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过温泉大家都饿了。程明明说温泉一带没有像样一点的饭店,便将一行人带回县城。
饭早已准备好。大家坐到饭桌前,领导们便提建议做指示,都说泉水确实不错,只是设备和建设布局太土太简陋。程明明说,领导们提得很对,问题也看得很准,我们就按领导说的办,但县里连吃饭的钱都没有,职工的工资都欠着发不出去,修温泉的事只能靠领导给想点办法了。
大家一阵大笑,笑过都说程明明狡猾,都说以后再不能说话了,以免让程县长抓住把柄要钱。程明明笑了说,今天摆的就是鸿门宴,不出血你们谁也别想走掉。
酒上来后,程明明起身敬酒。领导们却提出碰杯。程明明说为了五峰县,今天舍命陪君子。和每位碰三杯后,程明明便面红耳赤。大家都说程明明面如桃花,更加漂亮,然后便不再让她喝酒。程明明回到自己的位子上突然问,你们知道这做饭的水是从哪里来的吗?
有人说该不是仙女的尿吧?又有人想起了一个流传很广的笑话,说,你该不是想骂我们吧。见大家没反应过来,就进一步说,有个笑话说省里的干部到县里去了,县长招待时指着满桌的菜说,也没什么好东西招待大家,面是本县磨的,菜是本县种的,鸡鸭是本县养的,只有这几个乌龟王八蛋是省城来的。
几位领导都笑了,说程县长就是想骂人,说别看表面多么殷勤,内心早就恨之入骨,早就想找个机会骂一顿了。程明明并没笑,而是严肃又带了一点悲腔说,你们不知道,县城的饮水取自城边的小河,河水原来还可以,这些年河水越来越小,水质越来越差,今年就变成了臭水,靠净化根本不起作用。市民们叫苦连天,多次自发地起来围攻县政府,县人大也放出风说本届政府解决不了水的问题就自动下台。更严重的是水里不但有大量的细菌,还有对人体有害的化学成分,这些都对市民的生命构成了严重的威胁,消化道传染病和皮肤病明显增加,防疫部门的同志多次告诉我,这样下去很可能闹出霍乱一类的烈性传染病,如果真出了这类病死了人,我这个县长就得去坐牢,所以我整天提心吊胆,今天请你们来真的是请你们来救命的。你们今天吃的水,是从三十多里外的大山里背出来,然后装车运回来的。为了运水,我们派了十几个人昨天半夜进山,今早九点多才回来。你们是贵客我们不能让你们吃脏水,但我们必须要天天吃那样的水,你们可能不相信,我已经做了安排,吃过饭我领你们实地看看,你们就知道问题有多严重了。
来的几个厅级领导大多是老领导,什么样的事也都见过,他们知道问题肯定没有那么严重,说严重点尽快把事情办成是一般常识。但这样的问题确实需要解决,他们也想给程明明一个面子,把问题解决掉。但工程立项要计委说了算。见计委刘副主任不表态,财政厅王副厅长说,完了完了,我早就知道今天这顿饭是鸿门宴,没想到比鸿门宴还糟糕,一下把我们全套进去了。程县长真是聪明透顶,人家今天向我们做了汇报,如果我们不管,出了事就是我们的责任了,至少我们也得丢官受牵连,刘主任,没办法了,办也得办不办也得办,你赶快表个态吧,不然发了传染病死了人,你可得第一个担当责任。
刘主任问水怎么解决有没有计划论证。程明明说,我们早勘察论证好了,水只能从山里的水库里取,通过埋设水管,能够自流到县城。由于两地距离三十多里,如果只解决县城用水,需要投资一千二百多万,如果加粗水管,把城西十多万人的饮水问题也解决掉,就至少需要三千多万。
刘主任说,今年省里有小城镇基础建设这个计划,你们就按只解决县城供水做计划,马上搞个可行性论证报告和工程设计方案报上来。但这样大的工程我一个人做不了主,得上会研究,还得省主管领导审批,所以我不能给你个肯定的答复,但我会积极为你们争取。
有人带头鼓掌,大家就跟着拍手。水利厅长说,这下问题就解决了,刘主任可是名牌大学经济学博士,是通过考试选拔的优秀人才,是主任的接班人,前途无量,你只把刘主任牢牢抓住就行了,至于论证设计和施工,就包在我的身上,我现在就可以给你拍板,一定保质保量,按时完工。
程明明心想,你倒是个滑头,有了钱哪里找不到施工队,你就等着投标吧,但她还是说,我也谢谢你,你们是内行,就多给指点指点,多在刘主任面前说点好话,事情成了我一并谢你们。
程明明为了证明自己没说谎,一定要领大家去看水。把大家领到一个居民大院,拧开一个公用水龙头,流出来的果然是黑红的臭水。居民虽然不知道来的是哪里的领导,但看面相一定不是小官,便都围了过来,纷纷诉苦。因为人越围越多,很快就变成了声讨会,有些人还不断骂着脏话。程明明见火候已到,便高声说,同志们别误会,今天省里领导是专门为我们解决水的问题来的,我们要谢谢省里的领导。
