉出的粪便犹如淘米水,呕出的都是褐色胆汁,怎么看都符合霍乱症状……”
藤波环抱手臂,深思片刻,忽然抬头问道:“此话当真?”
“千真万确!……石井顺庵大夫也是这么诊断的,我想不出除此之外的死因……”
藤波微微点了点头道:“那到底中的是什么毒?”
“唉,从一开始就没人想过,他们是被毒杀……”
藤波忙问道:“莫非有人识得,连石井大夫都无法辨别的毒物?”
肥千不甘心地咬着嘴唇道:“又是那个下巴怪干的好事。”
藤波咋舌道:“啧,那长下巴的家伙,到底是何方神圣?是大神还是佛袓?他真是在番奉行所里,翻旧账的例缲方吗?以前倒是小瞧他了!……哼,亏我之前只觉得,他只是有点小聪明,却绝不可能有这样的大智慧……喂,千太,以防万一,我再问一句,你觉得那个叫忠助的二掌柜,有那个脑子巧妙下毒,让石井大夫都无法辨别吗?”
“绝对不可能,那个男人,整个就是一傻帽,完全不像能干出这种事来的人。”
藤波脸色变得十分冷峻,急匆匆地站起身来道:“喂,千太,我们走。”
“哎?您现在出门,这是要去哪儿呀?”
“还用问嘛?当然是去找那个下巴怪,和他决一胜负!……什么招供按手印,想来肯定是严刑逼供了!我要好好调查一番,推翻他们的断案。走,我们去堺屋!……”
肥千渐渐恢复了精神,忙说道:“您说得太对了!……事到如今,死也要和那小子一决高下!……只是凭空给您添了麻烦,当真不好意思。”
危险
凉风从旧卷帘的缝隙间吹进来,轻轻拂动颚十郎的鬓角。他正一动不动地躺在榻榻米上睡觉。过了小半刻钟,十郎美美地伸个懒腰,微微睁开眼睛,看着日光。此时已是下午申时(十六时)。
临近傍晚还一脸睡意朦胧的仙波阿古十郎,已在胁坂的杂丁宿舍住了十天。他暗中帮助在北町奉行所,做与力笔头的舅舅破案,并将功劳让给舅舅,以此要来一点零花钱,回到住所,便轮流在大家的房间里摆酒席。
阿古十郎并非是在消磨时光,对他而言,混在杂工马夫之间,说一说玩笑话、喝几杯小酒,乃是人生一大乐事。这种趣味无疑不算风雅,只是颚十郎一旦搞到了钱,便会像这样,躺在榻榻米上,看着杂工们赌赌小钱,听他们胡扯不着调的闲话。这里恐怕是人世间,小道消息传得最快的地方,只要在这里躺一小会儿,便能不费吹灰之力,知道最近城里的各种消息。
颚十郎会知晓许多不为人知的事情,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喜欢流连在杂工宿舍。至于颚十郎来此是有意为之,还是随心所欲,却教人说不清楚,毕竟他只是一个浪荡子。
杂工宿舍里没有人不知道颚十郎,他在大伙儿间口碑极好。每次颚十郎晃着那被人取了绰号的肥长下巴,一走进屋里,所有房间顿时生机焕发。十郎与这些杂工们,就是如此意气相投。
若是发生谋反,想来江户城中的杂工会,定会一个不落地,全都站在仙波阿古十郎这边。颚十郎并不求杂工们帮自己做什么,只是悠闲地躺着。可这群杂工、马夫,都是相当体贴之人,总会主动为颚十郎忙里忙外。只要听到一点风声,便刨报问底打听清楚,然后跑得气喘吁吁地,回来将原委告知颚十郎。颚十郎则总是一副有意无意的样子,随口附和着听他们说。仔细想一想,颚十郎和杂工之间的关系,真是不可思议。
大名的上宅官邸、中宅官邸一共五百六十间,按照每间的最小人数计算,也有相当数量的人,在为颚十郎跑腿办事。这是一股不可小觑的势力。
仙波阿古十郎和杂工们的情况,大抵如此。他看似木头人一个,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竟在江户城里,发展出这么大一股势力。知道此事的人并不多,他舅舅庄兵卫就更不可能知道了。
老爷子总是嫌颚十郎有碍体面,整日念叨他是傻瓜一个,竞爰往杂工宿舍里钻。这一年到头只穿一件袷褂、长相奇异、好似夕颜花上长了眼睛、鼻子的掉队勤番,到底哪里好,竟会受到这么多人的喜爱拥戴,细细想来,也真是不可思议。
不可思议的话,就先说到这里了。只说颚十郎终于睁开眼睛,再次伸了伸懒腰,坐起身来。刚起身来,就有杂工送来了食案。
“请先生用餐。”
颚十郎会慢吞吞坐地起身来,一定是因为肚子饿了,杂工们深谙十郎的心意。当然,他们送来的饭食里,肯定不会有鲷鱼刺身,大多是家常餐桌常见的鱼干和红烧炖菜,颚十郎也不吭声,拿过碗来就吃。
他吃完饭,又抽上一、两袋烟,从窗口望了望天,悠悠说道:“天气开始凉起来喽。”说罢正欲躺倒,一个杂工喊着“先生有信”,给他送了个信封进来。
颚十郎接过信道:“这可真是稀奇,是哪个疯傻之人,给我写情书呀?”
