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r top">一
田边善行打算离开“恶灵公馆”而来到大厅时,已是接近拂晓时分了。从窗户往外看,外面还笼罩在浓墨般的夜气里,但只要走到户外,应该就可以听到早起的鸟鸣吧!
这儿本来是有拜占庭风格装饰,以及在穹窿状天花板垂挂巨大玻璃美术灯的华丽空间,也是伸向本馆所有方向各条走廊的据点,中央内侧是维多利亚王朝式的华丽楼梯。
但是,从上周起,为了重新油漆天花板和墙壁,同时更换壁纸,四面墙壁前方都以铁管和木板搭起了鹰架,地板上也铺满了防止脏污的垫子,整个空间成了施工现场,到处堆放油漆罐或作业工具,非常杂乱。美术灯因为电线被拆下,无法用来照明,取而代之的,是通往玄关口的小厅门左右侧悬挂的两盏小烛台,摇晃不定的红色烛光朦胧照向四周,却由于大厅实在太宽广了,所有角落都还是封锁在黑暗之中。
“岳山父大人,怎么这么慢呢?很难处理吗?”活泼的声音在静寂的室内回荡。
楼梯左侧的书房快步走出田边律师的女儿好子和女婿京太郎。两人都很担心他的工作进展,因此跟菩他前来,在书房等待。
“真是辛苦您了!”好子低头致意。
“嗯,总算告了一段落。”田边律师推高镜框,松了一口气看着两人。
身材高大的京太郎脱下西装,卷起衬衫袖管,正因深刻了解岳父工作的困难,所以在三十四岁匀称的脸庞上,浮现了困惑与担心交杂的复杂表情。
好子远比京太郎年轻许多,只有二十三岁,小小的脸蛋,额际的浏海梳成心型,感觉上充满了青春活力。
京太郎与好子去年才结婚。
“大家都同意遗嘱的内容吗?”京太郎发问的语气,与其说是女婿,倒不如说是同一职场中部属的职业态度。
这对年轻夫妻在父亲公开“内院夫人”的新遗嘱时,也在本馆大厅旁的书房里,忙着整理悬案事项的相关文件,以及遗嘱执行上有问题的对应方式。
“被征一朗斥喝,早就习以为常了。”
现在人还在委托人家中就开始发起牢骚,这对田边律师而言是非常罕见的事。京太郎心想,岳父一定很疲累了!
“你们还撑得下去吗?”
“是的,我没有问题。”
“很抱歉,我希望你可以继续留下来帮忙守灵夜和葬礼的安排事宜。宫子刀自要求我尽速整理邀请参加守灵夜的名单,而且必须在下午之前完成连系。”
“好的,没问题。丧主是征一朗吧?”
“没错。”
“葬仪社方面呢?”
“山下医师已经和征一朗商量了,那方面我们不必担心。”
“嗯,好。”
这时候,从大厅上方的黑暗,传来彷佛大蝎子爬行的奇妙干涩声响。
三人都愣住了,抬头凝望声音传来的方向。
“田边律师!”
“京太郎先生,好子小姐!”
非常酷似的声音发出甜美的双重唱,而从黑暗宽阔的楼梯上蹑手蹑足而来的黑色人影,与声音一样,也是长相酷似的两个人。
“茉莉小姐、沙莉小姐……”
志摩沼家的年轻双胞胎走到田边律师和京太郎面前。
田边望着两人在蜡烛晕红亮光照射下的脸庞:任性的眼眸、白皙的肌肤、闪耀美丽光泽的秀发、蛋型脸,每一个部份都极酷似的两个人,实在很难区别她们的容貌与个性!两个精神一个肉体,不,应该止好柏反,而是一个精神两个肉体……
还好由于其中一个人佩戴熟悉的珍珠耳环,因此可以确定应该就是沙莉。
“很感谢你们忙到这么晚。”沙莉很难得略显黯然地表达致谢之意,“请原谅祖父的无礼,他并没有恶意。”
“是呀!只要是有关志摩沼家族未来的事,他都会那样暴躁易怒。”茉莉接道。
“我了解。”田边律师对于两人的安抚,慎重地响应。
虽然是在杂乱的施工现场,但包括好子在内,有三位身材类似的漂亮女子齐聚一起,尽管只是烛光照耀的昏暗地方,但感觉上仍有一些奢华感。
“我明天中午过后再来。”他礼貌性告知,“关于遗产税的问题,我必须利用上午时间和银行协商,因为毕竟是相当庞大的金额。喔,对了,你们哪位可以协助京太郎?因为必须尽速完成守灵夜和葬礼应该连络的参加者名单。”
“可以呀!”
