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处分决定下达后,裴汉云咬咬牙,拿出510元钱。他想得通,钱虽然出得冤枉点,却没输理,想想还是合算的。龙跃进却接受不了,停职反省无所谓,就是把党籍开除了,他也说过不在乎,只是要出510元的医药费,比放身上的血还让他心痛。于是他天天拖着一条瘸腿在乡政府院子里转悠,书记、副书记、乡长、副乡长,人大主任、武装部长、司法员,甚至七站八所的人,该找的他找了,不该找的他也找了。开始还有人听他说两句,后来大家就烦了,远远看见他瘸过来就躲起来。
那天晚上也不知龙跃进是第几次走进毛富发家里了,曾冬玉听见他的脚步声,就去关门,却被龙跃进抢先一步,把来不及关死的门生生给顶开了。曾冬玉就怨毛富发,说家里又不是你的办公室,要办公家的事你上办公室去。毛富发也一见龙跃进就头晕,说龙跃进呀龙跃进,你老找我干什么呢?龙跃进说,我不找你找谁去?你再不给我主持公道,我就死在你这里。毛富发说,龙跃进你别乱来,这是我家里。嘴上这么说着,心里直怪周正泉不该让龙跃进出那一半的医药费,但又不好在龙跃进面前明说,只得启发他,说,亏你还在乡里混了那么多年,乡里的事谁说了算也搞不清。
听话的听音,龙跃进后来就很少来找毛富发了,把目标集中在周正泉身上,几乎天天都要到周正泉的办公室和宿舍门口去堵他。三次五次,周正泉还耐得住性子,七次八次就受不了啦,大声吼道,党委是根据基本事实,并从全乡的大局出发,才作出这样的结论的。龙跃进你好歹是个党员,党委的决定你服得服,不服也得服,否则开除你的党籍干籍。龙跃进说,我还没犯到这一步。他铁了心要让周正泉不得安宁。大家就开玩笑说,龙跃进是逼周正泉的婚,看来周正泉不嫁给龙跃进,龙跃进是不会放过他的。周正泉没法,就不在办公室上班,不在自己屋里睡觉。但龙跃进反正找得到周正泉,他只要在哪里一出现,龙跃进就立刻瘸着腿跟了上去,好像周正泉的影子似的。周正泉也是没法子,便把派出所长顾定山喊到身边,像是专职保镖一样,只要龙跃进一上来,顾定山就把他拦住,不让他拢周正泉的身。
这天,夏存志陪分管党群和教育的县委副书记李旭东到龙溪中学来检查工作,给学校带来25万元扶贫帮教款子。这对龙溪中学无疑是一笔大数字,学校不但可偿还部分基建欠款和集资款,还可拿出两万元把已停工的校大门砌上去。李旭东和夏存志一行听完了宋天来的汇报,周正泉本来安排好到乡政府前面的悦来酒店去吃饭的,不想李旭东坚持要在学校食堂与老师学生共进午餐。而此时离开饭时间还有个把小时,李旭东兴致很好,提出在校园里走走。李副书记要走走,大家就义不容辞地跟着他走走。
校园本来不大,一圈下来,要不了几分钟。这时周正泉想起宋天来曾几次要他题写校门的事,他没空也没心思给他写,今天何不趁此机会让爱好书法的李旭东来题?周正泉跟夏存志和宋天来一说,两个人也很赞同,于是向李旭东提出了这个要求。李旭东开始还推辞说,我的字平时写给自己看还行,要题校门岂不遗臭万年?夏存志说,李书记是师大中文系毕业的高材生,字如其人,刚劲挺拔,谁不知你书法上的美名?周正泉也说,李书记的字在省市书法大展多次展出过,秉承的是魏晋风骨,题校门再合适不过。经不住夏存志和周正泉你一句我一句的恳求,李旭东才同意下来。于是一行人走进校长办公室,取墨备纸,只等李旭东酝酿好情绪,大笔一挥了。