颚十郎说着,慢慢打开信封,把信看完,胡乱往袖里一塞,喃喃道:“哟,这搞得不好,可要打起来了。哎,真伤脑筋。”说罢便拿起那把刀鞘斑驳的护身刀,信步往门口走去。
消息灵通的杂工纷纷跑来,斗志昂扬地喊道:“先生!……”
颚十郎不得要领地应了一声,晃着长下巴走出了小屋。
他到信上指定的坂下茶屋一看,只见藤波友卫和肥仔千太,正坐在苇帘阴影下的长凳上,用带着故意的眼神,看着阿古十郎。
仙波阿古十郎走到藤波身边,大大方方地站在他的面前,说道:“哎哟哟,藤波先生,天气这么热,您还是如此神采奕奕,可喜可贺。啊,肥千兄也在呀。”
颚十郎还是一副老样子,尽说些不着调的话,末了满不在乎地补上一句:“你们两个人找我,到底是什么事儿呀?”
藤波脸色铁青,抬头说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去那边。”
“哦哦,是吗,往哪儿去呀?”
藤波和千太走在前面,往冰川神社后面的小道里走。颚十郎略慢他们几步,晃晃悠悠地跟在后面。
那条小路一面是堤岸,另一面则是一小片昏暗的杉树林,鸟鸣声很细,时不时还能听到洗手台那里清幽的涌水声。
藤波驻足转身,用细长犀利的三白眼,瞟着颚十郎道:“我要说的不是别的,仅仅是几句忠告。劳烦你一路走到这里了。”
阿古十郎拿手掌摸着下巴,也不顶撞藤波,只顺着他的话,含糊应道:“哦,费心费心。”
藤波绷紧了脸,问道:“仙波,你在番奉行所里是什么职位?”
“哎,您也知道,我乃是例缲方兼撰要方,就是个成天跟纸虫和旧书录,打交道的小吏。哎呀,说来真是不好意思。”
“这么说来,调查刑律的判决前例,才是你的工作吧?那么,你就好好查你的旧账,少多管闲事。”
“那是,那是,感谢您的忠告。我会注意的。”
藤波轻轻咬了咬牙,挤出一句:“嗯,看着呆蠢,倒还听活,以后多加注意。”
颚十郎彬彬有礼地作揖道:“我记下了,您要说的都说完了?要是没别的事,恕我先行……”
“等一等,别怕嘛,话还没说完呢。”
“哦。”阿古十郎脚步一错。
“之前堺屋的事,你似乎也有参与。不过很遗憾,此案一定会翻案,我证据都找好了。”
颚十郎稍稍正色道:“什么参与、堺屋,到底怎么回事?您这话我可真……”
肥千一直绷着苦脸站在一边,这时突然站到藤波前面,插嘴道:“什么?少装蒜,少瞧不起人!……长成你这个样子,就不该出来在城内转悠!……老大,您不觉得他看着怪恶心的吗?我每次看过这家伙的脸,当天晚上做梦,一定会梦到葫芦提!……”
藤波咧开薄嘴唇,微微露出白牙,嘲笑道:“就是,这脸长得真够奇异,碍眼啊。”
颚十郎慢慢踏出一步,怔怔地瞪着藤波,好像要用视线在他脸上开个洞似的,之后突然开口说道:“我说句不相关的话,藤波先生。以前我喜欢一个姑娘,爱得死去活来。她家的家纹很少见,是二盖龟的图案。我看您和服帷子上印的,也是二盖龟,不觉心头一暖,便没了出刀砍您的心气,今天就放您一马吧。”
颚十郎甩了甩袖子,转身往回走。藤波和千太对视一眼,嗤嗤地笑道:“什么呀,莫名其妙。咱们也回了吧。”
两人正转身往反方向走,准备回去。在他们迈步的瞬间,藤波的背后传来一声出刀厉喝,随后是一声送刀回鞘的金属音。
“竞敢动手!……”藤波猛地转过身来,条件反射似的正要抽刀,却见颚十郎袖手怀中,在十米开外慢慢踱步。
“什么呀,真没骨气。”肥千故意嚷嚷道,“我听说有人只要听到‘下巴’,便要挥刀砍人,也不知道说的是谁……”他边说边跟在藤波身后准备离开,突然“哇”的叫出声来,“老大!……”
“干什么呀,怪吵的慌。”
“背……背后,你背后的家纹被整个割去了,皮肉都露出来啦!”
