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奇赶到局里上班时已是八点半。办公楼里显得异乎
寻常的安静。他沿着楼梯往上走,经过会议室时,他怔了一下。
会议室的门关闭着,呈现着一种死板陈旧的灰色。平时无论会议室是否在使用,它一律是关闭状态,只有在会议开始之前,它才是敞开的。
他之所以怔了一下,是因为听到了门内一片嗡嗡嘤嘤的声音。以他敏锐的听觉分析,里面正在召开一个近乎于全体人员的会议。而之所以只能说是近乎于,是因为他还站在门外。他舔舔嘴唇,转身离去。
他猜不出里面是个什么样的会。党员政治学习?他不是党员所以没通知他?或者是在推荐选拔对象?他没有得到任何信息。
办公室专出通知的黑板上没有写,科长李模阳也没有对他说。谁也没对他吐露一丝半点风声。
走廊里弥漫着油墨与纸张的气息,寂静得像一条隧道。他缓慢地从这寂静里走过去,脚步显得格外清晰。两侧的办公室大都关闭着,寥寥几间敞着门的也是人去房空。
他踅进自己的办公室,沉沉地坐在椅子上,感到自己陷落在一种巨大的虚空里。
这是一种从来未有过的感觉。
按照固定的程序,上班之后就要扫地抹桌,然后沏茶看报纸。但今天他没有情绪做。
他坐着发呆,也不晓得自己乱七八糟想了些什么,没有一点头绪。
尤奇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
后来他觉得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就出了门,走进局办公室。
小袁在值班守电话,见了尤奇就问:quot;你没开会?quot;尤奇轻描淡写地:quot;我没资格。quot;
小袁说:quot;开个会还要什么狗屁资格?你又不是那些退休老干部,忘了通知他就喳喳叫,说没有给他政治待遇。哪次开会你不溜出来聊天?难道你还想开会不成?quot;
不想开会是一回事,不让你开会却是另外一回事。尤奇翻着报架上的报纸,缄默片刻才顺口问道:quot;哎,这个会那个会的,又是什么会呀?quot;
小袁摇摇头:quot;不晓得,听说是临时开的紧急会议,马主任亲自发的通知。你管他呢,既然没通知你,说明与你无关,乐得清闲。quot;
尤奇没有作声,但在心里反驳了小陈:如果惟独没有通知你开会。正好说明与你有关。
顺着这条思路一想,尤奇莫名地有些紧张。
这时小袁提起两瓶开水说:quot;你多呆一会,帮我接接电话,我给会议室送点水去。quot;
尤奇心里一动,说:quot;办公室的事还是你亲自处理为好,水我帮你送去。quot;
小袁连声道谢,尤奇充耳未闻,接过两个开水瓶就往会议室而去。
开水瓶是他敲开会议室门的由头,在门拉开的杀那,竺苎能够反焉会者的脸上捕捉到一些内容的。究竟是他被有意排除在会议之舔,还链元意儡瞩了通锪他?有刁能因髭雨摇捌验证。倘若是后者,人们无疑要顺手牵羊留下他开会,他将名正言顺地进入到那扇灰色的门里去,成为嗡嗡嘤嘤的一分子。开水瓶吊在手上,很有分量。尤奇迎着门走去,那个灰色长方形慢慢大起来。
门忽然开了一条缝,挤出一个人来,冲他矜持地一笑,就踅到卫生间去了。
尤奇的心被这个笑刺疼了。这个人与他同是科员,有什么理由笑得这么高人一等?
他想,倘若不是刚才领导亲切地拍了这个人的肩膀,就是因为门内确实在开一个与他无关(或有关)的重要会议。别人的矜持意味着他的另类,显示出他身份的贬低,这是毫无疑问的。
尤奇感到事情似乎已无须证实,或者说已经得到证实了,脑子就有些懵然,一时丧失了推门或敲门的勇气和愿望。他呆立在门,听着门内语焉不详的话语,有点不知所措。想至卫生间的那人快回来了,这才硬着头皮将门挤开一条小缝——若是敲门会惊动更多的人——将两瓶开水递进去。
坐在门边的一个人接过水瓶,一言不发,却意味深长地觑尤奇一眼,迅速地将门掩紧了。
尤奇居然没有认出这个人来,但那审视异己的眼神却像一条蚂蝗一样叮在他脑子里。
尤奇在走廊里徘徊了一阵,又习惯性地朝远山眺望了一阵,仍是烦躁不安,心绪不宁。他没有再去局办公室。他怕万一小袁让他去会议室叫人接电话,会给门内的人留下一个削尖脑袋往里钻的印象。他不是胆小怕事的觊觎者,既然这确是一个与他无关(或有关)的会议,那么最明智的作法就是离那扇门远远的。
于是尤奇下了楼,在机关院子里遛了一圈。看看天上的白云,抚抚花坛中的花草,显得很闲适。平时,他是难得有这种诗意的举动的。瞟瞟手表,见到了每天分发报刊信函的时间了,就进了传达室。
兼管收发的吴伯正在忙乎,见了尤奇,就将一叠报低信函塞进他手中:quot;你们科的你又逃会呀?quot;
尤奇翻看着信函f闷声道:quot;逃什么会,我没资格。quot;
吴伯笑道:quot;这种会,只要是人就有资格,你想逃还逃不掉呢!昨天马主任跟各科科长交待又交待,说任何人都不许缺席!quot;
尤奇愣住:quot;真的?quot;
吴伯说:quot;我骗你你发奖金?quot;
尤奇心里先是豁然开朗,紧接着又阴沉下去:既如此,李模阳为何不通知他?这不仅剥夺了他开会的神圣权利,而且使他在不明真相的群众和领导眼里成了异端——群众以为他无权与会,而领导则会认定他目无组织蔑视权威。自从上次李模阳过生日他没有前往祝寿以来(只怪他把那个重要的子忘记了),他一直没见过科长的好脸色。科长是有充足的理由忘记他一回的。
尤奇从信件中翻出一封李模阳的信,满怀怨忿地捏在手里,郁郁地问:quot;开的什么了不得的会?quot;
吴伯说:quot;嗨,市里不是要创建文明卫生城市么?大搞卫生的动员大会!这不,我扫帚撮箕都买了一大堆回来了!quot;
尤奇愕然,随即自嘲地笑了。但他心里怨忿未消,这么一个鸡毛蒜皮的会议,李模阳竟然也不让他参加!他绷着脸出了传达室,回到办公楼。路过会议室,那扇灰色的门正好打开,与会者打着呵欠伸着懒腰鱼贯而出,这个与他无关(或有关)的会议看来不是休会就是散会了。
李模阳的脸晃了出来,尤奇视而不见,转身要走,但科长把他叫住了。科长的脸严肃得像一份红头文件,厉声喝道:quot;尤奇,这么重要的会议,你怎么可以不参加!quot;
尤奇反驳道:quot;你通知我了吗?quot;
李模阳眼睛鼓凸出来:quot;你没长眼睛吗?我特意写了张便条,放在你办公桌上的!quot;
尤奇全身一紧,快步回到办公室。
自己办公桌上果然有张便条,用烟灰缸压着的。他拿起便条,揉揉眼睛,白纸黑字,非常清晰。他的视力很好,刚才为什么没看见它呢?他一点也不明白。
尤奇颓丧地坐下,回想起刚才一系列的心理过程,不由深深地鄙视自己。这种状态完全不是他应该有的,也完全不符合他的一贯性格。你怎么变成这样了呢?你那种卑琐的心态是从哪儿来的?你到底也还是不能免俗呀,你这可怜的家伙!
尤奇想,这机关只怕是不能再坐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