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18日,稻本再次上门看望。第二天,小仲就要去做第四次NK细胞疗法了。
自从上次稻本来访之后,小仲的体力有所恢复,听见门铃响,他也能够走到门口去开门了。
一开始他还以为是吉武来了,可打开门一看,站在门外的只有稻本一个人。
“怎么,又是你一个人?”
小仲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失望神情。
“对不起,今天本来是想让吉武一起来的,可是……”
“啊,算了算了,进来吧。”
小仲让开身子,稻本老老实实地走了进来。不知为何,小仲觉得稻本在说到吉武时总会流露出一种负疚感。他一边想着该怎么探听缘由才不至于太唐突,一边朝里间的日式卧室走去。
“不好意思,我想躺下来,身子实在没力气。”
小仲说着费劲地在简易床铺上躺下。等小仲调整好睡姿,稻本也将她硕大的臀部落在了坐垫上。
“我一直在等着吉武小姐呢。”
小仲脸对着天花板喃喃道,稻本听了越发缩紧了肩膀。小仲继续不满地说:“她在荻洼白凤会医院的时候就一直照料我,对我真的很好,常会热情地和我打招呼。今天要是吉武小姐能来,我精神也一定会轻松许多。”
“对不起。”
“她真是个诚实的人。像我这种病人,出院之后,还会特地上门看望。当时问她要电话号码时,她难过得眼泪都快要出来了。”
“真的对不起。”
稻本用低低的声音一遍一遍地道歉。面对稻本的低声下气,小仲反而越发不耐烦。
“你这人啊,就只知道一味地道歉,真让人讨厌。吉武小姐为什么不来,到现在你都没告诉我原因。”
“哦,是这样,吉武也有不方便的时候吧。”
“你说清楚嘛。”
稻本端正了一下坐姿,垂下头,脸上还是一副僵硬的表情。小仲一下提高了嗓音。
“我知道她也有自己的事情,可我并没指定要她哪一天来,什么时候有空都可以来啊。她会天天都那么忙吗?再怎么忙,打个电话的时间总有吧?生病的人有时听到他想听的声音也会提起精神来,这个道理她做护士的应该明白吧。”
“你说得没错,对不起。”
“又道歉了,我想听的是原因。她是不是不管我了?反正快要死了,再理他只会增添麻烦。这和三鹰医疗中心的医生一样,只对能治好的病人有兴趣,心里想的是,那些快死的病人就让他们自生自灭吧。”
“不是的。”
“那你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躺在床上的小仲瞪了稻本一眼。此时他感觉背脊上有点冷飕飕的,有一种将对手逼得太急,将遭到意外反击的预感。
稻本落下视线静静地说:“其实,吉武说过,再也不想管小仲先生的事了。”
“为……为什么?”
小仲口气虽然强硬,却难掩其中的怯意。稻本继续不慌不忙地说:“我们赫拉克勒斯之会每个星期都要开工作讨论会,大家讨论如何把病人护理得更好。非常抱歉,我在那个会上说起了小仲先生的事。”
“在讨论会上说起我的事?”
“是的。因为照料小仲先生有一定的难度,一方面我想听听大家的意见,同时也想起点教育的效果。也就是说,将病人的想法告诉大家,让年轻人知道,是件有意义的事。”
“啊,你把我对你说的话都说出来了?”
“是的。比如你说的,我们开展活动,自以为是怜悯病人,向病人伸出援助之手,实际上不过是陶醉于自己行善的一种满足。还有,我建立赫拉克勒斯之会,也是因为没有了无遗憾地送走丈夫而做出的赎罪之举,等等。”
小仲感觉自己的脸因羞耻和愤怒开始发烧。稻本仍不管不顾地继续说下去。
“吉武虽然早就知道小仲先生的事,但听了也大受打击,并说就此失去照料的自信,再也不想去小仲先生的家了。”
惶恐、愤怒在小仲的心头翻腾。
“原来,你是想离间我和吉武的关系,才开了这样一个讨论会,是吧?”
“不是这么一回事。我没想到吉武会有那么大的反应。是我的过错,我向你赔礼道歉。不过,小仲先生所说的那一番话,对于像吉武这样有点洁癖的护士来说,估计是有点受不了。我们所照料的,都是一些患了重病,忍受着烦躁和恐惧的人,其中会有一些情绪焦躁或因生病而任性的人。但不管这样的病人怎么发脾气,我们也不能丢下工作一走了之。所以,像我们这样的人,一定要有不甘退却的顽强精神。要是只为那些诚心诚意对我们道谢的病人服务,那就糟了。”
稻本一动不动地静静说着话。小仲向她投去憎恨的眼光,她也不为所动,脸上始终挂着真挚的笑容。稻本最后一字一顿地说:“现在我正在设法说服吉武。她如果能从小仲先生的那一番话中解脱出来,开阔心胸,对她自己也是一次超越。所以,请小仲先生再给我一点时间。”
说完,稻本深深地低下头。小伸悔恨地咬着嘴唇,思绪复杂。他恨稻本将自己说的话透露给了吉武。但不管怎么说,这话到底还是从自己嘴里说出来的,现在重新想想这话的内容,确实有点过分。由此而来的内疚感,再加上对吉武抛弃自己的恨意,以及稻本将自己的话作为教育材料公之于众而引起的耿耿于怀,这些情绪混合在一起,将小仲的思绪搅得如同一锅粥。
“在讨论会上随意举出小仲先生的例子,对此我深表歉意。但是,小仲先生的话也让我冷静思考了一番。虽然话是说得尖锐了点,但对付出善意寻求自我满足,确实是我们容易陷入的陷阱。所以,我也想告诉大家,一起来思考这个问题。除了吉武之外,还有其他成员也不认可小仲先生的这番话。出乎意料的是,不少年轻人倒能接受。这个现象给我也是一次教育。对了,你今天感觉怎么样?”
被稻本这么突然一问,小仲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比前些天好一点吧。”
见小仲答话的口气有点敷衍,稻本郑重其事地说:“如果身体状况允许,你能不能来参加我们的集体活动?下个星期的圣诞晚会我们有个病友的聚会,赫拉克勒斯之会的成员会提供帮助,我想吉武到时候也会参加的。我们有巴士接送。”
“像我这样的人来,会不会给大家带来麻烦?”
“哪里,大家非常欢迎啊。你参加,对其他病友也是个很好的鼓励。”
稻本向小仲露出灿烂的笑容。小仲心里纳闷,这女人怎么一下子就变得如此高兴了?一定是得到了自我满足吧?虽是这样想,原先的嫌恶感却渐渐淡化了,这连他自己都觉得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