就在这个节骨眼上,龙跃进那幽灵般一瘸一瘸的身影仿佛是从地底下钻出来的,突然出现在校长办公室的门口。龙跃进一边往里挤着,一边高声喊道,李书记你要给我做主啊,我出510元钱冤枉啊!正拿着狼毫,敛神屏气,准备往宣纸上运笔的李旭东听这一声高喊,手上的笔就有些不听使唤了,掉头去寻那声音。一心瞄着李旭东手中大笔的周正泉就全身发麻,呆在那里动弹不得了。好在上气不接下气从楼下追上来的顾定山冲了过来,抱住龙跃进就往外拖。
此时李旭东把手中的笔放下了,对还没完全醒过来的周正泉说,是怎么回事?你把他叫过来。龙跃进被带进校长办公室,就开始申冤诉苦。这段时间龙跃进天天向人申冤诉苦,搞得他自己都不太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了,半天也没申诉清楚,翻来覆去就是那510元钱。李旭东就摇了摇头,对龙跃进说,你先下去,我再调查调查。龙跃进被顾定山拖走后,李旭东也没再问什么,只说,以后处理这类事情可要注意点方式方法。周正泉点头如捣蒜,口中说着是是是。
送走李旭东一行,周正泉把顾定山叫来训了几句。顾定山说,今天我看得很紧的,龙跃进开始一直在乡政府里面转悠,我到厕所里去了不到两分钟,回来就不见了他。周正泉说,李副书记他们是直接到中学去的,乡政府除了办公室小宁和你我几个,没谁清楚,龙跃进是怎么知道的?顾定山说,我见毛富发跟你到中学去之前在龙跃进面前站了一会儿,肯定是他给龙跃进出的主意。周正泉就叹息一声说,这毛乡长,是怎么了?顾定山说,周书记你心里应该比我明白,毛富发当了多年的乡长,至今得不到重用,而你原来是副书记,一下子做了书记,回过头来领导他……周正泉止住顾定山说,不要说这些不利于团结的话。顾定山才不吱声了。周正泉说,小顾呀,你看龙跃进这样下去终究不是句话,你得想想法子。顾定山说,有什么法子呢?他又不够收监的程度,关是关不了的。周正泉说,当然不能这样,尽管龙跃进有些不像话,但我们都是党员,还不能这么黑。顾定山说,周书记你看这样行不?给他点好处,要他放手,否则做他一下。周正泉就知道了顾定山的意思,说这恐怕不好吧?顾定山说,有什么不好的?不定他个妨碍公务罪已经便宜他了。周正泉说,那你要特别注意分寸,不要搞得过火。顾定山说,我知道。
果然以后龙跃进就不来缠周正泉了。周正泉问顾定山,你耍了什么手段?没伤害他吧?顾定山说,没有的事,我还要对你书记负责嘛。正说着,小宁喊周正泉接电话,周正泉就对顾定山说,你忙你的去吧,有空我请你客,再听你细说。电话是黄绍平打来的,他在电话里说,周大书记,市场管理中心就要办进人手续了,你想清楚没有?周正泉说,想清楚了,你安排毛乡长的老婆曾冬玉吧。黄绍平说,那曾冬玉一定如花似玉吧?你是不是占份?周正泉说,去你妈的,我这是为了革命工作。黄绍平说,好吧,我听你的,只是你老婆要跟你离婚,你别怪我没提醒你哟。周正泉说,还没这么严重吧?