话音刚落,立即响起一片掌声。掌声经久不断,程明明领了厅长们在掌声中离开了这里。
又看了小河,确实是又黑又臭。水利厅长动情地说,谁都知道咱们省缺水,许多地方饮用的是涝池水,多脏的涝池我也见过,涝池里面虽然漂着粪便漂着死老鼠,但那水是天然的,里面只要有青蛙水虫活着,就吃不死人,但这污染了的河水不同,不但发臭,还有化学成分,问题就严重了,我看必须得尽快解决。
大家都严肃地表示赞同。程明明感动得有点鼻子发酸,眼睛也湿润了。她什么也不说,真诚地上前很有力地握了握每位领导的手。大家都被程明明所感染,谁也没有再开玩笑。
按原来的想法,本来还要向财政厅长提出拨一二百万国债,建一个土特山野食品加工厂,对本地盛产的蕨菜、大耳朵菜等山野菜进行深加工,使其成为发挥本地资源优势,解决下岗工人就业,增加农民和县财政收入的一个龙头企业。还打算向卫生厅伸伸手,改造一下县医院,使县医院能够做一般的常规手术。还有在县城建一所像样的高中,等等。可现在出现了这样一个局面,程明明倒觉得不能再开口了,再开口人家会认为你贪得无厌,反造成一个不好的印象,在供水工程上打点折扣。程明明不由得叹口气。穷啊,需要钱的地方太多了,只能先和人家拉上关系,以后经常去找,一步一步解决问题。程明明再什么也没有说。
因本县再没有好玩好看的地方,厅长们提出回去,程明明让人给每位厅领导车里放一幅手工编织的工艺挂毯,然后和所有的县领导一起把厅领导们送回州宾馆。
浪山节经贸洽谈会结束后,接着召开了先进集体和先进个人表彰大会。五峰县被评为参会先进县,程明明被评为先进个人。在八个县长中,被评为先进的只有两名,程明明觉得这是州领导对自己的肯定。在颁奖大会后,州委书记来到程明明面前说,听说你把不少厅长请到了你们县,还谈妥了供水工程,你的本事不小嘛。然后书记对大家说,让小程到五峰县当县长时,不少人担心小程太年轻,又是女同志,怕不能胜任,现在看来这个决定是对的,年轻人有闯劲,有朝气,贫困县就需要这样的人去闯一闯冲一冲。一位副州长接着开玩笑说,说得对,以后再不能小看女同志了,人们说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其实随着时代的发展,女人的优势越来越明显,尤其是漂亮女人。说完副州长自己笑了起来。
因为场合不同,话中又有程明明靠女色的意思,大家都没有笑,不少人偷眼去看程明明。程明明并没觉得难堪,她觉得副州长就是想开玩笑,并没有针对某一个人,更没有一点恶意。在男女问题上,她一直认为身正不怕影子斜,从当副县长到现在,玩笑归玩笑,有时尽是些赤裸裸的下半身的黄话,但她的男女作风问题有目共睹,并没有一点闲话传出,她在这方面也没有一点顾忌。副州长无所顾忌跟她开玩笑,只能说明副州长和她关系不错,至少没有一点隔阂。看到副州长有点尴尬,程明明想回一句玩笑,但又觉得在自己顶头上司面前油嘴滑舌很不合适,也可以说是不尊重也不自重。程明明改口说,反正我把钱要来了,为了五峰县,我是死猪不怕开水烫了,你们想怎么笑话我都行,我受点委屈没关系,你们怎么说我我都不恼。
州委书记笑了说,好啊,就是要这种忘我的精神,只要有利于人民,有利于国家,有利于发展,就不要怕个人得失,好,这就是“三个代表”的具体体现,好好干,我可是按成败论英雄,只要你做出成绩,我就认为你是英雄。
得到这么多赞美肯定,程明明高兴得几乎有点发晕,她什么也不说,只是望着领导满脸笑容,就这样一直望着领导们离去。
回到县里程明明宣布休息一天,然后正常上班。程明明的家在省城,距县城三百多公里,开快车也要跑四五个小时。细算一下,她已经一个多月没有回家了。儿子在爷爷奶奶那里,爷爷奶奶能不能真的严格管好一直让她担心。由于丈夫的研究工作很忙,在生活上一直很凑合,常不按时吃饭,时间长了会不会拖垮身子?她不知他现在在干什么。程明明看看表,已是晚上八点多,现在回去,明天下午回来,可以在家待半天。给司机打电话时,她又觉得不妥。这一阵司机很忙,人家也有老婆孩子,再说县里的工作还得好好考虑一下,拿出一个大干快富的总体思路,最好搞一个详细计划,让全县有一个奋斗的目标。程明明还是放下了电话。
