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莱尔的车停在办公楼地下车库里,她正朝车子走去,一个身穿套装、体格壮实的男人走过来。
“丹尼尔斯大夫吗?”她警惕地看着他。
“我是。”他掏出证件。
“我是美国联邦调查局的菲利普斯特工。我们想和你谈谈——就现在,如果你方便的话。”
克莱尔迷惑不解。
“谁想跟我谈?”
菲利普斯特工转身指指车库门外停着的一辆黑色大轿车,车窗不透明,引擎也开着。
“会有人给你解释的,夫人。”一只手轻轻托在她肘下,“请这边来,大夫,不会耽搁很长时间,一谈完我们马上把你送回这里。”
克莱尔顺从地让别人把她领出车库,菲利普斯替她打开车门,自己爬上前座。还没等克莱尔坐定,大轿车便加速开走了。
坐在她对面、面朝车后的那个人倾过身子,吓了克莱尔一跳。
“谢谢你同意和我们谈话,丹尼尔斯大夫。”
“我没同意和任何人谈话,我连自己为什么在这儿都不知道。”
她留意到将车后与前座隔开的玻璃分隔窗是升起来的。
“你是谁?”
“我的名字叫约翰·温特斯,美国联邦调查局华盛顿外勤办公室主任。”
“温特斯先生——”克莱尔开口道。
“朋友们都叫我巴克。”
“哦,温特斯先生,我不知道你想跟我谈什么。”
温特斯向后__靠。
“哦,我认为你猜得出来,你是个聪明女人。”他拍拍身旁一份很厚的文件,“你的履历让人印象深刻呀。”
克莱尔盯着那份文件。
“我不知道是该因为恭维而高兴呢,还是该大为恼火,因为你调查我。”
温特斯微笑起来。
“至于现在,咱们先假定应该高兴吧。你必须认识到,处在你的位置,你替局里很多人看过病,还有他们的配偶、他们供养的人。”
“我的安全许可证全都没有过期,我也接触不到任何绝密材料,所有文件给我之前你们都彻底检查过。”
“可人的思维我们无法检查,丹尼尔斯大夫。”
“我的病人告诉我的任何情况都是绝对保密的。”
“哦,这个我相信。我还相信,那些不堪压力的人,那些精神、情绪方面出了大毛病的人,他们多半把心都交给你了。”
“有的人说得多些,有的人说得少些。你到底想说什么,温特斯先生?”
“事实是,丹尼尔斯大夫,由于你所处的位置,有些比较脆弱的人会把一些相当重要的情报告诉你。”
“我完全意识到这一点,这些情报绝不会传出我的办公室。”
温特斯再次倾过身子。
“你目前的病人中有一个是韦布·伦敦,对不对?”
“这个问题我不能回答。”
温特斯笑道:“别这样,大夫。”
“我说过不会泄露患者的情况,我说到做到。这些情况中也包括谁是我的病人。”
“好吧,不知你意识到没有,作为华盛顿外勤办公室主任,我知道局里谁在看精神病大夫,行了吗?”
“我们更愿意被称为‘心理医生’,至少称为‘精神健康护理专家’。”
“我知道韦布·伦敦在你这儿看病,”温特斯说,“我也知道他以前还请这里另一位心理医生看过几次病,一位埃德·欧班伦。”克莱尔还是什么话都不说。
“有件事我想知道,就是他为什么换了你做他的医生?”
“我再说一遍,这些问题我不——”
温特斯在她注视下从身边那份文件里抽出一张纸,他把纸递给她。这是一张由韦布·伦敦签字、经过公证的许可状。除套话外,这份文件表示,为韦布·伦敦提供心理治疗者可以与一位约翰·温特斯,华盛顿外勤办公室主任,讨论有关他的诊断与治疗的问题。克莱尔以前从未见过这种文件,可这是一份原件,印在调查局的正式信纸上。
“现在你没什么顾虑了吧。”
“这份文件从哪儿弄来的?我怎么从来没见过?”
