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闻雨 本章:第十八章

    钟兴邦回到住处,已是深夜了。四天时间,一口气走了五个县。钟兴邦选择了全省经济最不发达的四个县,和一个经济发达的县,检查“县委书记大接访”工作。

    轻车简从的钟兴邦,最先到达偏远的山区小县五岭县。中巴车开进县城后,钟兴邦便要求停下车子,和随行的余德、胡茜等几位同志步行,一路打听着朝县委大院走去。到达县委大院后,余德说,要找县委书记,门卫老大爷拦住了他们,说:“找错门了,找错门了。”

    明明门口挂着“中国共产党五岭县委员会”的大牌子,怎么会找错地方了呢?余德感到困惑不解。

    “县委书记和县委的干部,都在工人文化宫大接访,三天了,你们快到那里去吧。”老大爷说。

    穿过破旧的街巷,钟兴邦他们终于找到了工人文化宫。眼前人山人海的一幕,让钟兴邦感到非常震惊。扶老携幼的乡亲们,背着干粮和被褥,长长地排着几行队,等待着县委领导们接见。

    刺骨的北风夹杂着雪花,无情地抽打着。钟兴邦觉得脸像被刀割般地难忍,脚也冻得猫咬狗啃般地难受。可是,上访的群众却个个情绪激昂。一张张写满渴望的脸,一双双充满希望的眼睛,让钟兴邦看了直想落泪。

    这些老百姓,不知道走了多远的山路,排了几夜的队,等候了多久!钟兴邦就这样站立在街路边,默默地注视着上访群众,任凭着风吹雪打。一边是在风雨中等待的一眼望不到尽头的上访群众,一边是接访忙得不可开交的县官们,震撼之余,钟兴邦陷入了深思之中。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百姓们,之所以不辞辛苦,顶风冒雪排队上访,是因为他们有冤要申,有苦要诉,有困难和问题迟迟得不到妥善解决。钟兴邦心里清楚,群众反映和诉求的,无非是土地承包、宅基地使用、生活困难,以及乡村干部腐败和农村黑社会势力猖獗问题,在一些政府官员看来,基本上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情。但是,这些所谓的小事情,却关系到老百姓的生死存亡,是他们天大的事情!大接访人满为患,一方面显示出老百姓对上级领导的信任,对解决困难和问题的渴望,另一方面,也说明我们的官员们没有把老百姓的冷暖放在心上,听不到民间的疾苦声。

    还是在西北工作时,有一年春天,钟兴邦因公出差去海南的海口市。正值清明,他特意到市西郊的海瑞墓参观。钟兴邦吃惊地发现,海瑞墓前不断有市民前来献花、敬香,有的老百姓还长跪不起。原来,每年清明,老百姓都自发地前来祭“清官”。管理人员告诉钟兴邦,每年清明到海瑞墓前祭拜的老百姓,都有几千上万人。既有本地的,又有远道而来的。钟兴邦想,老百姓对古时“清官”的缅怀,其实是追古抚今,期盼当今执政的各级官员也能清正廉洁,造福百姓。在海瑞墓前,钟兴邦听到凭吊者最多的感慨是海瑞的清廉。海瑞在担任应天巡抚后规定,府、州、县官一律不准出城迎接上级官员,也不准设宴招待,对同僚、友人送礼更是坚决拒之门外,连老友远道送来的礼品也不例外。海瑞去世时官至二品,积蓄却连殡葬之资都不够。位高而又廉洁如此,怎能不让人敬重。海瑞、包拯之所以受人敬仰,是因为他们除了廉洁,还有正直。包公祠里有这样一副对联:理冤狱关节不通自是阎罗气象;赈灾黎慈悲无量依然菩萨心肠。由此可见,百姓期待于官员的不仅是廉洁,而且要清正,要能明断是非,扶正祛邪,维护一个清明世界的朗朗乾坤。反观今日一些腐败官员,权位成为他们耀武扬威、穷奢极欲的工具,衣非高档名牌不穿,食非山珍海味不用,住非豪华寓所不要,行非前呼后拥不动,自己奢靡不算,还要管得家人、亲友成为“人上人”,为了一己之利,可以欺上瞒下、贪赃枉法、颠倒黑白,一朝锒铛入狱,方叹贪腐之害。海瑞曾说“爵位者,所托以民之器也”,意思是官员的身份地位,只不过是为百姓谋利益的工具而已。钟兴邦感触至深,发誓要做一个清官!

