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晚,风平浪静。晚饭后,伍利兹吸着烟,迎着清新的海风,在甲板上一边踱着步子,一边欣赏夜空中遥不可及的群星。他脚边昏暗的甲板上映着休息室的菱形窗投射下来的影子。他停下脚步,又读了一遍刚收到的两封电报。
圣克里斯蒂娜号,米格尔·伍利兹警长收
艾伯特·道森因贩卖大麻被判在新新监狱监禁五年,服刑两年后,于四年前获释。
圣克里斯蒂娜号,米格尔·伍利兹警长收
经过分析,水杯中可致命剂量的催眠化合物与安眠药的成分相同。
“你好!我出来透透气!”
听到托尼·布鲁克的声音,伍利兹一把抓住电报塞进了兜里。
屋子里亮着灯,窗子映出牌桌前三个人的轮廓——琼、妮娜和舍伍德。托尼原来坐的位子现在空着,桌上的牌正面朝上—一从这个位置看过去,隐约能看到纸牌上星星点点的白色、红色和黑色。桌子的每个角落都放着几个高高的磨砂玻璃杯。薄薄的烟雾从开口上方飘散开来。
“你们当中好像没有谁为鲁伯特勋爵特别难过。”伍利兹不动声色地说。
“您以为我们会难过?”托尼叹了口气,然后顺着伍利兹的目光望着屋子里令人开心的场面,“这算不了什么打击。我们都知道,那次意外之后他就会死,只是时间问题。”
“真的?我不清楚。”伍利兹好像对他的话特别感兴趣。
“哦,是的。他的颅骨严重骨折,医生也对阿曼达说,他康复的概率只有十分之一。”
“所以,她就扔下他不管,任由他自生自灭?”
“我不太明白您的意思。”托尼眉头紧锁,光滑、稚嫩的额头上起了皱纹。他把双手塞进兜里,“我知道阿曼达不会丢下垂死的丈夫不理的,不过,我不明白为什么鲁伯特死的时候她却不知所终。阿曼达是最注重颜面的人,她绝不会做引人闲话的事,如果她有能力做到的话。”
“那么,我们可以假设她已经无能为力了。”伍利兹建议说。
“是的,但是——她为什么会这样?”托尼要么是名演技高超的演员,要么就是他真的对此疑惑不解。
“也许是她害怕了。”伍利兹轻轻地说。
“害怕?”托尼结结巴巴地说,“有什么可害怕的?鲁伯特的死是个意外。”
“骑马时发生的意外——没有人证。”
微弱的灯光下,托尼睁大眼睛,张着嘴,面无表情。
“嗨!”舍伍德在休息室朝他们打着招呼,“这儿需要你,布鲁克。我们已经输了六百点了!”
“就来!”托尼依然看着伍利兹,“那肯定是意外,每个人都喜欢鲁伯特。”
“你这么想吗?当然,你了解的比我多。”
也许是伍利兹脸上划过的、与他刚才的话自相矛盾的、怀疑的微笑令托尼很尴尬。托尼没有回答。伍利兹听到这个男孩儿转身返回休息室的时候长出了口气。
伍利兹不紧不慢地跟着他进了休息室,在桌旁看他们打最后一局。不知是怎么回事,有警察在场似乎令几个人很不舒服,不过,伍利兹却暗自高兴。一个玻璃杯翻了,一支烟烫坏了桌面,琼·哈利打出王牌赢了其他几个人。最后一张牌一出,舍伍德立刻开始统计分数。琼突然间想起自己丈夫的手还受着伤,匆匆忙忙回隔间去了。妮娜抱怨说头疼,托尼觉得海风令自己很疲倦——得去睡上一觉了。舍伍德坐在椅子上,咧着嘴微笑地看着伍利兹。
“您不太受欢迎,对吗?”
“是的。”伍利兹心里寻思,舍伍德这种顽皮的笑容、寻衅好斗的举止同满是纸牌、烟蒂和肮脏的玻璃杯的环境是多么相配啊。一看到他,就令人想起午夜时分大街上烟雾缭绕的酒吧和台球厅——它们通常坐落在又长、又暗、整洁的柏油马路旁,旁边是高楼大厦,到处充斥着车辆的喧嚣、灯红酒绿。这个男人的大半生好像都生活在这种炫目的光影里。
“为什么你不告诉我你为顶峰公司工作?”伍利兹说。
这一击不重,不过正中要害。舍伍德正在理牌的手突然停住了,他脸上的笑容不见了。目光变得锐利起来:“这对你很重要吗?”