“这是一项新政策。事实上,韦布这次是我们头一回运用这项政策。我提的建议。”
“这是对医患保密原则的侵犯。”
“患者自己放弃了保密原则,也就算不上侵犯了。”
克莱尔又仔细读了一遍文件,读得极其仔细,花了很长时间,温特斯最后忍不住发起火来。她将文件还给他。
“好吧,我看看你的证件。”她说。
“请原谅?”
“文件上说我可以将某些情况透露给华盛顿外勤办公室主任约翰·温特斯。我不知道你是谁,只知道你坐一辆大轿车,自称约翰·温特斯。”
“我还以为我的助手向你出示过证件。”
“他出示过,可你没有。”
温特斯笑了,掏出证件出示给克莱尔。克莱尔检查了很长时间,其实用不着,只不过借此告诉此人她绝不愿意透露患者情况,也不会轻轻松松随他摆布。
他向后一靠。
“现在,谈谈韦布·伦敦。”
“他选择我,因为当时欧班伦大夫不在。我们那次疗程进行得不错,于是他决定一直跟着我。”
“你对他的诊断是什么?”
“我还没做出什么诊断。”
“你有没有提议采取什么治疗措施?”
“现在就谈治疗措施未免太不成熟了。”她冷冷地回答,“我连诊断都还没下呢。那种做法就好像还没做检查就动手术。”
“对不起,可我认识的大多数精神病大夫——请原谅——心理医生,他们只开些药就行了。”
“这个嘛,我想我跟你认识的那些心理医生不一样。”
“你能告诉我那个院子里他究竟出了什么事吗?”
“不,我不能。”
“不能还是不愿意?”他举起那份许可状,“我们可以让你高高兴兴地说,也能让你非常难受地说,反正你得说。”
“这份文件上面说明,我有权拒绝说出患者告诉我的情况,以及我基于这些情况所做出的诊断结论,只要——根据我的专业判断——泄露这些情况会对患者造成伤害。”
温特斯从对面座椅上移过来,坐在克莱尔身旁。
“丹尼尔斯大夫,那个院子里出的事,你明不明白?”
“我知道,我读过报纸,也和韦布谈过。”
“你瞧,这远不只是六位特工被谋杀,尽管事件本身已经是一场可怕的灾难。这次事件沉重打击了调查局的立身之本。没有这个,那便一切都没有了。”
“我不懂,有人伏击了一队美国联邦调查局特工,这怎么会损害美国联邦调查局的立身之本。要有什么的话,这次事件应该激起大家的同情才是。”
“很不幸,我们工作生活的这个世界里,情况与此完全不同。我来跟你说说那次伏击的后果。首先,消灭了我们一支精锐的打击力量,犯罪分子们于是认为我们在各个环节上都不堪一击;其次,新闻界对这次不幸的意外事故大肆张扬,用了极富煽动性的语言,公众对我们的信心因此大为动摇。那些国会山上的议员们本来应该比一般人更有见识,现在就连他们都对我们产生了怀疑;最后,因为这次事件,调查局作为一个整体,其士气已经下降到有史以来的最低点。这次事件真的对我们造成了三重打击。”
“我想我明白了。”克莱尔谨慎地说。
“所以,这次事件越是尽快解决、我们越是尽快掌握事情到底是怎么发生的,我们就越能尽快地恢复过来。我肯定你不想让这个国家的犯罪分子觉得他们能肆意践踏正直的公民。”
“我相信这种事是不会发生的。”
“是吗?”他盯着她,“告诉你,作为一个身处局中的人,我可不像你那么有信心。”
这人的话让克莱尔背上起了一阵寒战。
他拍了拍她的肩膀。
“现在,根据你的判断,在不违背职业准则的情况下,关于韦布你能告诉我些什么?”
