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找我吗?”温斯问。暗门已合上,他再度站在半明半暗中。
“可以这么说,”亨利·梅利维尔爵士说。“年轻人,你最好到这儿来。他们马上就要带你上警察局去。”
尼克转头去看坐在后面的伊莲娜。只有他看到伊莲娜跳起来匆匆走到灯光控制处;不过每个人都看到了光束照耀下、站在舞台上的温斯。
伊莲娜浑身散发出一种恶煞般的气味。让你以为她的眼神穿得透你的臭皮囊,直探你的脑袋。她右手放在控制开关上,左手紧压在左胸下,呼吸声清晰入耳。她仔细打量完温斯,又重新打量一次,一对眸子骨碌碌转个不停。
温斯开怀地笑出来,不过随即停止。
“原来是真的,”伊莲娜说。“我就觉得有什么事情不对劲,可是偏偏想不出来。老天,原来是真的。”
“喂,你们在开什么玩笑?”温斯嘴里边问边往后退一步。
“年轻人,我们不是在开玩笑,”亨利·梅利维尔爵士轻声说道。
“对,温斯,是真的,”尼克说。“我要把你带走。”
“什么罪名?”
“谋杀。”
贝蒂的手肘不由自主地颤动,不意间将那盘洋芋片扫下吧台。洋芋片洒落在布勒·纳斯比的脚边,可是他并未自告奋勇去捡。
“你的意思是谋杀未遂吧,”克里丝特珀纠正他,声音尽量放柔。“我的意思是,如果那是真的话。”
“真的吗?”温斯说。“是真的吗?”
尼克细细看他,心想,这家伙是有生以来做坏事头一次被人逮到。对他而言这是全新的经验,所以他不知所措。
温斯脸上依旧挂着那副熟悉、迷人、宽容的微笑。他淡色的鬈发,剪裁无懈可击的深蓝西装,优美的额头、鼻梁、下巴,都和他的眼神形成微妙的对比。
“我不明白,”他边说边摇手,一副大惑不解的模样。“我也许没那么聪明,不过——”
“噢,年轻人!”亨利·梅利维尔爵士有气无力地说。“你老是在那些人耳边推心置腹的,所以他们都信任你,告诉你康泰洛德府的翡翠值多少钱,潘斯贝瑞老宅的达芬奇真迹又值多少钱。而你自以为聪明,尤其在女人堆里,因为你忍不住要炫耀。其实,年轻人,你太不聪明了。”
克里丝特珀突然又拖出一张椅子坐下。
“真的吗,老爹?”温斯说,脸上现出一抹淡淡的傲慢痕迹。“你们认为我做了什么事呢?”
“小伙子,你要我当着他们的面说个一清二楚吗?”
“老爹,我悉听尊便。”
“事情是这样的。伊莲娜——”
“等一下,”克里丝特珀冒出一句。“拉金,我想你最好离开。”
“是的,夫人。”
“我想你该明白保密的道理吧?”
“是的,夫人。”
“请继续,亨利·梅利维尔爵士。”
“伊莲娜·史坦贺,”亨利·梅利维尔爵士说下去。“疯狂地爱上了一个人。而她父亲知道这人是个骗子,是个伪君子。这几句话就可以道尽整个悲惨的故事。”
克里丝特珀站起来又坐下。
“看看他,”亨利·梅利维尔爵士说,对温斯随手一挥。“会不会让你联想到什么人?你能不能想到他幼时的偶像是谁?那个让他一而再、再而三模仿的偶像是谁?”
“我想想——”
“你们可曾听过‘神偷莱佛士’这个名号,一个业余神偷的故事?”尼克说。
“我年轻的时候,”亨利·梅利维尔爵士继续说道。“大家对某些故事会当真,而这些故事之中有个角色我是无论如何也难以忍受,那就是‘神偷莱佛士’。每当我看到他的故事,就觉得毛骨悚然。而最令我百思不解的,就是大家为什么会把这么一个家伙当作名门雅士看待。
“你们或许还记得,‘神偷莱佛士’是个板球高手,社交手腕一流。仗着他高明的板球技巧,他常受邀到许多别墅去作客,而后予取予求,想偷什么就偷什么。而他自己还振振有辞,说他偷窃的对象都是俗不可耐之辈。我们是不是该为这个温文尔雅、专门劫富的神偷大善人鼓掌,甚或高呼万岁呢?