“当然好呀!”
这对双胞胎也不知道有什么好笑的,只见她们忍住笑声,一起点头。
田边律师在礼节上颇为讲究,对于她们的态度感到不悦,因此提出忠告:“小姐们,在这个时候,你们这样是很不谨慎的态度。”
他有时候甚至会想,这对同卵双胞胎,也许在精神方面比实际年龄还幼稚吧!
或许是真心接纳他的提醒,茉莉神情马上转为严肃。“田边先生对于我和卓矢的事,一定是吓了一大跳吧?”
田边律师注视着茉莉,“坦白说,的确是吓了一跳。卓矢年纪比你小吧?对了,你和他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交往的?”
“大约一年前,很自然就清楚明白自己的心……”茉莉面露羞赧。
沙莉用手肘碰了碰她侧腹部,“我知道了!是大家一起去富士山健行那个时候吧!我当时就觉得你的样子很奇怪!一定就是从那时候开始产生感情的。”
“京太郎,你知道这件事吗?”
岳父突然将矛头转向自己,京太郎心急了,看着双胞胎说:“嗯,是的,不久于前,茉莉小姐告诉好子,我也听到了。”
孪生女孩和他的妻子是高中同学,感情很要好,算得上是亲密朋友,也因为这样,沙莉与茉莉经常会到新婚燕尔的他们家玩。
“爸爸,对不起,我们没告诉您。”好子老实地道歉。
“不,我并非责怪你们。”田边律师摇摇手。
双胞胎互相对望,微笑,轮流开口。
“可是,我和茉莉部不太明白‘内院夫人’的意图是什么!”
“是啊,我也和沙莉同感。她要过世的时候,为何只有对我们这样不怀好意呢?”
听二人这么说,田边律师重新注意到双胞胎的眼眸里,凝聚了因为激动而闪耀的异样光芒。
“所谓人类的意志本来就是不公平的,而且无法直接分到遗产的人并非只有你们,须贺于小姐相加屋子小姐也一样吧!既然这样,先前我询问的时候,为何不表明反对的意见?”
“当时的气氛不是很好。”
“是呀,我也说不出那种话!”
沙莉和茉莉嘟着嘴抱怨。
田边律师无趣地正眼凝视着两人。门口附近摇曳的烛火,让两人脸上的阴影未能消失片刻。
“事到如今,这样的任性也只是造成我的困惑,或者你们两人打算撤回对遗嘱的同意?”
“不,只是希望好好想一想。”
“我也一样!因为,这次遗产继承的金额可不小。”
“茉莉小姐、沙莉小姐。”京太郎对于两人露骨表现出金钱欲望的态度,惊讶得叫出声。
“乐太郎先生,在做出决定前,我还需要一点时间。”
“是呀,有这种想法的人也不是只有沙莉和我而已。”
同卵孪生少女,用同样漂亮的脸蛋回瞪田边律师他们。
“我和京太郎打算就这样执行遗嘱,但也并非马上生效。若有什么异议,明天或后天应该还有讨论的机会!毕竟今晚志摩沼家族的各位和我们这些相关人员,都因哀伤而心情混乱。”
“好的,没问题。”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但两人脸上仍是不满的神情,似乎还不服气。
“沙莉、茉莉,你们和田边律师在谈什么?”