没多久曾冬玉就去了县市场管理中心。毛富发对工作上也比原来主动多了,常到周正泉的办公室找他商量新思路。这天周正泉正在接待蒋家村的两位群众,就要毛富发也听听。原来这是蒋家村两位姓唐的兄弟,由于是外姓人,常遭蒋家人欺侮,两年前蒋家三个名叫蒋国相、蒋国臣、蒋国帅的兄弟,强逼他们唐家出租了320国道旁的耕地给他们开窑做砖,唐家人惹不起这横行乡里的三兄弟,便以低价将五亩上好的水田租给了他们。可两三年下来,他们不但连那低得可怜的租金也不给,去讨要时,还挨了他们一顿好打,两兄弟咽不下这口气,从组里告到村里,又从村里告到乡里,也没谁肯出面,今天才好不容易拦住了周正泉。周正泉听完他们的诉说,又问了些情况,就好言安慰两兄弟,说乡政府是共产党的乡政府,我们先调查清楚,如果情况属实,一定会为你们做主的。
唐家两兄弟走后,周正泉在桌上重重地拍了一下,气愤地说道,太不像样了,共产党的天下,竟然还有这样弱肉强食的现象存在。毛富发也附和道,如今我们乡政府只顾计划生育、征粮收税,哪里还有工夫管老百姓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情?周正泉说,这可不是鸡毛蒜皮的事,这是正不压邪,看来不管管是不行了。两人还顺着这个话题说了些别的。这时周正泉才意识到,他自从当上这个书记后,毛富发和他说话还从没这么投机过。想起来就问毛富发,夫人的事办妥没有?毛富发说,办妥了,很顺利,周书记你可给我帮了大忙。周正泉说,只是一件小事。毛富发说,这怎么是小事?我为这事跑了几年也没跑出个名堂,老婆都要跟我离婚了。周书记你这样待我,我也不知道怎么感谢你,只有在今后的工作中报答你了。
这天毛富发还说了些动感情的话,周正泉很受用,他需要的就是这个效果。想想也有意思,几天前毛富发还暗地里指使龙跃进跟他捣乱,现在就变得如此贴心贴肝了。不过话又说回来,毛富发那样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他总体来说还是一个比较正直的干部。周正泉这么思忖着的时候,毛富发说,近两天把班子成员喊拢来好好商量商量,乡里有些工作是再也不能拖了。周正泉说,我看就今天晚上吧,党委几个人都在乡里。毛富发爽快地站起身说,就今天晚上吧,我去布置。
周正泉感到从未有过的轻松,他在屋里转了两个圈,走出房门,在栏杆边做了两个扩胸动作。只听一阵马达声响,顾定山骑着摩托从外面回来了。周正泉忽然想起一件事,要顾定山到他那里去一下。顾定山上楼后,周正泉让他进了屋,说你还没告诉我你是怎么摆平龙跃进的呢。顾定山就笑了,说乡政府后面的村里有一个叫大头的浪子,因犯案被我送进去,后来我又让人把他保了出来,所以我的话他买账。那天我让大头拿了一万元现金送到龙跃进家里,警告他收下这一万元钱,只要不再去缠周书记,什么事也没有,否则当心另一条没残的腿。当时龙跃进就吓得两手筛糠,点着头说,再不了再不了。
听到这里,周正泉说,那一万元钱哪来的?顾定山说,第二天早上就还给他了。周正泉说,那你又到哪里弄来这么一大笔钱?顾定山就忍不住笑了,摇着头对周正泉说,周书记这你就不知道了,这一万元钱是吓龙跃进的,你想想他敢接吗?周正泉这才明白过来,笑骂道,你这个鬼家伙。顾定山又说,不过我还是给了他510元钱,说是乡里补给他的医药费。闻言,周正泉心头有些沉重,他说,你去弄一张510元的发票,我签个字拿去财政所报销。有什么办法呢,都是一个钱字啊!你看我们的干部被穷字弄成了什么样。
五