“不过,我们且将小说撇在一旁,现实生活中就有这种人。他们觉得自己生来就是高人一等。如果他们没有钱,会觉得拿别人钱财是理所当然。而且他们永远是对的,别人都是错的。你们眼前这位美男子——爵士用雪茄一指——他的谋生之道就是职业小偷。如果这么说会伤他的心,我就称呼他业余小偷好了。他处处被人邀去作客。整个英国的大宅大户,他有一半都了若指掌。他知道什么东西值钱,东西在谁的手上,也知道怎么到手。
“他当然不是呆瓜,不会在某人家中作客时对其他客人下手,例如偷一串翡翠项链之类的。不过,伪装成外人下手照样可以得逞。一年大捞两、三笔,就可以穿金戴银、衣食不愁。他手法的绝妙之处,在于他能将外贼所为装弄得好似内贼做的,将内贼所为装弄得好似外人下的手。正因为手法不同,伍德警探一开始没能认出他就是干下康泰洛德府邸和潘斯贝瑞老宅两桩案子的窃贼。
“举个例子,李奥纳多·达芬奇的那一小幅名画……”
“等一下,爵士,”温斯急急说道。
尼克还是头一次见到如此逼真的震惊神情。
“如果我真的做了什么事,你最好明白告诉我。那个叫做李奥纳多的是什么人?是个意大利人吧,我想。他是干什么的?”
“年轻人,”亨利·梅利维尔爵士以严厉的批判语气说道。“你不觉得你装得太过火了吗?你好像总是急忙强调、再三撇清,说你不懂绘画、不喜欢绘画。你是不是装蒜装过头了?”
“不是,我真的不懂。”
“嗯哼,那么你应该不知道葛雷柯的真名吧?”
“难道葛雷柯不是他的真名吗?那我就不知道了。”
“我刚还在想,”亨利·梅利维尔爵士若有所思地说。“这位自称为‘希腊人’而其实来自克里特岛的西班牙人,在场有多少人可以立刻喊出他的真名:多明尼科·希多科普罗?昨天在撞球室里你做了一件极其乌龙的事;当时你是真的一头雾水而且没有设防,于是脱口而出:‘这和多明尼科有什么关系?’你指的就是葛雷柯那幅画。不过,我们不追究那个。我们要说的是,杜怀特·史坦贺识破了你。”
亨利·梅利维尔爵士顿了顿。
“他怎么识破你的,恐怕我们永远都无法得知……”
“当然,除非杜怀特醒过来,”克里丝特珀纠正他。
“没错,”亨利·梅利维尔爵士缓缓说道。“除非杜怀特醒过来。”
这片静默之中有股一触即发的情绪,使得尼克觉得眼神放哪里都好,只要不落在克里丝特珀和伊莲娜身上就行。连爵士自己也无法直视她们,他光是盯着地上,猛吸雪茄,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温斯·詹姆士信步走过舞台,往拱门一靠,脸上现出微笑。
亨利·梅利维尔爵士清清喉咙,看得出他在努力克制。
“可是,伊莲娜这位杜怀特格外钟爱的掌上明珠,已经被这个骗子兼伪君子迷得神魂颠倒。你们知道,杜怀特痛恨虚伪,可是他并没有这么跟她说:‘女儿,这家伙不正经,且听我告诉你为什么。’就这件事而言,我认为他还算聪明。这女孩可能不会相信,更有甚者,她或许不以为这家伙所从事的丑陋勾当是龌龊事,反而会将他奉为浪漫的罗宾汉。
“于是,杜怀特·史坦贺照旧耐心守口如瓶。他的行为跟平常没有两样,他不打算跟伊莲娜说,他要让她亲眼看到。他要——”
“设下陷阱。”克里丝特珀吸了口气。亨利·梅利维尔爵士点点头。
“‘请你到我的小客厅来好吗?’”尼克冒出一句话,他眼前飘过杜怀特的脸。
“你说什么,伍德警探?”