    中午休息时,钟兴邦与五岭县县委杨平书记见了面。杨平对省委书记不期而至,既惊喜兴奋,又有些紧张。

    “感觉如何?”钟兴邦问。

    “钟书记,这三天,是我担任县委书记以来最忙碌的三天,连上厕所的时间都没有。我个人三天共接待上访群众561批817人次。感触很深刻,也很受教育。我们这些县老爷,工作作风确实存在问题,长期把老百姓的‘大事’当‘小事’了,没有把老百姓的冷暖放在心上,愧对头上这顶乌纱帽了!”县委书记很坦诚。

    钟兴邦点了点头,说:“你能有这样的认识,实在是难能可贵。一定要珍惜这次大接访的机会,来取信于民。要把老百姓的要求和反映的问题登记建册,落实责任,跟踪督办。对重大疑难案件,县委常委要实行包案制,全程参与,直至彻底解决。县一级,是我国政权结构中十分重要的一个层次,直接面对老百姓。你这个县委书记,比我这个省委书记更贴近老百姓,更能够为老百姓办实事。拜托了!”

    “钟书记,这次省委开展的县委书记大接访活动,我们县委书记都很受触动,也是对我们执政能力和水平的一次大检验,我们一定要借这次活动的机会,改进工作作风,把党和政府的形象,在老百姓的心目中重新树立起来!”

    “好,要有这种‘守土有责’、执政为民的意识。当前的社会矛盾和民生诉求,相当一部分是通过信访渠道反映出来的,绝大多数问题要靠县一级来解决。哪个地方把矛盾消除在萌芽状态,解决在基层,哪个地方社会就能够出现政通人和、安定和谐的局面,哪里的经济和社会发展步伐就会加快,也一定能够创造出一番成绩来。‘郡县治则天下治’,这是先贤们的政治心得。”

    为了不影响五岭县委书记正在继续的大接访工作,钟兴邦准备离开这里,驱车赶往下一个县。

    时值中午,县委书记杨平张罗安排钟兴邦吃饭。能够看出,他是真心实意,没有半点客套应酬的意思。钟兴邦怕给县里添麻烦,想谢绝。可是,杨平不肯:“钟书记,我们都知道你作风平民化,讨厌繁文缛节,可是,谁也不能背着口锅是不是?”

    杨平小心翼翼地恳求,实心实意地挽留。

    “你怎么这么了解我?”钟兴邦觉得杨平实实在在,待人诚诚恳恳。

    “钟书记,我们县委书记虽然是基层干部,九品芝麻官,难得接触到省委书记。可是,大家都眼巴巴地瞄着省委书记的一言一行,挖窟窿钻洞,想办法打探你品行嗜好和口味……”

    “全省136个县、区,我这个省委书记不好当,生活在县老爷的众目睽睽之下啊!”

    “嘿嘿……所以有人说我们县官,在老百姓面前背手腆肚,指手画脚,吆来喝去,在省市领导面前是弯腰低头的‘小丫鬟’。这话不假,有的县官就是把心思用在了察言观色,投其所好,巴结逢迎上级领导上了。成天想的,就是紧跟上头精神,迎合上头口味……”

    钟兴邦发现,这位县委书记不说官话,实实在在。他愿意和这样的干部接触,平起平坐地探讨问题,肩膀一般高地研究工作。转念又一想,既然时下流行下级揣摩上级的心思、观察上级的脸色行事,说不准这位杨平书记,真的对他这位新任省委书记有些了解,因此才直来直去,不加掩饰地直抒胸臆。

    “我们这些县区委书记,只要有机会,就在一起议论省上的领导。”

    “是吗?”

    “是啊!”

    “对我有什么意见?”

    “对你……从新闻报道,从传达下来的你在大会上的讲话,还有道听途说……”

    “杨平,实话实说,没有关系,我们是同事嘛,没有必要遮遮掩掩,咬文嚼字儿……”

    “嘿嘿……”杨平不好意思地搓了搓手,“大家说,你……”

    “说我什么?”

    “说你给我们的印象是耳目一新!既有思想高度,又脚踏实地……”

    “过奖了,过奖了……”

    “真的,我讲的都是实打实的话,没有添枝加叶,更不会溜须拍……马……”

    “好了,杨平,我们不说这些了。这样,午饭我们不去宾馆酒楼,你找一家小饭店,我喜欢吃酸菜火锅。”

    “好,好,这个季节酸菜火锅好吃,热气腾腾,味道可口……可是,如果传出去,说我这个县委书记,请远道来视察工作的省委书记到小饭店吃酸菜火锅,还不骂我抠门?”

    钟兴邦被眼前这位县委书记的实在逗乐了。他拍了拍杨平的肩膀,说:“你刚刚介绍过当县委书记的体会,‘迎合上级领导的口味’话音刚落!”

