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莲娜立刻发难。
“等等!”她说。“现在到底谁才是疯子?”
“我也怀疑自己是不是疯了。诚如令妹所说,这是大家首先会想到的原因。本来我也这么认为,直到昨天下午我才改变想法。因为——这个解释说不通。”
“为什么说不通?”伊莲娜咄咄逼人,现在显然是站在反方的立场说话。
克里丝特珀开始以单脚轻拍地面。她俩表面上虽然不服贝蒂的看法,但私底下似乎都已相信了。
“我会告诉你们的,”他回答。“其实刚才我正想跟史坦贺夫人说,只不过话头被打断了。上个星期二,史坦贺先生到我们办公室来找马斯特斯斯探长。他说他有理由相信,有人企图闯入他家行窃,想偷走一些名画,所以他要求马斯特斯探长派个警探假扮成客人,到府上来度周末。当然,马斯特斯探长想知道他是如何获知这项情报的。可是史坦贺先生断然拒绝吐露更进一步的详情。要是平常碰到这种情况,我们也会同样地断然拒绝,将他请出大门。可是基于几项理由,我们对史坦贺先生的说词特别留意。
“首先,我们嗅到不寻常的气味。这是老套了,外行的恶棍——恕我这么称呼——在计划一件诈领保险金的行窃勾当之前,十之八九会先到警局报备,说他有被窃之虞。他以为这可以误导警方,其实正好启人疑窦。你们知道,这就像是匿名黑函的把戏。当黑函满天飞的时候,你可以用所有的钱打包票,那个不断被恶意抹黑、受攻击最甚的人就是写黑函的人,而且通常是个女人。”
他顿了顿。那几位听众的脸上满是好奇。
“所以,马斯特斯探长开始担心。史坦贺先生是地方上有头有脸的人,上级命令我们要好好待他,只要他的要求合理,我们就得尽量满足他的愿望。马斯特斯探长说——你们最好知道他是怎么说的——‘小伍,史坦贺先生没打什么好主意,要是我们眼睁睁地看着他掉进去,不是太差劲了吗?’
“最后,他们决定依照史坦贺先生的请求,派我到这里来。我的任务是监视他,要是他企图下手,我就会插手阻止,不让丑闻发生。另一方面,我们也希望调查史坦贺先生的财务状况,看他是不是需钱孔急。”
尼克又顿了顿。他在壁炉旁边走来走去。
“然后呢?”克里丝特珀催促他。
“我不否认——”他犹豫着,“我被派到这里来还有另一项任务。我们探长可是处事严谨、滴水不漏的。不过,我们现在先不谈它,这应该跟府上的成员毫无关系。嗯,我们原本以为识破了史坦贺先生的把戏,直到后来才发现——”尼克的脚步在炉边的地毯上停住。“所有的这些名画,”他继续说下去。“连一毛钱都没有投保。”
他的听众们过了好一阵子才会过意来。伊莲娜张口想要说话,却显得词穷而哑口无言;贝蒂的手从母亲的肩头滑落。克里丝特珀的脸上由于困惑而眉头深锁,显现出她真实的年龄。
“没有投保?”她重复说了一遍。
“没错。而且我还要告诉各位,史坦贺先生手头并不紧。相反的,他的信用状况从来没有那么好过。还不到一个月前,他最大的一笔生意才刚成交,这让他在财务上大有斩获。”
“感谢老天,”伊莲娜用手背抚着额头,喃喃说道。
克里丝特珀叫出声来。
“老天爷,”她说。“那么,杜怀特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你问我,”尼克说,“我问谁?”
他耸耸肩,其实姿势并不潇洒。停顿一阵后,他继续说道:“我并不是说史坦贺先生比三月交尾时期的野兔疯狂上十倍;我很确定他没有发疯。就他给我的印象,他是一位脑筋清楚的人,所作所为一定自有他的道理。”
“没错,”贝蒂点头。
“可是到底出于什么原因呢?他为什么要搬演这一套戴面罩、割玻璃的把戏呢?这么做连一个子儿都得不到。你们都说他没有开玩笑的习惯,我之所以说得这么坦白,是因为必定有人知道他这么做的原因,只是不知此人是谁、目前又身在何方。”
“这个人可不是我,”伊莲娜边摇手边回嘴。“不过你可以问他自己,不是吗?”