“没什么,夫人。只是史坦贺先生说过的一句话,请继续,爵士。这是您的戏——到目前为止。”
亨利·梅利维尔爵士再度点点头:他的嘴角往下一垮。
“夫人,你好眼力。他设下陷阱,而且找了个警官到家里来。他把最值钱的名画从装有保全警铃的画廊搬到没有保护装置的一楼。这是诱饵!而他自己也开始散播各种神秘兮兮的谣言,让他的朋友都知道他手头非常之紧。这也是诱饵!
“于是温斯·詹姆士心想:‘噢,原来如此。那老头儿快破产了。他希望那些名画被偷,好领取保险金?太好了!我何不让他如愿以偿?’你们知道,这正中了史坦贺的下怀。因此,我们的现代‘神偷’来到府上,准备从宅子里下手,然后装成是外贼的杰作。
“他的衣服都是旧的,跟用来做其他案子的是同一套。通通是现成、没有标记的东西,就算掉了几件,也不可能追查得到。小偷通常都有这种烂运气,总会不小心在现场留下一顶帽子、一件外套,甚至一双鞋。可是这些东西,即使是帮忙整理行李的仆人也不会注意到。老旧的粗呢帽和外套?再平常不过了。灯心绒长裤?滑雪季节很可能穿得到。冬天穿网球鞋?当然,院子里不就有个一流的橡皮球场吗?”
伊莲娜依然站在灯光控制开关旁边,这时突然笑了。克里丝特珀猛然回头。
“亲爱的女儿,你觉得这件事这么好笑吗?”
“不是的,亲爱的妈妈,”伊莲娜回嘴。“我只是在想——”
“想什么?”
“那个大众情人对我的热情,”伊莲娜说,“一定是一听到老爸手头很紧就开始冷却了。”
说完她就悄声啜泣起来。
“夫人!”亨利·梅利维尔爵士尴尬得雪茄差点从手上掉下来,随即大吼,“小姐!姑娘!别这样!”
“请你继续,亨利·梅利维尔爵士,”克里丝特珀说。“你刚说到那天晚上的窃案。”
亨利·梅利维尔爵士没错过机会。
“凌晨大约三点钟,我们的詹姆士先生一切就绪。”亨利·梅利维尔爵士瞄了瞄尼克。“他的卧室在哪儿?”
“他的卧室,”尼克说。“在宅子一楼的后半部,就在餐厅过去一点,隔着一间盥洗室与我为邻。”
“嗯哼。餐厅过去一点。小伙子,这儿所有卧室的窗户上都附有什么东西?”
“南斯毕的专利防火逃生绳。”
“太方便了,”亨利·梅利维尔爵士说。“他穿上一身小偷装扮,爬下绳子,将绳索留在宅子墙壁上。有人告诉我,他卧房的两扇窗户夜里总是大开的。他先在花园里走动,要是这儿有人正好没睡而看到鬼魅般的黑影,待事后想起,不就更加深了这是外贼下手的错觉。
“一切顺利。三点十五分,他依计割下餐厅的窗玻璃,溜进去找到葛雷柯,打算将它从画框中割下。可是有件小事他没有算计到——杜怀特·史坦贺正等着他。”
漆黑的餐厅;斜靠在餐具柜上的手电筒放出一线光束;窃贼弓着背取画;史坦贺走近的脚步声——爵士绘声绘影,描述生动已极。
“史坦贺就站在餐厅对面的壁炉架旁,身穿睡衣、拖鞋,外披深蓝毛料睡袍。他的敌人已经步入陷阱。”
亨利·梅利维尔爵士粗短的手指一比。
“事实上,光是指纹这个证据,不就证明了史坦贺不是窃贼吗?昨天我站在餐厅里,看到那地方被洒上指纹灰粉、做上记号,灰粉的痕迹从壁炉架开始,以对角线一路洒到餐具柜,有如深山要塞中的印地安小径。中间的大餐桌上有史坦贺的指纹。餐具柜上有他的指纹。水果刀的刀柄上也有。
“可是,别忘了:窃贼是戴着手套的。如果史坦贺就是窃贼,他的指纹怎么可能到处都是?更何况,其他证人说得斩钉截铁,当晚史坦贺根本没碰餐具柜,更别提餐桌和壁炉架了。”