“我依然对鲁伯特勋爵的死很感兴趣。你说你和他没有关系,但其实有。你为顶峰公司工作,他们想接瓦纳苏克大坝工程。而鲁伯特勋爵不希望他们这么做。”
“听着,”舍伍德把牌分成厚度一样的两摞,像名职业赌徒一样熟练而且慢条斯里地洗着牌,“这件事和你无关,不过,我会讲给你听。鲁伯特勋爵是个喜欢牟取暴利的人,无论是在和平时期还是战争时期。也是一个为了钱财不惜触犯法律的人,他人很聪明,这些年,他在瓦纳苏克谷捞了不少好处。我一直住在瓦纳苏克,所以我很清楚。您说的那件事是一个把他赶走,让谷里的居民享受公平待遇的好机会。只有我一个人,怎么和勋爵还有他的公司对抗?但是,我为和他对立的顶峰公司工作,一切都不同了——我有很多事可做。我为顶峰公司做事,他们付薪水给我。”
“做什么?”
舍伍德把牌摞成一摞,用手抓着。“议案在国会等待审批期间,我得看着鲁伯特勋爵,不能让他和杰弗逊·斯泰尔斯或任何斯泰尔斯委员会的国会成员接触。如果他想出办法试图游说,我就揭发他——如果他确实那么做了。如果没有,我得设法阻止他——无论何时何地,直到国会通过议案并由总统签署为止。”
“你的确这样做了?”伍利兹的口气异常的温和。
“您什么意思?”
“鲁伯特确实被阻止了。”
“他死了。”
“一点儿没错。”
“你究竟——”
“这也是阻止他的一种方式,不是吗?如果有人看到你在鲁伯特骑马时发生意外的现场看到你……”
“没有证人。”舍伍德站起身,气愤使他的脸色变得很恐怖,“这事儿不在您的管辖范围内,伍利兹警长。您应该管的案子已经结束了——莉维亚·克莱斯比的那件案子。我一直对您很坦白——也许坦白过头了。我建议您把所有这一切都忘了——这是为了您好。”
舍伍德一下子转过身,离开了休息室。伍利兹冷静地看着他愤然离去的背影。他心里在想,无论你离开的时候有多愤慨,离开就意味着退缩。只有被打败的人才会退缩,他微笑着看了看手表——才十点半。还有时间和林斯特隆聊上几句。
伍利兹来到通往上层甲板的走廊,黑暗之中,一束微弱的光从一扇虚掩着的门里射出来,那是哈利博士的隔间。他一时心血来潮,走上前去轻轻地敲了敲门。
“请进。”
哈利正坐在床上。床头夹着一盏台灯,灯光聚焦在他左手拿着的一本书上。他的右手缠着厚厚的纱布,僵直地放在膝盖上。琼·哈利坐在床边的扶手椅上,借着灯光织一件蓝色的毛衣,毛衣的颜色与她身上穿的淡紫色裙子反差很大。伍利兹注意到,琼·哈利每次换了不同颜色的裙子后,手上织着的东西的颜色也跟着改变。同一条裙子她一般不会穿两次,所以,她织的那些毛衣没有一件是接近成品的。“我看到你们的屋子亮着灯,”伍利兹说,“所以,就随便过来看看。”
哈利笑了笑:“我的手一直阵阵作痛。不过,我早预料到了。只担心——可怜的美杜莎!不知道它没有我的帮助还能不能顺利地蜕皮。”
“您还没去看过它?”
“有什么用呢?我现在不敢打开箱盖。右手受伤的情况下,我应付不了一条巨蝮。”
“亲爱的,我都说过不用担心了,”琼安慰他说,“如果我去看看它,你会觉得好过一点儿吗?至少我可以告诉你它进展如何。”
“你会去吗,琼?”
