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丁邦文 本章:第十八章

    省委组织部年副部长带领的庞大考察组,正式进驻阳城,对下届阳城市人大、政府、政协班子候选人进行考察。

    不错,年处长已经顺利荣升副部长,同时仍然兼任市县干部处长。

    由于是五年一次的人大、政府、政协大换届,考察的对象多,工作量大,考察组在阳城大酒店住下,计划考察七至十天。此前,考察名单通过报纸、电视、电台、网络,以及打印张贴等多种方式,进行了广泛公示。

    列入市长考察的人选是常务副市长冯开岭。副书记张大龙在省委常委会讨论时被拉下,副市长秦众则在此前致信省委组织部,主动要求退出。

    张大龙的落马,据说有多种原因,阳城市委洪书记态度的转变是一个方面,民主推荐与测评的排名也是一个方面,不过最主要最直接的原因却在印厅长那儿。印厅长写了洋洋数万言的揭发材料,把张大龙从担任公社文书至后来乡、县领导,直到目前市委副书记,几十年来的种种恶行劣迹一一罗列,贪污受贿、以权谋私、生活糜烂等等,几乎无所不包,既有准确时间地点,又有详细情节过程,还有当事、参与、见证者姓名。不必全部,只要其中十之一二的情况属实,慢说升官提拔,恐怕撤职、处分乃至坐牢都不为过。那些材料,署着印厅长大名,加盖了血红指印,并在最后特地声明:“如果省里解决不了,那就中纪委、中南海里见!”

    印厅长那那些材料打印得清清爽爽,老人家先是亲自跑到省委、省政府机关,几套班子领导人手一份,然后又分送到纪检委、组织部,还给阳城五套班子成员寄发了一些,不多久便在整个省、市机关里传得沸沸扬扬。这一手,对张大龙的市长美梦,无疑是致命一击。据杨副秘书长和年副部长传递过来的信息,省委龚书记接到材料后相当震怒,常委会上就此发表了措辞激烈的批语:“这次换届,凡这类有问题的干部一个也不考虑,坚决杜绝带病提拔现象重演!”

    龚书记一言,张大龙休矣!

    秦众的事情,也没费多大周折。

    黄一平从省城送礼回来后,马上将情况向冯市长做了汇报。

    “好!好!好!”冯市长连连点头,笑得眉心大开,咀嚼肌跃动得如一只快乐的小鸟在跳舞。

    “快说说你的打算。”冯开岭知道黄一平既然掌握了这么重要的情况,就一定同时考虑好了如何利用这件事情,将那个乳臭未干的秦众搞定。他相信,黄一平跟他这些年,应当具备了这样的水平与能力。老话说得好,就是一根木棒,挂在城门口三年也会说话嘛。

    “我考虑了几个方案,最后还得冯市长您决定。”黄一平说。

    按照黄一平的想法,一种方案,可以写封匿名信,把秦众涉嫌作品抄袭的事向省委和组织、纪检等有关部门举报,也可以同时向农业大学、省教委反映,如此,省里就是再有多少人想帮他,也未必敢帮、肯帮或帮得了。二种方案,利用网络,将秦众涉嫌抄袭的文章目录复制下来,写个帖子发到门户网站上,让全中国乃至全世界的人都知道,就像韩国那个自称掌握了克隆技术的黄什么人一样,到头来官没升成,反落得个身败名裂的下场。三种方案,也可以在更小范围内悄悄解决,比如可以将情况举报到省委组织部年副部长那儿,也可以反映给洪书记、丁市长,相信他们中的任何一位,都会及时向省委汇报,同时也给对手留了条后路。

    冯开岭一边认真听着,一边频频点头,说:“唔,不错,都不错,考虑得很仔细,很全面,也很有智慧。可是——”

    黄一平本来感觉自己考虑得确实已经很到位了,听冯市长一说那个“可是”,他的心就提了起来,不知道什么地方令市长不满意了。

    冯市长没有马上表态,而是又认真思考了一会儿。这期间,他甚至还少见地点了一支烟夹在手上,却又没放到嘴上抽,只是任凭香烟肆意地燃着,白色的烟灰悬了老长。黄一平眼巴巴地盯着冯市长手上那支烟,一边关注那段欲掉不欲的烟灰,一边等待冯市长就他刚才的方案给予评判。