    “好,好,我马上领钟书记去。我们县城虽然小,这样的火锅店可是有好几家,只是条件简陋,卫生状况也差一些,说实话,平常乡里干部也很少到这样的小店请客,都是接待普通老百姓的。也好,吃得实惠,还省钱!”

    告别杨平时,钟兴邦邀请他以后到省城出差,一定去他那里串门,唠唠家常。杨平有些受宠若惊的样子,紧紧握着钟兴邦的手不放。胡茜发现,他的眼眶里闪着泪花。

    胡茜心想,很快,省委书记钟兴邦平易近人的佳话,就会在县、区委书记中传开,并且会被演绎成多个版本。她明白,有的人或许从来就没有机会和省委书记近距离接触。杨平虽然表面上轻松坦然,内心里一定始终高度紧张,忐忑不安,生怕在这次接待钟兴邦时出现丝毫差错。钟兴邦的表现,也确实让人感到亲切自然,一定会给这位县老爷留下终生难以忘怀的印象。风过水无痕,雁去留声后。胡茜从心里佩服钟兴邦,也完全相信他流露的是真情实意,本性使然。

    车子到达中平县城时,已是下午四点钟了。钟兴邦让胡茜下车,到路边一家企业门卫处打听中平县信访大厅怎么走。门卫听说要找县信访大厅,热情地指路。钟兴邦看在眼里,心里想,中平县的信访工作一定名不虚传。

    在空荡荡的县信访大厅,钟兴邦又让胡茜打听潘良在哪里。工作人员回答说,我们潘局长“下访”到杨树沟乡去了。钟兴邦说,我们直接到杨树沟乡,去见这位县信访局长潘良。他在8年前就推行群众“上访”为领导“下访”,把矛盾化解在田间地头,把问题解决在院内炕头。全县社会稳定老百姓气顺心静。不久前人民日报记者给钟兴邦写过一封信,是通过胡茜转交的。信中记者称赞潘良“始终把群众满意作为准则,真心实意办实事,尽心竭力解难事,坚持不懈做好事,努力化解新时期人民内部矛盾,为党分忧,为民解难,清正廉洁,淡泊名利,无愧于信访战线上的楷模……”

    钟兴邦担任过县委书记,深知基层信访工作者的苦辣酸甜。在这一岗位上,每天不可避免地要面对一张张怨气冲冲的脸,充耳一拨接一拨的骂声和埋怨声,碰到的,同样是一个个扯不清、理还乱的头疼的问题,做不完的烦事、难事。但是,这号称“天下第一难”的工作,一头挑着社会稳定,一头挑着群众利益,是为老百姓排忧解难,为党和政府树碑立传的十分重要的事业。

    车子到达杨树沟乡后,在一个村子边,胡茜向一位小卖店主人打听乡政府怎么走,女店主指路后顺便问了一句:“你们到乡里找谁?”

    “我们……找潘良。”

    “找潘局长啊,他不在乡里。”

    “在哪里能够找到他?”

    “他刚从这里路过,到山那面的李家堡子去了,为一户困难户送米送面去了。”

    听说车上的人是找潘良,女店主非常热情,话匣子也一下打开了。“潘良是我们老百姓的好朋友,积善行德的大好人啊!”女店主很感激地说,“我是个苦命的人,是潘良兄弟把我从苦海里捞了出来,这个小卖店,也是他掏自己兜里的钱帮我办起来的,让我有了养家糊口的法子。”

    女店主介绍,她叫齐玲,祖祖辈辈生活在这大山沟里。丈夫因病死了之后,她一个人拉扯着女儿,日子过得有一顿没一顿的。屋漏偏遭连阴雨,家里的一亩半承包田被村支书儿子强占了。村支书儿子办了个砖厂,占了她的地取土烧砖。胳膊扭不过大腿,齐玲只有把眼泪流进肚子里。孤儿寡母,日子过不下去了,准备到外地去沿街乞讨。就在这时,有人指点她说,应该去找潘良局长,他是包青天,专为老百姓申冤办事。齐玲心想,人家是县里的局长,是大官,无亲无故,哪能答理一个小老百姓?那人说,你错了,潘良这个人就和老百姓亲,是老百姓的亲戚。齐玲抱着试试看的态度,找到了潘良。“大姐,你放心,我一定帮你讨回公道!”听了齐玲的哭诉后,潘良震怒了,当场就给杨树沟乡领导打电话,见天色已晚,潘良就把齐玲和女儿领到自己家里,让爱人热汤热饭地招待,安排她们母女住在家里的床上,他和爱人却打地铺,住在外屋的地上。