“当然。”琼如同要去殉道一般,优雅地放下手中的毛衣,站起身来,“我回来之前,也许伍利兹警长可以在这里陪你,以免你有什么需要。”
“我只是一只手受伤了,”哈利生气地反驳说,“还有一只手和两条腿是好的,我需要什么我自己会去拿。”
“如果你只用左手拿东西,可能会碰到受伤的那只手,”琼像慈母一般关爱地说,“而且,你现在出了一身的汗,不应该下床。”
伍利兹恰到好处地搭了腔:“我很乐意留下来陪着哈利博士。”
“谢谢。”她向伍利兹热情地笑了笑表示感谢,然后离开了屋子。
哈利面带微笑:“如果不是琼当时正和我在一起,我会以为那把扳钳是她扔的!”
“为什么?”
“她喜欢我这副无助的样子。从心理学的角度讲,她是母亲和狱卒的结合体,我是她的囚犯。从另一个角度讲,她也是我的囚犯,这就是我们的婚姻。”
伍利兹找了把椅子坐下来:“我还想说你们是幸福的一对呢。”
“是吗?”哈利用左手拽了一下床罩,“我们不幸福,而且……我们是大学同学,那个时候我们年轻,热情。后来,我当了大学倔讲师。我们没有孩子,所以,琼在学术社交生活的小圈子里找到了业余爱好。我们的房子非常漂亮,里面到处放着她家的传家宝,我们和朋友们都很合得来,经常聚在一起,他们有时还搞点小竞争小阴谋什么的。”
“我在思想的世界里找到了慰藉。开始,我只关注自己的动物学领域。琼当然不喜欢我一心只想着工作,但是工作使我小有名气,她也跟着沾光,所以也就勉强接受了。她不喜欢和我出门旅行去收集标本。她不愿意和我一道出门,也不愿意我丢下她孤孤单单一个人。为了我的事业,她容忍了这一切。如果她偶尔提醒我她正在做出牺牲,她会说那是作为妻子的特殊待遇。
“不幸的是,对动物的研究使我对一种最特别的动物——人类产生了兴趣。错综复杂的感情关联构成动物的心灵世界,他们是怎么结成社会组织、学会语言并产生意识的呢?为了找到答案,我开始阅读人类学方面的书籍,渐渐地,我开始相信社会主义学说。五年前,当许多矜持的、受人尊敬的美国人热捧亨利·乔治和爱德华·贝米拉的时候,当然没有关系,可是如今,事态严重了,如果你在吃鱼子酱或者俄式薄煎饼,就有人会说你被莫斯科收买了。”
“我能猜到故事的结尾,”伍利兹打断他说,“你那激进的经济学观点毁掉了你妻子的社交生活,她永远也不会原谅你了。”
“不。”哈利叹了口气,“没那么简单。她的社交生活还和从前一样,但我却不再是从前那个诚实正直的我了。没有人知道我的观点。那些和我们合得来的朋友也从不与我讨论经济学。我不会试图把自己的观点强加给他们。如果我的观点被别人知道了,我担心筹不到旅行用的资金。我的性格决定我不会做殉道者或十字军战士。我读了很多书,也思考了很多,但是——我一直很谨慎,什么也没说。”
“不幸的是,其他人并不像我一样谨慎。一位年轻的讲师在课堂上公然讲授这种危险的思想,就像苏格拉底一样。从理论上讲,这是身在美国的优势。但实际上,这是在毁掉自己的职业生涯。有人对他做出了惩罚,就像从前人们给犯错的人灌下毒药一样——他们开除了他,就因为他公开发表了我心里暗自支持的观点。
“几名学生和年轻的教师支持他。他们中的一些人并不是支持他的观点,而是认为他有发表言论的自由。他们在一起开了会,慌乱中学生们还举行了罢课。一些讲师被解雇了,有几名学生被开除了——这件事就这样平息了。
“但是,我的内心从此不再平静。
“这件事正闹得满城风雨的时候,我和琼说我想在他们的一次会议上发表演讲。我们为此大吵了一架,以前从未吵得那么凶。她哭了,之后——她病了。医生称这种病为萎陷——也就是神经性消化不良以及脉搏虚弱、不稳。医生为她虚弱的脉搏感到很担心,所以……我退出了,没有在那次会议上演讲。我对委员会说,他们的观点太过激进,我不能全力支持他们,但这不是真的。
“令我烦恼的是,自从那件事以后,我始终无法原谅自己的所作所为。没有人责怪我,甚至连那些被开除的讲师也没有批评我。如果他们拒绝和我来往,我反倒好受些,但他们没有。每个人都相信我的决定是诚实的,只有我知道真相,还有琼。
“这之后,琼立刻恢复了健康。她在一些小事上比以前对我更百依百顺了——她会尊重我的观点,在生病的时候照顾我,在我恰好想吃东西的时候点上一些精美的食物。她这次甚至愿意和我一起出门旅行来收集标本——这么多年她还是头一次这么做。但是,我一点都不快乐,我也怀疑她是否真的快乐。
“不幸的是,太迟了,我什么也做不了。我失去了站出来支持自己观点的机会,也许以后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了。我想过不再做什么教授,永远离开琼——一个人离开,开始全新的生活。但是,我做不到。”
这种道德上的两难境地打动了伍利兹。“为什么?”