“哎?……”只见藤波那件和服帷子的家纹,被整个镂空了,留下一个大洞,却未伤一丝皮毛。
两人好像被当头浇了一盆冰水,对视一眼,久久说不出话来。
就在这时,原本四下无人的杉树林中,突然有一大群人齐齐狂笑。往林间一瞧,也不知怎么回事,这林中竞如乌云一般,涌出了五十多个马夫、轿夫和杂工。
老鼠
仙波阿古十郎一走进番组的审判室,就看到舅舅庄兵卫和痩松五郎两人,正在敞开的花棂窗下欢然谈笑。
庄兵卫见是颚十郎,登时像往常那样,稍稍板起脸道:“哟,浪荡子来了。我告诉你,阿古十郎,就你窝在杂工宿舍这阵子,世道可变了不少。别杵在那儿,过来坐吧,听我们说说立大功的事。”
颚十郎还是一脸悠闲地应声道:“是吗,这样的好事,我一定洗耳恭听。最近我钱财见底,此事对我来说,也是意外之喜呀。”说着走到舅舅身边,大大咧咧地盘腿坐下,问道,“舅舅,到底是什么事,莫不是堺屋的案子吧?”
庄兵卫大惊道:“你小子,到底从哪里听来的?这件事应该还没传开……”
“您这么想,可是大错特错了。虽说不知道为什么,总之,这件事就是传进了我阿古十郎的耳朵里。所谓越保密的消息,就越容易走漏,说的就是这种事吧。”
瘦松跪着往前挪了一步,说道:“阿古十郎,这回可没有你发挥的机会了。事情是这样的,上个月的最后一天,传马町的堺屋,有人闹霍乱,主人嘉兵卫、大掌柜鹤吉和长女三人,都是剧烈呕吐,严重腹泻,最后不治身亡。那天正好是每月交接班的最后一天,南番奉行所那边来的是肥仔千太,他一脸傲气地随便瞧了几眼,便说这准是霍乱,说完就走了。第二天轮到我们当班,所以,南番奉行所草草地将这案子丢给我们。我们接过来仔细一想,却觉得其中有些蹊跷。”
颚十郎心不在焉地问道:“哦?什么地方蹊跷呀?”
“您听我说嘛,这堺屋每次都是六口人一起吃饭,他们是:大当家嘉兵卫和他的大女儿阿绢、小女儿小夜子,大掌柜鹤吉,二掌祀忠助和忠助的弟弟市造。”
“原来如此。”阿古十郎点了点头。
“那天正好是二十九日夜里,晚饭后一小时不到,刚刚说的那三人,就突然难受起来,不一会儿就都不行了。这事乍看没什么奇怪,可阿古十郎你好好想一想,同桌一起吃饭的小女儿小夜子、忠助和忠助的弟弟市造,却面不改色,安然无恙。”
“那又怎样?”