只能给丈夫打个电话了。接通电话,程明明问家里的情况,丈夫只是简单地回答一两个字:好,还行。她明显地感到话是越来越少了。刚离家时打电话,好像有说不完的话,孩子的学习,家里的情况,某某事怎么处理了,被套该换了,衣柜里的毛衣要晒一晒,再放几个卫生球,等等,现在打电话却不知该说什么,因为家里的事她什么都不知道了。在感情上,最初总要说几句想你一类的话,这样的话说多了也就觉得没有意思,现在已经很少说这样的话了,打电话只是报个平安,或者说尽个义务。她明显地感到夫妻的感情、家庭的概念越来越淡化了。今天她却动了真情,真的想念他了。她说,昨天晚上做了个梦,梦到和你睡觉了,你爬在我身上轻飘飘的……
丈夫嗯嗯地应着,仍然一句带感情的话都不说。程明明恼了说,你是个木头,一句有感情的话都不说。丈夫说,我也常梦到你,有时恨不得抱了枕头睡。
程明明一下哭出了声。她听到丈夫也哭了。对哭一阵,程明明说,我想亲一亲你。丈夫说亲吧,我能听见。程明明用劲亲一下话筒,感觉却是硬邦邦冷冰冰的。程明明挂了电话扑倒在床上。
本以为要大哭一场,却突然没有了那份伤心。她想,等把这里的事理顺了,好好回家休息几天。
第二天上班,整个办公楼却静悄悄的,副县长们的办公室一个个紧锁着,办公室郭主任也没有来。程明明看看表,已经八点过十分了。她不由得一肚子不快。来到五峰县就感觉到整个县政府的人工作有点松散。在东和县时,那里的办公室人员都是提前十分钟上班,那个勤杂员老高更是勤快,天不亮就来打扫卫生,到领导们上班时,卫生打扫过了,报纸文件整理好了,连擦手的毛巾都洗一遍叠得整整齐齐。办公室人员也一样,包括办公室主任,见县领导进来,一律起身问候,领导坐了才能坐下,领导不坐就陪领导站着。就这个问题她和主管办公室的苏县长说过,苏县长说县里几任一把手都很平易近人,大家都工作得轻松愉快,没有必要搞得等级森严,这样她就没坚持什么。现在看来远不是这么回事。记得她来不久司机曾说过,说人们看到新来的县长是个年轻女人,都担心镇不住场面,压不住阵脚,当时她只是轻轻一笑,觉得时间长了人们自然会改变看法,现在纪律一天比一天松懈,看来人们确实把她当成了弱女子。不行,到了该用铁的手腕严肃整顿一下的时候了。她下了狠心想,整顿就从县政府办公室开始,至于副县长们,该批评就批评,如果批评不解决问题,就拿到大会上公开解决。
程明明一动不动站在办公室主任门口。郭东升终于来了,见程明明站在那里,紧走几步问有什么事。程明明冷了脸不回答,待进了门,程明明说,你看现在几点了,你办公室主任带头迟到,下面的人又怎么办?
郭东升并没太当回事,他说路上碰到个人,站着说了一会儿话。
程明明想严肃批评几句,又觉得靠批评几句根本解决不了问题,她也一时想不到合适的话来批评,她觉得应该专门来一次大整风。她转了口气说,你通知所有县长,九点钟到我办公室开会。
六个副县长又有三个不能来,会当然开不成了。因为干部不应长期在本地任职的规定,苏县长和胡县长都是从外县交流过来的,两人几乎每周都要回家,一般都是星期五下午走星期一上午来,因为路途比较远,司机也要跟着住下,这样汽油费和司机的住宿费每月都花费不少,她曾委婉地劝他们少回几次家,但好像一点作用都没起。这已经不是一个纪律问题了,而是根本就没把她这个县长放在眼里,往根子上说就是一种不服气的表现,也是对组织安排不满的表现。程明明心里冷笑一声想,我要让你们看看,看看我这个小女子的本事到底有多大。
在东和县时,县办的人无论主任还是一般工作人员都没有铁交椅,因为想到县办工作的人很多,干不好就会被别人取代,所以县办的人一个个都抢了干工作。程明明决定给县办动一次大手术,将县办的人调出三分之一,县办主任也要换人,做到敲山震虎,公开告诉大家,以后谁不努力工作谁就离开县府。
办公室主任这一级干部归县委组织部管,要调动得县委书记点头。还有为丁佩东担保贷款的事,也得和书记通个气。程明明决定到刘书记那里去一趟。拨通电话,刘书记说他就在办公室。放了电话,程明明起身便往县委走。
刘书记并没在办公室等她,县委办公室的人说刘书记可能到哪个办公室去了,要她坐了等一等。等一阵仍不见人,程明明听到楼道里有刘书记的声音。循声去找,发现刘书记在机要室和两个女人聊得很开心。见程明明来找,刘书记说,到底是年轻,走得好快。
程明明心里一阵不快。县府到县委也就二三百米,根本谈不上走得快慢,刘书记这样做只能说明他的傲慢和对她的轻视。进了书记室,刘书记坐了说,听说州领导特别欣赏你,把你狠狠地表扬了一回,你感觉怎么样?
