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埋在积雪中的乡间仿佛是个死寂的世界,新年前夕,周六的黎明破晓了。太阳有如橘色的黯淡圆盘,光芒似有若无,透过图书室的窗户射进华德米尔府。克里丝特珀和亨利·梅利维尔爵士用过早餐后,就一直坐在窗边。
而此刻的电话对谈,比昨晚发生的意外事件更为惨烈。
“我是柯莱特巴珂小姐,”图书室桌上的电话中传来声音。
“是,柯莱特巴珂小姐,”克里丝特珀答道。“拉金告诉我了。”
跟柯莱特巴珂小姐讲电话,话筒起码得离耳朵六寸远。那女人的声音连碳都能穿透,令人不由得想像她被某个女巫施了魔法、身体变小而被囚禁在电话里,因此说话有如机关枪扫射般,震得整个话机都在摇晃。
“令人活力充沛的早晨,是吧?”柯莱特巴珂小姐扯着嗓子说。“我相信史坦贺先生好多了吧?”
“好多了,谢谢。”
“听你这么说我真欢喜。听你这么说我真开心。亲爱的校长听到也会开心的。对了,我得告诉你——”接着她发出一阵嚎笑,把克里丝特珀惊得跳起来,“我刚听到一个甚为怪异、甚为可笑的谣言。”
“是吗,柯莱特巴珂小姐?”
“你说过(请原谅我提这个),史坦贺先生是因为玩圣诞游戏发生了意外?”
“是的,柯莱特巴珂小姐。”
“有些人就是笨哪。不过,我们觉得,保护幼童不受负面影响——不管是打哪里来的负面影响——是我们的职责。”
“是的,柯莱特巴珂小姐。”
“所以,关于今天下午的娱乐表演,”柯莱特巴珂小姐尖声说道。“如果你礼堂里的折叠椅不超过五十张,我会感激不尽;还有,我一定要请你——”
“请等一下,柯莱特巴珂小姐!”
“什么事?”
“恐怕有几件坏消息要跟你说。那个魔术师不能来了。”
“噢,真是的!”电话里的声音立刻僵冷下来。
“还不只这个。我刚接到电报,是昨天从曼彻斯特发出的。是的,曼彻斯特。上头说……你等等,我念给你听。”克里丝特珀拿起桌上的记事本。“‘因暴风雪之故,本人行程受阻’逗点‘迄昨日尚未抵家’逗点‘明日无法抵达贵府’逗点‘本人谨深致歉意’句点。签名是阮大山。卡夫萨兰大师。”
那头沉默了好久。
“柯莱特巴珂小姐,你有没有听到我说话?”
“听到了,史坦贺夫人。我常讲,在这些事情的安排上只要多费一点心、多一点远见,就可以避免许多无谓的麻烦。可是有些人就是不愿意费这个工夫,这不是自找麻烦吗?”
“请等一下!他来不来没关系,我话还没说完。”
“是吗?”
“是的。我家有一位朋友,是个很出色的业余魔术师——”
亨利·梅利维尔爵士正坐在沙发上,嘴上叼着一根牙签,一脸庄严相。
“他慨然答应帮忙,愿意承接大师的道具,装扮成卡夫萨兰大师现身。”
“史坦贺夫人,我们答应孩子要看阮大山的。”
“真是抱歉,可是以眼前这副光景来看……”
“而且,我可不可以请问,你那位朋友是谁啊?”
“他是亨利·梅利维尔爵士,姓氏是梅利维尔。”
这次的沉默更久了。
“亲爱的史坦贺夫人,”柯莱特巴珂小姐说,声调隐隐透出一丝不同,“你是说梅利维尔吗?”
“是的。”
“不会是那个梅利维尔吧?是不是大耶伯鲁区附近,格兰雷街的那一位?”
“我——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
克里丝特珀以手遮住话筒。
“你是不是住在大耶伯鲁区附近?”
“嗯,”亨利·梅利维尔爵士说,将牙签从嘴中取出。“怎么了?”