“好,说到这里,您还不觉得奇怪,那我就挑关键的给您说。其实对忠助来说,死去的三人对他而言,正好都是妨碍,而活下来的三个人,则是他巴不得与自己住在一起的人。如此看来,事情未免有些太凑巧了。”瘦松顿了顿,瞥了一眼庄兵卫,继续说道,“其实这并不是我想到的。第一个说此事可疑的是老大,经他点破,我也觉得确实如此。”
庄兵卫抽了抽大红鼻子,接过话茬道:“怎么样,阿古十郎,虽说连石井顺庵大夫都一口咬定,那是因为霍乱而死,可是,却骗不过我这个与力笔头的火眼金睛。我立马就察觉此事有蹊跷。”
瘦松接口道:“听大老这么说,我也觉得定有隐情,便去堺屋那里调查,了解到了刚刚我和您说的情况。原来这忠助是大当家的远房亲戚,他和弟弟市造两人,于三年前被堺屋收留做帮佣,便做了二掌柜。可这忠助不知何时,跟大当家的小女儿小夜子好上了。忠助为人内向,一看就有些阴沉,做事也不利落。嘉兵卫原本就不喜欢他,现在又闹出这样的事来,大当家自是气愤不已,差点将忠助和他弟弟扫地出门。后来忠助郑重谢罪,好不容易才回到店里。而这家店,嘉兵卫原打算传给大掌柜鹤吉和长女,顺便让忠助和他弟弟去开分号,现在出了这样的事,开分号一事便也告吹。只是嘉兵卫没有别的亲戚,大女儿和鹤吉一死,堺屋自然就落到忠助手里。怎么样,这么一说,您就明白了吧?”
颚十郎搓着下巴,怔怔地听着,忽大笑道:“舅舅,还有瘦松,我不是有意学你们说话。可原来如此,这话听着有点不对头。”
庄兵卫闻言,立马暴跳如雷,怒道:“怎么,哪里不对了?”
“可不就是奇怪嘛,要是有人有这样罪恶的企图,不论如何,都不会这般愚蠢犯案,让别人怀疑到自己头上,怎么想,都会把自己的弟弟也给药死,用以洗脱嫌疑。按你们说的,简直像在大街上,逢人便说,自己就是犯人一般,是不是有点太狂妄了?”
“所以说是他小瞧我们,以为将被害人伪装成霍乱,就可以蒙混过关呀。”瘦松说道,“阿古十郎,你说得也有道理,不过,我还有别的证据呢。听说那天晚上吃饭时,菜单里有一道文蛤汤。这忠助自言自语似的,对大当家的小女儿和自己弟弟说,现在正流行霍乱,文蛤还是不吃为妙,反反复复说了三遍。因为他太强调这事,两人倒了胃口,最后也就没喝那道汤。这是备餐的女佣说的,有如此铁证,怕是无法推脱了。”
颚十郎摇头道:“听你这么一说,事情就更奇怪了。在这霍乱大流行的时候,吃文蛤汤本来就不对。但凡细心之人,换作是谁,都会劝上一句两句。再说,这话也未必是只对自己这边的三人说的。既然大家同桌吃饭,另外三人也肯定听到了。若他真的有意杀人,怎么可能当着一桌人的面,这样说漏嘴呢?万一被另外三人听了去,心里生出恐惧,没喝下那文蛤汤可怎么是好。这可不是有意要杀害三个人的犯人,会做出来的事。”
庄兵卫忍不住发了火,大声呵斥道:“你少多管闲事,胡乱揣测。不管你怎么说,忠助他本人已经认罪了,承认是自己干的,连手指印都按好了。”
“那忠助到底是下的什么毒呢?”
瘦松支吾道:“他只一个劲儿地招认杀人,其他什么都不讲。”
“那他怎么下毒的?有证人说,忠助当时在厨房里转悠吗?”
“这倒没有。除了女佣和厨工,店里的人,没有一个进过厨房。”
颚十郎微微一笑,开口说道:“舅舅,这么扯下去,可没个完。别的事件我不知道,可此案要是这样随意断案,错误就未免犯得太大了些。算我是多管闲事吧,这就来和您说一说,这桩案子的个中玄机。不知舅舅您听说没有,南番奉行所的藤波,正干劲十足地在找反证呢。所以,您现在是一手摸到断头台啦。若是南番奉行所提出再审,最后证明忠助确实蒙了冤,您可是要切腹的。到时您肚皮豁口,肝肠满地,这都不是闹着玩的。我们舅侄情深,血浓于水,我没有办法袖手旁观,所以,这次特意绞尽脑汁,来挽救您的性命。作为保住您那肚子的酬劳,先给我二十两小判如何?”