    齐玲的一亩半地终于争了回来。潘良见齐玲家里揭不开锅,日子过得太紧巴,便自己出钱,帮齐玲开起了这家小卖店……

    到了乡里,钟兴邦和值班的乡干部谈起潘良。这位乡干部不知道钟兴邦的身份,以为是记者来采访潘良,便滔滔不绝地介绍起来。

    “潘局长当过八年乡长、书记。身为农民的儿子,他有一颗爱民心,理解为百姓帮忙是干部的责任。群众的疾苦,也教育他要永远甘守清贫。因为工作需要,信访局的干部每年都要到北京出几次差。在那儿住个像样点的旅馆,一般每天要花费几百元,加上吃饭等开支,一趟下来要上万元。潘良心疼,所以,他去北京,经常住48元一晚的澡堂子。而吃饭,五六元的小笼包成了他的‘最爱’。老百姓是天,老百姓是地,但老百姓过得最不容易,没有难事不会求你,我们要把他们的事当做天大的事。潘良常和同事说。有困难,就找我潘良,即使我不能彻底解决问题,也要奉献我的一腔真诚!潘良常对上访人说。从当乡司法助理开始,潘良就把老百姓当做自家亲人看待,他们的事就是自己家的事。他的办公室永远是一个‘小集市’,这里包括农民在内的形形色色老百姓,都愿找他反映不平事,找他唠唠掏心窝子话。潘良的真诚体现在一点一滴的关心、关注中。他常常拿钱为上访户买吃的,买车票,买生活日用品。逢年过节,亲自去看望老上访户、老伤残军人、贫困老人,给他们买米、买面。方台镇太平庄村的上访户白桂荣命很苦,先是丈夫被人打后致残,没多久去世了;后是唯一的儿子也在几年前因意外事故摘去了脾,家庭一贫如洗,住着随时可能倒塌的土房。每次上访坐不起车就走着去,把鞋子都走破了无数双。当时还是方台乡长的潘良,看到白老太太的困境,当即从自己腰包掏出200元钱让大娘种上地。随后,潘良主动到县、市两级民政部门为她争取救济款,还很快帮助她建了三间瓦房,又根据实际情况给她办了低保。从此,白桂荣家有了一个当官的‘亲戚’,逢年过节多了一份亲人的问候。记忆力并不好的白大娘,张口就能说出潘良的手机号。不光白大娘这样的穷‘亲戚’有潘良的手机号,在全县,无数上访户手里都有潘良的手机号。潘良付出的真诚仿佛是一粒种子,它在与每一个老百姓的平等交流中静静地生根发芽。”乡干部感慨地说。

    “起得比鸡早,干得比牛累,吃的是粗茶淡饭,过的是清贫日子!”胡茜同样感慨。

    一连追了几个村子,始终没有见到潘良。潘良,一头扎进了大山深处的老百姓家里。

    “兴邦书记,我们是继续寻找潘良,还是……”余德试探着问。

    “我们不回县城去,马上去东平县,在那里住一晚。”钟兴邦回答。

    在通往东平县城的路上,车里的人都沉默无语。胡茜想,也许是因为受潘良和老百姓的故事感染,也许是潘良这位农村基层干部的所作所为,打动了大家的心,才使车内包括省委书记钟兴邦在内的每一个人,都陷入了深深的思考……

    “潘良的事迹,请省委办公厅总结一下,我们省委做个决定,号召全省党员干部向他学习。”过了许久,钟兴邦对余德交代。

    “好的,我马上通知办公厅。”余德心里的想法似乎是成熟了,提议说,“这么好的干部,应该提拔重用。”

    钟兴邦觉得余德和自己的想法不谋而合,便说:“你和马怀远打个招呼,让省委组织部考察潘良,把他提拔到县级领导岗位。”

    “放在哪里?”

    “你说呢?”

    “我认为……放在临海市,放在东平县最合适。韦延安被调离,于小倩担任了东平的县委书记,县长人选还没有定。”

    “好,就这样,调潘良同志担任东平县县委副书记,提名县长人选。具体操作,让省委组织部和临海市去办。”

    “好的,我马上落实。”

    “只要和老百姓的感情深,什么工作都能够做好,多大的官都能够当好!”钟兴邦深有感触地说。

    “我非常赞成这个观点。这是做人的原则,更是为官之本。”