“就是他,柯莱特巴珂小姐。”
“噢,我亲爱的史坦贺夫人,我们真是太荣幸了,我们一定会带孩子一块儿来看的。他们好喜欢看魔术表演。还有,要是我现在改变之前的决定,多带一两位朋友过来,想必你不会介意吧?”
“请尽管带来。”
“有约翰爵士和明丝特史翠克夫人、班比基少校、泰伯伉俪,他们为人挺好的。还有朵恩小姐,还有……”
“当然当然。”
(我们的食物够不够这些人吃呢?)
“表演是四点钟开始吧?好,我们的时间应该很充裕。亲爱的史坦贺夫人,那我们到时候见罗!”
克里丝特珀放下话筒,两眼朝上一翻。
亨利·梅利维尔爵士闪着恶毒的眼神钉在电话上。
“这位小姐的为人是不是和她的声音一样?”他问。
“是,她正是声如其人。”
“是吗?”
亨利·梅利维尔爵士陷入深思,梦幻般的眼神飘移到天花板一角。就算是襁褓中的婴儿,也看得出他在动心思,盘算来个恶作剧。不过他没能想下去,因为此时心中带着完整推论的尼克·伍德旋风般走进来,一看到他们就停下脚步。
“伍德先生,早安,”克里丝特珀说。“看来你夜里没睡好。”
“早安,史坦贺夫人。我还好。只是——”
“吃了早餐没有?”
“吃过了,谢谢。爵士,不知道能不能跟您说几句话?”
亨利·梅利维尔爵士锐利的眼神扫了他一眼。
“要说什么,小伙子?”
“与解谜有关。”
“解谜?”亨利·梅利维尔爵士一脸严峻地说。“我现在没工夫搞这些。我得专心,我得排练,我得练习。”
“卡夫萨兰大师被风雪困在曼彻斯特了。”克里丝特珀笑着说。“我们这位朋友答应接替他上台表演。”她平滑的额头上蹙起眉头。“你真好心,可是,真是的!不先问问那可怜的魔术师就打开他的道具箱来用,到底妥不妥当呢?”
“哼嗯,没错,严格说来并不是很道德。”
“更何况,你连里头有什么东西都没看过呢!你连他要耍什么戏法都不晓得!”
“别怕,夫人,”亨利·梅利维尔爵士伸出一只手,掌心朝外。“无论什么戏法,只要发明得出来,我都通晓个中原理。你就相信我这个老头子吧,我发誓,我的表演一定会让他们永生难忘。”
电话铃声再度响起。
图书室窗外的雪堆积有两尺深。棕色的窗帘已经拉开来,与带着橘光的昏黄日晖相辉映。书架顶端放着几座大理石半身雕像,以难以言喻的冷漠遥遥相望。烟囱里火光熊熊伴随着霹啪响声,火光和满室阴影都摊在日光之下,这时克里丝特珀再度拿起话筒。
“找你的,”她对尼克说。“从伦敦打来的付费电话。你要在这儿接,还是到别的房间接?”
虽然他不喜欢在这里接,但克里丝特珀的眼神分明向他挑衅,他接过话筒。
“你听着,小伍,”韩佛瑞·马斯特斯探长阴阳怪气的声音传过来:“你对那老头儿做了什么好事?”
“什么老头儿?”
“亨利·梅利维尔爵士啊。他说你拿——什么东西来着?对了,一团雪球,把他打得一头一脸。”
尼克再次在心头从一默数到十。他不知何时才能耳根清静,不再听到这件可恨的意外。“我没有,我只是把他的帽子打下来而已。是史坦贺小姐丢得他一头一脸的。”
“好吧,你可得当心点!事情怎么样了?有没有什么进展?”
“长官,我现在不方便说……”
“噢,啊?”
“相信我,几条路子我都探过了,其中一条可以让我们直接找到答案。”
马斯特斯探长吹起口哨。
“是吗?干得漂亮,尼克。如果是我们要的答案就好了。亨利·梅利维尔爵士怎么说?”