    “你的那三个方案,仍然值得推敲。”冯市长终于扔掉燃到尽头的烟蒂,字斟句酌地说:“你想啊,现在秦众的论文抄袭、或者说学术腐败既然已经是板上钉钉,成了一只死老虎,那么,我们在掌握处置办法的时候,就要充分考虑这样几点因素:一呢,秦众与我们这边的关系,还不像张大龙那么剑拔弩张、你死我活,他毕竟并不急于争这个市长位置,即使有与张大龙联盟的可能,也只是受人唆使、被人利用。二呢,秦众身份特殊,省委对他很重视,据说龚书记对他也相当看重。这件事如果直接捅到上边去了,固然能对他本人施以最大打击,可省委领导会不会因此迁怒于阳城的政治环境,反而认为这里内耗严重,索性来个一不做二不休,大家都一起下汤锅。这样的事,教训很多。前几年江南市的政府班子换届,当地某个要员背后操纵,人大代表们一起哄,硬是重新推举出一个新的候选人,企图把省委确定的人选给民主掉,结果,省委领导震怒,指令市委必须把握好人大会议方向,确保省委意图得到不折不扣的执行,那个民推候选人只好主动提出退选。人代会后,江南的市委班子被省委来了个大换血,包括民选推候选人在内的多个领导被调离。三呢,秦众还年轻,也非常有前途,来阳城几年与我这个常务关系也还不错,我们好象没有必要一定置其于死地。再说,一个论文抄袭在学术界可能是大事,可放在官场就可大可小,这个时候捅出来,让他市长梦破灭肯定没得话说,可未必一下就能将他彻底打死。既然打而不死,与其留下一个生死仇人,倒不如做个好人,送份人情。因此,反过来思考一下,如果我们采取治病救人、点到为止的策略,在捅破窗户纸令其主动退却的同时,却又放他一条生路,岂不留下一个大大的人情,以后将永远具有使用价值。要知道,他才刚刚不惑之年,谁知道未来他会走到哪一步呢?”

    “妙!妙!,太妙了!”听完冯开岭一席话,黄一平激动得差点跳起来。他刚刚还在为自己的那三个方案沾沾自喜,等待冯市长对他大夸特夸一番,现在听了冯市长的分析,他才明白,什么叫差距,什么叫政治上的稚嫩。自己虽然在官场浸淫近十年,跟在冯市长后边也快五年了,平时自信懂得些政治上的皮毛,可真正到达到冯市长这样的境界,还早咧!

    主意既定,冯开岭当即写了一封亲笔信,用信封密封好,让黄一平送到秦众副市长手上。信的全文如下:

    秦老弟:近好!

    作为同一层楼上办公的同事,从年龄上讲又是你的老大哥,本想当面和你聊聊,可是,今天要和你说的的这件事感觉有些敏感,好象又不太方便当面言说,只得以书信这种古老的方式来表达。见谅!

    你来阳城工作时间不长,分管的工作繁杂且比较辛苦,做出的成绩有目共睹,也算是帮我这个常务挑了不少担子,大哥我深表敬意与感谢。看得出来,你是个有思想有抱负、能力水平俱佳的干将。更重要的是,你这个人政治品质、个人素养皆不错,平时从来不搞拉拉扯扯、吹吹拍拍那一套,也颇具独立见解与人格尊严。基于此,我相信你的未来必将一片光明,政治上的发展空间不可限量。

    今天要向你通报的其实是一件小事。我有一个熟人是美籍华裔,在美国加州一所大学任教多年,最近他通过某种渠道发现,你在省农大时写作的一部著作,题目好象是《中西水利史比较研究》,其中有些内容与美国某位学者的著作类同。为此,他准备联络一些海外学者公开披露。我无意中得知此事,感觉这不过是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何况,学术观点相同未必就一定是抄袭,于是马上劝说并制止了他,并得到他的同意。我不能坐视这种书生气十足的行为,毁掉像你这样一位前程大好的年轻干部。相信,我的这种先斩后奏,会得到你的充分理解与谅解。

    事情已经完全处理好了,而且,我还嘱咐那个熟人,务必销毁所有资料不向别人泄露,且不留下任何后遗症。既已事毕,我考虑再三,决定还是给你写封信做以通报。另外,送信者小黄并不知情。此,请一并宽心。

    希望借此契机,我们能有机会经常在一起坐坐,说说知心话,成为无话不谈的朋友。

    祝你进步!