“确实,”布勒·纳斯比从鼻子里哼出一句。
“所以,各位,你们该知道事情的经过了。杜怀特说了类似这样的话:‘你这个——我逮到你了。等我把宅子里的人都叫起来,就有得你好看了。’接着他举起双手,向詹姆士扑去。
“这么做实在不智。我们这位神偷比他年轻二十岁,力气也大得多。他一手捣住史坦贺的嘴,一手抱住他身体。餐具柜上就放着那把水果刀。据我猜想,这个贼在拿下那幅画的时候就把水果盅弄翻了,而史坦贺借着手电筒的光束看到了那把刀。史坦贺以右手一把抓起刀,出于本能就往那家伙的左胸刺下去。
“他刺中了窃贼。伤口不深,也不危险,可是血流不止。我们的神偷和他的同类有个可恶的癖好:喜欢报复。他扭住史坦贺的手腕一转,趁刀子掉下的时候接住它,也往史坦贺的心脏——他认为的那个部位——刺下去。
“接着,史坦贺倒下……”
“看在老天份上,别再说下去了!”伊莲娜大叫。
“对不起,小姑娘,事情就是如此。”
克里丝特珀虽然脸色发白,依然强做镇定。
“网球鞋,”克里丝特珀说。“杜怀特头部的瘀伤,看来好像是被某个身材娇小或是重量很轻的人踢出的。其实是因为窃贼穿着……”
亨利·梅利维尔爵士大吸一口气。
“夫人,没错。不管你有多么愤怒,可是用网球鞋踢人,你会比被踢的人受伤更甚。可是窃贼非找个东西发泄不可。于是他在这毫无还手之力的人身上又踩又踏,效果反而更好。”
“别激动,爵士,”尼克冷静说道。
“小伙子,你错了。如果他们现在听到这个讨人喜欢的家伙原来是这副德性,待会儿就不会那么伤心。”
“亨利·梅利维尔爵士,请继续,”克里丝特珀的语气极为平静。
“好。现在这个贼冷静下来,发现自己处境狼狈。他看得一清二楚,这是谋杀,不是吗?而且他浑身是……”
“血,”贝蒂说。
“一点也没错。他自己的血湿透了衣服。他原本的计划很单纯:把那幅葛雷柯偷到手,暗藏在宅子里,等到有机会再取走。就算警方怀疑是宅子里的人下的手,就算他们搜遍宅子每个角落,就算他们找到了画,也没有半点证据可以证明是谁取走了画。
“可是,现在不同了。这是谋杀呢。你要怎么匿藏血迹斑斑的衣服,和胸口上可恨的刀伤呢?等等!等一下!他灵机一动!受害者就躺在那儿,显然已经断气。那人的睡袍在打斗中松开了;一般睡袍都会这样,而伤口的血顶多只有一两滴。在大部分人的眼里,睡袍和睡衣看起来都差不多。所以……
“呸,多好的计谋!大家会认为史坦贺缺钱用,他的画一定有保险,所以设计了这个假窃案。如果他身上穿着这套没人分得出的衣服被人发现,整个情势就会完全逆转而改观。我想,”亨利·梅利维尔爵士边说边摇头。“将血迹斑斑的衣服套在受害者身上,如此干净利落而顺水推舟的处理方法,至今还不曾有任何杀人凶手想出来过。于是,詹姆士先生开始换装,他滴水不漏地全部更换,连手表都是。他在史坦贺的睡袍口袋里发现一条手帕和几封旧信,是那天早上史坦贺看完后随手塞进去的;我们很多人都会这么做。这些他也照样塞了进去。
“可是有件事让他深受困扰——他身上的伤口。他用自己的手帕压住伤口,止住不少血,可是你总不能一直压着。所以他从那卷外科胶带上剪下长长的几段,将手帕紧贴在胸口上,接着穿上史坦贺的睡衣和睡袍。”
“等一下!”克里丝特珀打岔道,依旧是那副不合常情的冷静。
“什么事,夫人?”