党委会的议题就是如何搞活乡里的经济,请大家出点子。周正泉说完,大家开始讨论。毛富发是有思想准备的,意见很成熟,党委的决议基本上是他的思路:一是继续抓紧完成还没落实到位的减负任务;二是加大征粮收税力度,打击偷逃抗税事件,该收的税款要收足;三是加大力度,把职工借的周转金收一部分上来;四是尽快把木材加工厂承包出去,早日恢复生产;五是跟舒建军等龙溪境内的私人矿主联系好,让他们尽量收购龙溪的木材,以增加龙溪的农林特产税。按照工作目标把责任人确定后,大家分头去抓工作。周正泉和毛富发最后离开会议室,周正泉说,毛乡长,蒋家村蒋家三兄弟强租唐家水田不给租金的事,你去了解一下,最好叫上彭明亮和税务所长瞿宏德,查一查他们的纳税情况,如果没交耕地占用税,还要照章罚他们。毛富发说,这事确实得好好处理一下,说不定还能抓个典型出来,以推动整个乡里的税收。
第二天,舒建军和他那形影不离的秘书肖嫣然不知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周正泉说,昨晚我还在党委会上说了,最近要到你们那里去看看,不想你们捷足先登了。舒建军说,老同学你肯光临我们那个破地方,是我们的福气。周正泉说,那是下一步的事,先说说你们今天来有什么好事吧。舒建军说,主要是来看看老同学,如果你有空,想请你到馆子里坐一会儿。
周正泉知道他们这是在绕圈子,心想如今的人不知怎么都这么聪明了,办什么事说什么话都学会搞铺垫打埋伏,就笑笑说,你说了主要的,那么次要呢?舒建军也笑了,说次要的待会儿再跟你说。周正泉说,你们也看到了,乡里的事千头万绪,我哪有时间陪二位上馆子?这样吧,有什么事你们现在就说,我周某人能办的一定给办,办不了的请你们多多海涵。舒建军说,老同学是个痛快人,我舒某人服了。
周正泉暗想,现在有点权有点钱的人自我感觉都好得不得了,除了服自己,是天也不服地也不服,还有服别人的?想是这么想,却不出声,只听舒建军又说,事情是这样的,税务所的人到我那里去了两次了,我正在扩建煤窑,手头资金周转不过来,请你们是否减免点,他们说没这个权,不过他们给我出了个主意,如果有你书记的条子,他们是买账的。
周正泉说,舒老板呀,你这是欺我不懂税法吧?舒建军忙说,岂敢,我姓舒的可以欺天瞒地,也不敢在你书记前面耍半点小聪明。肖嫣然也在一旁说,舒老板常常在我面前说,他这半辈子还没有几个角色让他在乎过,只有你这个老同学是人中豪杰,他从学生时代起就对你五体投地了。周正泉觉得这话肉麻,赶紧说,你们当大老板的,想必知道免税的事不但乡里没权,就是县里市里也没这个权吧?舒建军说,把我的纳税时间推一推,我就感恩戴德了。周正泉想想,自己也正有事得求他姓舒的,不能把话说得太死了,就说,这个我可以试试,灵不灵可不敢保证哟。舒建军说,有你当书记的这句话,我心里就踏实了。两个人就出了书记室。
周正泉刚松了口气,谁知肖嫣然又折了回来,对周正泉说,我还有一点小事有求于周书记,听说蒋家村两位唐姓兄弟到乡政府告了蒋家三兄弟的状?周正泉想这肖嫣然的消息真灵通,乡里的这点小事也瞒不过她,点点头说,是有这回事,要是你们不来,今天上午我还打算跟毛乡长他们到蒋家村去呢。肖嫣然嗲声嗲气地说,蒋家三兄弟是我的表兄,我知道他们从小就不服天管地管,周书记您可要给我好好管管。
周正泉就有些懵,一时不知肖嫣然这话的意思是真要他管管,还是正话反说,让他网开一面。此时肖嫣然已经转过她那婀娜的身子,边往外走边说,周书记说到我们那里去,一定要去哦,不去我会生气的哦。周正泉只得说,一定一定。不想周正泉送肖嫣然出门后转身回来,却见办公桌下放着一个礼品袋,打开一看,是四瓶昂贵的酒鬼酒。周正泉提着酒想追出去,又恐这样太张扬,只好作罢。