    在这类重要事情上,胡茜一般是没有发言权的。但是,她打心眼里拥护钟兴邦的决定。她感觉到了钟兴邦的深谋远虑,棋高一招。

    夜幕降临时,钟兴邦的车子驶入东平城。按计划,他明天要查访东平县“大接访”工作情况。

    “兴邦书记,和不和县委打招呼?”余德请示道。

    “老规矩,不打扰县里的领导了。”钟兴邦摆了摆手。

    “那……我们就先到县政府的五月花宾馆住下,然后到街上吃小吃。”余德感到很高兴。钟兴邦平易近人,他行事低调的风格,他生活上的平民化习惯,让余德这位大管家轻松了许多。古语称“伴君如伴虎”,余德却觉得和钟兴邦在一起,全然没有如履薄冰、如临深渊的诚惶诚恐。

    胡茜到宾馆前台登记好房间后,钟兴邦提议先到街上转转,随便找一家风味小吃店解决晚饭问题。余德随声附和道:“这宾馆正在装修改造,噪音太大了,出去躲躲也好。”

    在宾馆大门口,钟兴邦的目光被一位衣着褴褛、弓着身子的老人吸引住了。老人正在翻腾着垃圾箱,显然是在寻找食物。钟兴邦情不自禁地走了过去,发现老人终于找到了一个沾满灰尘的馒头。如获至宝的老人舍不得吃下这个馒头,吹了吹上面的灰后,把它装进自己的衣兜里,口中念念有词:“今儿个晚上,老伴能吃上大白面馒头了,有口福了。”

    钟兴邦正要和老人说点什么,宾馆两位虎背熊腰的保安冲了过来,驱赶老人离开。

    “快走开,老头!你怎么像苍蝇似的,赶走了又回来。”一位保安斥责道。

    “白天……你们怕我影响市容,晚上……我来找点东西填肚皮也不行?”老人乞求。

    “你呀你,快走开吧,别给我们添麻烦了。”

    “我房无一间,地无一垄,你们让我到哪旮旯去?”

    “这我们不管,也管不了,反正,你赶紧从这里离开,否则我们就报警,让公安局来人把你抓走。”

    “唉,这是什么世道啊,怎么……怎么就不给俺老百姓留一条活路呢?”

    老人哭了,蹲了下来。

    钟兴邦开口说话了,他问保安为什么要赶走老人。保安打量了一眼钟兴邦,介绍说,老人虽然是个“叫花子”,成年累月沿街乞讨,却是东平县的名人。十多年来,老人到处上访,要讨公道,是有名的“上访专业户”,提起他,干部们都头痛。像他这样的“上访专业户”,东平县有几十个人。他们像游击队似的,县里有什么大的活动,他们经常去闹场、喊冤,上级领导下来视察,更是要拦车告御状。没办法,县里下了死命令,机关、宾馆一类重点单位安排专人死看死守,防止“不稳定因素”突然袭击,遇有上级重要领导前来视察,公安机关先期采取措施收审他们,待领导离开后再放出来……

    钟兴邦蹲了下来,给老人擦了擦泪水,轻声问道:“大爷,能告诉我,你这么多年到底要申什么冤?要讨什么公道?”

    老人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说:“看样子,你们是好人,但是……”

    “大爷,说给我听听吧……”钟兴邦和颜悦色地说道。

    “你们……看样子也是老百姓,跟你讲有什么用?”

    “你怎么知道我们是老百姓?”

    “这些年,能听我们老百姓唠叨苦呀难呀的,都是平头百姓。当官的,很少这么和我们说话唠嗑。”

    “县里不是正在开展‘县委书记大接访活动’吗?你老人家可以直接把自己的冤屈道给县委书记听,让县委书记为你主持公道。”

    “小伙子,说这话,你是真不明白这年头当官的了。县委书记大接访,是有这码子事情。可是,让我们这帮子平头百姓空欢喜了一场。”

    “为什么?”

    “县里的官们,我们哪能见到面?人家规定,不接待我们‘上访专业户’。”

    “有这样的事情?”

    “唉,我哀求过多少次了,干部们说,我的事儿是陈芝麻烂谷子,他们后朝不理前朝事,还说……”

    “还说什么?”

    “还说我们的事儿太小,不值得一提……”

    保安见钟兴邦和老人唠起来没完没了,不耐烦了,催促他们赶快离开。

    “大爷,能到你家去看看吗?”钟兴邦不理睬保安,问道。

    “家?我哪里有什么家……”

    “大爷,你刚才说过了,我们都是老百姓,老百姓不帮老百姓帮谁?”