“一个字就能回答这个问题,”哈利说,“钱。如果我有一大笔钱,比如五六万美元,我就可以把它留给琼,然后心安理得地离开她。可是,我没有那么多钱。如果我抛弃一切离她而去,那她以后怎么办?她的生活会变成什么样儿?我不能那样做。只有资本家才能承受起社会主义者的生活,只有数量众多的、有形的钱才能买到无形的精神——自由和诚实正直。我没有钱,所以我只能当囚犯享受着终身监禁,良好的表现也不能使我获释。即使生病了,也不能搬到一间舒服一点的牢房……”
门开了。琼·哈利走进了房间,亲切地笑了笑:“蛇正在睡觉,它看上去很好,没有要蜕皮的迹象。”
“你确定吗?”
“我是透过箱子两侧的铁丝网检查的。明天我们就到纽约了。托米或其他助手会在码头接我们,到时候,他们会接管那些标本。你现在还不睡觉吗?”
没有什么比琼掠过她丈夫前额、抚摸他头发的手更温柔的了,也没有什么比她丈夫脸上回报给她的微笑更显疲惫了。伍利兹比从前更庄重地道了晚安,然后朝船长的宿舍走去。
林斯特隆刚从船桥上回来。他那又长又结实的双下巴被海风吹得通红。他挥着手指了指桌上的雕花玻璃酒瓶,示意伍利兹过来喝酒,伍利兹摇了摇头。林斯特隆豪饮着苏格兰威士忌和苏打水,伍利兹则坐在扶手椅上伸着腿休息,被烟熏黄的手指间夹着一根烟。
林斯特隆坐在桌角把玩着手上的酒杯:“有什么新的发现?”
“不是很多。”伍利兹一边沉思一边说,“你有没有想过,拉尔斯,钱对于人产生的诱惑竟会那么不同,而且令人不易察觉?”
“什么意思?”
“我开始以为,人们为了得到这十万美元现金只是出于明显的动机——害怕贫穷、热爱奢华、挪用公款投机失利的男人为了还钱以免入狱、孩子的母亲为了给孩子治病或缓解病痛而急需用钱。但我的发现告诉我——有一种对钱的渴望更隐秘也更迫切。”
“比如说?”
“一个有思想的男人因为向自己娇纵的妻子妥协而说了谎,从此永远失掉了内心的平静——如果他有钱,他就能彻底摆脱那种令人沮丧的生活,恢复一点自尊。一个聪明的黑白混血儿可以离开美国,去一个没有种族界限的国度,在那里他不必害怕贫穷,也不必为了生计而苦苦挣扎——前提是,他得有一笔钱。换句话说,钱不只能买到健康、舒适、安全和物质生活用品。某些情况下,钱也能买到荣誉、自由和内心的平静。不要让任何假装生活清苦的人告诉你这些话,除非他确实亲身经历过。”
“艾伯特·道森是那个黑白混血儿,我猜那个有思想的男人是法贝恩·哈利。”
“是的。刚才他忍着伤口的疼痛,告诉我一件他之前从未向别人提过的事——这种事只有在船上或火车上遇到一个你以后可能永远见不到的人的时候才会说。对那两个人来说,鲁伯特勋爵的那笔钱意味着一切。”
“你认为是他们中的一个人拿了钱?”