“那天半夜,银器碎落一地,发出好大的声响。我是没听到,可是其他人都听见了。是不是因为——”
“打斗的关系?”亨利·梅利维尔爵士说。“噢,不是的!那是最后一幕戏,是最后的临门一脚,我正要提到这点。”
温斯·詹姆士依旧动也不动,一语不发。
“据我估计,这小偷约莫在三点十五分进入餐厅,银器却是在三点二十八分才发出倒落的声音。这中间有足够的时间换衣服。
“你们知道,这位聪明的神偷是想造成错觉。他做得有点过头,不过方式是对的,因为他必须尽一切可能,不让任何人对死者身上的衣服起疑。一旦有人心生疑窦,他也就泄了底。
“怎么办呢?这好办!要是你听到一声巨大的碎裂声响,起床查看后发现有人因为打斗而倒卧在地,你当然会以为那个声音是打斗所致。所以(你们懂吧?)你们根本不可能想到,其实是有人借此争取换衣服的时间。
“事实上,依我之见,他们打斗的时候根本没碰到银器或手电筒。这位神偷在餐具柜的边缘堆了老高的银器,(许多件后来被摔得四分五裂,如果光是掉在厚地毯上,不可能如此支离破碎。看来这些银器在倒落之前是一个叠一个、放在同一个位置上。)现在,他已一切就绪,于是他拿出手电筒,塞入被害者身体下面,接着将那叠银器一推,在楼下那阵霹哩啪啦还没停止之前,就爬出窗户、攀上了绳子。而这也是个挺好的不在场证明。”
尼克以嘲弄的语气说话了。
“确实,”尼克说,“是挺好的不在场证明。我还没回过神来,他已经好整以暇地将他房里的床垫弄得吱嘎响,还开灯问我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就那么一瞬间,他看到温斯的嘴角闪过一丝不屑的微笑。
“不过,史坦贺夫人,你记不记得后来,”尼克问。“他下楼到餐厅的时候,手上拿着一副扑克牌?”
克里丝特珀坐直身子。
“等一下!”克里丝特珀说。“他的手一直插在睡袍里的左胸处……”
“没错,就像这样,”尼克说。“而且一直没拿出来。他在看我警察证的时候,我就心想,他一定是哪里隐隐作痛。那当然是他的伤口。事后不到一个钟头,我回到我们共用的盥洗室去洗脸,同时发现洗脸盆底部有淡红色的沉渣。”
“又是血?”
“毫无疑问。他趁我第一次下楼探查那阵碎裂声音之际,用海绵清洗胸口,也重新包扎了伤口。当然,我当时没能明白过来。他同时还赶在拉金到处巡视之前,卷起了逃生绳索。”
另一个声音响起。
“昨天,他那时在打乒乓球,”伊莲娜说。“或者说一直在打乒乓球。”她带点狂乱的眼神回忆道,接着做了个手势。“还问我要不要打撞球。”
“伊莲娜,你真是……”
“拜托,克里丝特珀,让我说下去!他抬起那个很重的乒乓球台,还举到半空中,脸色一下子变得好苍白。我不禁问他是不是哪里痛,而他说,刺痛他的只有回忆。然后他向我走来——”
“别激动,”贝蒂插嘴道。
伊莲娜往前走来,在折叠椅间跌跌撞撞。一张椅子正好挡了路,她一把扫开。一脸惊恐的柯莱蒙斯大夫立刻让出路来。
“温斯·詹姆士,你看着我!”
“什么事,大小姐?”温斯冷静说道。
“你告诉我。他倒卧在地的时候,你有没有踢他、打他?有没有?”