突然,有个人从右侧有饭厅的那条走廊走进大厅。
“我可以加入吗?”
是志摩沼卓矢略显高亢而又不怎么冷静的声音。背后走廊微弱的灯光,将他修长的身形在地板上拉成一条长长的影子。
沙莉回应:“我们正在请田边律师作废‘内院夫人’的遗嘱。”
“是呀!”茉莉附和着。
卓矢缓缓走近,彷佛与京太郎对峙般面对面站立。他是个英俊潇洒的青年,有张神似祖父、下巴稍宽的方脸,烛光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形成浓浓的阴影。
“那么,律师先生答应了吗?”他嘴角浮现讽刺的笑意。
“不!”
“没有用。”
沙莉与荣莉瞧不起似地回答。
田边律师在一旁试着比较自己的女婿和这个家族的继承人。个性与外貌完全不同,卓矢也年轻许多,但身材和学养完全一样。然而,卓矢的神情明显透露出孩子气,而且无法看透世事,有菩遗传自祖父的利己倾向意识。
卓矢忽然移开视线,朝双胞胎姊妹开口:“茉莉、沙莉,麻烦去找一找你们的母亲和须贺子姨妈,我希望在棺材运来之前,就处理好‘内院夫人’的遗体。”
“嗯,知道了!”茉莉回答。
“我没办法。”沙莉摇头。
“为什么?”
“我要帮田边律师。”
“那这样也无所谓,你不来就算了。”卓矢夸张地耸耸肩,牵起茉莉的手,转身就要离去。
“等一下,卓矢先生。”田边律师出声叫住。
“还有什么事?我很忙!”
“我只想请教一件事。你真的打算违抗‘内院夫人’的遗嘱吗?”
“你是指我不选择美幸,而是真心选择茉莉这件事吗?这根本就是个愚蠢的问题,我是真的喜欢茉莉,而且,身为一个人,重要的并非钱财,而是爱情!爱情,你知道‘爱情才是一切’这句话吗?”
“你做出什么选择都行,但是最好考虑一下自己的立场,切莫采取轻率的行动,若要我提出忠告,我会建议你最好和征一朗先生及达子姑姑仔细讨论之后再做决定。”
卓矢静静凝视着田边律师,“我会沉痛地接受你的建议,不过,你这样的忠告最好是针对自己的女婿,因为他或许会以财产为目的,离弃妻子,找沙莉或美幸来代替也说不定。”
“你说什么!”京太郎满脸通红,摆出争执的姿势。
好子从后面拉住他。
卓矢首度露出严肃态度,“我说的是‘内院夫人’的遗嘱,宅邸里只会像现在这样,引起无聊的纷争,制造麻烦而已。那样的一张纸,很可能成为残酷分裂我们家族的恶魔凭证。”
田边律师第一次狼狈似地深吸一口气,“恶魔的凭证?”
“没错!否则就是与恶魔订下的契约,宁愿交出生命,期望达成有勇无谋的野心!”
“说这话太可笑了。”
“是的,的确非常可笑。不过,总有一天,你会明白我说的!当然,如果那个时候来临,一切都已经太迟了。”说着,卓矢面向两位律师露出挑战似的笑容,接着又以嘲笑对方穷于言词一般补上一句:“那就此失陪了,我还有事要忙。”说完,带着茉莉快步走向回廊,离开大厅。
<er h3">二
田边律师和京太郎在看不见卓矢他们的身影后,便开始思索着什么,因此并末注意有另外两个人擦身而过,不声不响进入大厅,彷佛从房间角落的黑暗中飘出来。
楼梯偏侧的厨房走出一个人低声叫唤,“田边先生……”两人楞了一下回头。
好子也倒吸一口寒气,紧抓住丈夫的手。
眼前这个如亡灵般瘦小的男子,原来是管家黑田德助,是个退伍军人,也是征一朗忠实的部下兼跟班,战后一直在宅邸工作,虽然年纪应该已近八十,身体却相当硬朗,丝毫末显老态,只是头发已秃,圆脸上有无数皱纹,尽管身材不高,抬头挺胸的姿态,却有一种神奇的威武。基于职责在身,应该算是沉默寡言的人,同时也给人一种如漆黑的坚硬岩石般的印象。
“田边先生,你们准备离开了吗?”