周正泉发了一阵呆,剩下的时间也不到别处去,坐在办公室里批阅那堆小宁催了好多次的文件。文件大部分是以县委县政府的名义下发的,内容涉及各个方面,最有意思的是每个文件的最后都煞有介事地强调说,没达到文件要求就一票否决。周正泉想,这也一票否决,那也一票否决,照这样否决下去,乡政府里每一块砖每一片瓦都可以否决十次八次了。不过周正泉也知道,这一票否决的话不较真时只是说说而已,一旦较了真要否决你,也确实是没有二话可讲的。哪天一不小心冒犯了哪一道天条,就有受的了。
批完文件,不觉已是中午。在食堂里吃饭时,见顾定山也在,周正泉就要他吃了饭到自己屋里去一下。饭后两人回到周正泉的屋里,周正泉把舒建军送的那四瓶酒鬼酒拿出来,让顾定山转交给大头。顾定山说,没这个必要吧?周正泉说,有必要,这次大头帮了大忙,说不定以后还用得着他呢。
周正泉有午睡的习惯,可还没上床,毛富发从蒋家村回来了,把门敲得咚咚直响。周正泉一开门,毛富发就气鼓鼓冲进屋,铁青着脸叫道,周书记我这个乡长不当了,我咽不下这口气。周正泉赶忙拉过一把椅子,又端上一杯水,要毛富发慢慢说。毛富发坐到椅子上,仰脖把满满一杯子喝了下去,情绪才稍微平静了些。
毛富发领着彭明亮和瞿宏德,上午9点多就到了蒋家村。原来这蒋家三兄弟一贯横行乡里,蒋家村不但外姓人怕他们,就是他们蒋家的本姓人也是敬而远之。三兄弟也没把毛富发几个人放在眼里,不但对占用唐家耕地不给租金、打伤唐家人一事供认不讳,还肆无忌惮地说,这五亩田原来就是我们蒋家的祖业,如果唐家今后还要来啰嗦,就放了他们的脚筋。毛富发很气愤,教训了他们几句,他们就气势汹汹把毛富发围在中间,扬言道,姓毛的你当你的乡长去,我们的事情你管不着。毛富发说,你们既然还知道我是乡长,那么龙溪乡范围内的事情我就得管。三兄弟说,你这个小小乡长算条卵,我们还怕了你不成!毛富发当时就气得浑身发抖,半天说不出话来。
彭明亮见三兄弟太不像样,就站到前面,大声对他们说,你们不要太放肆了,现在还是共产党的天下!三兄弟说,共产党的天下又怎么的,共产党就不要烧砖砌房子了?彭明亮说,共产党烧砖砌房子是要办手续的,把你们的手续拿来看看。三兄弟说,我们在自己爷爷田里烧砖,就像在自家饭鼎里舀饭,也要办手续?我们可从没听说过。瞿宏德说,你们没听说过的事情多着呢,你们知道吗?在田里开窑是要交耕地占用税的,砖卖出去后还要交营业税。三兄弟说,现在要减轻农民负担,你们还下来收这税那税,我们到县里告你们去。瞿宏德说,负担是负担,税是税,我们按政策办事,你们少废话,现在补税还来得及,否则定你们的偷税抗税罪。说着瞿宏德就去身上掏税票,可税票还没掏出来,三兄弟中的老三蒋国帅就举着砖坯向瞿宏德头上挥了过来,瞿宏德眼快,赶紧往旁边一闪,砖坯狠狠地砍在他的腰上,瞿宏德当时就缩了气。好在瞿宏德人年轻体质好,除一根肋骨受了点伤外,别的还没事。
周正泉听了经过,半天才气出一句话来,这还了得,简直没有王法了!当即就让毛富发去通知顾定山,带上派出所所有干警,到蒋家村去把蒋家三兄弟抓来再说。可毛富发正要去派出所,周正泉又把他叫回来,摇着头说,暂时不要派出所出面为好。毛富发说,为什么?周正泉说,三兄弟打伤了人,肯定已有防备,就这样去抓人,弄不好人没抓住,还会出别的麻烦,还是先拿出一个稳妥点的对策,然后再采取有效行动,反正这次恶性抗税事件一定要严肃处理,否则龙溪乡的税就不要再收了。
六
县里开过减负会议后,财政尤其是乡级财政收入大幅度下降,各乡镇意见纷纷。县委县政府也意识到光减负而不增收,政府的日子也不好过,便下发了大力开展税法宣传,切实搞好税收征管的通知,要求各部门各乡镇明确工作目标,通过开展多渠道多形式的税法宣传活动,使税收法规政策家喻户晓,深入人心,以及时足额完成各项财税收入任务。看完通知后,周正泉忽然就有了一个主意。