“是的。如果他能复原的话。”
“不准你这么说!”伊莲娜气得跺脚。她足上穿着一双细网状的红拖鞋,浅而小的鞋跟在地面上咚咚响。
“确实。再怎么说,”克里丝特珀说,“刀子没刺进他心脏,柯莱蒙斯大夫也说他会复原……”
“他不只身受刀伤而已,”他刻意说得明白些。“他还受了其他的伤。”
“其他什么伤?”贝蒂立刻接口。
他没有理会她的话。
“你们应该知道,”他自顾自说下去,就像磨着一把刀似的,他准备要翻搅她们的情绪。“史坦贺先生被攻击并不是意外。换句话说,有人并不是认为他是小偷才误杀了他。虽然这听起来很不可思议,不过基于两项理由,这并非不可能。第一,攻击史坦贺先生的人事后没有理由隐瞒。一个戴面罩的小偷闯入家门,你不知道他是谁,接着你会冲上前抱住他;结果他被逮住,于是你会大喊说你抓到贼了。换成是你们,应该会这样做吧?”
“这很难说,”克里丝特珀发起抖来。“我想我永远都不可能抱住一个小偷,不管他戴了面罩没有。”
“我倒可能,”伊莲娜说,双手叉在腰下,做了个神气活现的夸大姿势。“要是我手上有武器的话。”接着,她的双眸蒙上一层雾,黯淡了下来。“不对,我没说真话。我会大声叫温斯或红仔道生来。不过,我喜欢料想自己会这么做。”
尼克也没理会她。
“其次,就是有关某项野蛮的个人攻击行为。史坦贺先生被刺后,倒卧在地无力反抗,有人趁机踩他的身体和头部,力道大得让他肋骨断了三根,只差没有脑震荡。这是下三滥干的事。这是个人仇恨,是盲目、野蛮、逃避现实的行为。”
他似乎没留意到听众们个个面露惊恐,依然平心静气地往下解释。
“所以,我们只能归纳出一个结论。有人知道史坦贺先生——姑且不论原因为何——打算装扮成小偷。此人等着他出现,这个人——”
“别说了,”克里丝特珀打断他,虽然声音不大但语气威严,不由得他不听从。“你非要对我们耍这种猫捉老鼠的游戏吗?”
“夫人,是有人对我耍猫捉老鼠的游戏。我的职责是找出这个人是谁,而且我说到做到。”
他很累,而且他另外还有个无解的问题。他的话回荡在夹杂着粉红斑纹的大理石客厅里,极其清晰。最重要的是,他心头挂念着贝蒂。随着每个钟头过去,甚至每多说一字一句——至少他这么认为——他都将她推离得更远。他对自己说:我不在乎。很久以前,马斯特斯探长就警告过他,任务在身时绝不能对任何人感情用事:“你永远不会是客人,老弟,你甚至不是人。要是有人决定要抢收银台或割断谁的喉咙,他们才不会事先和我们商量;所以何必跟他们打商量?”
不幸的是,他毕竟还是人。贝蒂不是克里丝特珀那种精明世故的女人,也不是伊莲娜那种没大没小、贪图享受的野丫头。贝蒂适合他;除了这么说,他想不出别的形容词。只听见贝蒂冷静说道:“别这样,我们不要动肝火。你说的是实话,对不对?真的有人想要——伤害他?”