“不,京太郎和好子会留下来。”田边律师回答的语气有点冷漠。
黑田管家从置衣柜取出西装外套,拉开两肩部份,律师只好转身,双手准备套进袖管。
但这会儿又有人打扰了。
“田边先生,请你等一下。”声音沙哑又仓促。
田边律师循声回头。
楼梯上有个人望向这儿走下来,在铁管鹰架投下阴影,虽然看不太清楚,却可以知道是加屋于或须贺子这对中年孪生姊妹之一,从拖着左脚的姿势看来,应该是加屋子。她在大约两年前罹患了关节炎,膝盖疼痛,从此以后,走路就稍微有些不方便。
“加屋子小姐。”与年轻双胞胎不同,田边律师除了对方的腿之外,还可从其他方面分辨出身份。加屋子较须贺子瘦削几分,而且左嘴角有颗小小的黑痣,非常明显。
“请等一下!黑田,快留下田边律师。”加屋子命令管家之后,慢慢走到大厅中央。
似乎直到目前,她都一直在二楼与征一朗讨论有关葬礼事宜。
田边律师忍住不露出内心未能尽速回家的不快,同时恢复职业性的笑容。“有事吗?”
他脱下外套,递回给管家。
黑田管家慎重地将外套挂在自己手臂上。
“我担心着一件事。”加屋子出现黑眼圈,瞄了京太郎、好子和沙莉一眼。
京太郎机警地说:“岳父,我们回房里工作了!好子、沙莉小姐,请过来帮忙一下。”
加屋子目送京太郎他们在书房的方向消失,以及黑田管家走向右侧走廊之后,用她独特的缓慢声调,再度重复道:“田边律师,我很担心一件事……”
她很难得未与孪生姊妹须贺子在一起!仔细一看,她气色很差,尽管五官轮廓匀称,但脸部皮肤却已松弛。
“担心?担心什么?”
她迅速环视周围一圈,“不,这儿或许隔墙有耳,请到我房间来……”
田边律师默默跟在她身后。两人经过西翼栋的长长暗廊和摆饰着盔甲与武器的回廊,最后经过通道走廊,抵达“黑色之馆”。加屋子的房间就在这栋分馆的二楼东侧。
“请坐。”
进入房间后,加屋子请田边律师在房间中央的长椅坐下,自己则坐在靠窗的贴皮扶手椅上。这是她专用的椅子,连丈夫都不准使用。
田边律师已不记得多少年未曾到过这个房间了。与记忆中的印象完全未改变,玫瑰木亮光板墙、白色木框的上下开启式窗户、天鹅绒窗帘、放置琐碎对象的化妆桌、附加黑色大理石摆饰架的拱形壁炉等等,这些都和加屋子阴沉的个性构成沉闷的调和。
开口前,加屋子又起身,再次确认入口房门是否锁上。而且,也仔细关上略微开启进入卧室的房门。
“你究竟想说什么?”田边律师忍不住催促。
加屋子立刻压低声音,突然说出毫无脉络可循的姓氏。“你认识二阶堂先生吗?”
“二阶堂?”田边律师有点惊讶,反问:“你是指警视厅警视正的二阶堂陵介?”田边律师一面回答,一面承受对方充满不安的视线,自己也开始感觉到一股怪异的气氛。
“没错,你认识他吗?”
“是的,见过几次面。在前一代的传右卫门先生时,志摩沼家与二阶堂家交情颇深:而且,目前在警视厅担任要职的陵介先生,他也是国立市的名门仕绅之一。”
“我希望你紧急和对方连络,告诉对方,我希望和他私底下秘密见个面。”
“秘密?到底是怎么回事?”