尼克朝皮沙发转过头去,讶然发现爵士已经离开了。图书室里不见爵士人影,这么个大块头无声无息地走出去真不容易。也好,现在尼克可以畅所欲言了。
“他什么都不肯说,只顾着谈他今天下午要登场的魔术表演。他手上有一大堆道具,是一个叫做卡夫萨兰大师的魔术道具。”
电话那端沉默了一会儿。
“老天哪!”马斯特斯轻声说道。
读者诸君或许还记得在探长其他的案子里——最有名的一宗是“瘟疫庄事件”①——魔术是马斯特斯探长的嗜好。他与纸牌郎中、伪造集团杂处日久,因而培养出这项嗜好。尼克准备洗耳恭听有关魔术方面的任何指教。而马斯特斯也的确说了不少。
①意指本书作者于一九三四年之作品。
“可是,长官,这样有何不妥呢?他表示箱子里任何戏法的原理他都懂。”
“噢?唉!没错,他懂得原理,也懂得怎么做。小花样难不倒他,可是大噱头他耍不来。他笨手笨脚的,跟动物园的大熊没两样。你可知道,光是呈现一个小小的魔术效果,就得花好几个礼拜练习?而且他把别人一整箱道具……等等,让我想想!”
透过电话线,尼克听得到马斯特斯探长沉重的呼吸声。
探长换上一副深思熟虑的口吻。
“尼克,我问你,他是不是铁了心,非表演不可?”
“是的。”
“原来如此,不出我所料。小伍,那就随他去吧。”马斯特斯的语气变得轻松起来。“这情形我以前也见识过。他在帮你逮捕杀人凶手,搞不好可以顺便把那个珠宝大盗一并揪出来也说不定。”
“可是,他怎么可能单靠把女人切成两半或是从嘴里取出花花绿绿的丝巾,就逮到凶手呢?”
哔、哔、哔,尼克耳边连续响起三声。
“三分钟到了。”接线生仿佛唱圣歌般宣布道。
“我过一会再打给你。”
马斯特斯才说完,线路就断了。克里丝特珀这时已戴上宽宽的大白框老花眼镜,她正坐在桌旁看早报,一副全神贯注的模样。尼克心想,这种天气还送报纸过来,这个送报生真是神勇过人。
“如果你要找他,”克里丝特珀眼也没抬便说道:“他或许在小剧院里,他说要找贝蒂和伊莲娜当他的助手。”
尼克就快走到门口,她又开口说道:“呃——伍德先生!”
他立刻转过身来。
“早餐前我去看过外子,”克里丝特珀摘下眼镜。“他昨晚睡得很安稳,温度也几乎正常了。他今天就能开口说话,是不是?”
“我们是这样认为,史坦贺夫人。”
“还有,伍德先生!”
他暗忖,她就要提到贝蒂了;他能感受到那股气氛。可是克里丝特珀心意一变。
“没事,”她说完,又将眼镜戴上。
尼克朝屋顶走去,中途在画廊稍作停留,顺便巡了巡杜怀特·史坦贺的卧室。虽然窗帘已经拉开而露出蒙蒙天色,不过角落那盏昏暗台灯依然亮着。韩姆利端端正正穿了一身黑,但面容憔悴、眼神空洞,看起来比躺在床上的病人更不堪。谁都看得出他满腹怨气,他把尼克当成心腹,一股脑儿全发泄了出来。
“我老实告诉您,我真的快受不了了,”韩姆利嘟嘟哝哝。“要是那个老拉金想让我一出走廊就倒地睡去,他这招可真是管用。”
两人都刻意压低音量。
“你整夜都没睡?”
“没错,不过问题不是这个,他老是这样。杰克·艾默瑞十分钟后会来接我的班,可是我下午三点钟又得回来交班。昨天也一样。您还记得吗?您与贝蒂小姐正好走下楼来,他就按铃叫我,不多不少三点整!”
尼克点点头。韩姆利用双手捂住双眼。
“可怜的老爷也爱莫能助,”他朝床的方向点点头,又说:“都是这个讨厌鬼拉金。”他模仿拉金的声音:“‘小韩,今天下午四点钟小剧院有表演;你小心点,可别偷偷给我溜去看!’我?天晓得!好像我真的会溜上楼,跑去看世界拳王比赛一样。”
“嘘——嘘!”