“我认为他们俩都有非常明显的动机。但是,我们必须在动机和性格之间做个衡量。性格懦弱的人通常不会有那么强烈的欲望。”
“你仍然相信丢失的那笔钱和菜斯利·道森的死有关吗?”
伍利兹点点头:“我现在还不能证实,不过,我相信那笔钱就是引发犯罪的病毒。奸邪的人会被钱吸引,就像秃鹰会被腐肉吸引一样。鲁伯特曾在旅行的时候携带过大笔现金,于是,一个有过犯罪记录的人开始暗中接近他——就是艾伯特·道森,而他的妻子莱斯利从旁帮忙。”
“你确定他犯过罪吗?”
伍利兹把电报扔在桌子上,然后趁着林斯特隆读电报的时候继续发表自己的观点:“因为鲁伯特勋爵参与到一笔巨额交易当中——他竭力压制瓦纳苏克地区的大坝工程——于是,一个不太典型的骗子,敢冒风险受雇于政治或工业核心机构的人开始暗中接近他——这个人就是詹姆斯·舍伍德。舍伍德为顶峰公司工作,这家公司想建造大坝,所以,为了打击勋爵,舍伍德拿走了他所有可以支配的现金,然后把他杀了,或者暂时让他变成残废。我们都知道那次意外确实使勋爵不能去华盛顿赴约。也许道森夫妇中的一个人松开了马的腹带,希望勋爵受伤或者死掉,这样他们带着钱到南美就不会那么快有人去追他们了。”
“无论是哪种情况,勋爵可能已经产生了怀疑,所以才决定把钱交给妮娜·凯斯,但事前没有告诉她信封里装了什么东西。她显然是带着钱替勋爵到华盛顿赴约的,所以,这笔钱和大坝工程有关。”
“但是,勋爵并不是唯一被杀害的人。三个骗子之中的莱斯利·道森也被杀了。那笔钱无论是被舍伍德拿了,还是被道森拿去了,现在都已经下落不明。道森好像早就料到了他妻子会死,还弄了一张签着她名字的自杀遗言。只不过,那份遗言是另一个女人写的——一个受勋爵所托保管那笔钱的女人。现在,那份遗言和钱一起消失了。”
“不仅如此,也许那个杀掉勋爵和莱斯利·道森的人也想用扳钳杀死哈利博士和他的妻子。后来发生的这些事已经脱离了原来的明显动因——舍伍德或者道森夫妇中的一个为了夺取钱财而杀掉勋爵。”
“那么,你怀疑是谁干的?”林斯特隆问。
伍利兹笑了笑:“每一个疑犯都是人,是人就会受到金钱的诱惑。我不是和你说过每一个人都有嫌疑吗?”
外面传来的微弱敲门声把两个人都吓了一大跳。伍利兹脸上的笑容突然间消失了,林斯特隆放下了手中的杯子。
“我还以为除了值班的船员外其他人都睡觉了呢。”伍利兹说。
“也许就是他们之中的一个。”
林斯特隆打开了门:“天哪,凯斯小姐……”
“我希望没有打扰您。”即使到了这个时候,她看上去依旧那么苗条、优雅。她披着一件蓝色的狐皮外衣,里面亚麻质地的裙子和狐皮的颜色一样。细小的水珠贴在她黑色的秀发上,长期日晒使她的脸显得微红。她嘴边带着微笑,看了看面前的两个人,“我睡不着,一直在甲板上散步。我看到您房间的灯亮着,而且——我想到了一些事,我得马上告诉您。”
“不坐下来说吗?”林斯特隆关上了门。她在扶手椅上坐下来,林斯特隆为她递过了酒杯。她不想喝酒,不过,从伍利兹手里接过一支烟。他为她点烟的时候注意到那只拿着烟的瘦弱的手在不停地颤抖。
“你害怕了。”他轻轻地说,“为什么?”