“有人确实伤害了他,而且伤得很重。”
“可是为什么呢?”克里丝特珀问,好像受伤的是她自己。她用一只手遮住双眼。“为什么?他是世界上最与世无争的人了。”
“恐怕他的敌人不这么认为。”贝蒂说。
“没错,我也不这么认为。”伊莲娜说。“他很会怀恨在心,就跟世上其他的人没有两样。只是他比较文明,所以让人看不出来而已。因此,要是有人暗地里打击他……”
尼克趁机打岔。
“我正是这个意思。所以我需要各位协助。他为什么要打扮成这样?他想证明什么?而他的敌人又是谁呢?”
贝蒂的警觉和快如闪电的急智把他问住了。
“你刚才不是这么说的。你说有人等着他出现。”
“是的。所以呢?”
“而你现在的意思好像是指生意上的仇家。可是,照你刚才的说法,语气听来好像是指这里的人,甚至是这宅子里的人。”她的蓝色眼眸坚定地望着他。“是不是这样呢?”
“史坦贺小姐,如果你不介意,我想问几个问题。”
贝蒂秀眉一扬:“悉听尊便。”她虽然小声同意,而且一副事不关己的口吻,可是却别过头去,不再看他。
“你指的是这宅子里的人吗?”伊莲娜硬要他回答。
“当然不是,亲爱的,”克里丝特珀安抚她,显然没把这问题放在心上。“就算是这屋子有多古怪,这个想法也未免太异想天开了吧,你说是不是,伍德先生?”
伍德发现她们好像都没有认真看待这项可能性。
“他是指一些可能不喜欢杜怀特的人,”克里丝特珀继续说下去。“这我就爱莫能助了;因为,我说过,他生意上的事都不会告诉我。不过,我突然想到,他确实和一位好朋友起过很严重的冲突。只不过,那件事和这件事恐怕扯不上任何关系。”
“他会好起来吧,会不会?”伊莲娜问。“我只想知道这个。他是不是会好起来?”
“我们都希望如此。”
“噢,我受不了了!”伊莲娜发作了。
伊莲娜瞪着尼克好一会,接着像是下定决心般倒吸一口气,大步朝餐厅走去。克里丝特珀用她一贯温和的语调问道:“亲爱的,你要上哪儿去?”
“我要喝一杯,”伊莲娜边回话边将餐厅的双扇门卷起,然后回过身来说道:“然后去睡觉。但愿我能够睡上一整个礼拜。小妹,你不会有什么感觉的,他不是你的亲爸爸;而且,反正你总是在看书,日子大多像在梦中度过一样。就连克里丝特珀也不会像我这么难过。”
尼克立刻跟在她身后。
“你不要碰餐具柜上面的东西!”
“我才不会碰餐具柜上面的东西!玻璃酒瓶放在餐具柜下面的碗橱里。至少原来是放那里的。”
“史坦贺小姐,如果你非要那只玻璃酒瓶不可,我替你去拿。请你留在这里。”
克里丝特珀和贝蒂本能地听从他的话。于是四个人就站在拱门边,打量着餐厅里头的一片狼藉。散落的银器和水果被深黑色的地毯一衬,显得格外鲜明。那串压扁的葡萄显示出杜怀特刚才倒卧的位置。尼克想到自己光凭记忆就能够相当准确地勾勒出那个位置,内心有点得意。
那幅葛雷柯名画正斜靠在餐具柜旁,还松垮垮悬在画框外的画布被压得皱皱的,仿佛被什么人重重踩了一脚。尼克还注意到另一件事。杜怀特刚才倒卧的位置上,有个小如铜币的迷你手电筒——想来是被他身体压住而没被发现。染有血迹的水果刀一直没被移动。
“请等一下。”尼克说。
他从口袋中拿出一支铅笔放在地毯上,代表水果刀的所在位置。接着用两根手指的指尖小心翼翼地将刀拾起,拿到餐厅桌上放好。
伊莲娜以轻率的嘲讽语气说道:“你不是该把刀子用手帕包起来,免得指纹不见了?”
“要是哪个笨蛋真的这么做,”他回答:“只会把上头的指纹弄乱。请你站一边去,好不好?”