    开岭,即日。

    黄一平把信交给秦众,并没有马上离开,而是边等着秦市长读信,边坐在那里看一份参考消息,看得很认真很投入。不过,凭借天生练就的超人余光,他把秦众的举止神色观察得纤毫不漏。

    秦众把那封信至少看了有三四遍,起初脸色红一阵白一阵,后来轻舒几口气,慢慢才调整到常态。

    “请你回去帮我带个信给冯市长,谢谢他!”秦众也尽量做到镇静自若,不动声色,可他的眼睛却始终没有直视黄一平。

    “好的。秦市长,您这里要是没什么事,我可以走了吗?”黄一平自信脸上的真诚与尊敬不会有什么破绽。

    秦众点点头,仍然派头做足,示意黄一平可以离开。

    第二天,秦众亲赴省委组织部,将一封退出阳城市长候选人的申请,送到主管市级政府换届的年副部长手中。

    年副部长一行在阳城的考察,出乎意料地顺利。

    人大、政协那块,除了原来班子里的老人,基本上都是市委、市府里年龄接近二线的班子成员,全部属于职级平移。政府里的副市长,除了提拔两个新人,也没有什么大的变化。至于最重要的市长位置,由于张大龙和秦众的退出,冯开岭便成了阳城市长的唯一人选列入考察,原先那些属于张大龙与秦众的支持者,基本上都转过来支持冯开岭。因此,展现在冯开岭面前的道路,平坦且光明。

    “行了,这回你我都可以睡个好觉啦!”还没等考察结束,年副部长就在电话里对冯开岭如是说。

    “大恩不言谢!”冯开岭当然也是喜不自禁。他明白,考察之后的工作,年副部长具有完全控制权。

    可是,考察组前脚离开阳城回到省里,正准备汇总情况上报省委,阳城这边却出了问题。麻烦事降临在冯开岭头上,而且还不是一桩——

    先是有人以明达集团内部员工的名义举报,称邝明达近年经常大笔提取现金,却无法说明正当用途,也提供不出合法票据,有贪污、挪用巨额公款之嫌。

    明达集团是股份制公司,下属七八家实体,主体是民营性质,建筑机械一块仍有少量国有股尚未退出。邝明达虽然贵为最大股东、董事长兼总经理,却也不能无视财务会计法规。而且,即使是完全民营性质的公司,按照有关法规,资金流动也应当严格遵照财务规范,否则同样视作违法甚至犯罪。

    不过,明眼人一看便知,举报信表面指向邝明达,实质却冲着冯开岭,说他与邝明达关系非同一般,相互间在经济上有难以说清的缠绕。

    这边明达集团的风声乍起,那边又有人捅了郑小光在阳城揽工程的事。也是匿名举报,列数郑小光在参与阳城市政、交通工程建设过程中,投标做假、工程质量低劣、随意更改合同、提前支取款项等一堆问题,每一项指控都说得骇人听闻。无需讳言,这个时候捅破此事,矛头也是直指冯开岭。在阳城,谁人不知道郑小光与冯开岭的特殊关系呢?

    省委、省府所有领导都收到了举报信,这些信经过批示又全部汇集到省委考察组年副部长那儿。按照省里领导的指示,上述问题仍然由考察组负责,必要时可抽调纪检、监察、审计等相关部门人员,立即展开调查,弄清事实真相。

    很快,年副部长又率领一个五人调查组悄悄进驻阳城,针对举报信上的内容,核查明达集团有关现金支出情况,同时调阅城建、交通几个相关工程的招投标资料与财务账目。

    对于举报信的内容以及省领导批示,冯开岭当然在第一时间全部获悉。这次,他感觉来者不善,举报者完全是一副欲置他于死地的架势。信上所罗列的那些内容,几乎全都说得有鼻子有眼,只要认真查下来,也许都是事实充分、证据确凿。更为可怕的是,一旦按照那些线索深追细究下去,很可能会产生辐射、连环效应,如俗话所说“拔出萝卜带出泥”“烧着袜子烫着腿”,把事情越搞越大。冯开岭比任何人都清楚,他和邝明达、郑小光之间的那些事,远比信上罗列的严重得多。这种时候的举报,无疑是冲着他即将到手的市长宝座,而且有备而来。

    他和邝明达之间,有着长达十几年的密切关系。当年,他刚从大学分配到阳城师专工作,兼任自学考试班的管理员,邝明达则是自考班上的一名学员。那时,出身农村的冯开岭,远不像现在这般潇洒大气,言谈举止之间总有种放不开手脚的拘束。而城市出身的邝明达,则始终洋溢着一股热情、大方、洒脱、义气的气质。作为建机厂的生产副厂长,邝明达经常因故不来上课,作业也不及时完成,时常需要冯开岭帮他从中做些手脚。可是,每到考试,邝明达又总能圆满过关,从来没有补考过,最后甚至还当上全优学员。要知道,上世纪八十年代的那种自学考试,其难度与严格程度相当高,绝非当下同类考试这般宽松马虎、容易过关。从某种意义上说,两人相识初期,冯开岭与邝明达之间的关系,与时下恰好相反。其时的冯开岭,即使谈不上巴结邝明达,骨子里至少有些欣赏的意思。不过,邝明达对他却一直抱取着一种比较平等的态度,从来没有小瞧他这个农村出身的普通老师,甚至还对他表现出某种礼让。总之,那时他们的关系比较单纯而极少功利,基本局限在精神交往的范畴。