克莱尔慢吞吞地开了口,对这一切打心眼里厌恶。
“他有一些问题,我相信其根源可以追溯到他的童年。这类问题经常如此。他在小巷里僵住了,这个情况他肯定在美国联邦调查局向事件调查员汇报过。”她看着他,等他点头确认,可温特斯没上这个钩。
“接着说。”他只简单地说了这一句。
克莱尔详细叙述了韦布在那条巷子里的所见所闻,包括凯文·韦斯特布鲁克对他说的话、那句话对他产生的影响、随之而来他感到的瘫痪麻木、他又如何奋力挣扎、最后终于成功战胜了瘫痪感。
“他成功了,没错,”温特斯道,“机枪刚要开火他便倒下了,最后还能活着离开。”
“我告诉你,他对自己成为惟一一个幸存者怀有极大的负疚感。”
“他本来就该觉得惭愧。”
“如果你这么怀疑的话,告诉你,他没有突然之间变成胆小鬼。他是我见过的最勇敢的人,说实在的,可能过分勇敢、过分冒险了。”
“我不怀疑他成了胆小鬼。韦布·伦敦是个胆小鬼,哪怕他的死对头也不会说这种话。”
她奇怪地望着他。
“那你是什么想法?”
“还有比胆小鬼更坏的,”他顿了一下,“比如叛徒。”
“不对,这是我的专业意见。他之所以在巷子里僵住,其原因在于复杂的童年生活所引起的、埋藏在内心深处的某些问题。韦布目前试图处理的正是这些问题。”
“我明白了。这么说来,也许他不该继续留在营救队,甚至不该继续留在调查局。”
一听这话,克莱尔感到自己僵住了。她都干了些什么呀?
“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
“不,大夫,这是我的意思。”
他们像事先说好的那样把她送回车库。她下车时,巴克·温特斯倾过身子,抓住她的胳膊。克莱尔本能地向后一缩手。
“我当然无权阻止你把我们这次会面的事告诉韦布,大夫,可我请求你不要这样做。美国联邦调查局正在调查这次事件,无论结果怎样,调查局都会遭到自成立以来的最大震动。我请求你,作为一个好公民,保守秘密。”
“我不能向你担保,还有,我信任韦布。”
“我肯定你信任他,此人有很多东西值得信任。你知道他干这一行后杀过多少人吗?”
“不知道,了解这些很重要吗?”
“死者亲属肯定觉得重要。”
“你说起他来好像他是个罪犯。照我想来,如果他杀了人,那是他工作的一部分,是你们要求他做那份工作的。”
“这个嘛,我想,这种事总是大有讨论的余地,对吗?”他放开她的胳膊,最后给了她一句,“咱们肯定还会再见面的。”
罗马诺和韦布走在赴宴途中。罗马诺有点一瘸一拐,他告诉韦布,比利将他弄到一匹马的背上,眨眼功夫他就摔了下来。
“我就不懂,为什么不能开车跟着那家伙。马就是跟我不对路。”
“我今天差不多骑马走遍了整个牧场,不少地方开车去不了。”
“你也摔下来过吗?”
“嗯,两次。”韦布说。为什么非得说出实话撩拨罗马诺呢,他这么想。
“你跟谁一块骑马来着?”罗马诺问。
“格温。我今天过得不错,你呢?过得有意思吗?”