庄兵卫瞬间没了平日的专断傲慢,面露惧色,可他嘴上还是不饶人道:“什么?……简直无理取闹,我怎么可能断错案?难不成你要说,还有别的犯人?”
“好啦,别担心,既然我接手处理,自然顾全您的颜面。舅舅,我不是说您断错案,据我调查,犯人确实就是‘忠助’。”
老爷子瞪眼道:“既然这样,为什么还提异议?少瞎扯。”
颚十郎又狡黠地一笑,说道:“这个‘忠助’确实是忠助,不过是长着长尾巴的‘忠助’。就是这里有点不同。反正说到底犯人都是‘忠助’嘛,抓错个把人,当然不会损及您的颜面。”颚十郎瞎扯至此,突然正色道,“舅舅,还有瘦松,你们听说过,最近在江户城里,贩卖的‘石见银山毒鼠药’吗?那是用采自石见国迩摩郡的石见银山兴石,做成的老鼠药。你们知道吗,人只要吃上一口这种药,便会出现和霍乱完全相同的症状,毒发身亡。”
阿古十郎看了两人一眼,继续说道:“误食者身上会出现红斑,表情呆滞,手足僵直,口说浑话。腹泻拉出的粪便,色如淘米水,口中呕出褐色胆汁。人还没断气,脉先摸不出了。不论哪项症状,都和霍乱一模一样。就在十来天前,砂村有个孩子,误食了掺有这种毒鼠药的年糕。为孩子诊断的,是个刚入行的年轻医生。因为这毒发的症状,与霍乱太过相似,那位医生也十分震惊。这件事是我躺在杂工宿舍时,偶然听到的。”
颚十郎顿了一顿,继续说道:“我没去过堺屋,可就算不特意走一趟,稍稍推理,便也将这案子的个中缘由,猜了个七七八八。接下来说的这些,从头到尾都是我的推测,这么说来,听起来有些傲慢,可是,我只怕我的推测与事实,绝无半分偏差。我想,堺屋必定是买了石见银山的毒鼠药。大家都知道,老鼠药是装在文蛤壳里卖的,而厨工定是将那老鼠药,放在了炉灶附近的柜子上。谁知这柜子附近有个老鼠洞——您若不信,不妨亲往那里查看,那柜子里一定有老鼠洞。说到这里,后面的发展便清清楚楚,无须多言了。
“说到这次悲剧的原因,追根到底,是因为老鼠进出橱柜,将装有毒鼠药的文蛤贝壳踢落。这柜子在灶头附近,边上正好放着水盆,里面装着晚饭用来煮汤的文蛤。厨工准备晚饭时,看到有一只文蛤掉在盆外,随口说:‘哎呀,这里还有只文蛤。’这灶头处有些昏暗,厨工也没多想,便将拿装着鼠药的文蛤,随手放进了锅中。你们快去堺屋把‘吱助’捉拿归案吧,在这里磨磨蹭蹭的,怕要给人家溜走喽。”
颚十郎走进自己的督导——庄兵卫的独生女儿——花世的房间,花世正担心这次事情的进展,在房中等他。堺屋的小女儿小夜子,给花世寄来了一封长信。
信写在印着红梅的薄和纸上。那封用漂亮字迹写成的信里,反反复复只说了一件事——忠助绝不会做出这等事来。
颚十郎看完信,吐着烟圈道:“其实我去吟味房间,见舅舅和瘦松前,先去扬屋找忠助聊了。他像念经一般,反复说人是他杀的。他说,自己曾不时地想,要是大当家和鹤吉他们都死了,世上只剩下小夜子和自己,那该有多好啊。一定是自己的这一邪念成真,才闹出这样的事来,如此想来,这次的事件与自己动手杀人,又有什么区别?我仔细观察忠助的表情,觉得他眼神清澈,表情有些腼腆,只看一眼,便知这家伙没有杀人。”
“那之后藤波他们怎么样了?”
“藤波和肥仔千太去了堺屋,发现厨房的柜子里,果然有老鼠洞,不久便得出了与我相同的结论。哼哼,这次我们算是打了个平手。不过,藤波他去堺屋实地考察,而我只是躺在家里推断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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