在大家准备税法宣传行动的这几天里,县减负办罗主任几个人到了乡里。罗主任告诉周正泉,他们接到举报,黄金村的陈婆婆被乡干部逼得跳了井,他们是特意下来查实这件事的。周正泉二话不说,喊上毛富发和乡里减负专干,把罗主任他们请进了乡政府门口的悦来酒店。入乡随俗,先同饮三杯。周正泉抹抹嘴巴说,罗主任真对不起,乡里工作没做好,让领导跑路了。罗主任说,哪里哪里,我们也是例行公事。周正泉说,陈婆婆的事我们当时就做了处理的,只是减负任务重,腾不出时间向上面汇报。罗主任说,周书记你也知道,上头的减负抓得越来越紧了,这方面出了问题是要一票否决的。周正泉心想,又是他妈的一票否决。
这酒一直喝到下午4点,周正泉是用手撑着胃离开酒店的。忍着胃痛,把企业办、财政所等几个部门的负责人召集到办公室,问了问他们的情况。企业办主任彭明亮告诉周正泉,木材加工厂的承包和恢复生产的工作已做得差不多,县林业局的木材砍伐指标也已经下达,余下的便是原材料收购了。周正泉点点头,吩咐彭明亮几句,掉过头去问财政所长裴汉云,裴汉云说,最近把去年农民欠的税款收了一部分回来,欠发干部职工的工资基本可以应付了。这样一来,收回职工部分欠款的计划也有望得到实现。周正泉问到舒建军缓税的事,瞿宏德说,我们了解了一下,舒建军确实是在扩建新窑,手头资金紧缺。周正泉说,按政策能缓就缓一缓吧。又说,既然舒建军要扩建新窑,必然需要大量木材,抽空你和我一起去趟窑山,要舒建军收购龙溪的木材。
改天,周正泉和瞿宏德坐着乡里的破吉普上了舒建军的窑山。路是简易公路,不宽,沿途进进出出都是运煤的拖拉机。周正泉说,看来舒建军的事搞得蛮大的。瞿宏德说,你别看舒建军是个私营老板,他一年的产值就有五六千万呢。这时前面又突突突开过来一辆手扶拖拉机,周正泉见是顾定山曾说过的大头,就叫停车,从吉普上走下来。
大头一见是周正泉,连忙也下了拖拉机,高声打招呼说,周书记你也到山上去?又说,周书记你太够朋友了,把那么好的酒鬼酒给我,以前我别说没喝过这样的好酒,连闻都没闻过。周正泉说,小事一桩,何须挂齿。说着,他还把身上一包精品白沙给了大头。大头接过烟后舍不得拆包,放鼻子底下闻了又闻,不好意思地说,周书记你对我这么好,我也不知道怎样报答你才是。周正泉说,什么报答不报答的,都是兄弟嘛。大头拍着胸脯说,周书记你肯把我大头当兄弟,是我的福分,今后你有什么事,尽管吩咐就是,我大头抛头颅洒热血,在所不辞。周正泉笑笑,在大头胸口上捣一拳,然后上了吉普。
吉普爬过两个山头,便进了窑区。舒建军一见周正泉和瞿宏德,就丢开其他的事务,叫上肖嫣然来陪他们。周正泉要先看看窑区,几个人就一边在那细煤渣铺就的煤道上行走,一边随意聊起来。周正泉说,舒老板你吩咐的事,我周某人可不敢有丝毫怠慢,你可以问瞿所长。舒建军点头说,我知道我知道,要不是乡里支持,我早停产了。
转一圈,舒建军带他们来到了窑区后面一栋两层楼的办公楼前,抬头一瞧,门边挂着黄龙煤业开发有限公司的烫金大牌子。从办公楼的外表看也就是一般的水泥房子,可走进二楼舒建军的办公室,高级老板桌,红木大沙发,进口的大彩电,大冰箱,大空调,还有两大壁柜的古玩珍宝,把个周正泉看得眼花缭乱。他暗暗感叹起来,自己一个九品乡党委书记,只顾上窜下跳,一个办公室别说装修,连两把像样的椅子都没有。这也就别提了,还要担惊受怕的,生怕哪里出了娄子,吃不了兜着走。周正泉就说,舒老板,我只要有福气在你这豪华气派的办公室里呆上半天,这辈子也就满足了。舒建军说,老同学你就别取笑我了,我一个掏煤的,无职无权,哪有你当大书记的管着一方水土,呼风唤雨,任你叱咤,要多威风有多威风。周正泉说,哪有你说的这么神?我这个书记是曹操碗里的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不过周正泉转而又想,舒建军说的也有道理,在龙溪地盘上,他周正泉也算是至高无上了,心里的起伏这才平复了些。