“有哇,从没想到打扫马厩里的粪堆这么有意思。什么时候你也该试试。”
比利站在石砌主宅的大门前迎接韦布和罗马诺。他领着他们走进前厅,走下一段弯弯曲曲的胡桃木楼梯。楼梯看上去也是件古董,说不定还是哪位早已寿终正寝的国王或女王赠送的礼物,辗转来到北美殖民地。尽管早些时候来过这个地方,韦布仍旧禁不住目不转睛地瞪着那些巨大的房间、精工制造的木器、沉甸甸的帷幕,还有数不清的艺术品,看上去放进博物馆都毫不逊色,没准儿这些东西原本就是博物馆的收藏。他们来到底层,罗马诺四面张望,嘴里不住嘟囔着“老天爷”。
底层地面铺着石板。墙面裸露着大块砌墙石,与十二乘十二粗细的横梁共同撑起天花板。宽大的皮椅皮沙发摆放得很巧妙,可能是为了形成几个谈话圈子,甚至几个阴谋集团。在韦布看来,这里像极了那种大搞阴谋诡计的地方,虽说坎菲尔德夫妇不像那类人。如果他们不喜欢你,便会直截了当表现出来,尤其是比利。
一面墙边立着一个枪柜,里面的收藏很不错。
另一堵墙边有一个全尺寸的黑樱桃木吧台,看上去好像是直接从伦敦哪家酒吧里拽出来的。韦布第一次见到这间房子时便觉得它给人以强烈的英国俱乐部的印象,又带有蛮荒西部开发初期的粗犷风味。
格温坐在一张长沙发上,沙发又大又结实,看样子坐在里头横渡大西洋都不成问题。他们进屋时她站起身来。她穿着一件裙边一直垂到足踝的米色背心裙,圆形领口开得很低,露出部分乳沟,裙子细细的肩带上隐约可见白色的胸罩背带,赤裸的双臂被阳光晒成褐色,结实紧绷。可能是骑马挽缰练出来的,韦布想。他才骑了三个小时,胳膊就已经隐隐作痛。她穿一双黑色皮鞋,平跟的,却只比罗马诺矮一两英寸。她坐下来交叠起双腿时,裙子向上提了一点,韦布发现她足踝上戴着一只金制的足链。这有点出乎他的意料,这种饰物与她优雅的风度不大相配。她脸上的肤色也是漂亮的阳光色,与金发形成鲜明对比。比利·坎菲尔德的的确确是个幸运的人,韦布心想,只不过,不知道儿子的死给他们的婚姻生活造成了多大打击。
韦布吃惊地发现尼莫·斯特雷特也坐在一张椅子上。这位牧场经理梳洗过了,干干净净,上身穿马球衫,显出肌肉发达的体格,下着斜纹棉布裤、懒汉鞋。真是条引人注目的汉子,韦布不得不承认。
斯特雷特举起酒杯向韦布和罗马诺致意。
“欢迎来到坎菲尔德大宅。”他满面笑容地说。
韦布看着墙边架子上的许多猎获物。
“这些是你买下宅子时就有的?”他问比利。
“才不呢,”比利答道,“大概四年前,我突然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冲动——我想你会这么说,想出去打死点什么东西。就这么着,我成了一个专打大猎物的猎手、一个深海渔夫,还上了几回电视体育节目呢。全世界跑,打这些东西。”
“可怜的动物。”格温说。
韦布在想比利的杀戮欲望是什么时候产生的,肯定是庭审后不久。当时欧内斯特·“自由”跟法庭达成协议,几乎可以肯定他不会被判死刑。
比利接着道:“来,我带你们去看看,你也来吗,尼莫?”
“我才不呢,你那些小手术我早看过,我还没吃饭呢,不想呆会儿吃不下去。”
格温和尼莫一样,没陪他们。比利领着韦布和罗马诺走过一段过道,打开一扇门上的锁,三人进了屋里。韦布四处望望,这个房间很大,工作台和架子摆得到处都是,上面放着一罐罐液体、黏合剂、锋利的刀子和解剖刀、成打的其他工具、大型老虎钳和绳子,天花板上还悬着复杂的牵引系统。屋角里有一张麇鹿皮,其中一部分绷在一个模子上,另一个屋角立着一只漂亮完整的野火鸡。其他角落里放着各种各样填制好的鸟类和鱼类标本,还有大大小小的其他动物,韦布根本不认识。屋子里一股死尸味,在这里闻起来还不至于非常糟糕,不过韦布仍然不想天天闻这股味道。
“这些都是你杀的?”罗马诺问。
“每只都是,”比利得意地说,“我只填制我自己杀的动物。这方面,无论谁都别想要我给他帮个忙什么的。”他拾起一块抹布,在上面喷了些液体,动手擦拭一件工具。
“其他人靠打高尔夫球放松,我呢,我杀动物、填标本。”
“我想效果差不多吧。”韦布道。
韦布打量着房子里的设备,这儿看上去只差一步就像个真正的屠宰场。
“东西真不少。”
比利走到正摊在一张大台子上晾干的鹿皮旁。
“知道剥鹿皮时先切掉哪一部分吗?”问话时比利直直地盯着韦布。
“哪一部分?”