    聪明的胡茜趁着钟兴邦说话的时候,跑到路边食品店去,买回来一大包食物。老人端量了一番钟兴邦,点头答应带他们到自己的家里去。

    老人的家在县城边一座公路桥下,一个破旧塑料布支撑起来的窝棚。推开一个破木板门,钟兴邦钻进老人的家。这哪里是什么家呀,破破烂烂,简直就像电影里演过的旧社会穷人住的猪圈马棚。

    “回来了?”黑暗中,躺在破褥中的大娘喊了一声。

    钟兴邦接过余德递过来的手电,发现瘫坐在那里的大娘对光亮没有丝毫反应。他明白了,大娘双目失明,是一位盲人。

    “回来了,回来了。”大爷答应着,把那个刚从垃圾箱捡到的馒头从衣兜里掏了出来,递到老伴的手里。

    大娘双手捧着馒头,颤颤巍巍不舍得吃。闻了闻馒头味儿,又不停地摸了一阵子馒头后,掰了一块给大爷。大爷怎么也不肯吃,和大娘推来让去。钟兴邦实在看不下去了,这一幕,让他不禁想起童年时代跟随奶奶沿路乞讨的苦难岁月。胡茜抽泣着,掏出衣兜里所有的钱。余德和其他人,也都默默地把身上的钱都掏了出来,交给钟兴邦。钟兴邦接过钱,放到老人的手里。

    “这……”老人吃惊地瞪大了眼睛,无论如何也不敢接下这一摞钱。

    “大爷,请你一定收下这点钱。”

    “不……不……”老人惊恐万状,“你们……是县里派来的吧?要我封口不再告状?钱不能要,状我一定要告,哪怕当官的给我一句暖心窝子的话,我也就知足了……”

    “大爷,我们都不是本地人,也不认识你们县里的干部……”

    在钟兴邦的恳求下,老人终于述说起自己的冤情。原来,十七年前,县委书记郭醒世要在全县搞“亿头黄牛工程”,要“赶着黄牛进北京”。在这场轰轰烈烈的造势政绩工程中,毁掉万亩良田建养牛场。老人家的两亩承包田,被强占了。

    “我那可是活命田啊!田里的苞米,金黄金黄的,做出来的苞米饭香喷喷的,可好吃了。县里征用了我的土地,可是,养牛场很快就黄了,又建了什么别墅区……”

    “给你多少补偿?”

    “两亩地,给我1700元。”

    “你嫌这些钱少?”

    “土地是俺农民的命根子……”

    “这些钱,你得到了吗?”

    “哪里有什么钱,县里给了我一张二寸宽的欠条……”

    “这些年,你就为这件事不断上访?”

    “是啊,北京我去过,被县里去的人拦了回来;省里、市里去过多少次了,不是被‘接’回来,就是被押回来……”

    “大爷,你怎么住到这大桥下面?”

    “三年前,我家两间草房倒了。我们哪里有钱盖新房?我寻思,要上访,得找个离当官近的地方,就把家安在县城里了……”

    老人不知从什么地方掏出一个破书包,慢慢打开后,拿出一大摞残缺不全的纸张。“这都是我求人写的状子,有不少大官都在上面签了字的,可是,不知为什么,转来转去,就是不管用。”老人困惑地说。

    钟兴邦慢慢翻看着上访信,发现确实有不少各级领导的批示,有方大公书记、胡清泉副省长的批示,也有郭醒世的批示。批示的内容,大都是“请有关部门阅处”。

    “这个案子,涉及醒世同志的政绩,老人当然无法讨回公道。”余德很感慨。

    “铁幕……”胡茜有感而发。

    就这样一件是非曲直非常清楚的事件,让老人倾家荡产,跑了这么多年,却始终不见半点头绪。钟兴邦很是震惊。他握着老人的手,连声说道:“大爷,大娘,我向你们二位老人道歉!我们对不起你们,对不起你们……”

    “孩子,你道的哪门子歉?”老人不解。

    “我代表县委、代表省委向你们道歉!”说道,钟兴邦跪在了二位老人的面前。

    “你……孩子,你是县里的官?”

    “大爷,大娘,我是省委书记钟兴邦!”

    大爷愣住了,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大娘也因为紧张,身子抖动不止。

    钟兴邦抹了抹眼角的泪水,让胡茜给县委书记于小倩打电话。

    电话接通了,那一头传来欢快的音乐声和酒杯碰撞声。

    “哪一位?”于小倩问。

    “我是省委书记钟兴邦。”钟兴邦回答。

    于小倩愣了一下,很快热情地说道:“钟书记你好,我是东平县委书记于小倩……”

    “于小倩同志,请你……请全体县委常委立即到我这里来!”

    “您……钟书记,您在办公室还是……”

    “我现在在你们东平县南郊国道公路桥下。”

    “什么?钟书记,您现在在东平,在我们东平县?”