程明明说,州领导也就是随便说说。
刘书记笑几声说,州领导说话怎么能随便,也许你们是漂亮女人,在我们面前可从来不随便。
刘书记明显不是在说玩笑话,明显地是嫉妒心在作怪。刘书记想当地厅级调研员,常往州领导那里跑,但州领导并不欣赏他,据传刘书记带了红包送州委书记,被书记拒绝了。程明明不想再和他胡扯,便开门见山说了县府纪律松散和整顿的想法。
刘书记点一支烟,然后想半天说,你的想法不错,愿望也是好的,但郭主任是县办的老主任,他侍候了几任县领导,下次也该提他当副县长了,你突然把他调走,他的前途就完了,他肯定想不通,县委也没法对他下手。
只是调动一下工作,又不是要杀他吃他,何谈下得了手下不了手?程明明压住肚里的火,说郭主任还可以到别的局当局长,但刘书记态度坚决,丝毫没有商量的余地。
这样的局面程明明没有想到,她认为县府的人就应该由县府管,一个县长连这点权力都没有,还怎么开展工作?程明明坚持自己的意见,刘书记显然不高兴了,他说,党管干部是原则,这么大的事我个人也做不了主,如果你坚持自己的意见,就回去召开一个县长办公会,你们几位县领导意见统一后,写一个报告上来,然后召开党委常委会讨论决定。
党委七个常委中,只有县长和常务副县长是常委,如果党委这边不同意,上会肯定是个否决。动一个科级干部是要经过党委常委会,但干部管理也有一个惯例,县政府这边的人事应该尊重县长的意见,另一方面,从支持县长的工作和人情关系上说,你也应该给县长一个面子。这说明刘书记根本没把我这个县长放在眼里。愤怒使程明明满脸通红,她不想再争,她毅然起身离去。出门时又有点犹豫。这样搞僵以后怎么工作,也许郭主任和刘书记有特殊关系,人家毕竟是老书记了,让一步也没有什么。程明明又返身坐下,想想说,这样好不好,主任不能调,把副主任调一下行不行,总之必须得震动一下。
刘书记缓和了口气说,小程呀,处理人的事我比你有经验,要慎之又慎,设身处地想想,人家拼命地混,不就是为了混个前途,轻易处理一个人,人家恨你一辈子不说,也会在干部中引起议论,有人会说你排斥异己,也有人会说你收了贿赂重用心腹,当然还会有更难听的话,所以在用人方面我一直慎重,一直按组织原则办事,这样人们就没有闲话可说。调副主任的事我同意,但也得按程序来,也得打一个报告,由常委会讨论决定。
程明明明白刘书记是在打官腔,谁不知道你刘玉成在党委的名义下想提拔谁就是谁,今天县长求你调换一个主任竟然是这副嘴脸。刘明明清楚地意识到她和刘书记之间有些隔阂,至少是没有站在同一战线,也说不定有故意设点障碍让她臣服的意思。程明明再不想说什么,只好起身告辞。
回到办公室,程明明仍然没法摆脱这种坏心情。来五峰县半年来,她一直在想怎么把经济搞上去,人事方面的事她基本没有过问,更没考虑拉帮结派,也没有什么心腹要提拔,党委那边提出提拔任免谁,她都表示同意。从今天这件事来看,说明她在县里的地位还很轻,更别说有什么权威。她觉得这件事敲响了一个警钟,不抓人事没有几个得力的帮手你就孤立无援。同时这件事也说明了一个问题,斗争是必要的,权威是在斗争的胜利中获得的,一味地软弱退让只能使你更加无足轻重。程明明想,州委领导是信任我的,如果刘玉成继续独断专行,我完全可以找州领导反映一下,说不定上面会让刘玉成提前退休或改为调研员。如果能把书记扳倒,别说威信,哪个领导都得害怕。
这样想一阵,程明明心里的恨减轻了不少。她感到有点口渴。喝几口水后,程明明又想,人事权在你手里,但财权却在我手里。前些天刘玉成要求拨十万块钱,要给党委领导配备一些办公设备,她当时答应尽快解决,现在看来这事得商量,得看他刘玉成的态度再定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