加屋子犹豫了一会儿后,声音压得更低了。“这栋宅邸里或许会发生不好的事,而且是非常恐怖的事……”
“不好的事?你所谓不好的事是……?”
“也许是我杞人忧天,但我总觉得在这屋子里或许有人会遭杀害。”加屋子说着,同时以冷静的眼神望着他。
田边律师略感震惊,但很努力地不让心思形于脸上,只是凝视眼前太瘦弱的中年女子。“杀害?你确定吗?这可是非常重大的事情!”
“不会错的!”她紫色嘴唇轻轻颤抖,“哇,好恐怖!我该怎么办才好?田边律师,如果我察觉到的是事实,那就一定会发生可怕的事吧!”
“你察觉到什么?”田边律师的声音也不自觉地压低了。
加屋子令人感觉意识并不在此。“也许你听了也不相信,但……那的确是事实。”
“请你说说看。”
“嗯,好吧!”加屋子沉思之后,似乎不定决心,喃喃说道:“你相信幽灵的存在吗?”
田边律师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只觉得坐立不安。
加屋子一副完全没注意对方态度的模样,“这座宅邸有亡灵出没,你大概也听说了吧?”
“以前确实听说过一、两件……”
“那么,应该也听说那些亡灵日夜都在监视我们吧?”加屋子露出恐惧的表情,缩着脖子,斜眼环视四周。
田边律师对这此一无聊话题感到很疲倦了,心想,这对中年双胞胎,脑筋也和年轻的双胞胎一样有毛病。
“须贺子小姐知道你担心的危险吗?你告诉过她了吗?”
“须贺子大概已察觉到我所担心的问题了。我是没告诉她,但是她应该知道才对,毕竟她有那个老占卜师送她的紫水晶。”
“紫水晶?”
“是的,占卜的水晶,可以窥知森罗万象的水晶。”
田边律师想起来了。大约一年前,加屋子的孪生姊姊须贺子带回一位怪异的印度占卜师,还让占卜师住在“黑色之馆”,而且非常崇信占卜师提倡的新兴宗教。那是以信奉水晶是生命能量泉源为教义的宗教,更针对志摩沼家族的未来提出不祥的预言。
不过,田边律师判断,在这时候最好不要反驳对方才是明智之举。“我明白了!当然,等天亮之后,我会尽快与二阶堂先生取得连系,这样可以吗?”
“嗯,应该可以,我想,若现在就有所防范,一定还来得及……”她放心似地呼了一口气,但感觉上好像是在说给自己听的一般,接着,她突然又提出另外的问题。“田边律师,你还记得昭和二十一年,有流浪汉侵入这座宅邸的事件吗?”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吧?”他摇摇头,“不,我记得曾听说过有那件事,但传右卫门先生让我负责这个家族的工作是从昭和二十二年才开始,所以并非实际知道。的确,潜入的是流浪汉或复原归国的士兵之类的,只是当时地方上多的是那种流浪汉……死去的就是那种人,只是因为被征一朗先生开枪击毙,才会受到警方注目。”
“是的。”她并不想继续说下去。
田边律师反而担心了,“加屋子小姐,你非常担心的理由就算是幽灵也好,究竟是什么?如果方便的话,可以详细告诉我吗?”
加屋子咽了一下,稍有迟疑。“我也不确定是否可以说出来,也许埋在心中比较妥当吧!因为可能会危害到你。”
“没关系,我是贵家族的顾问律师,绝不会泄漏任何秘密。”
“那就请到这儿来。”加屋子朝田边律师招手。
田边起身,走近她,屈身,将头凑近对方面前,加屋子低声在他耳畔不知说些什么。
“什……什么?”田边律师刚才之前的面具消失了,脸上漠无表情,愕然回望加屋子。
加屋子再度将嘴靠近他耳朵,继续低声说话。
田边律师的眼眸散发出异样光芒,两眼睁得很大。
“是真的吗?这种事情……”他挺直了腰杆,声音像是被掐住喉咙似地,“实在是令人无法相信!”