“它的生殖器。”
“知道这个真好。”韦布干巴巴地说。
“鹿死的时候跟人一样,”比利接着道,“睁着眼睛,眼珠几乎立即便失去光泽。要是眼皮闭着,或者还在眨眼的话,你最好再补一枪。”他又盯着韦布,“我想你干那一行,这类事见过不少。”
“有时候对人可不能这么干。”
他带着他们回到格温那里。她朝韦布浅浅地笑了笑,好像在说,我明白,真抱歉。
比尔走进吧台后面,指指妻子。
“亲爱的,苏格兰威士忌如何?”她点点头。
“我一会儿就过来,”他说,“小伙子们来点什么?别跟我来那一套值勤时间不喝酒之类的废话。不肯跟我喝酒,我就把你们扔出去。”
“有的话,啤酒好了。”
“我们这儿什么都有,韦布,一切。”
韦布心想,此人这话说得真像那么回事似的。
“我也一样。”罗马诺说。
“也给我来一杯,比利。”斯特雷特说。他走过来,从老板手里接过一瓶啤酒,来到韦布和罗马诺身旁。
“我喝啤酒顺口得多,喝不惯那些高档混合饮料。”
“乡下长大的?”罗马诺问。
“说得没错,先生。我是蓝岭山脚下一家马场里长大的,”斯特雷特说,“后来想出去见见世面。”他卷起袖口,给他们看胳膊上刺的海军陆战队标志。
“靠山姆大叔出的小钱,我真见了世面。说实话,连人家说的那个东南亚,我都见识过一小部分呢。不过别人朝我们开火,弄得我没办法好好欣赏。”
“你怎么会去过越南?你岁数看来不大嘛。”韦布问。
斯特雷特咧开嘴笑了。
“活得清白,自然青春常在,可能是这个原因吧。”他补充道,“我是战争快结束时被征召入伍的,刚刚十八岁出头。在丛林里第一年,我只管缩脖子低头,尽量保住脑袋,后来被抓住了,当了三个月战俘。”
“我还不知道你有这种经历,斯特雷特。”比利说。
“这个嘛,这种臭事我可不愿写进求职简历里。”他笑起来,“最后总算逃出来了,部队里一个精神病大夫帮我调整过来,脑子的问题、酗酒,还有些提不得的其他事,”他笑着补充道,“退伍回国,在一家青少年管教中心当了段时间看守。后来结了婚,我那位前妻不喜欢我那份一小时六块钱的薪水,所以我换了份坐办公室的工作。那类工作太不适合我,我说过,我是在户外长大的,一辈子跟马打交道,在血脉里扎了根。”他看了比利一眼,“根子扎不进银行账户,所以只好这样了。”
大家都笑起来,除了格温。一直密切注意她的韦布觉得她看上去颇为恼怒,这个牛仔居然进了她的家门。
“所以,”斯特雷特接着说,“我又回来弄马,老婆走了,把儿子女儿也带走了。”
“你经常去看他们吗?”韦布问。
“从前常去,现在不了。”他笑着说,“总以为儿子会跟着他老爹的脚印走,当个步兵,甚至干养马这一行。”他一拍大腿,“该死,你们知道后来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罗马诺问。
“发现他对该死的马过敏。生活有时候真的滑稽。”
韦布估量着这个人,在他看来,斯特雷特一点儿也不觉得生活有什么滑稽。他最初认定斯特雷特是那种脑子迟钝、别人怎么吩咐他就怎么做的人,现在他得重新想想了。
“后来比利来了,这不,现在我在这儿,替他建设这个1/4的王国。”他望了格温一眼,“替他和坎菲尔德太太。”
比利举起啤酒向他致意。
“而且工作极富成效,斯特雷特。”
韦布注意到,比利说这话时格温转开了视线,而且,尽管比利的话是称赞斯特雷特,可他对他这位工头好像并不怎么欣赏。韦布决定改变话题。
“格温跟我说你们有些一岁马很有希望。”