    后来,等冯开岭调到市委书记身边做秘书,两人的交往依然热烈,但相互间开始有了某些物化的东西介入。比如,邝明达作为阳城国有企业界最年轻的厂长,有很多请示、报告之类的材料需要直达最高首长,或者有些项目开工、洽谈、剪彩方面的活动须请市委书记出场。这种时候,冯开岭的媒介作用就举足轻重。在当时的气候条件下,市委书记频繁出现于某企业,或者对这个企业高度关注,那就意味着这家企业及其负责人在当地绿灯多、红灯少,遇事少有阻力多顺风。作为回报,邝明达经常送给冯开岭一些名烟名酒名茶之类,只说是让他上下打点,作为在政坛上的必要润滑与铺垫。再后来,冯开岭调到省城工作,邝明达还是经常利用各种机会前去探望,到了省城不仅请客吃饭,而且时常捎带些物品,双方的友情一直比较巩固。等冯开岭回阳城做了副市长,两人的关系自然进入一个互惠共赢、相互支撑的新时代。作为企业家的邝明达,固然需要寻求政治上的靠山,尤其像冯开岭这样前途远大的潜力型官员,更是求之不得的宝贵资源。何况,在副市长任内,对于明达集团的改制、企业转轨、资金调度等,冯开岭也是大力支持。尤其是资金,冯明达手上掌握的城建、交通资金高达数十上百亿元,调度起来远比从银行借贷方便、隐蔽且成本低廉,全市只有明达集团一家有此特权与便利。从冯开岭这方面说,他从来没有在县(市)、区担任过党政主官,也没有在要害部、委、办、局做过一把手,甚至也没有直接分管企业的经历,因而他就缺少一个很重要的资源——钱。在官场,但凡要脱离正常轨道谋求升迁,就非得走点捷径,可哪一条捷径不是用钱物打通的呢?官场所说的钱,不是一般平民百姓眼里的那万儿八千,动起手来就要几十上百万。这么多年下来,特别是近期运作换届事宜,无论是N大的方教授,还是省委杨副秘书长,包括那个作品研讨会,花出去的真金白银肯定不少,那些钱又岂能通过正常渠道支出?如果不是有个邝明达从旁充当小金库,光凭冯开岭自己筹划,哪里办得成一桩?现在举报信一来,若是果真彻查下来,种种幕后勾当就得彻底露馅。花钱谋官,等同于直接贪污受贿,而且政治影响恶劣,比之张大龙的那些陈芝麻烂谷子更加骇人听闻,较之秦众的论文抄袭更加不能同日而语。

    想到此,冯开岭惊出一身又一身冷汗!

    至于那个郑小光,他就更清楚问题非同小可。

    这几年,郑小光在阳城揽得的城建、交通工程总有十好几项,累积起来资金总额没有十亿也有八亿,若是按照百分之十的最低利润空间,少说让他赚了上亿元。何况,冯开岭心里非常有数,郑小光的这些工程,大多没有通过正规招标投标程序,工程造价明显高于正常水平,再加上,郑小光并无正规施工队伍,工程都是层层转包给资质很差的小包工队,赚取的利润就更大。信上反映的提前支取工程款、中途任意改变预算等等,几乎桩桩属实。冯开岭平时一向自视谨慎、低调,为何对郑小光一人如此网开一面?不错,当然是因为其妹邹蓉蓉。冯开岭此生,感觉最对不起的人就是邹蓉蓉。细想想,一个女人从二十多岁的花季年龄开始,倾心委身于一个男人,十多年间无怨无悔更无所求,献出了最宝贵的青春年华,他何以为报又怎能不报?这个郑小光做事张扬不假,可是,当今社会利益至上,在那些城建、交通的主管与经办官员面前,如果郑小光不把排场做足,大旗扯高,又岂能轻易拉到一星半点工程?何况,郑小光赚的那些钱,多半给了邹蓉蓉,筑就了冯开岭与蓉蓉共同的爱巢。现在事情一旦败露,什么人情工程、关系工程、豆腐渣工程的屎盆,肯定一股脑儿都要扣过来。若是邹蓉蓉的事情一并查出,那就更加有好戏看了。

    不能!绝对不能让事情朝向不可收拾的方向发展!

    冯开岭毕竟在官场磨砺多年了,外边风声如此之紧,他却完全一副置身事外的神情,照样忙着视察工程、发表讲话、接待应酬,甚至对黄一平也不多说什么。可是,私下里他却一刻也没有停止行动,他要拼尽全力进行抗争,坚决闯过这一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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