加屋子神情哀伤地摇头,“我想是真的,应该不会有错。你的怀疑虽是理所当然,可是……其实,我也不愿意相信这么可怕的事。”
“是否有什么证据?”
“没有。虽然我没有证据,但却知道可以证明这件事的人。你应该也记得因为身体有毛病,很久以前就请假离开这儿的矢作清才对,虽然她已经返回老家秋田去了。”
“喔!”田边律师瞇着眼睛回答,额头上因为恐怖而渗出大颗汗珠。“当然记得!好像是女佣或奶妈之类的,年纪应该不小了吧?若是跟我差不多的话,应该也超过六十岁了吧!”
“我想也是,因为她在志摩沼家当了很久的奶妈。达子、须贺子和我都是她照顾长大的。”
“她还活着吗?”
“今年春天,须贺子和我父亲十三周年忌日,她还来探望过。”
田边律师默默点头,从口袋里掏出手帕擦拭冷汗。“我明白了!反正,既然到了应该采取行动的时候,我会立刻前往国立市的二阶堂家拜访,要求他出马。为了防范未然,的确只有这个办法,能帮助我们的人,大概也只有他了,尽管这是不礼貌的拜访,但只要听过我的说明,应该也不会拒绝才对,我会请他立刻过来见你。”
“喔,谢谢你。”加屋子安心了,双肩也松弛了,然后望向仍是黑暗的窗外,眼眶含泪地喃喃说道:“这样我就放心了,可以安心迎接清晨的来临。”
“应该是吧!”田边律师用力点头,从腰问取出怀表确认时刻,那是来自传右卫门的赠礼。还不到六点。
“真的,感觉上,黎明还很遥远!”他说。
<er h3">三
当田边律师与加屋子一同离开房间时,又经过了一个小时以上,窗户的百叶帘隙缝间,透出了些许的明亮。走在走廊上,两人一句话也未交谈,低头陷入各自的焦躁和感慨之中。
大厅仍与先前一样阴暗、一—样寂静。
“爸爸!”
田边律师回头望着加屋子,打算告辞时,楼梯旁忽然响起声音,让他又失去了告辞的机会。
原来是手上拿着外套的好子,快步从露台底下走出来。
“京太郎还有些工作没忙完,要我先回家。”她边向加屋子打招呼边说。
田边律师点头,拉着女儿站在自己身边,对加屋子说:“那,我们就失陪了。”
这次,他自己从置衣柜里取出西装外套和帽子,在好子的帮忙下穿妥。
“辛苦你了!”加屋子因疲劳与担心,神情疲惫。“也谢谢好子小姐的帮忙。”
“我下午会再过来。还有,在那之前一定会连络上二阶堂先生。”
“谢谢,这我就放心了。”加屋子稍微后退,差点儿被地毯和防垢的外罩接痕绊倒。
田边律师慌忙抓住加屋子的手肘撑住她。
“没开系,不要系的……”
两人因失态而柏互微笑。再次道别后,加屋子闪避着地上的油漆罐走向楼梯。田边律师目送她的背影上了二楼,然后视线游移至扶手下方,却看见了古怪的东西。
楼梯的右手边有一扇通往饭厅的门,下半部腰板上,背向靠放着一具圆型金属盾牌,擦拭得很干净的银色盾牌,闪闪发亮,表面像镜子一样,可能因为呈凹状之故,倒映出对面的房门。
田边律师莫名地思考起来……
这个盾牌本来应该是摆饰在楼梯下面左右两侧盔甲像手上的持有之物,最近因施工作业,两具盔甲不知搬运至何处,却忘了带走盾牌吗?不,盾牌原本应该是陈列在“盔甲室”展示回廊中的物品吧?