“是呀,说不定还能出一匹三冠赛冠军呢,”比利说,“那样的话就好啦,至少能挣出这个该死的地方一个月的花费。”
听了这话,格温和韦布交换了一个微笑。
“总是有希望的嘛,”格温说,“就算总离救济院只有一步之遥,那也很刺激呀。”
“嗯,我们做得还不错。”斯特雷特望着她说。
韦布觉得“我们”这个代词用得很有意思,他都开始搞不清这儿的主人究竟是谁了。
比利喝了一口苏格兰威士忌。
“是啊,这个地方不坏,附近还有狐狸可打呢。”
格温厌恶地说:“真恶心。”
“这里本来就是猎狐区,你在弗吉尼亚,就得做做那些傲慢自大的弗吉尼亚人做的事。”比利笑着对韦布说,“说实话,我那些该死的邻居真讨厌。我不许他们追那些该死的狐狸时穿过我的土地,把他们惹火了。嘿,这些该死的东西,把我告上法院。居然赢了。我有了这个地产业主的名头,随之而来的还有一条历史悠久的协定,内容显然是说这块土地上允许猎狐。”
罗马诺愤慨地说:“这不是整人吗。还说什么别的国家没有自由。”
“嗯,他们后来倒也不再穿过东风牧场了。”
“为什么?”韦布问。
“比利开枪打了他们一条狗——对不起,应该说猎犬。”斯特雷特一拍大腿,放声大笑起来。
“他们告你没有?”韦布问。
“告了,不过这次我把他们痛打了一顿。”他微笑着又喝了口酒,看着韦布道,“对了,你对格温带你去的这趟半吊子旅游还满意吗?”
“说真的,她能当个非常好的导游。这座牧场内战时期还是逃奴地下交通网的一站,我真是非常感兴趣。”
比利朝枪柜一指:“那一站就在那边。”
韦布看看枪柜,好奇地问:“我不懂你的意思。”
“去呀,带他瞧瞧,比利。”斯特雷特说。
比利示意韦布和罗马诺跟他来。他走过去,把什么东西往下一压,韦布猜想那是藏在枪柜里的一个控制杆。喀的一声,枪柜朝他转了过来,露出一个小洞口。
“里面没灯,也没窗户,只有几张简陋的小床,可奔向自由时你不会太挑剔的。”比利说。他从墙上一个钉子上取下一个手电筒,递给韦布。
“看看吧。”
韦布接过电筒,把头探进洞口,用电筒扫了扫。
光束忽然照见一个人,坐在弯木摇椅上。韦布一惊,差点把手电扔在地上。眼睛适应了微弱的光线后,他才发现那人其实是个模型,穿着打扮像个男奴隶,戴着帽子,留着络腮胡,模型的眼白与涂黑的皮肤形成惊人的对比。
比利放声大笑,说:“你的胆子倒真不小,多数人都吓得尖叫起来。”
“比利放在那里头的,不是我,韦布。”格温很快地说道,语气里有一丝气恼。
“这是我的变态玩笑之一,”比利补充道,“该死,不朝生活笑一场,你还能朝什么笑?”
他们告辞时,韦布将比利拉到一边。
“有些基本规则我想交代清楚。我们走后一定要设好报警器,每晚睡觉前都要设好。这个地方出入口太多,我希望你和格温每次进出都走同一条路线,这样你们就不会一不注意忘了锁上哪扇门。如果要出门,哪怕是随便走走,一定先给我们打个电话,让我们跟着你。一发现什么不寻常的事,立即打电话给我们,即使是最小的小事,知道吗?这是我的手机号,我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开机。另外,我强烈建议你再考虑考虑,让我和罗马诺住在主宅里。万一出什么事的话,每一秒钟都至关重要。”
比利看看写着韦布电话号码的纸片。
“成了关在自己家里的囚犯了,我就知道会弄成这个样子。那些狗杂种。”他厌倦地摇着头。
“枪柜里那些枪,只能用于展示吗?你打猎时用过它们没有?”