接下去免不了又是进馆子喝酒那一套。周正泉因为那天陪罗主任喝酒,胃病还没恢复,只象征性地喝了几口。周正泉虽然只位列九品,但在龙溪地界他的官封了顶了,所以舒建军和肖嫣然是不好勉强的,他俩要敬周正泉的酒,全由瞿宏德代劳。席间,周正泉趁机把这次上山的主要目的跟舒建军说了说。舒建军说,你老同学开了口,这没得说,我在龙溪的地盘上开窑,需要木材什么的,自然就地取材,收购龙溪的。走出酒馆,已经太阳偏西,周正泉和瞿宏德准备下山,舒建军还是不肯放手,一定要请他们到新开张的卡拉OK厅去唱几曲。三个人拗不过,只得客随主便。
进OK厅后,舒建军另外还请了两位小姐,也不知是窑工还是外地来的坐台妹。开始是唱歌,周正泉唱道,我们是工农子弟兵,来到深山,要消灭反动派。唱完,大家拍手。肖嫣然笑道,周书记要到我们深山里来消灭反动派,我们没意见,我只提醒你要小心,我们这里的反动派都是女的,看你消灭得了好多?大家就笑,笑得很暧昧。唱了一阵,肖嫣然用眼色暗示小姐,要她们请客人到厅里面的小舞池去跳舞。一位小姐就上来拉周正泉的手。周正泉忸怩了一下,跟小姐进了小舞池。舞池里只有一只暗红色的小灯,两人一进去,小姐就把门帘拉上了,里面差不多就成了洗相片的暗房。周正泉说,这么暗,小姐不怕我踩你的脚?小姐笑笑说,老板真会开心。说着就一头栽进周正泉的怀里。
先后跟两位小姐在舞池里跳了几曲,这时肖嫣然走了过来,要跟周正泉跳。肖嫣然跟小姐不同,不是一上场就往周正泉身上贴,而是和他保持着一定的距离。肖嫣然说,周书记跟年轻小姐缠在一起,把我忘到了脑后。周正泉说,哪里哪里,我是不会跳舞,怕影响你的情绪。肖嫣然说,见了你周书记我的情绪就激动得很,哪里还会受影响?周正泉说,你有舒老板这样的护花使者护着,还会为我周某人激动?肖嫣然说,你别看我天天跟舒老板在一起,那只不过是工作关系而已。说着话,翘翘的软胸就有意无意地在周正泉胸前蹭一下,蹭得周正泉全身发软。周正泉想,还是肖嫣然这样的女人有味,不像那两个年轻小姐一上场就粘住你,反倒没了意思。肖嫣然见周正泉不吱声,就问,周书记在想什么?周正泉说,我什么也不想,只在心里暗暗佩服舒老板。肖嫣然说,他有什么值得佩服的?周正泉说,不是说不爱江山爱美人么?他有你这样的美人在侧,竟然还能把他的煤窑弄得热火朝天,换了我恐怕鱼和熊掌就无法兼顾了,你说我还不佩服?肖嫣然说,周书记的话听着就是让人舒服,看来你很善于讨女人的欢心,晓得绕着圈子夸女人。周正泉说,哪里,我做得还很不够,离党和人民的要求还相差很远。说得肖嫣然扑哧笑了。
又跳了两圈,肖嫣然忽然说,上次我跟你说蒋家三兄弟是我的表兄,其实我是骗你的。周正泉说,你为什么要骗我?肖嫣然说,那天我们到你那里去并不仅仅要你打招呼缓税,主要还是蒋家三兄弟的事。周正泉说,还有这样的事?蒋家三兄弟的事还把舒老板惊动了?舒老板跟他们也有关系?肖嫣然说,不仅舒老板跟他们有关系,县里的李旭东书记跟他们也有关系哩。周正泉感到很惊讶,不自觉地停下了步子,望着幽暗中的肖嫣然说,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呢?