“您不知道?哈利博士的事?”她深深地吸了口烟,燃烧的烟头发出红光,“您知道我现在在想什么吗?所有这些事都是同一个人干的,谋杀鲁伯特的凶手也杀了莱斯利·道森。那个人现在就在船上,就在我们中间,却一点也没有被人怀疑。他刚刚还想把哈利博士也杀了。您认为我还能在这种情况下安然入睡吗?”
“您想告诉我们什么?”
“我一边走,一边在想道森让我给他写的那封信——其中一部分可以用作自杀遗言的信。我被这些解释不通的事所迷惑了,我感觉自己快要发疯了,除非我能找到合理的解释,突然间——我全明白了。”
“这么说,你比我们俩都聪明。”林斯特隆说。
“您没有找到线索吗?艾伯特·道森妻子的名字恰好是个男人能用女人也能用的名字——莱斯利。艾伯特·道森一定最开始就想到了这点。”
“我开始有点明白了。”伍利兹说。
“我知道您会懂的。”妮娜看着他,灯光下的她真诚而美丽。她那双黑色的眼睛闪着光,粉色的脸庞沾着外面的雨水依旧湿漉漉的。“作为船上的事务长,道森知道鲁伯特习惯携带大量现金在身上。于是,他安排自己的妻子莱斯利在勋爵家做女仆,监视他什么时候会有一大笔钱在身边。她知道,除了勋爵本人外,没有人会知道钱的事。所以,她松开了马的腹带,希望人们以为勋爵的死是个意外。然后,她和道森就可以带着钱神不知鬼不觉地逃走了。”
“但是,鲁伯特并没有立即死去——他只是受了伤,不能带着钱按照计划去华盛顿赴约。所以,他想到把钱装在密封的信封里,委托我去送钱,但又不告诉我里面装了什么东西。
“莱斯利·道森一直监视着鲁伯特,所以,鲁伯特把钱放在信封里交给我的时候她可能看到了。她也可能听到了勋爵对我的嘱托。毕竟,勋爵的屋子在一楼。任何一个站在打开的落地窗外的人都能听到里面的人说了什么,而不会被里面的人发现。
“道森的船一靠岸,莱斯利就告诉他说计划没有成功。道森立刻想出了办法,既然我不知道信封里装的是什么,从我这里把信封偷走简直易如反掌。在鲁伯特得知失窃的消息之前,他有足够的时间带着钱离开。
“我原以为道森愿意和他的妻子分享这笔钱。但如果他们吵架了呢,关于怎么花掉那笔钱或者怎么偷到那笔钱的事?他们是不是我听到的在通风口旁吵架的那对夫妇?共犯通常会吵架,丈夫和妻子也会。而他们同时扮演了这两种角色,也许就是那个时候,道森已经开始怨恨他的妻子了?道森明白,只有一个办法可以把钱据为己有——莱斯利一定得死。而且,她的死还要让人不能控告他或怀疑到他的身上。
“同时,他必须想办法在我发现鲁伯特的那包设计图丢了的时候没办法指证他。何况,我还意外地发现了包裹里装的根本不是设计图而是一大笔钱。”
林斯特隆缓缓地点了点头:“我也开始明白了,一下子解决了两个——”
“一石二鸟!”激动的妮娜显得容光焕发,“莱斯利·道森和我。道森想到了一个绝妙的计划,他可以杀掉一个女人,再令人们质疑另一个女人的证词,这样,他就有足够的时间带着钱逃跑了。这一切都基于他妻子的名字,莱斯利既可以用作男人的名字,也可以用作女人的名字。道森伪装成不识字的花匠让我帮他写信,表面上,信的末尾签的是他的名字,可实际上,签的是他妻子的名字——莱斯利。作为自杀留言,信的末尾一定要签上他妻子的名字。但是,信是他口述给我的,我一定以为信尾签的是男人的名字——就是让我写信人的名字。如果是像简或者玛格丽特这么女性化的名字,道森一定不会让我签。所以,这个名字一定得像莱斯利一样模棱两可。
“当然了,信一定要分写在两页纸上,这样,第二页才像是自杀遗言。信的开头一定要有称呼语,如果写在一页纸上,它就不能用作自杀遗言了。”
林斯特隆打断了她的话:“我还是不明白道森为什么要让一个女人亲笔写下自杀遗言,却签着另一个女人的名字?”