杜怀特的床是深黑色的木床,床头紧靠着右边墙壁。尼克注意到在床边的茶几上,除了一根汤匙、一只雕花玻璃水瓶和一个胶木杯子外,小盘子里还立着两个药瓶。这房间严谨的深蓝色调似乎也影响了韩姆利,他抹去额头上因筋疲力竭而冒出的汗水。
“我告诉您,”他说,“昨晚这儿半点动静也没有。”
“什么事都没发生?”
“没有,我不能说有。只是我老是想像有人从门外盯着我看。”
“是你的幻想吧,你自己也这么说。”
韩姆利愤慨地说:“也许是,也许不是。东西一下子不见,一下子又出现,老爷私下买了一些我从没见过的衣服(就像我告诉过你的),而他现在就这么躺在那儿,胸膛上带着刀伤,有三根肋骨凹了进去,你可以说这全是幻想。”韩姆利转过头去,正待伸手指向史坦贺,突然叫道:“天啊,他张开眼睛了!”
这句话本身再寻常不过了,但似乎由于说话的人精神不济,因而蒙上了一丝迷信的恐惧。韩姆利的语气好像在谈论一个死人。
他和尼克两人一语不发走到床边。尼克将一个蓝色坐垫的沙发椅推到一旁,弯下腰去。史坦贺黑里透灰的头发并不是很乱。他的肋骨上绑着绷带,使鸭绒被下的修长身躯因而显得臃肿,指甲方正的双手摊在外头。他的脸庞一派温和,一如他清醒之时,只是那股祥和被头部一侧的深色瘀痕给破坏了。不过除了耳下的瘀伤外,这些瘀痕多半不是被头发遮住,就是由于深陷于枕头之中而看不出来。
他的眼睛正如韩姆利所说,张得大大的。那对眼睛动来动去,不带一丝好奇,似乎在打量天花板的宽度。
“史坦贺先生,”尼克轻声唤他。
那人眼神继续转动,忽左忽右,一只手的手指头在抽动,好似想举起手来摸摸胸膛。
“史坦贺先生!你听得到我吗?”
“他听不到您的,”韩姆利扯扯尼克衣袖,小声说道。“我们走吧。让他自己静一静,大夫说要让他自己静一静。”
“史坦贺先生!”
史坦贺直直望进他眼里。韩姆利发出一声压抑的惊叫。在怪异的日晖和角落里铜雕台灯的昏黄灯光之间,病人的脸色似乎正常得令人欣慰。唯有耳下的瘀痕,有如魔鬼大笔扫过般令人怵目惊心。
靠近床边的直背椅上,他的晚餐服还摊在上面,自从周四晚上他脱下这套换上另一套衣服时,就一直搁在这里。领扣依然别在衬衫上,鞋袜则放在地上;韩姆利奉命不得收拾,因此依然这么放着。尼克现在可以用全新的眼光去看这些东西,不过他没去看它。
“史坦贺先生,我是尼克·伍德,你认得我吗?”
史坦贺伸出舌头舔舔嘴唇。脆弱的骨头,尼克心想。结实健壮的外表下,却有碎脆不堪的骨头。
“史坦贺先生,你受伤了。不过你的伤势已经好转,已经好多了。你能说话吗?如果你不想说话,那就别开口。”
那对眼睛依然了无生气,也全无好奇;不过,像是违拗杜怀特·史坦贺自己的意志似的,他的眼神闪出一丝微弱的光亮。
“请你到我的小客厅来好吗?”他清楚说道。
他就只说了这些。这位受伤的人脸上一阵抽搐,胸中好似有东西在动,像个隆起的机械马达一般。他闭上了眼睛。
韩姆利发出粗哑的叫声,尼克虽然自己也一阵慌乱,不过总算让他安静下来。其实他不必害怕。史坦贺的呼吸平稳,脉搏还算正常。他只是在白天睡着了,这个返回人间的人,进入了一个并不安稳的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