周正泉的脑袋里直响,他终于明白,为什么蒋家三兄弟会如此嚣张了。蒋家三兄弟不过是乡下的土农民,他们又是怎样跟李旭东搭上的呢?不过,我才不管你三兄弟的后台是谁呢,现在正好趁李旭东的招呼还没打下来,我先摸一摸你们的老虎屁股再说。
回到乡里,周正泉到税务所等几个部门问了一下税法宣传的准备工作,觉得有几分倦怠,就回屋睡下了,却又睡不着,好像胃里有点不适。今天并没喝什么酒,也许是在山上受了点风寒。想到山上,周正泉脑壳里一会儿是肖嫣然关于蒋家三兄弟与李旭东的话题,一会儿是OK厅里晃荡的音乐和那几个女人的影子。
周正泉想,那两个小尤物拱进你怀里时,好像跟你贴心贴肝的,让你飘飘然如坠五里云雾,一不小心还以为是自己那么逗人喜欢,细思量就知道绝对不是你周正泉身上有什么磁性,而是舒建军的台费和小费在作祟。倒是肖嫣然跟你若即若离的,不经意地晃着她那显山露水的Rx房,偶尔在胸前撩一下,就宛若液化气燃具上的点火器,如果你的气阀关不严的话,那是要着火的。周正泉这么异想天开着,就忘了胃里的不适,只是睡意更加少了。他就恨恨地骂自己,真没出息,一接触女人就神经错乱。骂也不管用,还是睡不着,干脆披衣下床,到外面呼吸几口新鲜空气。
深秋的夜晚,万籁俱寂。不少职工屋里还闪烁着灯光,操场上偶尔有人从灯影里走过。响起踢踏的足音,远处的村庄笼罩着薄薄的月色,悄然的灯火有如天边的点点星光,深邃而神秘。多好的夜色呀!周正泉心头不禁生出几分感慨,如果不是俗事缠身,有份好心情欣赏这良辰美景,该多有意思?倘若辞了这份差事,做一介草民也许并不是什么坏事吧。这么想着,周正泉也自觉好笑起来,做这么个小小的书记,级别是低了点,烦心的时候多,可究竟领导着全乡五万多号老百姓,供自己使唤的干部职工也有一百多人,抖起威风来还是有地方可抖的。何况只要在这位置上呆着不出差错,某一天时来运转,往上荣升的机会也不能完全排除。县委常委和县政府的副县长里头,就有好几位是从乡党委书记的位置上上去的。
这倒不是说乡里的书记都会进步,像夏存志那样到县里掌管一个实权部门的也不多,能混个县人大政协下面的主任,算是进了城,最不行的也就在乡里正科级到底了。不过周正泉并不担心自己会是最差的结局,他年轻有文凭不说,还在县政府做过几年秘书,跟县里的头头不陌生。他觉得不能就此死了这条心。是呀,人活着总是要有一点盼头的,哪怕盼的是海市蜃楼,不然自己这么起早贪黑地奔波,哪里来的动力?
周正泉就这么想通了,人也轻松了许多。周正泉天宽地阔地打了一个哈欠,手长脚长地伸伸懒腰,正转身准备回屋,楼下忽然有人叫了一声周书记。是一个软软的熟悉而久违的女人的声音,原来是曾冬玉站在楼梯下面。周正泉心头就莫名地动了一下,说曾医生是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曾冬玉说,下午回来的。说着她就到了楼上。周正泉开她的玩笑说,久别胜新婚,毛乡长舍得放你出来?曾冬玉说,他有什么舍不得?现在还在外面打牌,想找他说句话都说不上。周正泉说,明天我批评他。说了一阵话,周正泉才意识到还站在走廊上,遂邀曾冬玉进屋坐坐。曾冬玉说,不啦,你也该歇歇啦。就把手上一件东西递过来,说这是给你的。周正泉不经意地伸了手接过来,笑着说道,不是牛皮糖吧?曾冬玉说,你想吃牛皮糖下次给你买,这次是两盒新出产的胃药。周正泉把药放在手上掂掂,就着窗里透出来的灯光瞧了瞧药盒上面的quot;胃泰quot;两个字,讶异地问,你怎么想起给我买胃药?我又没胃病。曾冬玉说,别嘴硬了,一起在乡政府待了那么多年,你的胃有没有毛病我还不知道?我单位有一个胃穿孔病人,吃了不知多少药了,效果总是不理想,不久前出了这种胃泰,吃了几盒病就好多了,所以给你带两盒回来试试。周正泉的胃病是到乡里来之后,吃饭没规律,又经常有应酬,喝酒没个节制才造成的,他连老婆都不让知道,竟然被曾冬玉放在了心上。周正泉怔了怔说,曾医生,真不知如何感谢你才好。曾冬玉说,你谢我什么,我都还没感谢你呢。
曾冬玉走后,周正泉就按她的嘱咐吃了几颗,也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药物作用,感觉好多了。感觉一好,睡眠就格外香。
他好久都没睡得这么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