“只有一个可能。”妮娜有些不耐烦地说,“您还不明白吗,即使到了现在?他想杀掉他的妻子,然后把自杀遗言留在她身边,就是那份我亲笔写下的、签着她的名字的自杀遗言。
“一开始,调查人员会以为自杀留言是莱斯利·道森亲笔写下的。道森知道,船上找不到莱斯利写的东西,无法识别她的笔迹。在她寻找护照的时候,我恰好看到了她的行李,那里面没有信件,甚至没有任何手写的材料。留言上提到的‘分开’是说道森在海上工作的时候不能和莱斯利待在一起。只要查一查那本联合护照,他们的关系就能得到证实。
“之后呢?作为她的丈夫,道森会质疑那份留言究竟是不是菜斯利亲笔写的。所以,调查人员会把它和船上所有人的笔迹进行对比,人们马上会发现留言是我的笔迹。道森手上就有我的笔迹样本——我为海员之家捐款的时候填写的那两张支票。这就是为什么起航不久他就开始募捐的原因。
“你们应该知道接下来发生的事吧?我一定会被控告伪造莱斯利的自杀遗言,被控谋杀,这件事很可能会拖上一个星期。到时候,即使我告诉他们是一名不识字的花匠让我帮他写的那封信,还在信的末尾签上那个被谋杀的女人的名字,谁还会相信我?
“想想看吧,如果不是我在莱斯利死之前在手稿里写到道森曾经伪装成不识字的花匠,他们会觉得我讲的故事有多么可笑?如果不是我在道森声称自己是文盲不久就恰巧看到他在邮局里写字,我也不会记录下这一切——这一点道森无论如何也想不到。
“我被控告之前,不会和任何人提起道森曾经伪装成不识字的花匠的事,因为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人们会在莱斯利·道森的尸体旁发现那份留言。如果警方不能肯定她是自杀,为了识别笔迹,他们不会公布留言上的内容,也不会询问任何和案件没有直接关系的人。
“如果我最终被认为是凶手——就像道森期待的那样——我就被彻底解决掉了。如果最后因为证据不足我没有获罪,他们也会因为有人控告我而怀疑我说的话,到时候我根本没有时间去想鲁伯特的那些设计图的命运或者去控告是道森把它偷走了。如果我依然认为信封里装的是设计图,可能我被人控告谋杀之后早把它的去向抛诸脑后了。但是,机缘巧合之下,我知道了信封里装的是钱——不过,关于我是如何得到这笔钱的故事和之前的故事一样怪诞,人们怎么会相信一个嫌疑犯的话呢?更何况,唯一能为我作证的证人鲁伯特已经死了。”
妮娜的声音在寂静里回响着。
林斯特隆结结巴巴地小声说:“那么,我会……”
伍利兹一直在思考,想得入了神。
“道森太粗心了,他没想到自己在邮局里写字会被你看到,当时他还穿着花匠的衣服。如果不是发觉他的话自相矛盾——文盲竟然会写字——你不会在莱斯利·道森死去之前在手稿里记录下一切,也不会认出那名不识字的花匠就是事务长。你被控告谋杀之后,会把这个故事告诉他们,但是在他们看来,这不过是你为了狡辩而捏造出来的事实。你可能会争辩说,没有凶手会愚蠢到亲自去伪造自杀遗言。不过,虽然这么做并不高明,但检查官会认为这完全有可能。”
林斯特隆狐疑地看了看两个人。“说得很好,但是——如果道森费了这么大力气才得到凯斯小姐亲笔写下的自杀遗言,他为什么没有把它放在莱斯利的尸体旁呢?”
“因为她的死是由蛇咬伤导致的,怎么能算作自杀呢?”伍利兹回答说,“他那个绝妙的计划出了问题。不知怎么回事,美杜莎参与进来了。”
“那笔钱呢?”林斯特隆追问道。
“很可能被毁掉了,”妮娜猜测说,“如果他还留着那笔钱,那就是指证他最确凿的证据。”
“那我们还等什么?”林斯特隆从椅子上一跃而起,“越早解决这件事越好。我们先把这位年轻的女士送回房间,然后就让人把道森先生带来。”
“我不介意自己一个人回房间。”妮娜反驳说。
“我陪她回去,”伍利兹说,“你派人把道森叫来,我马上就回来。”
他们离开了房间,林斯特隆按下了桌边的铃。
两个人走上甲板,妮娜抬头看着伍利兹:“您认为晚上一个人在甲板上散步很蠢吗?”