温斯眉头微微一蹙,额头出现一道细纹。他挺直腰杆,走到她面前,带着那副慢条斯理、若有所思的诡异笑容从舞台上俯望着她,只有眼角依稀透出一丝紧张。你可以说,他的自制能力无人可及。
“大小姐,你真的以为我做得出这种事情?”
他再次展露微笑。
此时,温斯背后的舞台上,出现了道生中校那张不漂亮却令人心安的脸。
这件事的来龙去脉,中校显然一个字也没听到。他一直聚精会神地修理暗门的机关,直到发现同伴不见了,这才从楼梯间走上来。舞台灯光直射在道生中校的眼睛上,站在温斯背后的他几乎什么也看不到。
“告诉我!”伊莲娜,“你告诉我!”
接着,好似为大家的尴尬火上加油似的,眼泪由她的脸上滴落。
“让我弄个清楚,”克里丝特珀说。“这个寡廉鲜耻之徒——”她指指温斯,“在刺伤可怜的杜怀特之后,竟然穿着他的睡衣和蓝色毛料睡袍跟我们走下楼?”
“还有拖鞋,”亨利·梅利维尔爵士说。“你注意到了吗?当然没有。我不是跟你说了,大家永远不会留意深色的睡袍——”
“可是——”
“你知道,昨天他把那套睡袍和拖鞋偷偷放回杜怀特的盥洗室去。你记不记得?韩姆利信誓旦旦,说那套睡袍早上不在衣橱里,可是傍晚就出现了。这是因为窃贼的衣服被锁在衣橱里,直到下午才打开。所以,神偷没办法放回睡袍,只能伺机等候衣橱的锁打开的时候。
“而我是怎么知道的呢?因为昨天晚上那些人把那套可恶的睡袍和拖鞋拿给我穿!老天爷,我坐在图书室的壁炉边,就这么想到了一切。
“至于那套睡衣,因为上面被刀割过的切口和丝丝血迹都不相同,所以他没放回去。他想,绝不会有人注意到他多出一套睡衣。可是这其实愚蠢之至。睡衣是在他的衣柜抽屉里发现的;拉金比对过洗衣编号。没错,是杜怀特·史坦贺的睡衣。”
伊莲娜的眼睛一直没离开过温斯。
“你告诉我!”
她仍然很坚持。温斯只是温柔地看着她。
背景中的道生中校,被这股饱涨的情绪弄得一头雾水。没人看到他,没人听到他,他走近温斯,一只手轻轻放上温斯的肩头。
“我说,老兄——”他才开口,还没来得及往下讲。
就这样,如果一个人全神贯注于某样事情,如果他的全副精神都集中在某方面的动静之上,如果他正竭力保持他所预期的动作,那么,他的胆量或许并无极限。然而,若是他被一件突如其来的事情所惊扰,即使是一声呼吸,就会发生接下来的事。
“把你的手拿开!”那人尖声叫道。
六尺一寸高、动如脱兔的温斯·詹姆士,一转身就做出两次攻击:先是左转挥向身体,接着右转直捣脸部。两手都垂放着的道生中校被挥个正着,颠颠跄跄往后倒,跌进了魔术道具里。他摇摇晃晃撑起身体后还是往前倒,一只手一只脚着地,最后总算平衡住,可是身子依旧摇摇欲坠。
在这段可以从一数到十的时间内,现场一片死寂。道生中校深吸一口气,一只手得扶着银色的道具桌脚才能站稳。
亨利·梅利维尔爵士望向伊莲娜。
“这就是你要的答案,小姑娘。”他说。
道生中校眼里的惊愕慢慢褪去,脸色愈来愈白,鼻孔与嘴巴之间现出肿块的痕迹。
“你这只该死的猪,”中校边说边挺起身子。“你或许可以把我砍成两半,可是我要——”
尼克三步两步跳上了舞台,挡在他们中间。他拉住道生中校。
“别这样!别激动!镇静点!”
“他最好别惹我,”温斯说,他的脸色和克里丝特珀一般苍白。
贝蒂说话了;她的声音不大,可是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伊莲娜,如果你这么在乎温斯做的事,为什么你要戴上这枚戒指?”