    “是的,请你和县委常委马上跑步到这里来。”

    很快,东平县委常委们在于小倩的带领下,赶到桥下老人的窝棚前。没有寒暄,没有客套,现场很尴尬,气氛很紧张。老人更是不知所措,这么多年来他始终盼着能见上一面,述说述说自己的苦和难的大官们,突然云集到他破烂不堪的家……

    “于小倩同志,各位东平县委常委,我们现在就在这里召开一次特别县委常委会。我想,我没有必要介绍这位老人了,这么多年来,你们避而不见的老人和他的家,就在你们面前。我相信,你们对这位老人熟悉而又陌生。他们老两口今天晚上如果再睡在这里,我这位省委书记难以成眠啊!”

    “怎么会是这样?怎么会是这样?”于小倩惊慌失措,语无伦次。

    钟兴邦继续说道:“给你们常委一个任务,马上帮二位老人安置一个住处。记住,马上!”

    “是……是……钟书记……”于小倩连忙答应。

    “你们县委要给老人一个温暖的家,这是命令。老人的案子,也要求你们一周内解决。否则,你们把辞职报告,直接交给我!”

    “是……是……”

    钟兴邦转过身来,对胡茜说道:“马上通知各家媒体,明天,我在东平县‘大接访’,和东平县委常委一起大接访。请媒体关注报道。”

    “同志们,老百姓的这些难事,在我们这些领导干部眼里,可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可是在老百姓那里,却是关系到身家性命的天大地大的大事,我们千万要把老百姓装在心里啊!我还想问一问,你们各位的父母住在哪里?你们各位住在哪里?就算是我们不讲大道理,总是应该拍拍自己的良心吧?老百姓人微言轻,但是,积羽沉舟,民心所向,关系到政权的生死存亡啊!”钟兴邦语重心长地说。

    见钟兴邦要离开,老人拽住他的衣襟不放。钟兴邦明白,老人一定是担心他离开后,不知又会有什么灾难降临。

    “大爷,你尽管放心,从今以后,你就是省委书记钟兴邦的亲人,就是我们共产党的亲人,谁也不会,谁也不敢再欺负你!如果再有官员敢这样对待你们,我们共产党就撤他们的职,砸他们的饭碗!”

    第二天晚上,忙完了大接访的钟兴邦,连夜返回省城。路上,钟兴邦不断和余德交换意见。对大接访工作后的工作,两个人逐渐形成了一些具体想法。包括建立群众诉求的制度化平台,加强县级领导班子建设问题等等。钟兴邦还让余德给省委宣传部长打电话,建议由他们负责,利用网络平台,推出“我为北方省发展建言献策活动”。“网络上活跃的网友,是网络民意的代表,网络是沟通民意的一个平台,一条新的民主渠道。我们这些决策者,就是应该听取更多的意见,使我们的决策更符合老百姓的期待,更为科学民主。”钟兴邦还表示,适当的机会,他要直接和网友见面,“欢迎网友拍砖、灌水!可以把我的博客实名化,向全省公众公开。”

    回到住处后,钟兴邦有些兴奋,一点睡意也没有。他又给余德和曹仲伯打了电话,提出对群众上访、诉求宜疏不宜堵。过去采取的一些办法,比如对去省进京上访群众设卡围堵的方式,容易激化矛盾,效果并不好。可以在临海市选择一个公园,允许上访群众###,也允许他们直抒胸臆,发表演说。我们可以采取轮换的方式,请各级、各方面的领导干部到上访群众中间去,体察民情,听取民声。各个层次的后备干部,要定期参与信访工作,在接访中加深和老百姓的感情,锻炼解决问题的能力和水平。

    曹仲伯和余德对钟兴邦的建议都很赞同。

    打完电话后,钟兴邦坐到电脑前,开机上网。

    六年前,在担任团省委书记时,钟兴邦便在互联网上建立了自己的博客“苍茫大漠”。通过这个平台,和网友们交流学习体会,评论时政,探讨问题。他发的一些主题帖子,很受青年人的欢迎,回复率很高。渐渐地,有了一批有较强社会责任感,有较高文化程度的网友。后来,他担任了省委副书记,工作繁忙程度远超过团省委书记岗位。但是,每星期他都坚持上几次网,继续和网友联系沟通,探讨一些社会问题。在互联网这个平台上,大家都是平等的,也没有人知道“苍茫大漠”是省委副书记。有的网友,亲切地称钟兴邦为“大漠同学”。后来,钟兴邦又以“苍茫大漠”的网名,注册申请了MSN,目的是方便和几位思想深刻、层次较高的网友交流。

    钟兴邦登录MSN后,发现网友“孤帆茜影”在线。四年来的交往,钟兴邦对网友“孤帆茜影”印象不错。他感觉出,这个网友思维敏锐,忧国忧民。似乎是一位在机关工作的年轻知识女性,刚毅的个性中透露出一丝丝同龄女孩子的多愁善感。