“那些枪大多是霰弹枪,想拿猎物做标本的话不能用它们。霰弹枪的子弹把皮毛全毁了,脑袋都轰掉了。打大猎物的枪我都锁在楼上一个柜子里,全上了膛,为的就是对付闯进我土地上的两条腿的畜牲。格温的枪法也非常好,说不定比我还强些。”
“这就好,只不过记住只能打坏蛋。还有,你最近准备上什么地方去吗?”
“几天后就得往肯塔基送一批马,我跟斯特雷特还有另外几个小伙子一块去。”
“除了平常这些人,最近还会来客人吗?”韦布问。
比利摇摇头。
“在里士满时的多数朋友现在已经不是朋友了,也许主要是我们的错吧。在这儿我们不大和别人打交道。”
“你的邻居,南方美人那些人,他们的情况你知道些什么?”
“只知道他们比我还没礼貌,”他笑起来,“告诉你,我不了解他们。他们不大参与本地事务,我也是。我只见过他们的工头,至少我觉得是工头。”
“直升机和喷气机是怎么回事?”
比利做个鬼脸。
“烦死人,把马吓坏了。”
“飞机飞出去的时候多吗?”
比利想了想:“很多。”
“怎么个很多法?每晚一次?每周一次?”
“不是每晚,但比每周一次多些。”
“朝同一方向还是每次不同?”
“不同方向,”他谨慎地看着韦布,“你在想什么?”
韦布勉强笑笑。
“我在想,我们应该多留意留意隔壁那家航空公司。”
罗马诺与韦布回到车房后,韦布把跟比利的谈话告诉他。
“你觉得隔壁那家牧场有什么事吗?”
“不,我想的是他们送上去的是什么东西。”
“嗯,这一晚过得挺有意思。我告诉你,坎菲尔德那个嗜好可真有点吓人。”
“是呀,跟造模型飞机什么的不一样。你觉得尼莫·斯特雷特这个人如何?”
“看上去挺正常一个人。”
“居然把他请到主宅里和老板一块共进晚餐,有点出乎我的意料。”
“这个嘛,你不看看比利什么出身。跟那帮打狐狸的富豪们相比,他说不定觉得和斯特雷特这类人在一块更自在呢。”
“可能你说得对,但格温好像不大瞧得起他。”
“她是位高雅女士,斯特雷特却是一个粗人,”他又笑着添了一句,“跟我一样。我还不知道她是个天主教徒呢。”
“她是。她还在林子里建了个小礼拜室,每天都去那里,替她儿子祈祷,就是我看着他死的那个。”
“你没有看着他死,韦布。该死,如果那些谈判专家一开始就放手让你们干你们那套,那孩子说不定现在还活着呢。”
“你瞧,保利,今晚我跟人有个约会,你只能一个人值班了。我不会马上动身,你可以先眯一会儿。这几天里贝茨还在前后门留了些特工,所以你也不全是一个人。”
“约会,什么约会?”
“回来再告诉你。”
“跟C小队出的事有关系吗?”
“也许吧。”
“这样的话,我也想去。”
我也希望有你掩护我啊。
“总不能扔下岗位不管呀。不等天亮我就该回来了。如果我是你,我就会在四周转转,说不定坎菲尔德会特意溜出来,试探试探咱们。今早差点被炸死,这件事没准儿能够让他生出些对上帝的敬畏之心,可是,咱们不能冒这个险。”
“不用担心,我会四处打探打探的。”
“要是看见飞机或者直升机飞过去,记下来。我带了一堆夜视装备,你只管用。”
“戴上那些该死的东西我头疼,而且对深度知觉干扰太大了。”
“是呀,不过别忘了,那些‘该死的东西’在科索沃救过咱们的命。”
“好吧好吧,我先睡了。”
“保利?”
“啊?”
“别因为没人手持大枪包围咱们就觉得这儿没什么危险。要特别当心,我可不想再丢掉哪个伙伴了,知道吗?”
“喂,韦布,别忘了你在跟谁说话。”
“这么些年来你跟我有过争执,可咱俩毕竟是一块出生人死过来的。有你在这儿我还是很高兴的,听见吗?”
“老天,韦布,你倒真关心我呢。”
“知道吗,罗马诺,你真是个混账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