“这家伙是怎么回事?”道生中校火冒三丈。“他是不是疯了?我走过来要跟他说话,而他转身就给我来上一拳。”
中校突然停下话头,所有的愤怒迹象都戛然而止,被尼克抓住的紧绷肩膀也松弛下来。
“什么戒指?”他说。
“你这个白痴,”伊莲娜一面暴吼,一面伸出左手,“我整天都戴着你这枚臭戒指,而你一点都没注意到。亏我还把你想得那么浪漫!你以为我在——在乎他?我哭——是因为我觉得我真是白痴,也因为你是这么个死脑筋的傻子。同时我也看清楚了,过去我这么在——在乎他,只是徒然把自己伤害得这么深。”
中校张开眼睛,闭上,又张开。
“失陪,”他不忘礼貌地对尼克说,随即一跃跳过舞台。
“年轻人,让你吓了一小跳吧?”亨利·梅利维尔爵士对温斯说。
亨利·梅利维尔爵士的注意力回到克里丝特珀身上。
“谋杀未遂那档子事的经过,大致就是这样了。事后詹姆士唯一担心的,我想,就是该不该找个医生看看他的伤口,而且该怎么对人解释。我承认,我不明白他今天为什么古怪兮兮地跑来,说要告诉我什么医生的事——”
尼克这时打了个岔。
“爵士,这我可以解释。昨天晚上,他睡觉前喃喃说了些什么医生的话。我听到了,而他一定知道我听到了。所以他决定编造故事,万一有人问起他为什么对医生这么感兴趣——”
“钻石!”每个人都听到中校喊。“钻石,当然,真正的订婚戒指一定要镶钻石。我不是早说过了吗?”
可是谁都没理会他,只除了伊莲娜。
“话说伍德警探,”亨利·梅利维尔爵士依旧继续自己的故事。“发觉史坦贺根本不曾离开过宅子,我和他都只有一个结论:宅子里有人帮他换过衣服,而既然符合史坦贺身材的只有温斯·詹姆士一人……于是,这个谜题就破解了。”
尼克一脸凝重。
“你还记得吗?”他望向贝蒂。“周四晚上,你和我也在这里,躲在那间密室里?”
“不记得才怪!”贝蒂说。
“你父亲和纳斯比先生走进来。我很快往外瞄了一眼,口里还说:‘只是温斯……不,惨了,是你父亲。’我真该踢自己一脚,没能早些看清真相。”
“亲爱的尼克,”贝蒂回答得一往情深。“你只用了四十八小时就破了案,我觉得你做得不坏呢!”
亨利·梅利维尔爵士抬起头。一副尴尬而歉疚的模样。
“不过,你们知道,这些推论全都有待证实。各位只要看温斯·詹姆士的胸口是不是真有一个扎了绷带的伤口,就可以证明真伪。
“不过这倒有些困难。光是暗中窥探没什么效果,而你也不能跑去抓住他,硬把他的背心、衬衫脱掉检查;不行,至少对这家伙行不通。”
他脸上现出一种狰狞表情,像煞了卡夫萨兰大师。
“等等!”贝蒂大叫。
“什么事,小姑娘?”
“你今天下午当着所有孩童面前设计他。你的手摸进他的背心,拿出一卷又一卷的彩色缎带,惹得他们哄堂大笑。原来你是用心良苦?”