    “孤帆茜影”说:“大漠同学,几天没有联系了,我很是焦急。如果你再不出现,我也许会发布网络搜查令了。”

    钟兴邦回复:“抱歉,临时有任务,便在网上消失了些时日,请茜影同学见谅。”

    “这样的不辞而别,希望能够打个招呼。组织纪律还是要加强的,网德我们还是要讲究的。”

    “虚心接受批评,保证以后不再发生无组织无纪律现象。”

    “嗯,这才是好同学。”

    “茜影同学,最近忙什么?”

    “大漠同学,告诉你个消息,我们的‘头’换了。”

    “你的领导换了?何等人物?”

    “是……告诉你吧,是位帅哥!”

    “真替你高兴,在帅哥手下工作,应该有激情。”

    “这位帅哥可不徒有其表。”

    “是啊?说说看。”

    “怎么说呢?这么多年,茜影同学我可是没瞧得起几位‘头’儿。”

    “看来,你这位新领导是挺优秀。”

    “他是‘另类’官员。有思想、有魅力、有朝气,又很有使命感!”

    “噢,真为你高兴。”

    “一见面,我的心里为之一震……”

    “你为之打动了?”

    “说真心话,我是有点心潮起伏,久久不能平静。”

    “看来,我的茜影同学对新领导有感觉。怎么,你崇拜他?”

    “敬慕,是敬慕!”

    “噢。你最近忙什么工作?”

    “老样子,成天埋在文字堆里。”

    “我在思考一个问题,很想听听你的意见。”

    “请讲。”

    “如果你是省委书记,想不想充分发挥网络在民主政治发展中的作用?”

    “虽然我不是,也不可能是省委书记,但我认为你的提议很有实践意义。网络为群众参与社会公共文化生活,建立了一个重要的平台,改变了公民参与政治的模式,而且可以预期,这个参与规模会越来越大,影响会越来越深远。”

    “赞同你的观点。网民的声音是民意诉求的重要力量,应该成为政府制定政策的重要参考。”

    “应该在网友和政府之间建立互信、互动、互补的关系,建立制度化的渠道,联系沟通政府与网民。”

    “茜影同学,说得有道理。有一个好的制度,比有一个好的领导更重要!”

    “英雄所见略同。”

    “你可以把你的想法,向你的领导反映嘛!”

    “我会的,会找个适当的机会,和我的领导沟通的。”

    “我替你们领导谢谢你。”

    “大漠同学,雪季的戈壁,更苍茫,更震撼!”

    “我向往大漠落日的凄然。”

    “大海日出的景色,不是更壮观吗?”

    “是的,可是,人生总是渴望另一处风景。”

    礼貌地道别。

    钟兴邦其实也是平民胸怀。在网络的平台上,他更是把自己当做一介普通的网民。平等地和网民交流,真诚地相互沟通。网民间的一些不成文的规则,他同样遵守。如,除了切磋和交流,个人隐私概不涉及。毕竟,网络是一个虚拟的世界。

    回到卧室,钟兴邦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睡。

    “难民部落”失火一案,公安部侦破组的秘密侦查工作,已经掌握了初步证据,可以断定不是老百姓用火不当发生的意外事故,而是有人故意纵火。在听取了侦破组的汇报后,钟兴邦和曹仲伯商量的意见是,请公安部侦破组立案,继续秘密侦查,把这起案件搞个水落石出。

    中纪委领导向钟兴邦通报,最近一段时间,有一些群众举报郭醒世的问题。主要集中在两个方面,一是在城市基础设施建设和房地产开发中,和建筑开发商有权钱交易问题,二是生活作风腐败,与多名妇女保持不正当的两性关系。中纪委对此表示关注。

    解决郭醒世的问题,是迟早的。这一点,钟兴邦的头脑是十分清楚的。他的初步想法是,尽快对临海市的领导班子进行调整,不能让这一严重失控的现象继续下去。采取的措施准备分两步实施:第一步,从省里派一位市长到临海市去,把“沙子”掺进去。然后,免去郭醒世兼任的市委书记职务,让他任省委专职副书记,把他“挂”起来。待他的问题调查清楚后,再做处理。

    钟兴邦想,等这一想法考虑成熟后,征得曹仲伯的同意,再向中组部汇报。


如果您喜欢,请把《新省委书记》,方便以后阅读新省委书记第十八章后的更新连载!
如果你对新省委书记第十八章并对新省委书记章节有什么建议或者评论,请后台发信息给管理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