“在这种情况下,的确很蠢。”
“如果我不是一个人走在清新的空气里,我永远也想不明白。我就是在那个时候想通的。”
伍利兹看了看她:“再过几分钟,你愿意怎么散步都行——即使带着一袋金子,就像生活在尧帝时代一样。”
她的笑声清脆而且悦耳:“只不过——我把那袋金子弄丢了。”
“请把门锁好。”他们拐进走廊的时候,伍利兹对妮娜说。
“我会理智一点。”她冲他笑了笑,“晚安,谢谢。”
伍利兹不慌不忙地朝林斯特隆亮着灯的房间走去。也许妮娜是对的——只有一个人走在清新的空气里才能想通事情。他一边走一边闲逛,心里琢磨着道森的案子。应该没有问题——完美无缺——万无一失。关于不识字的花匠和自杀留言还会有其他的解释吗?除非……他为道森感到遗憾,他欣赏这个人,他希望接下来的时刻越晚到来越好……
他来到船尾,前面再没有路了,他站在甲板上望着一直延伸至船尾的下面一层甲板。黑暗中,他渐渐分清了柱子、通风设备还有覆盖着帆布的救生船。星光下,白色泡沫在黑水中的行船上留下的痕迹分外明显。他探头到半握着的手边,又点燃了一支烟,就在这个时候,他听到了叫喊声。
喊声划过长空——刺耳、急促、可怕——听不出年龄和性别,如同幽灵发出的魔鬼般的尖叫声。
伍利兹的手一抖,火柴和烟掉在了甲板上。他转过身,朝休息室的方向跑去。一个人跌跌撞撞地跨过高高的门槛,撞到他怀里,一边抽泣,一边紧紧地抓着他。
“伍利兹警长!”
是琼·哈利的声音。他能感觉到她的身体随着抽泣不停地抖动。
“您受伤了吗?”他试图用胳膊的力量把她支撑起来。
“没有!没有!不是我!在那儿!”她挣脱开他的手臂。头发四散地披在脸上。她抓紧身上的睡袍,喘着粗气,用手指着楼下。“我们的舷窗关不上。水花不停地往里飞。我按了铃,找乘务员过来。没有人来,但我听到了脚步声。我以为他走错了隔间,所以我来到走廊上找他,在楼下——”
伍利兹跑到升降口扶梯口。楼梯下点着一盏灯,灯影随着船身的晃动不停地摇摆。一个影子看上去很粗壮、很结实,它并没有随着其他影子一起晃动。
他急忙跑到楼下。他听到琼·哈利就紧紧地跟在他身后。一开始,琼还叽里咕噜地说个不停,后来,她发现伍利兹根本没在听她说话,就不吱声了。
一个穿着黑色上衣、黑色裤子的男人四肢伸开趴在地上,胳膊伸在头的两边。他好像是从栏杆处摔下去的,就像莱斯利·道森一样。
伍利兹听到了喊声和奔跑的脚步声。他跪在尸体旁,没有脉搏。他把尸体翻转过来,那人的额头上有一道深深的伤口,上面沾满了血,脸上一点生气也没有:这个男人死了。
他右手弯曲的手指边有一个白色的东西。是纸——一张薄薄的打字纸。他从尸体微合着的手中拿起那张纸,迫不及待地看着上面的内容。
开关啪的一声打开了。枝形吊灯和灯台上的光晃得伍利兹直眨眼,他站起来,转过身。
“是米格尔吗?”林斯特隆一只手按着开关站在舱壁旁,“死了?是谁?”
“艾伯特·道森。那份遗言在他手里,我来念给你听。”
我再也不能忍受和你分开了。这是解决问题的唯一办法。很抱歉,如果这样做会引起麻烦。你知道我爱你。