“嗯哼,”亨利·梅利维尔爵士说得简单利落。“不打斗,不啰嗦,也不用猜疑。”他的目光在温斯身上梭巡。“年轻人,你说到底有没有?到了警局,你就得把衬衫脱掉。”
克里丝特珀若有所思。
“我承认,”她对大家说,依旧是那副冷静、沉稳的声调。“有时候我会想,詹姆士先生真有那么蠢吗?每当你们认定他说了什么傻话,他接着就会说些精明无比的话,让你不禁怀疑,他刚才的傻话是不是故意说的。我昨晚就寝前还在想,这人到底算不算聪明。我知道他本来是医学院的学生……”
伊莲娜蓦地转过身,背对道生中校。
“噢,去他的!”伊莲娜说。“我才不觉得他聪明。他自己说过,他只记得一些古古怪怪的医学小常识,比方说盘子。”
布勒·纳斯比慢慢站起身来。
“什么盘子?”纳斯比粗声粗气说道,喉头好似有东西堵住。
“别激动!”亨利·梅利维尔爵士大吼。
伊莲娜一头雾水。
“只是一种确定人死了没有的测试方法,他曾经告诉过我,这通常只有医生和警察知道。”
“确定……”纳斯比说。
“没错吧,柯莱蒙斯大夫?”伊莲娜问。
医生舔舔嘴唇。
“这种测试,”柯莱蒙斯大夫承认,“比起拿着一面镜子或玻璃凑近嘴唇看有无任何气息来,是比较少人知道,不过效果相同,或者还更好。如果你手边没有镜子或是平滑的玻璃……”
纳斯比睁开眼。
“没有镜子,”他说。“只有雕花水瓶,胶木水杯。”
“那就拿个普通盘子,”柯莱蒙斯大夫说。“装满水,放在那人胸口上。只要水有些微的震动,就表示还有生命迹象。如果没有——”
“我懂了,”纳斯比尖锐的声音说道。“第二次动手,他得百分之百确定才行。”
这段隐晦的对话听在现场大多数人耳里有些什么样的效果,尼克无从得知,不过绝对不会令人愉快的。他看到克里丝特珀别过脸去:她紧握的手握得更紧了,涂着粉红蔻丹的指甲上端现出白色。
“而他还没来得及把盘子拿走,”纳斯比说。“就被拉金给吓跑了。”
柯莱蒙斯大夫猛然从椅上站起。
“他去得完全没有痛苦,”他说。“亲爱的史坦贺夫人,您或许可以说,他是在睡梦中过去的。”
温斯·詹姆士又后退一步,不再有任何解释,也不必再有任何解释。那三个女人缓缓转过脸,朝着那高大的身材、那对丑陋而惊恐的眼睛望去。
亨利·梅利维尔爵士慢慢吸了一口气,发出吁吁的声息。他的雪茄又吸到了尽头,这次他将烟头扔在地毯上。可是让温斯承受不住的,是那三张女人的脸。
“你逮不了我的,”他说。“谁都逮不了‘我’。”
“当心!”道生中校大叫。
温斯的动作依然快如闪电,尼克还来不及往前冲去,通往阳台的门已经砰然关上。
“随他去吧,小伙子。”亨利·梅利维尔爵士疲累地说。“他逃不掉的。我们上来之前,我已经把通往底楼的门锁上了。钥匙在这儿,他逃不掉的。”
“要是他从屋顶上逃跑,”纳斯比从鼻孔哼出这句话。“难道他也逃不掉?”
“没错。你记不记得——”
“屋顶,”贝蒂说。
尼克转头去看她;约莫十秒钟后才记起下午的那一幕,那阵冰冷的风和那扇洞开的门。他立刻往阳台冲去。
天空最后一丝光芒已逝。走道屋顶上的微弱灯光,反映在黑色的玻璃上。白漆有如葬礼般死气沉沉。走道弯处开着另一扇门,依稀听得到它在冰冷的寒风中吱嘎作响。
室外的灯光映出雪上清晰的两个、三个、四个脚印,而在那个狂乱的人还没来得及践踏那片雪块之前,整个雪块已随着他的颠跄、打滑、尖叫开始崩落。接着,一切叫声俱寂,没有呼救声传来,什么都没有。
尼克转身,以极其沉缓的脚步回到小剧院。有关这间宅邸的一切回忆,都已在他们的脚下。伊莲娜的头靠在道生中校胸前,而他的臂膀紧搂着她。贝蒂走到尼克身旁。克里丝特珀留下他们,一个人离开。当她经过大家身旁,亨利,爵士轻轻碰了碰她的臂膀。
“你的女儿和你的继女,”他说,“今后会很快乐。夫人,你不认为总有一天,你也会快乐起来吗?”
他什么话也没再说。他让到一旁,好让克里丝特珀·史坦贺走下楼去,找寻她的新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