他凝视着盾牌,觉得有些难以理解。
“爸爸,怎么了?”好子对于父亲的突然沉默感到疑惑,问道。
“喔,没事、没事……”田边律师回答时,视线却被收纳于盾牌表面的异样景象吸引了。
那是上不高达天地、中间部份凹陷歪斜的影像!影像中的门开启了,一位女子走出来,似乎是楼梯另一侧音乐室的房门。那女子在露台下的漆黑阴影中停步,正在窥探田边律师。由于背后的房间亮着灯光,所以那女子完全沉没在她自己的轮廓身影中。女子斜前方有一座老爷钟,摆放的位置舆平常不一样,黑坛木的表面反射晕光。
田边的意识逐惭被吸入晕光中,充满小水滴般的亮光,快速吞噬了房间角落的黑暗。
洁白的光线里站立着一位女子,像是茉莉或沙莉,头微微上下颤动。
为什么?为什么笑?这代表什么样的意义?
这是梦?是错觉?
他自觉正在注视映在盾牌里的影像。
或者,是幻想?是白日梦?
田边律师深刻感受到自己沉没在迷惘之中。我是“真”吗?抑或正在注视盾牌镜面的我其实是“伪”——看见声音、听到颜色,在空中溺毙、在海上摔落的我……
虽然不太清楚那女子是荣莉或沙莉,但是,镜中影像的女子,手臂在胸口附近由上而下、由右向左缓缓移动。
十字……那是在划十字架!
她是天主教徒吗?
虽然不清楚……
女子略微转向侧面,隔壁房间的灯光朦胧照出其中边脸庞,脸上浮现微妙的变化,未发出声音地蠕动嘴唇,鲜红的唇膏令人觉得有一种奇妙的艳丽。
田边律师楞了一下,因为那女子看起来彷佛是在对自己说“再见”。
然后,女子走进隔壁房间,房门被永远地关上了。虚幻的梦境消失,眼前只是一具寻常的古老铁制盾牌。
其间,大厅里安静得没有一丝声响。田边律师知道自己已经清醒过来了,;然而那似乎本来就只是剎那间之事,一切彷佛都没有任何变化。
“爸爸?”
眼前出现好子忧心的脸庞。
“没事,我们走吧!”田边律师摘下眼镜,用手按住眼头,再一次甩甩头,想要忘掉适才见到的幻影。
但父女俩忽然同时察觉到某种异样的气氛,那似乎是紧迫的空气和气压升高而产生耳鸣,以及大地轻微的鸣动,两人不安地环顾四周。
田边律师有一种强烈的不祥预感,全身僵硬了起来;好子也因此全身不住颤抖,紧接着发出一阵轻微的尖叫。
“好子,是地震!”
灾厄就在瞬间发生,地鸣与震动同时袭来。玻璃窗和周遭的对象同时发出声响,开始剧烈摇晃,脚下的地板像失去了基柱,丧失一切的硬度和张力。
“快到屋外去……”田边律师慌忙对女儿说。
但已经没有多余的时间了,因为横向的摇晃突然变为剧烈的上下震动,整个大厅被无限强烈的大震动包覆,房间彷佛被巨大的怪物用双手攫住,在空中摇晃。抽动鞭于似的尖锐风鸣撕裂了天空,走廊上所有两扇式房门都发出了巨响,关闭碰撞,地板也不停地弹跳着。
“爸爸!”
“好子!”
两人脸上因恐惧而扭曲,无助地互相抓紧对方,勉强保持站立姿势。
四周高大的施工鹰架发出金属声音,整座鹰架甚至开始沉重倾斜。遮雨窗不断碰撞窗框,百页帘跳得高高的,铁罐倾倒,油漆溅出罐外。美术灯相互撞击,细碎的破片从上方散落下来。烛台上的蜡烛熄灭,室内几乎是伸手不见五指。
两人置身于地狱的中心,在黑暗大厅的中央,只能铁青着脸色拚命祈求,无论是神或恶魔,都尽快停止盛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