接着他又拿出钢笔,放在手电筒的所在位置上。虽然以两个指尖拿手电筒较难拿稳,不过他终究还是拿到桌上,并放在水果刀旁边。他想,这里应该没有别的事可做了。伊莲娜移走史坦贺先生的作为(无疑是出于一番好意),对证据已经够伤的了。
他打开碗橱门,找到一瓶空空如也的白兰地玻璃酒瓶,顺手就取了出来。
“就是这个,”他说。“史坦贺小姐,还有什么吩咐吗?”
伊莲娜不但没打算去接瓶子,反而直直往后退。待她停步,人已经退到餐厅另一端某幅被聚光灯照亮的名画下头。那是戈耶的“小女巫”。大胆的线条,充满反讽的构图,要是谁家中有稚龄儿童,绝不愿意将这样一幅画挂在家里。
“你这个人真过分,”伊莲娜扫了他一眼。“再怎么说,你该记得你是我家的客人。”
“我当然记得。要不然……”
“怎么样?”
“算了。你不是要白兰地吗?”
“不,我不要了,”伊莲娜回道。她任何的情绪绝对持续不了十分钟。“我要知道我们家出了什么事。”
就在他们说话的当儿,贝蒂静静走到左手边的窗户旁,也就是有风灌进来的帷幔旁边。她掀开帷幔眺望窗外,甚至伸进窗上的洞口,任由帷幔在她身后落下,好一阵子才又掀起帷幔,回到屋内。
“喂,”她一面撑着帷幔一面说。“开始下雪了。”
“是吗,小乖?”克里丝特珀兴趣索然地问。“如果我是你,我什么东西都不会碰。”
贝蒂犹豫了好一会,终于下定决心似的,转而对尼克说道:“这里现在归你管,”她说。“你刚才说得很清楚,不希望有任何干扰。不过,或许你会有兴趣看看这扇窗户外头。”
他走到窗边,双手将厚重的帷幔撑开。餐厅的明亮灯光流泻到小阳台上。这阳台虽是由二楼房间延伸出来的骑楼搭建而成,不过这样的光线也够亮了。
由下往上撑起的窗户已开到极限。尼克在口袋中摸出一盒火柴,点燃一根后高高举起,人侧着身子探出去。在窗外冷冽但几乎完全无风的空气中,火焰显得清楚明亮。
阳台上,大片而潮湿的雪花正缓缓飘落。阳台本身是一片雪白,上头有层白霜正在融化,如果现在踩上去,一定会碎裂作响。他看到白霜上有好几个脚印,或者说好几个不完整的脚印,纹路呈长窄突起的脊状,和杜怀特的网球鞋相同。所有的脚印都朝内走,也就是朝着窗户的方向。
“怎么样?”尼克问。
“是‘他’留下的脚印吗?”贝蒂想知道。
“错不了的。你还记得,他穿的是……不过,你当时没看到他,对不对?”
“没有,我当然没看到!我的意思是,这个计划比我们想像的还费心,是不是?他一定是先走到屋外,才又潜进屋里来的。”
克里丝特珀有气无力地说:“小乖,这没什么好稀奇的,伍德先生几个钟头前就说过了。这些鞋印大概只是证明他确实走出了宅子罢了。”
尼克吹熄火柴,松手让帷幔落下。他得赶在脚印融化之前追查一番。这时他直直望着贝蒂的眼眸,问了一个无言的问题,而她也回答了他。
“你看得出当中其他的含意,是吧?”她对着克里丝特珀说,其实是在答复他。
“噢,小乖,我恐怕没看出来。”
“拜托,妈!阳台上只有这些脚印,对不对?”
克里丝特珀一派优雅地走过来;她得亲眼瞧瞧。可是即使在掀起帷幔向外张望之后,她的表情依旧不怎么振奋。
“贝蒂,很晚了,我也累了。在书上或游戏中扮演侦探挺好的;事实上,还挺有趣的;可是要是发生了这么恐怖的事,你还……”
“这表示,”贝蒂清楚说道:“没有人跟在他后头进来。”
不过她并没有,也不能说出真正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